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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蠻 -【愛你一生一世之一】何日同攜手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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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發表於 2008-9-4 11:49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對於她,他本打算將欣賞藏在心底,  

  什麼也不做的看著她嫁進宮裡,並竭誠祝她幸福。  

  卻沒想到,她打的如意算盤卻是想和他製造一場「醜聞」,  

  這他哪能接受?當下拒絕,卻沒想到──  

  隔天,她竟枕在他的身畔!  

  這讓他忍不住氣她、怪她、怨她;卻也激起了他想得到她的慾念,  

  可事與願違,他倆好不容易推心置腹,

  他的爹親卻已另行替他相中了一門親事,  

  他只好先行打道回府進行說服,  

  卻沒料到竟然與她從此被迫分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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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香
發表於 2008-9-4 11:50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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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安史之亂後,大唐的國勢大衰,政治走向靡敗,除了邊防諸多外患,四海之內又有天災、水旱橫逆,苦不堪言的河東與關中的居民紛紛往長城以北遷徒,進入遊牧民族契丹人的生活地避禍,沒走的則是忍氣吞聲地過著日子。

  但時日一久,積怨難平,民間的暴動也逐漸地醞釀,進而爆發。

  以黃巢為首的農民兵團聲勢浩大,蔓燒了好些時日,最終被李克用所帶領的「鴉兒軍」重挫,黃巢以自殺了結,其餘黨四散逃竄,繼續肇禍屠害民間。

  黃巢一亂歷久經年,加速唐廷中央政府的垮台,李淵與李世民父子打下的大唐江山被若干擁兵自重的藩鎮將領與節度使狠狠瓜分。

  他們之中,多數人心藏「皇帝夢」,為了一逞「君臨天下」的帝王野心,臣弒君、子弒父,改朝換代的戲碼不斷重複上演著。儒家推崇的君臣之義與父子人倫之情到此蕩然無存。

  在如此無法無天的時代下,士大夫心目中所謂的禮儀之邦,早變成了書冊上的神話,無不體驗出,生逢亂世下,唯有堅守「苟全性命、不求聞達」的原則,才是上策。至於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們,只得忍受北方契丹人不定期的對漢族村落「打草谷」,並忍下改朝換代以後新官酷吏的折磨。

     老一輩的人不禁懷唸過去有皇帝在上的好處,因為即使出了再大的亂子,總有能人在他們肩膀上頂著,胡作非為不得。

  所以在某一日,距離首都千裡之遠的鄉民,被新到任的知縣告知,唐昭宗被一干膽大包天的宦官圞禁並挾持到鳳翔城,宣武節度使朱溫以他那雄厚的兵團威迫宦官們交出唐昭宗,並強迫皇帝將執政朝廷與文武百宮從長安遷到洛陽去。

  這……不等同造反了嗎?

  果真,遷都未幾,唐昭宗與周身的大臣便遇害了,其餘的孤臣孽子逃走四方,終其一生不敢露面。

  朱溫一連殺了唐昭宗的八個兒子,只留下十三歲的皇幼子「輝王」李祝,立其為唐哀帝。

  四年不到又把李祝給廢掉,然後明目張膽地以自己的「朱梁」取代了「李唐」天下,卻又裝模作樣地對天下人說,是李祝禪位給他!

  老百姓本以為——管他是豬天下,還是狸天下,誰有本事「以整易亂」,讓他們有一頓飯可吃,即使是阿貓、阿狗當了王,都不算是一件壞事。

  於是,大夥對禪了位的唐哀宗——李祝的下場是死是活,倒也不那麼在意了。

  有人說,李祝跟他父親一樣,被朱溫加害了。

  也有人抱持一線哀憐的希望,認為李祝沒死,只是趁早逃了。

  不論舊皇是生是死,關中地區有了一位言不正、名不順的新皇帝是毋庸置疑的。

  於是「扶唐」以及「興唐」這兩大「殺朱抗梁」的意識在民間紛紛覺醒,有志一同地想推翻那個殘暴且不義的朱溫。

  可惜,顛沛流離的年頭兒,好人都下地獄去找閻王老爺申訴了。

  陽世間,竟然沒人能制壞東西!

  以致天老爺兒不長眼,讓惡人當道的多,好人只得做冤鬼。不甘心冤死的,就來個一走了之。走不掉的只好悶不作聲,讓時勢繼續壞下去。

  也在這時候,老百姓不再看「天」吃飯了,而是仰望自家州縣掌握兵政大權的節度使了。

  而說到這個節度使,也是有好有壞的;好的,他們就希望大老爺他長命百歲;若是不幸碰上了壞的,除了自認倒楣以外,總忍不住要在背地咒那些貪官酷吏早死超生,然後繼續逆來順受地將日子過下去。

  直到又有那麼一天!

  城裡的人敲鑼打鼓,爭相走告地嚷。「『朱梁』垮了!『朱梁』垮了!興唐有望啦!」

  原來打著「振興李唐、安家定邦」為號召的李存勖,推翻了朱溫的政權,重新建立了「唐」!

  這消息是再好不過的了!

  可消息傳到窮鄉僻壤時,衣衫襤褸的村民竟沒有一個雀躍歡呼的。

  他們僅是張著深窪的空洞眼珠,仰望當頭酷日一眼,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彎下腰,無動於哀地繼續鋤著那幾畦龜裂多時的黃土,碎念了幾句,「老天遲遲不下雨,這把大麥種籽什麼時候才撒得?」

  怕的是要像去年一樣,「不見青苗空赤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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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9-4 11:51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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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後唐建國九年(西元931年),時值遼太宗耶律德光繼任帝位逾六年,年號天顯。

  這一年,耿毅十五歲,隨著執劍按盾的季叔耿豪,從老家幽州往京都洛陽前進。

  一路上叔侄並駕齊驅,在馬背上聊著一些大人物奪取天下的故事,少不了要說一下哪幾個皇帝死,或是哪幾個皇帝失蹤等民間軼聞。

  等到無話可聊時,做侄兒的人便掏出懷間的小笛,吹奏幾闕小曲,即使荒腔走板,做叔叔的也不嫌惡。

  反正漫漫長途裡,也算是消磨時間。

  「爹怎麼突然應允我跟叔叔您上京呢?」

  「這件事,說來話長。」

  耿毅一臉期待地看著小叔道:「長才好,我最愛聽整夜的故事。」

  聽年長者說故事算是耿毅練拳習武、幫忙農稼、吟誦古文以外,閒時最喜歡的一件事了。

  因為北方的天空入夜早,民居習慣在天黑後便下工,天冷日不光,大夥閒來無事,頭頂著滿天星斗,圍聚在溫暖的火爐前,拉尖耳朵聽老一輩的長者說故事。

  故事內容不外乎神怪、民間傳說,與各朝各代王公貴族與紳士豪傑的軼聞。

  老長者仗著能說善道,講到激動熱烈處,臉上的表情與肢體上傳達出來的活勁兒特別逼真,讓聽眾有身歷其境之感,縱使口中吶喊出的內容千篇一律,故事重來復去的,聽者也不覺得無聊。

  耿豪瞭解侄兒雀躍的心態,睨了他一眼問:「可知道你爹在擔任幽州觀察史以前,是做什麼的?」

  耿毅眨了一下眼才答道:「軍人吧!」

  「什麼樣的軍人?」

  「這……打仗的吧!其實我也不太清楚,爹爹從沒主動跟孩兒提起過,問城中耆老們,他們又都不願多談,所以我實在也不知道爹爹以往幹過什麼好事。」

  「好事可多著呢!」耿豪臉上有一種驕傲的表情,向不知愁滋味的侄兒娓娓道來。

  「你爹是本朝的開國大將,戰功彪炳,年少時還曾追隨過前唐的赤膽英雄『晉王爺』,在『晉王爺』麾下服過役。」

  「季叔,您口中的『晉王爺』莫非就是說書先生口中那位傾畢生之力,討伐過黃巢與朱溫的武皇帝——李克用?」

  「正是。你爹當年與『晉王爺』可是一同出生入死地追討過朱溫的,後來『晉王爺』壯志未酬身先死,將討伐朱溫的遺願交付給他的親生兒子李存勖。」

  「李存勖?季叔,您說的這人莫非就是我朝的開國皇帝?」

  「沒錯。」

  「侄兒對他有印象呢!」因為五年前他駕崩的消息傳到幽州時,耿毅也有十歲大了,能將事情牢記在心。

  「你爹念在『晉王爺』的遺命未完成,也就傾全力幫著李存勖穩住人心。李存勖不愧為將門虎子,真的排除萬難,從朱溫手中取回了天下,不僅如此,還大勝契丹人過。」

  「啊!這一段事我也聽說過了。說書先生說到英明的李存勖是如何殺狗賊時,我們皆一致鼓掌叫好,可是每每到此,就沒下文了。真格兒的殺風景!」

  「那是因為李存勖的確英明個屁!」耿毅說到此處,也顧不得犯下大諱,不以為然地往地上重啐了一口痰。

  做侄兒的見狀,不由得觀察起叔叔了。

  「唉!你爹本以為李存勖是個當皇帝的材料,會有一番作為,可以建立起社會秩序,以延續大唐的天祚。誰知這個將門虎於作戰時一馬當先,神勇得不得了,可是,當他做了皇帝後,卻天真地以為萬事太平了,放著『晉王爺』要他討伐契丹賊王耶律阿保機的遺願不顧,終日沉迷逸樂、吟詩作戲,搶盡天下的民女……」耿豪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嘴,快速打量侄兒一眼。

  耿毅聽得正起勁,催促道:「小叔別停,繼續說。」

  「可這樣還不夠,他竟把歪主意打到曾為他效命的官員將領的妻女身上!」

  耿毅聽了叔叔的話,這才瞭解為何說書先生講到李存勖得天下後,再也說不下去的原因了,因為他把皇帝當壞了,搞得眾叛親離、怨聲四起的,也就沒什麼值得說的地方。

  耿豪繼續數落李存勖當上皇帝後昏庸的惡行。

  「他專門寵信一些伶、太監及小人,任他們去污辱開國元勳與功臣,這也就罷了,竟然還冤殺昔日的戰友,搞得朝中人人自危。心灰意冷的人眼見『復唐』無望後,不得不掛冠求去,而你爹就是其中一位戰功卓著卻倒楣的大將軍。」

  「原來爹還有這麼一段英雄往事!可他老人家從不在孩兒面前透露過半句。」

  「你爹為人正直如弦箭,後悔替李存勖打過天下,也就羞於提起這事。不過,也還好你爹在你娘辭世後,及早請調回老家戍守邊關,避開了宮中的禍患。」

  「後來呢?」

  「李存勖當了四年皇帝,弄得朝綱混亂,路上多死殍不打緊,甚至還傳出互易妻與子而食的慘劇。民怨沸騰之下,有人忍不住,就在晉陽擁戴了當今聖上稱帝了。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位小兵。」

  耿毅眼瞬也不瞬地凝視豪叔,對他親口道出的事並不感到訝異。「我聽人提過,豪叔多年前有一位心上人,但在萬般無奈下被召進宮裡……」

  「那是陳年舊事了,不堪一提。」耿豪對侄兒苦笑幾聲。

  耿毅聽到這裡,忍不住瞄了叔叔一眼,「當今聖上英明嗎?」

  耿豪朗笑出聲,「乖侄,我是當今聖上欽點的『直御指揮使』,說聖上不英明,那不是同時否決了我自己嗎?」

  耿毅自問自答地說:「爹爹大概也是認為當今聖上英明吧!要不,不會同意我入京的。」

  耿豪聽了侄兒的話,也只是呵呵地笑了兩聲,沒多說什麼。

  耿毅卻不由得繼續探索,「可我就不懂,這些年朝廷送來幾份詔問帖,要爹入朝做太師。為什麼爹從不應允呢?」

     耿豪是知道原因的,但是侄兒涉世不深,有關政治敏感的話說得太坦白,不但會害了大哥,也會牽連到無辜的孩子。

  耿豪於是謹慎地說了耿毅該知道的事。「你爹經歷過大風大浪,已不再眷戀功名與厚祿,他只想回幽州老家為地方父老們盡點心力,做一個清廉愛民的百姓官。」

  「絢爛歸於平淡」的觀念在年輕的耿毅心中是遙遠的,因為他的男兒大志根本從未被啟發出來過。

  「唉!總之,你爹身經百戰後,守城懂得戰略,讓契丹人南下打劫時嘗不到甜頭,這樣幾次後,契丹人便知趣地繞過了咱們上谷這地方,鄉親們算得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耿豪對侄兒道出的只是一部分,另一個真實面卻是——

  耿毅的父親——耿玠,雖然不滿意李存勖的作為,但對當今聖上李嗣源趁火打劫的方式取得帝位也非常有意見,他因此不願入朝參拜皇帝,也遲遲不讓寶貝兒子入京。

  但是,在當朝皇帝麾下賣命的弟弟耿豪卻抱持了不同的看法,甚至和年歲大他兩旬的長兄爭論。

  「大哥有以往在朝建立的威望支撐著,才能與聖上這般井水不犯河水的行事。但是毅兒大了,你得替他想想,讓他見一些世面,總不能老是派他去幫老農奴犁田、打麥,對著一大鍋的羊毛胡攪亂拌的!依我看,要耗去一個健兒的大志,莫過在農稼上。」

  「我這是要他體恤長者,培養他的憐憫與助人之心,怎會耗去大志呢?」耿玠當時理直氣壯地駁斥弟弟的話,卻因為弟弟將目光轉到自己身後而停口。

  耿豪快快不樂地問著哥哥,「那眼下這一幕你怎麼解釋呢?」

  耿玠隨著弟弟的視線轉了身,這才看到自己十五歲大的兒子正支使一票八、九來歲的小男童,在城外黃土隴坡上,撒網捕捉雲雀,嚇!儼然就是一個孩子王!

  也就在那一刻,耿玠勉強接受弟弟的建議,讓兒子赴京了。

  並且囑託了弟弟一句,「進京以後,找個時間帶這孩子到他娘的墳前叩個頭吧!」

  所以對耿毅而言,走洛陽這一趟純粹是去跟娘磕頭、說話的,去去即回。

  做父親的人卻似乎想得更遠了。

  耿玠不但親自上牧場,挑了一匹健馬牽給兒子,甚至大費周章地請專人打造一把適合兒子氣道與臂力的長弓。

  這還不打緊,他竟然解下自己腰間永不離身的小玉笛交給兒子,「這是你娘留下來的遺物,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了。」

  「爹,孩兒不過離家個把月,實在不需要這些行頭。」

  做爹的人平日的權威已減,口中竟有幾絲勸誘。「你帶著就是了。」說完,對兒子揮了揮長袖,算是告別。

  就這樣,耿毅暫別了年過半百卻依然雄偉壯碩的父親,上京了。

  * * * * * * * * * *

  行程第三天,耿毅在叔叔的建議下,換上防禦裝備。

  耿毅順從地照做,眼底卻堆滿了疑問。「為什麼要換裝呢?」

  耿豪簡要地說:「接下來要經過的地方治安不是挺好,得防範一下。」

  正如叔叔所說的,他們接下來所經過的幾個小城與村落,隱藏著蕭條的氣息,居民也都帶著敵意與挑釁的姿態,盯著他們叔侄倆騎馬而過。

  也許真的是因為他們隨身佩刀、執弓及背箭筒的軍戎模樣,讓一些流氓土豪不敢輕舉妄動,不過也嚇到了一些尋常百姓。

  他們一入城,老弱婦孺就紛紛地走避,縮退到宅門裡,街道上清冷蕭條,只剩幾個乞丐與流民冷眼旁觀。

  倘若他們奔騰於鄉間小道,村民遠遠睨到他們就丟下東西不干活,抓著兒女往茅房土屋裡躲。

  叔侄倆連日奔波,日高人渴思涼水的情況在所難免,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敲門,討個方便。

  衣著襤衫的田野翁,依他們的要求捧了兩碗水出來,一雙抬高的手臂,骨瘦如柴、顫抖不停。

  老人眉下混濁半闔的眼裡也晃過驚弓之鳥的恐懼,讓耿毅聯想到數日前,被他與其他男童「圍剿捕殺」的無助雲雀。

  耿毅心中有著愧疚,才剛抬手要賞對方幾分小文以回報對方的善心時,對方誤會他的動機,以為他要掄拳揮下來,見狀抱頭竄到一邊了。

  「這位大叔,我不會傷你的。」

  耿毅還刻意攤開並放低自己的大掌,讓對方瞧個仔細。

  那田野翁沒敢看他手裡的東西,忙晃手搖頭,「不,大爺,饒了我們,給水是咱們應該的,您的賞錢我們是萬不能拿,您好心,大慈大量的爺倆兒喝完了這碗水就快趕路吧!您的錢我們是萬萬不敢拿的。」

  耿毅還一副「但是……」的模樣。

  可話還來不及說出口,他座下的馬兒卻被叔父給牽走了,讓他不丟下老村農都不行。

  坐騎載著百思不得其解的耿毅遠離破茅廬後,耿毅才回過神來問叔叔,「我沒有加害他的意思啊?他為什麼一副撞邪的模樣兒?」

  耿豪這才解釋,「教他撞邪的是別人,而且大概被欺侮過不下一次了。」

  耿毅仍是一臉的鬱悶不樂。

  見多不怪的耿豪只好扯一些不相關的話題,轉移侄兒的注意力,「別在意,再過兩天的路程就要到京城了,屆時的情況就會改善許多。」

  * * * * * * * * * *

  後唐京都洛陽

  洛京城外,春意正濃,滿山牡丹盛放邀人采。

  入了城門後,林蔭扶疏的大道上熙熙攘攘,陣陣炊煙從滿庭芬芳的囪屋逸出,裊裊地往天飄散。

  微風一陣吹去,花香、菜豆香與煮繭香全攪和在一起,往人的鼻子四溢過來。

  一種香氣,三種趣味,嗅在耿毅鼻間可覺得有意思極了。

  洛京的繁華讓耿毅開了眼界,他方才瞭解窮苦的農民的確是少了許多,但行騙的乞丐卻多了好幾倍!若不是豪叔擋在前頭,耿毅還真的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耿毅從未接觸過熱鬧市集與江湖走唱表演,忍不住停馬觀賞,直到小叔頻頻顧盼、催促後,才又驅馬前行。

  除了雜耍之外,他還注意到京都的女子用起胭脂白粉來特別闊氣,有些大姑娘的瞼塗得竟比老家的泥牆還厚!

  而且竟然一個個搖著各色各品的牡丹花團扇,偎在門邊,千嬌百媚地衝著路上的行人笑。

  姑娘家有這樣曖昧的舉動,看在耿毅的眼裡是非常奇怪的。

  因為老家風俗雖淳樸,但是人們的言行舉止卻格外俐落與爽快,尤其春耕過後,田家加倍忙碌,不論男女老幼都有職責所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成了生活上的標準模式,若忙後得以挪出閒空,也是蹲坐著聊天抹汗的時候多,哪裡會挺著一雙痠疼的膝蓋,倚牆乘涼呢?

  少年人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期盼世故的豪叔能評出個一個道理來。

  做叔叔的人聽了一味地笑,然後解釋,「住在城裡的人有其討生活的方式。你若看不慣,下回打那兒經過時,離那些姑娘們遠一點。」

  耿毅點了頭,隨著豪叔又行了半裡路,在經過一攤專賣珍奇古玩的店家時,做叔叔的人便下馬走進鋪裡了。

  耿毅騎著馬在鋪外的石道上耐心等候著,無聊時便仰望頭上那片遮陽的樹葉,聽著蟲鳴與鳥語,感受和煦的陽光與氣味。

  不知何時,遠方傳來悠揚的樂曲,要不了片刻,一列龐大的駱駝車隊迎面而來,教路上的行人紛紛地避走到兩側。

  耿毅穩住馬兒,循序地退避到一旁等候。

  只見三、四十來位重武裝打扮的壯漢,牽著馬匹,伴行一輛駱駝高車緩步而來。

  高車上,坐著一名相貌雍容的華服男子,男子自我陶醉似的吹奏著管簫,其身後伴坐了一位陷入沉思的美麗少婦,與一名頭戴雙環髻的女孩。

  那女孩睜著漂亮的瞳仁凝視著前方,纖指卻慢條斯理地撥弄豎在懷前的箜篌,一雙韻致的手在二十幾根直豎的弦間來回撥弄,與男子的管簫一搭一和著。

  說真的,耿毅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一個像她這樣嬌纖又亮眼的弄弦女,一時著了迷,忘了君子非禮勿視的教條,竟目不轉睛地瞪著對方看。

  女孩像是有所感應地朝他望了過來,與他四目交會了好半晌。

  耿毅整個人像丟了魂似的轉不開眼,耳邊悅耳動人的簫聲與絃樂把他勾進了魔障縹緲之境,讓他動彈不得。

  女孩毫不畏怯地承受著他的目光,並似有若無地打量他一圈,最後落在他的弓與箭,嘴上有著一抹不以為然的淡漠後,旋即收回目光,兀自撩撥著弦。

  耿毅不以為忤,仍是靜坐在馬上,目送馱著她的駱駝車輪,嘰嘰嘎嘎地打他身邊滑滾而過,尤其在他們近身交錯的那一剎那,女孩姣好玉瓷般的容顏已完全刻印在他的腦海裡,他自然無心去打量之後十一幾輛載著書箱與行李的馬車了。

  喧鬧過後,街道顯得格外寧靜寬敞,行人也似乎從容許多。

  過不了多久,街上的氣氛就回覆到先前的熱鬧了。

  儘管蟲鳴鳥語花香依舊,但在耿毅的心中,卻植入了一種不一樣的感受。

  究竟是哪裡差了呢?

  他也說不上來,總之,懵懂的心上是掛記了一些事,這事本來都是可有可無,他從不在乎的,如今,因為這一個弄弦少女,卻有了惦記。

  「耿毅,駱駝車隊已走遠了,咱們似乎也該上路了。」

  叔父的聲音剛出口,耿毅也適時地從悠揚的餘音之中清醒了過來。

  「究竟是誰能有這麼雍容華貴的氣派?」耿毅問得乾脆。

  耿豪照實答道:「是契丹王阿保機的皇太子——東丹國王耶律倍。」

  「東丹國王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呢?還一副咱們漢人的打扮?」

  「這就要扯上契丹人的政治鬥爭,還真是不亞於咱們漢族。」

  「哦!怎麼說?」耿毅一臉的興致勃勃。

  「阿保機六年前棄世後,耶律倍的弟弟耶律德光受到阿保機皇後的支持,與他爭王位,他爭不過,只好淪落到出亡的命運,如今投靠我國。當今聖上仁慈,給他庇護,賜予贊華的漢名給他。我朝宮掖裡的人都稱呼他為贊華先生。」

  「這個贊華先生看起來似乎很有學問的樣子。」耿毅繼續追問著。

  「這倒是真的。說起來頗丟人,朝廷裡文武百官那麼多,但論才藝學識時,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外族胡人,」

  耿毅聽了當真覺得不可思議極了,他本以為契丹人只會騎馬打仗,淨做一些打劫放火的勾當!哪裡想過在雜胡人裡,竟也有漢學通!

  「竟有這種事!」

  「當然有。」耿豪自我調侃似的說:「戰事連年的結果,其實跟秦國始皇『坑儒』的後果沒兩樣,那些會作詩獻策的死的死、逃的逃,要不然就來個裝瘋賣傻以自保,也就把『北方第一才子』的頭銜給了贊華先生。」

  「原來如此。」

  「毅兒,我還有一些事得辦,先送你到客棧後就趕去宮裡,至於這個贊華先生的種種事蹟,往後遇上了機會我再跟你說。」

  * * * * * * * * * *

  沒想到機會很快就到了。

  耿豪回宮中不到半個月,皇上就設下了國宴,邀請贊華先生與文武百官共襄盛舉,同時賜給「贊華先生」一間閒置無用的古剎,做為安居賓館,並指定耿豪為贊華先生的護衛總指揮,要他統籌保護贊華先生一家人居處的安全。

  國宴上,除了後唐皇帝李嗣源與他的愛妃花見羞夫人及朝廷人馬以外,還包括了自願伴隨贊華先生出亡的四十多位親信與侍衛,可謂文臣武將彙集一堂,場面甚是壯觀。

  耿毅託了父親的福,得以跟隨叔叔赴宴。

  耿毅隱在眾多大人之中,打量著坐在皇上身旁修修有容的「贊華先生」。

  他見贊華先生舉手投足間,有著文雅鴻儒式的風範。

  尤其當贊華先生起身與皇上互相比賽射箭時,所表現出的武士神姿,是那麼地從容不迫,真正做到了孔子所說的境界——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而後唐皇帝李嗣源的表現也確實豪邁英勇,一副惜才愛將的模樣,讓耿毅覺得當今皇帝還真有容許貴賓搶去風采的雅量。

  也許身為貴賓的贊華先生也感覺到了這點,還特別加入自己的武士陣容,親自為皇上表演一段赫赫有名的契丹大鼓。

  包括東丹王在內的二十幾位壯士出列後,便成四列排開,從容地敲著百斤重的大鼓,那震天的鳴響好似萬馬奔騰,又像眾神轟天的吶喊,在在地激發起嘉賓們心中澎湃的情緒。

  這樣的鼓隊陣仗與訓練有素的表演堪稱百年難得一見,大夥無不睜大眼、拉尖耳朵地捧場,獨獨耿毅心不在焉,整個人的心思與注意力全都逗留在贊華夫人身後的女孩。

  她離耿毅所坐的位置那麼遠,其芙蓉般的容顏卻近在耿毅眼前飄流似的,這樣相纏也就算了,耿毅非但不聞隆隆鼓聲,響在耳際的竟是半個月前在大道上聽過的奇幻樂曲。

  更害人不淺的是,每當風吹袂起時,她傲然遺世獨立的模樣,彷彿就是仙子下凡,活要將遊魂往天上勾去似的。

  耿毅傻愣地望著遠端的儷人,一直到前後左右的大人們熱烈鼓掌,開始耳語交談後,他才半醒過來。

  「贊華先生神采翩翩、允文允武,真不愧是北方英傑阿保機之子。」

  「是啊!聽說他不僅騎射漂亮高明,詩琴書畫也是樣樣都精,而且,醫術精湛。」

  「既然東丹國王如此優秀,如何稱不了帝?」

  「猛將手下無弱兵,猛將之上也得有一個強王才壓得下群雄氣勢。」

  「沒錯!我若是那些野蠻的契丹人,瞧他那文縐縐的模樣,到他手下打仗,也要變得裹足不前了。」

  「沒錯!無怪他會被族人逼得退位給自家弟弟。」

  「正是情勢比人強啊!」

  「咦?贊華先生身旁坐著的人是誰啊?」

  「是他的寵妃奚夫人,一路陪他走過艱難,可說是同命鴛鴦啊!」

  「站在後面那個標緻的女娃兒呢?會是他與奚夫人的千金嗎?若是的話,身份就貴為公主了。」

  「就我所知,應該不是。我聽到的傳聞是,贊華先生的確是有一雙兒女,但沒能跟著他逃出來。」

  「聽說是一個老朋友的女兒,對方幾年前死了,千裡託孤給他,他們夫婦就將她收養下來,讓她跟著姓耶律,過著如公主般的嬌寵生活。」

  「看她那副媚態動人的臉蛋,長大後肯定是一個尤物美人,恐怕是送進宮裡,給那些公侯作樂用的。」

    「絕對會在咱們男人之間造成騷動。」

  「什麼咱們男人?根本就沒你我的份!」

     「怎麼會沒份?女人再美,一旦被那些公侯作樂蹂躪之後,不多是殘花敗柳?大人說棄就棄,屆時,看咱們小人裡頭誰有福,能撿這一杯羹嘗。」

  「去!到時你是死是活都還不知道呢!」

  「搞不好當了我兒媳婦也說不準。」

  「想得美!這樣就想當個扒灰老了?你要不要臉啊!」

  話到此,幾個三、四十來歲的軍官們吃吃笑了起來。

  耿毅靜靜地聽著大人的對話,感覺到週遭的大叔們對皇帝招待的貴賓們有種不懷好意的侮慢,直覺地對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們生起了一絲反感。

  對於父親不願讓他上京參朝這一件事,又感覺出了一些原因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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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洛陽 皇宮

  一名三十來歲的宮女端著一盤茶點來到了「贊華先生」暫時居住的飛樓閣。

  宮女恭敬地侍奉著盈盈嬌客,柔聲道:「檀心公主,這是皇上賞賜給贊華先生與夫人的御用茶點。」

  耶律檀心獨坐矮桌前,停下行走的畫筆,片刻才吐出一句,「義父、義母出宮散心去了,點心就先擱在一旁吧!」

  「是!」宮女照辦以後,回頭將門緊掩上,然後跪坐在一旁等候。

  耶律檀心側身看了宮女一眼,無語地將筆輕置在筆山上,整了衣袖後,回身跪行了幾步。

  宮女見狀,忙騰出兩手將嬌滴滴的女娃兒擁得牢緊。

  才眨個眼,這一長一少的頰上皆掛著兩行簌簌而落的淚,難以置信地望著彼此。

  「天老爺,妳長這麼大了!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妳了。」宮女捧著女孩的臉頰,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柳姨,我也常常對天問這一句!」耶律檀心奪眶而出。

  「聽著,小公主,把眼淚收一收,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

  「我知道,宮裡隔牆有耳、人言可畏,妳不能久留。」

  「沒錯,我這次搶著給你們送東西來已算冒險,再這樣多做幾次,就會有人起疑了。」

  「要不了多久,我與義父、義母就要住到大寺去了。」耶律檀心依依不捨地看著叫柳姨的宮女。

  「事情很順利,耶律倍聽妳的話跟李嗣源要大寺時,我還真沒想到他會應允!」

  「李嗣源對義父、義母極為禮遇。」

  「就不知道這個李嗣源安了什麼心?莫非他知道妳的真實身份了?」

  耶律檀心搖了搖頭,「我想沒有。他與花見羞夫人看起來真的是樂於接待義父。」小女孩看了一下宮女,關心的問:「柳姨尋到好人家了嗎?」

  「我都人老珠黃了,還提這個做什麼?」

  耶律檀心看著眉目清麗的宮女,不同意宮女自我消遣,「柳姨千萬別這麼說。」

  柳姨這才想了想,怕是念及心上人,臉竟酡紅了起來。

  「唉!其實是有的,皇上與夫人本來是要放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宮女出宮,返鄉嫁人的,但是我看即使嫁了,也強不過在宮中的生活。」

  耶律檀心思量柳姨的話問:「對方是不是也在大內裡當差?」

  「妳既然問了,我也不好隱瞞妳。我喜歡的人就是你柳大娘的小叔耿豪,他是李嗣源的御前侍衛隊長,李嗣源對他倚重萬分。」

  耶律檀心聽了不禁露出了一絲訝異。「這麼說來,妳要與他結為連理不是什麼難事了。」

  「是不難,但現下時局仍是不穩,成了親後反而更多牽絆,倒不如就這樣拖著了。再說,他現在官運亨通,洛陽城裡對他心儀的女子大有所在,哪日他若是變了心給人奪了去,我也有一個不需哭得憔悴的理由。」

  「柳姨怎這般沒自信呢?」

  柳姨打起了精神,對她的小公主笑,「唉!不說這些。等妳住進大寺以後,找一個機會去大寺的後山上,給妳柳娘上個香。」

  耶律檀心徐徐地點了頭。「這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想做的事。」

  「你們大唐的傳家寶妳柳娘給妳守著好好的,等到時機成熟時再去取吧!」

  「吾家已亡,我也改了姓,早已找不到人可將寶傳下去了,倒不如就讓它待在土裡。」

  柳姨聽了女孩話裡的絕望,人也變得莫可奈何起來。「改名異姓是萬不得已的事,總有那麼一天,你會變回『李檀心』的。」

  耶律檀心覺得那一日難盼到,她不好潑柳姨的冷水,轉而想起了她早逝的乳母柳娘,忍不住想探聽對方的夫婿是否無恙?「耿玠將軍可好?」

  「姊夫在姊姊辭世後,就帶著毅兒回幽州上谷了。平常跟契丹人小打幾場戶外野仗,倒也沒什麼大礙。」

  耶律檀心聽了心下的愧疚不減反增。「有人因為我的關係從小就沒了娘,檀心生來似乎就是要把人拖累的。」

  「這是什麼話?你是大唐皇帝昭宗的孫女!時勢雖然變了,但是妳尊貴的公主身份不可抹煞。」

  耶律檀心仍是滿臉憂愁,「我只是一介樵夫之女,不是大唐公主。」

  柳姨馬上細聲糾正她,「你父親是我朝最後一位皇帝,洛陽宮變時,在忠貞臣子的保護下,及時逃出朱溫的掌控,躲進深山野地,被一位樵夫之女救起,後來與她結為永好,在山中隱居下來,生了兩兒一女。

  「皇上雖然躲過了朱溫的爪牙,卻碰上土匪強盜打家劫捨,你母親與兩位兄長不幸身亡,你父親抱著襁褓中的你逃了出來,流落到街頭行乞,後為前朝大學士柳璨所救。柳璨有兩個女兒,一個待字閨中,另一個已出閣且當了三年的母親,正逢兒子要斷奶……」

  柳姨還未將故事說罷,耶律檀心已淚盈滿面,又是那麼一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出疹子讓柳娘染了疾,她也不會……」

    「唉!瞧妳一副對不起世人的模樣,柳姨就讓妳好過些。你爹將妳帶來洛陽時,毅兒已三足歲了,他娘的奶水早已不夠他那個壯小子填胃,可是吃奶又沒耐心,搞得妳柳娘奶漲時痛不欲生,結果是餓肚子的妳幫了她一個大忙!」

  「柳姨現在這麼說,全是為了讓檀心好過一些。」

  「即便是如此,那也是實情。姊姊過世時,毅兒也五歲了,他的際遇雖值得同情,但朱溫父子當皇帝時,全國上下無父少母的小孩,又何止他一人?」

     耶律檀心知道柳姨說這一些是希望她別感傷,但看著眼前這個風華已退的女人,她心中裝滿著感激之情。「要不是你們給予父親和我庇護的話,我不會在這裡享受逸樂。」

  柳姨嚴肅地看著耶律檀心,「現在不是爭論誰對你恩重如山的時候。只要記住,你生來就是榮顯的,姓李也好,姓耶律也罷,橫豎都是當個公主的命。」

  「我寧可做一個籍籍無名的人。」耶律檀心無可奈何地笑。

  柳姨卻不認同耶律檀心天真的想法,「妳以為籍籍無名的人就了無牽掛了嗎?我恐怕他們的際遇更是身不由主。」

  耶律檀心聽了柳姨的話後,靜思了半晌。

  「妳這趟到洛陽來,若能憑藉著東丹國王的義女身份,許給當朝皇太子當妃,是再好不過的了……」柳娘見到耶律檀心不以為然地抿住嘴,知道她不希罕,但是,這種事哪由得她這個小女孩作主。

  「皇上對東丹國王無條件的禮遇,能持續多久是一件難測的事。妳若能於歸皇室,東丹國王的處境與立場也能清朗一些。總而言之,妳要寬心,別鑽牛角尖。而我,也該回膳房了。」

  耶律檀心撤去了一臉的任性,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柳姨。「柳姨妳多保重。」

  * * * * * * * * * *

  耿豪被皇上指派為耶律倍居家安全的統籌使,大寺便成了耿毅到洛陽的第二個下榻處。

  巧得不能再巧的是,他母親柳氏的墳就安在大寺的後山叢林之間!

  他照著耿豪的指示找到了親娘的墳,看見四周植了各色的牡丹花,四處草地青翠如碧毯,小石碑上不見青苔與雜草,知道有人也跟他與父親一樣惦著娘。

  他自然地往親娘的墳前一跪,開始磕起頭來,頭每次一傾,他思念娘親的淚就多灑了兩滴,等到記起該擺出給娘的祭品時,他的淚也差不多被風吹乾了。

  他給母親倒了茶酒,盛了飯菜放到娘眼前,與娘對飲幾盞後才動手用膳,一邊嚼菜一邊跟娘閒話家常。

  「孩兒來到洛陽快一個月了,這些日子都在幫木匠師父們整修大寺、搬運雜物,大寺的正殿裡除了佛祖的那一尊石像以外,還真看不出是一座寺廟,實在是師父們的手藝巧,把大寺裝點成金碧輝煌的宮殿了……」

  隔幾天,他又上母親的墳前稟報近況,「聽豪叔說,這個東丹王對大寺的外觀不是很滿意,寧願師父們棄繁就簡,只要將大寺其餘的殿宇照舊樣還原,就心滿意足了。孩兒這幾日就是忙這個,所以沒能來看您。」

  再過半個月,他簡直就是喘著氣地說:「娘,孩兒今天沒能給您帶飯來……啊!真好,有人已來看過您了。」

  耿毅見到有人在草地上留下糕點給娘時,露出欣喜的笑來。

  他沒多揣測究竟是誰這樣好心來看娘?也沒去留意四下是否還有人逗留?

  反而坦率地往地上跪坐下去,跟娘聊起天來了。

  「猜猜怎麼著?娘可知道這個東丹國王又有了新主張,他希望咱們替他騰出一個乾燥的廂房,連連打通,做為他的藏書樓與寫字閣。我這幾天就走上走下,踩著階梯搬書練腿力。

  「說實話,孩兒這一輩子還沒見過像這樣成千上萬的書,直到把書全搬完,見了藏書樓的全貌後,才體會出腳軟的感覺……哇~~好累,娘,容許孩兒小睡一下,孩兒睡飽後,再說一些心事給您聽,這心事是有關一個女孩的……孩兒喜歡她,她真是美……可是……孩兒恐怕沒那份福氣……不行,真困了,睡起來再跟娘說個仔細。」

  耿毅在娘親的身旁躺下後,不到眨眼的功夫就沉沉地睡去了。

  大概是搬書過分操累,他整副身子才一著地,四肢便霎時放鬆,鼻喉之間也發出熟睡的鼾聲。

  也因此,當耶律檀心提著一隻桂籃,從他娘親墳後的牡丹花叢間鑽出來時,他完全沒有警覺,仍是如同一截木棍似的躺在地上。

  耶律檀心背著耿毅往小徑挪了幾步,打算趁他熟睡時,溜之大吉。

  可是她臨走時,回頭顧盼了一下,見到日頭即將西沉,心裡就為他擔起幾分的憂心。此刻若留他一人躺在那裡睡,入夜後,著涼事小,給狼犬碰上,咬去一命事大!

  畢竟,這個憨大個兒是她柳娘的親生子,既然她的恩人柳娘已葬在這一片土下安眠,往後她要報恩的對象就得轉到這個憨大個兒身上了。

  假若這個憨大個兒有個三長兩短的話,她欠柳娘的哺育之恩何時才能了償!

  通盤想過後,耶律檀心轉過身子,躡手躡腳地走近,在他身旁跪坐下去,聽著他的鼾聲,打量他蜷縮的睡姿,臉上也不禁浮現幾抹淘氣的笑意。

  她低身湊近他,對著他的臉頰輕吹幾口氣。

  他抬手揮蠅似的抹了一下鼻頭與面頰,繼續睡他的。

  她憋住笑意,拈了身旁的一葉小草,在他耳垂間輕畫了幾道。

  這回,他的反應大多了。

  他彎起肘子護在耳際間,然後半睜著一隻睡眼,朝耶律檀心瞪了過來。

  耶律檀心一副胸有成竹地坐在原地給他瞧,想著該如何回他的話。

  豈料,他眼珠子一轉後,便緊闔了起來,繼而跟一頭冬眠的大熊一樣,往旁一翻,繼續睡他的。

  敢如此藐視她!耶律檀心當下就想把他搖醒,卻也及時壓抑住莽動,畢竟,他之所以累成這個模樣,還不是為了她與義父、義母的安適!

  想到這裡,她起身探尋週遭,又摘又拔地找來大把牡丹與芍藥的葉子,往耿毅的身子輕蓋上去。

  一層怕是不夠暖,她便再加鋪第二層,然後守著他發呆。

  最後她閒不住,捧著隨地撿起的各色牡丹裝在籃子裡,回到他身側後,她將一朵盛放的粉牡丹戴在自己頭上,其餘顏色的則是一片接一片地將花瓣扯下,往耿毅身上灑去。

  落花被扯完後,她再度提著籃子去找,不料,再踅回他身邊時,他竟然撐起上半身,瞪著一雙惺忪的睡眼,迷惑不解地望著她。「姑娘您這是……」

  耶律檀心吃了一驚,兩臂一松後,懷間的花朵連同籃子全數墜落在地上。

  她啥話也沒吭,轉身就想跑。

  「稍慢!」耿毅一躍而起,顧不了為何自己被厚葉與殘花所埋,幾個箭步地飛奔出去,緊緊揪住了女孩的手。

  耿毅這才瞭解,女孩的實際身高比自己矮得多,甚至不及他的胸膛!

  「放開我的手!」耶律檀心急得想掙開,抬手作勢要摑他耳光,卻是打著提腳往他小腿踹來的主意。

  他被踹中,慘哀一聲,抱著被襲擊的腳筋,跳著直嚷道:「妳人雖矮,倒還真是一肚子拐!」

  嬌貴如寵珠的耶律檀心怎受得住他這樣指桑罵槐來著,也逞強地說:「早知你是這般沒教養的人,我後悔沒趁你睡死時,把你活埋在那堆葉叢裡。」

  耿毅聽了不再跳腳喊疼,他幾乎是恐懼萬分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像是真的相信她會說到做到的模樣,忙地鬆開了她的手,並雪上加霜地往後跳開了幾步。

  耶律檀心見他把自己當妖女看時,心下氣惱不已,對著他咒罵了一句,「大而無當、丟了腦袋的笨牛!」然後不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一句,扭身便往大寺那頭奔去。

  耿毅被罵成笨牛,心裡自然舒坦不來,心想,枉費自己一片癡心,將她當仙子看,沒想到自己在她心中竟貶成牛了。

  於是當耿毅回頭清理娘的墳,心裡還老是惦著一件事,她當真想活埋他嗎?!還是……好心幫他。

  * * * * * * * * * *

  他仔細打量四周,瞧見被自己壓出一個人形的草地,注意到錯落相疊的枝葉與花辦,目光隨即落在被摔在地上的桂籃。

  他上前拾起籃子,走回娘親墳前,若有所思地看著成百的螞蟻,一點一點地將糕點瓦解,搬回巢穴裡去。

  他循線地跟著幾隻螞蟻,守在蟻巢外,見到螞蟻進進出出,沒片刻停歇,他總算可以下出一個定論來,會帶糕點來祭他親娘的人,應該不至於狠到將他活埋才是。

  但是……她身為一個堂堂東丹國王的義女,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耿毅與她從未正式打過照面,他耿毅的娘再仁慈偉大,對她這位嬌貴的公主而言,也該只算是一個孤魂野鬼罷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善事?

  只為積陰德嗎?

  耿毅百思不得其解,但又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最後只能告訴自己,「等一個適當的時機再找那女孩問去,順便將這只桂籃交還給她。」

  * * * * * * * * * *

  耿毅原本以為,即使她貴為公主之尊,既然與她同在一個大寺過日子,要碰上她的機會應該是易如反掌的。

  怎知卻不是那麼簡單!

  只因為皇上對贊華先生敬重有加,甚至要臣屬以天子儀式迎送他遷居寶寧大寺。

  這個昔日香火鼎盛的大寺更名為「寶寧」後,可說是「萬般寶貝、安寧難得」。

  怎麼說?

  他豪叔指派的衛士已猛勇得不得了,再加上隨贊華先生出亡的忠心將領,日以繼夜地背著弓箭,橫著大刀地擋在大殿外嚇人,寺內的一切規矩簡直就跟大內一樣,戒備森嚴得折騰人。

  像耿毅這樣臨時被派來打雜的少年郎,皆被一個叫戚總管的老頭子招去聽訓,「你們這些夥計,不得擅自靠近贊華先生與其家眷的住所,否則把你們綁在樁上,餓你們三兩天!」

  因之,要將提籃物歸原主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了。

  耿毅自我安慰道:「算了,既然是公主,她肯定不缺這一個桂籃了,」也就放棄見那女孩一面的念頭。

  隨著贊華先生入住大寺,一切也逐漸妥善完備,能用得到耿毅出力的地方也愈來愈少了。

  耿毅閒暇日子一多,就想起碧草如茵的燕地,見到了豪叔時,忍不住道:「該是侄兒返鄉的時候了。」

  「我還沒正式將你引見給皇上,怎能這樣就回幽州?」

  「可侄兒不習慣終日無事可做。」

  「既然你這麼說,有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就想委任給你。」

  「什麼差事?」

  「原先照顧贊華先生愛駒與駱駝的大叔因為老婆快生了,贊華先生宅心仁厚,放他回鄉幾個月,我臨時找不到可信任的人手,不如你來幫襯一下。」

  耿毅生來豁達,沒有洛陽世家公子哥兒的驕恣,他只樂得有事可做,可不覺得自己身為節度使之子,去幹一個馬僮的差事,有何不妥。

  直到一個暑氣正濃的午後,耿毅才被提醒,世俗人眼裡的不妥是怎樣的滑稽與可笑。

  耿毅剛清理完馬廄的馬糞,一身污泥臭氣未除,嬌貴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便領著五位大漢現身馬廄外。

  雷鳴般的嗓門,刮剌剌地在馬房前響起,「小子!快幫公主找一匹馬來。」

  耿毅體貼公主人嬌體弱,想了一下,便牽出一匹栗馬來。

  武士回身看了一下公主。

  公主嘴一抿,對耿毅的選擇不甚滿意,同武士講了幾句契丹土語,「叫那笨牛牽『迎風』出來。」

  武士將話轉給他,省略笨牛這一句。「公主想騎『迎風』,你替她打點一下。」

  耿毅知道耶律檀心喚他笨牛,但他不介意,反正洛陽一住三個月,讓他瞭解所謂的王公貴族,出身雖然顯赫,但是說話有時粗鄙得比市井駻婦還難入耳。

  他不與她計較,反而好意提醒公主,「迎風個性悍躁不羈,怕要得罪公主。要不,我再挑另一匹快馬給公主。」

  「放肆!誰要你出主意。我要迎風,你就照我的意思辦。」

  圍在她週遭的契丹武士像護法天神似的一列排開,雄糾糾地與耿毅大眼瞪小眼。

  耿毅只好將迎風牽出來。

  見到耶律檀心向馬兒走來,他忙將兩手疊在一起,好方便讓她踩著手背上馬。

  怎知姑娘她不領情,馬鞭一揚,作勢往他的手揮下去,要他閃開一些。

  他沒閃退,反而挑釁地瞪著她,賭她虛張聲勢,不會狠到將鞭子揮下來。

  果然,她及時收了鞭,只不過臉上帶了一種不滿,鄙夷地對他斥道:「你一身馬糞,不怕污了本宮的靴嗎?」

  耿毅冷漠地往後退,面無表情地牽著韁繩,替她穩住馬兒,默不作聲地吞下受辱的感覺。

  她在契丹武士的協助下,躍上了馬,主動伸長一手,示意耿毅將馬韁遞給她,然後兩腿輕夾馬腹,「駕」地一聲便率先飛馳了出去。

  其餘武士則從容地上了自己的健馬,尾隨其後。

  耿毅目送這位公主騎馬的英姿與駕馭駿馬的能耐,繼而瞭解,原來,她的外表雖然嬌氣十足,骨子裡卻不是嬌生慣養的。

  還有,她真的是令人百思不解!

  她不是嫌他的手會玷污她的靴嗎?怎麼就不怕他遞給她韁繩的手骯髒呢?

  這個契丹公主真是古怪得可以了。

  * * * * * * * * * *

  耿毅收工後,到河邊換洗,趁著天仍光亮,打起探望娘親的主意。

  他站在娘的墳前,看著地上已躺著一籃鮮花,嘴邊也掛起了一絲淺笑,自嘲道:「真想不到那個契丹公主待娘比待我來得好,分明是瞧不起活人來著。」

  可是他這個活人還真甘心受她這種陰陽怪氣呢!

  如同以往,他在娘的墳前盤坐,只不過這回話少了,發愣的時候多了些。

  他想到什麼似的掏出懷間的小玉笛,跟母親叩了一個頭,央求道:「娘,孩兒吹得不好,不喜歡的話還請忍一忍。」

  耿毅生澀地吹完一首小調,稍停下來將笛口抹淨,他自覺技術差勁,瞅了一下娘的碑,自動將笛子塞回胸襟裡。

  寂靜的山林間有著不同以往的氣息,幽隱若滅的琴聲與綿長的歌謳,隨著陣陣長風,從山頭深處往耿毅所在之處飄來。

  耿毅好奇地循音探去,在岔路小徑上走走停停地摸索,來到樂音源頭處。

  他隱在矮樹叢間,發現彈唱音樂的三個人裡,竟有兩位是他認識的!

  抱著琵琶彈奏的耶律檀心是一個,穿著白襖錦衣拉著奚琴的耶律倍又是另一個,至於最後一個吹簫的弄曲人,則是一位穿著青衣的光頭和尚。

  簫的沉穩壓抑,和緩了激越澎湃的琵琶聲,讓哀愁的奚琴音質更加幽遠淒涼。

  耿毅但覺奇怪,想這三人不搭調的身份組合在一起時,卻能演奏出圓滿的樂音,讓他聽得渾然忘我。

  也不知究竟有多久,他這個偷聽者仍覺得意猶未盡,演奏的人卻都覺得該適可而止。

  三人從頭至尾沒交換過一句話,耶律檀心隨著耶律倍離去,留下和尚一人,獨坐林下吹簫。

  風將簫聲送進耿毅耳中,也印在他的記憶裡。

  耿毅俏悄地掏出懷中的短笛,效仿和尚吹了幾曲無音的調子,結果他一時忘我,將音吹漏了。

  簫聲隨即停止,和尚也緩步走近他匿身的樹叢之間。「我正納悶,你這個青春少年能忍到什麼時候?」

  耿毅自覺理虧,老實地答道:「我循音而至,一時感動,不忍離去,也沒敢打擾大師們。」

  「你喜歡剛才聽到的曲調?」

  「是。」

  「想偷個一招半式嗎?」

  「不,我是愚鈍的人,不懂音韻,只會聽,偷學不來的。師父剛才與友人所奏的樂曲是一首比一首動聽悅耳,讓我很是嚮往,如此而已。」耿毅很坦白,表示自己無所求。

  和尚識出他非關中口音,好奇的問:「你是燕地人,怎麼在關中落腳?」

  耿毅答道:「耿毅自小在幽州長大,今日是為了掃已故娘親的墳才來京師,剛好遇上贊華先生的新居需要幫手,暫時在此落腳,要不了幾日大概就得北上。」

  「喜歡音樂?」

  耿毅點了頭。

  「想學吹簫?」

  這回耿毅搖了頭,「不,其實是想學拉琴。」

  「為什麼?難道是我的簫吹得不如剛才那個拉琴的嗎?」

  「不,絕不是。是因為我從小愛聽老前輩講古,從來只見他們拉琴談唱的多,吹簫講古的少。」

  「原來如此。那奚琴我也是會拉上幾段,但的確是不如剛才那位先生來得精湛。這樣吧!你雖然不是我的知音,但今日在此遇上也算有緣,我就以簫帶你入門,授你音律之術,你能在北返前學成,便好,若不行,也無所謂,就當是怡情養性吧!」

  耿毅吃驚地望著眼前的和尚,吭不出半句話來,連磕頭言謝都忘了。

  「明日入夜後,你順著左邊這條僻靜的小道往山谷下走,我在盡頭的茅廬等你。」和尚將話說完,轉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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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翌日。

  耿毅辦完份內的差事後,就照和尚的指示,來到瀕臨在溪澗旁的茅捨。

    他推門進入低矮的屋捨,發現豆黃的燭影下,不僅和尚一人,還意外地多了一個人影。

  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踹過他一腳的契丹公主耶律檀心。

  他吃驚得不得了,可想啟齒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倒是老和尚簡單幾句解釋,化解掉他的無所適從。「檀心公主跟你一樣,是來跟老朽學音律的,你不妨跟著她喊我一聲樵師父吧!」

  「是,師父。」耿毅接著轉身,大方地對耶律檀心行了一個禮。

  耶律檀心頷首回禮,貝齒微張,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一朵雲酡飛上她的頰,她靦覥地將目光掉轉到燭台上。

  茅屋裡的一切就靠著這一芯燭火維持,亮度堪稱有限。

  耿毅以為她對自己不屑一顧,根本猜不到,她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模樣,實是小女兒怕羞的嬌態。

  耿毅以為她不樂意見到自己,於是與她保持距離,接受樵師父的指點。

  他發現簡單吹彈他能應付,但要深入精準卻非一蹴可幾,他單是一個音就試了不下數十次,這還不打緊,努力的結果仍是漏洞百出,節節走音。

  反觀耶律檀心,她纖指一拈,摱妙悅耳的音質便從孔間逸出,以致她袖手旁觀的時候多過執簫吹奏,讓耿毅窘汗頻出,起了得失心。

  樵師父非但不心急,反而老神在在的交代耶律檀心,「到茅屋後院,煎煮幾碗草茶來。」

  耶律檀心二話不說,即刻起身煮茶去,約莫一刻的光景,便端著幾碗茶進屋裡來。

     樵師父小酌幾口茶汁,品味甘醇後,閉眼再聽耿毅吹奏,晃頭轉頸了兩下,才下座對兩個孩子說:「今晚月嫻星燦,我要出去走走,你們就勤練方才我教的那一段,等到月升中天後再返寺吧!」說罷,直接開門往幽冥的夜色走去。

  耿毅照著樵師父的話,拚命地練著指法,情況卻是事倍功半,他懊惱,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偶一抬眼,捕捉到耶律檀心打量自己的冷淡模樣。

  他抱歉道:「公主,我吹得不好,連累到妳,請包涵。」

  耶律檀心先不應聲,將草茶遞給他,直截了當地說:「才不呢!你心底一定是怪罪我將簫吹得比你好,壓迫到你。」

  耿毅怔忡一愣,捧著茶碗的手,才舉到唇間便又放到胸前了。「我從沒這樣想過。」

  「真沒有嗎?」耶律檀心睨了他一眼。

  耿毅誠懇地說:「樵師父讓我跟他學音律只是出於好意,並非我有什麼過人之處。公主的表現出色極了,的確讓我有望塵莫及的感覺,但是那是欣羨,不是怨憤。」

  耶律檀心聽了,總算向他伸出一隻手。

  耿毅左手拿著簫,右手端著碗,不知她要的是哪一個?

  見他一臉疑竇,她才說:「茶趁熱喝,你把簫給我準沒錯。」

  耿毅這才將簫遞了過去。

  他蹙眉喝著味道怪異的草茶,見她掏出手巾開始清理他的簫管與孔隙,等他將茶喝完後,他的簫也回到了眼前。

  「你試吹一下,看有無差別否。」

  耿毅照她的話行事,結果是他兩眼閃著驚奇,「這餘音……真的清脆多了。」

  「你再吹一段我聽聽。」

  耿毅從善如流,吹了一段他不熟諳的地方。這回他順順地吹了過去,只是唯恐出錯,明顯地將速度放慢下來。

  「你閉上眼睛,再吹一次。」她要求。

  他潤了一下喉,點頭照辦。

  這一次,她傾身適時地介入,伸手將他鐵板似的緊繃肩頭往後扳,並且修正他的指尖,輕念口訣,引導他的指法。

  他手指仍動著,卻不由得鬆開了唇,茅屋裡變得靜悄悄,但她柔軟的嗓音卻在他的耳邊低旋迴繞。

  他想張眼,卻被她的叮嚀及時制止,「繼續吹,別張眼,直到我說停為止。」

  耿毅就這麼閉眼練指法,直到他吹奏出來的曲調暢圓無阻時,她才俏然退到木幾另一頭去,變回到方才冷眼旁觀、高不可攀的公主模樣。

  不知在何時,如鉤的弦月已悄然挪上天。

  樵師父夜遊回來,開門便對兩個孩子說:「回程路上,我從遠方聽到近處,你是愈練愈有長進。」

  耿毅想跟樵師父解釋自己突然進步神速的原因,但是在一接觸到耶律檀心那一臉「說出來,你我就走著瞧」的警告表情後,便將話噎在喉頭裡,只說了一句,「師父您過獎了。」

  樵師父點頭,下了逐客令,「晚了,你們明日黃昏時再來吧!」

  這樣連著大約有兩個月之久,耿毅把音律學得有聲有色,看看時令,沒想到夏日竟快過完了,師父似乎也感覺到天涼風勁了一些,頻頻跟他們提及,「你們倘若哪一天來這裡找不到我的話,那是因為我下南方避冬了。」

  * * * * * * * * * *

  數日後的一個夜裡,天上的星辰特別閃亮。

  耿毅提著火把,照前例走在拎著一隻小燈籠的耶律檀心身後。

  從樵師父的茅屋到寶寧大寺這一段路上,他們從來沒有互換過言語,倒在經過耿毅生母的墳前時,總默契良好地停下,對著石碑默祭。

  這一次耿毅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個困惑他多時的問題,「這是我娘的冢,公主究竟為何而拜呢?」

  耶律檀心只說一句,「我拜碑後的牡丹花也礙著笨牛了嗎?」

  「就連我這頭笨牛都注意到,那叢牡丹花早謝得一乾二淨了。」耿毅忍不住提醒她。

  「我拜它來年花開茂盛,總行吧?」

  這分明是敷衍之辭,但她若打定不說,他又能拿她怎麼辦呢?

  耿毅只能勸自己,「這個胡家養的公主,人雖甜美,心機卻特重,你該跟她保持距離,以免惹人討厭。」

  所以,除非耶律檀心主動跟他說話,他通常不會上前跟她閒搭。在寶寧寺是這樣,在洛陽大道意外撞上是如此,在山谷茅廬學音律是這般,在山林小徑伴著月色疾走也是依著這個方針行事。

  可是他愈是躲著這個公主,這個公主就愈加蠻不講理,在樵師父的茅屋裡學音律時還好,出了那一間茅屋,若私底下給她撞上了,總是被她罵幾聲「笨牛」,若是在其他人的面前時,她則完全不給情面,甚至拒絕看他一眼。

  總之,他這個大笨牛,上可射鴨擒鵝,下可泅水捕魚,能將駿馬與明駝照顧得無微不至,讓武士一個個點頭稱證,可是,說到伺候千金公主這一檔事時,那就是處處不對勁了。

  這一天,耿毅又在馬廄打掃,耶律檀心帶著幾名女侍端著畫具與矮幾打他眼前經過。

  他見她難得正眼朝自己看過來,於是禮貌地對她欠了一個身,怎知,她撇過臉去,彷彿在說:「我哪個眼角瞅上你了?」

  說實話,他並不生氣,因為他也覺得自己早該有這樣的體認才是。

  上回他才聽豪叔聊起過,耶律檀心極有可能許給皇帝當兒媳婦,只因為皇帝的兒子與義子一大票,難擺平。

  所以這檔事暫時擱下了,但肯定不會超過兩年,她十五歲及笄時,便會有一個結論。

  想懂了這事以後,他繼續整理馬廄,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耶律檀心作畫的題材,而且被她暗中觀察了將近半個月之久。

  * * * * * * * * * *

  「耿毅!耿毅!你要去哪裡?」戚總管遠遠地追著耿毅嚷。

  「去拜我娘!」然後到山谷小茅廬練簫去。後面的這一句話耿毅忍在嘴裡,刻意不對戚總管說清楚。

  「就一天不去,成嗎?」

  「成是成,可是……」

  「沒得可是。」戚總管老實跟他說穿了,「贊華先生要見你,還特別將你叔叔從大內請回寺裡來,吃一頓酒飯。」

  「為了什麼名目啊?」

  「你去了就知道,」戚總管將一疊衣物遞給耿毅,「先將這套衣服換上。」

  耿毅將衣服攤了開來,一臉困惑,「這是契丹胡服,你怎麼拿這衣服給我穿呢!」

  「你叫它胡服,我管它叫國服!這樣的一件國服是皇族惕隱貴公子才配穿的,可不是隨便給人搭的,勸你這小子可別敬酒不吃。」

  耿毅沒行動,想是不在意吃罰酒了。

  戚總管一急,動手扒了耿毅的衣服,非要少年郎套上契丹胡服不可,還慎重其事地將幾件能展現男兒雄武精神的配飾往耿毅身上系。

  大功告成後,他以一種激賞的眼光盯著耿毅,頻頻點頭讚許,「還真應了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句話,你這小子有了雪貂鹿皮這檔華服加身後,還真有一副王侯驕兒模樣哩!」

  耿毅見戚總管一副喜沖沖的模樣,忍不住嘆了,「我家的老總管嚼著南婆嬤嬤捆綁的端陽粽子時,可沒戚總管您這麼會說話。」

  大熱天裡,穿上了這一套「暖被」,還真如熟粽一樣。

  戚總管不懂耿毅的意思,一個勁地讚揚道:「小子,你這樣穿,極好!既體面又稱頭。」

  耿毅可沒有戚總管這般陶醉在這套契丹華服裡,他快人快語地說:「戚總管剛才不是說贊華先生要見我嗎?可不可以請您帶路?」

  「這頭請。」

  耿毅隨著戚總管踏入大寺內,經過前殿,踏過迴廊,來到寬敞的「迎賓室」。

  這個「迎賓室」與漢風十足的藏書樓與寫字閣迥然不同。

  * * * * * * * * * *

  室內充塞著濃烈的胡風,窗帷與牆面上繪著塞外胡地的春、夏、秋、冬四時行獵圖,足下鋪著來自西域的上好氈毯,毯上擺了幾張寬長的上好桌幾,幾上置有燒鵝、烤羊、臚魚燴、牛雜褒鍋等填胃飽腸的下酒菜,與洛陽地方湯湯水水的流水席大異其趣,吃得圍坐幾前的數十位將士們好不痛快!

  耿毅瞧他們飲酒作樂,連枚箸都省略,匕首一掏,削肉直取,更有那麼幾位契丹勇士抱怨酒杯太娘家子氣,酒罈往肩一扛,壇口對著嘴,咕嚕咕嚕地往腸肚裡倒;那不拘小節的酣暢模樣,可真是豪爽極了。

  戚總管輕咳一聲,對著滿室熱絡的人道:「稟王爺,小的照您的意思,將武定軍節度使耿將軍玠公之愛子耿毅請來了。」

  眾人聞言稍靜下來,十幾道目光全往耿毅這頭直射過來。

  耿毅無言地站在入口處,接受在座武士的打量,同時將他們巡過一遍,最後落在叔叔耿豪與耶律倍所坐的角落。

  耿豪見他一身胡服扮相,眼裡閃過幾絲訝異與不解。

  耿毅不怪他,因為連他自己也如丈二金剛般,摸不著頭緒。

  精神煥發的耶律倍滿臉笑容地對耿毅喚道:「小兄弟,我聽將軍們提過,你把我們的愛駒與寶駝照顧得無微不至,我與將軍們都很放心。」

  耿毅不卑不亢地回道:「這是我份內該作的事,承蒙贊華先生厚愛。」

  「什麼『贊華先生』?」在座的一位武士嗤之以鼻地道:「那是外面人喊法。我說在這寶寧寺裡,沒有贊華先生,只是『東契丹』國王!」

  另一位跟著附和,「對極了!連你叔叔耿將軍都曉得要入境隨俗呢!」

  耿毅哪裡曉得寺裡與寺外有不同的喊法?

  好在耶律倍不計較,他馬上出言緩頰,「無所謂,反正喊的不就是我嘛!來,小兄弟不妨加入,與我和諸君同樂吧!」耶律倍說著指了身旁的空位,要耿毅入座。

  耿毅不敢推辭,順了耶律倍的心意,喝了對方斟給他的酒,憋著嘴裡那股難噎的熱辣,快速地將肉往舌裡填,這樣行過幾巡後,他才稍微放鬆自己。

  席間,耶律倍多半是同耿豪聊著天,關愛與欣賞的目光則不時地往耿毅這頭掃過來。

  耿毅專心地看著身旁將軍們,熱烈地玩著一種流行於塞外的扔骨骰子遊戲,完全沒注意到其他異狀,倒是耿豪眼精目銳,識破東丹王耶律倍對耿毅懷有一種極不尋常的感覺。

  他耐心等候,直到泰半的契丹武士醉眼迷離、引喉謳歌時,才謙遜地對耶律倍低語道:「蒙王爺近來對毅兒的關照,在下得以返回皇殿專心就職,我代替家兄對王爺表達萬分感激。」

  耶律倍抬起一手,微笑地回頭看了耿毅一眼,「其實,我是三天前見了一幅畫後,才知道寺裡有耿毅這個孩子的。」

  耿豪難掩滿容的詫異,心想,「莫非這個東丹王有異乎尋常人的癖好?果真是這樣的話……」

  耿毅甚至不敢多加揣測了,他憂心忡忡地掃了侄兒一眼,不確定地問著身旁的王爺,「王爺您究竟是……」

  耶律倍從容不迫地答道:「為了讓你寬心,請你跟我一起欣賞這幅畫吧!」語畢,他輕重有節地拍了兩次掌。

  旋踵之間,耶律檀心便應聲在入口處現身,她捧著一幅畫作,緩款入室。

  「檀心,請將你的畫作攤給耿將軍瞧吧!」

  「是,父王。」耶律檀心優雅地將與她等高的畫作,橫倒地展現在眾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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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9-4 11:58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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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裡是一位騎著奔馬,行將射鷗的胡家少年郎,其英姿秀爽的模樣,是那麼的栩栩如生,大夥一眼就瞧出,畫中這位少年壓根兒就是這個丫頭依照馬僮的原型而繪的。

  一個女孩兒家會把一個男孩兒畫得這麼逼真,少不了是心存惦念的。

  在座的將軍們走遍了半片天下,對眼前這位寶貝公主的心意是知之甚詳的,可是他們也默契良好地心照不宣。

  但有人酒一多,舌頭難免鬆動,竟大剌剌地從眾冒出一句契丹語。「哎啊!這丫頭喜歡上笨牛了!」

  耿毅只聽得懂笨牛這一個詞,感覺到與切身有關,他不禁往耶律檀心那頭瞧去。

  耶律檀心的臉刷成慘白,提著畫的手抖個下停。

  其他人趕忙往那酒後亂吐真言的傢伙壓了過去,急速為他否認,「這傢伙爛醉如泥!胡言亂語一通,公主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我不會的。」耶律檀心忙將話接下,刻意不往耿毅所坐的方向看,同眾人解釋,「娘妃曾提起,父王思念遠在契丹故國的兀述王兄,我臨時繪了這樣一副射鷗圖,以解父王思子之愁。」

  耶律倍欣慰地接下義女的畫,轉頭對分坐自己兩側的耿氏叔侄解釋,「這三天來,我每看這一幅畫,心中的抑鬱便略減幾分,甚至揚起喜悅之情。後來暗中觀察耿毅這孩子幹活後,知道他吃苦耐勞,就愈發喜歡這個孩子。我想,若能收他當我的義子該是一件欣慰的事。」

  耶律倍這話一出,耿氏叔侄皆默不作聲了。

  耶律倍先問耿毅,「孩子,你怎麼說呢?」

  耿毅其實沒意見,但把想法道了出來,「毅兒仰慕王爺的容止與氣度,只不過我壓根兒沒想過會認別人做義父,一時間還答不上口。」

  「是嗎?那我問你叔叔的意思了。」耶律倍將一臉的慇勤轉到耿豪那一側去。

  耿豪的心情可比侄兒複雜多了!他瞭解長兄剛毅的個性,不會將毅兒認一個胡人當義父看成喜事。

  平心靜氣而論,耿豪欣賞眼前這位漢化極深的東丹王耶律倍,覺得耿毅能拜他為義父,肯定百益無害,最起碼耶律倍學識淵博,能傳授給毅兒的名堂絕對高過幽州的講古師父。

  這般想後,耿豪給了耶律倍一個建議,「我當然樂觀其成,但是我得明白稟告王爺,您今夜所提的事,即使毅兒與我點頭應允,仍是由不得我們叔侄作主,因為關鍵在家兄身上。」

  耿豪話還沒說完,耶律倍的笑容已從臉上退去,「跟我是契丹人的出身有關是嗎?」

  耿豪沒應聲,算是默許了他的意思。

  耶律倍勉強隱下失望,執起酒杯輕啜一口,很有風度地說:「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這事我也不好再提……」他不想就此放棄,於是又建議道:「或者,我該親身去拜訪耿玠將軍,將原委說個清楚……」

  耿豪沒潑耶律倍冷水,只是緩慢地補上自己的意見,「依我之見,王爺若想在最快的時間將事情弄妥的話,倒不如透過皇上,將您的心意轉達給家兄,家兄自然會斟酌情況。」

  耶律倍抬眼與耿豪互換一個眼神,玩味對方的話中含義,臉上也掛起一線希望的淺笑,「蒙將軍指點,在下會挑一個適當的時機,進宮謁見皇上。」

  耶律倍隔天一早就派人去皇宮稟報,兩天之內便見到皇上的面,道出自己想認耿毅為義子的心願。

  皇上李嗣源本人也是武皇帝李克用的眾多養子之一,在他看來,養父認養子這種事如韓信點兵、多多益善,實乃天經地義之事,成全都來不及,自然不會推辭。

  他於是滿口答應下來,然後派傳令官送信到幽州知會耿玠。

  怎知耿玠這老頭兒不識好歹,竟然拒絕了這樣的美意,讓皇上的面子在朝廷裡外都掛不住。

  皇上找來耿豪,微慍地對著愛將道:「你同你那個頑固老哥說去!他可以不入朝拜朕,但他的兒子注定得認贊華先生為爹,否則賠掉孩子一命,他會後悔莫及。」

  耿豪知道皇上在氣頭上,說話難聽了些。他等龍顏稍緩後才說:「皇上是堅玉,家兄是一枚脆卵……」

  「愛卿比喻失當!你老兄他脾氣是又臭又硬,還擁兵自重,哪裡是脆卵了?」

  耿豪繼續道:「邊界多亂事,家兄愛國愛民,與民兵共守北界也是為了皇上與人民的福祉啊!照皇上之言,家兄即使又臭又硬,在我看來,仍是一枚卵。皇上與家兄互擊不需推指,勝負已分。」

  「即使如此,也惹得人臭氣衝天呢!」

  耿豪哀愁地看著皇上,「皇上明智,這樣就得不償失了。」

  皇上總算識出愛將有話難吐的模樣。「有什麼點子不妨說來給朕聽聽。」

  「稟皇上,雖然東丹王出亡我國,但只要他活著一日,終有反正重新登基的一天,屆時一定有助於我朝與契丹國之間的關係。」

  「朕聽說耶律德光不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反而將王位傳給最小的弟弟李胡,他想斬斷東丹王復位的念頭,已不在話下了。」

  「棋局未盡前,任誰都不能穩操勝券。」

  李源嗣不禁聯想到自己當上皇帝這一件事上,於是點頭,「這倒是有理。現在該怎麼辦呢?」

  「皇上若能找個適當人選,以局勢分析給家兄知曉,諒家兄是一位識大體、顧大全的忠節將軍,必當重新考慮此事的。」

  「既然如此,朕就派你去了。」

  「末將走這遭,一定會弄巧成拙的。」

  「怎麼說?」

  「我若去談,最多只能動之以情,家兄肯定不買這種帳。」

  「那該派誰好?」

  「張勵大人能謀善斷,通曉關中與塞北諸事,最能勝任。」

  「朕即刻下詔傳旨,委張愛卿了。」

  事情果真讓耿豪一一料中,不用十天的光景,皇上派到幽州的特使張勵大人便將好消息帶回京裡,這消息很快地傳進寶寧寺裡。

  一個月來,認耿毅為義子這事可謂萬事俱備,唯欠東風。對寶寧寺的人來說,張大人帶回來的消息,準是東風無異。

  大夥商議,擇了一個吉日良時,讓這對異族父子面對大佛,拜儀相認。

  耿毅的人生行到此際,也起了重大的轉變。

  在皇帝熱心牽成的情況下,拜一位契丹胡人為父,不但沒他想像中的化外,反而讓他接觸了更多、更廣的知識。

  耶律倍博覽群書,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揮筆一就,要詩成章、綴點成圖,每每詩畫一體,美不勝收。

  耿毅對方字符號的悟性特別高,只可惜他擅認能寫,卻不擅繪圖。

  大家為之惋惜,耶律倍卻不以為忤,反而一個興頭地教著義子東念西吟,甚至傳授契丹方言、小字與大字給耿毅。

  在樂理方面,耶律倍知道義子受過高人調教,便找一個機會詢問他,「你跟和尚學過簫了?」

  耿毅訝異得不得了,「義父如何知道的?」

  「和尚親口告訴我的。」耶律倍帶著一股灑脫,繼續道:「他南下避冬前,提及他有一個笨徒弟想學拉琴,問我收不收?」

  耿毅一臉尷尬,「我恐怕樵師父口中的笨徒弟指的就是我。」

  耶律倍大笑了一場,豪邁地要耿毅別懊惱,「你知道我怎麼回頭挖苦和尚嗎?」

  「不知道。」耿毅搖頭。

  「我說,看在老朋友的面上,那倒楣認他為師父的孩子『笨』無所謂,只要沒給和尚糟蹋、授過琴藝我就收。」

  耿毅心裡原本就很感激晳師父,可不樂見兩位長輩為了這事而翻臉。「是孩兒資質魯鈍,怪不得樵師父的。」

  「唉!我可沒有怪他的意思,只是他消息不靈通,不知道我早有認你做義子的打算。即使他沒來找我談,我也是會指點你,教你拉上一段奚琴的。」

  耶律倍不單單做到指點而已,他簡直就是傾囊相授,把自己所知道的曲目全數傳給耿毅。

  耿毅不僅學會如何拉出曲折動人的兩弦奚琴與箜篌,連契丹大鼓都敲得有聲有色。

  以上所述皆是靜態的陶冶,若以此推斷耶律倍個性文縐縐,只會舞文弄墨絕對是武斷的。

  耶律倍對於騎射這一事非常注重,他不僅要求耿毅精益求精,同時也對耶律檀心抱著非常大的期許,並不因為她是女孩兒身就對她特別寬待。

  耿毅給耿玠的家書裡,紀錄了與耶律倍生活的一些瑣事。

  「初冬難得放睛,與義父、母、妹帶帳,策馬駕駝地往西北疾行數日,第七日,始遇降雪,又過二日,大雪封天蓋地,適巧抵達天山南麓大湖畔,遂依山搭篷立帳。

  義父授我求生立命之技,先使兒揀柴伐木、後引火暖身,晝間在雪地裡辨識獸跡禽印,夜晚則仰空觀星、辨識方位。孩兒於林中射鹿捕豪豬,在雪原間擒獲雷烏雪兔,鑿冰引魚對天射雁,所取之物皆在天地自然間,與兒印象中的農稼養息之術迥異。

  唯關外與關中地利不同,維生之道雖異曲,實求同工系命。孩兒多了一方知識,更加感受到幽地父老兄妹的辛勞與堅忍,不敢一日忘記自己根出何處……」

  耿毅書寫到這裡,方才搭好的帳簾隨即被掀開,耶律檀心露出兩個紅通通的頰,堵在簾框間,朝著裡頭喊,「雁肉好了,餓的話就出來吃吧!」

  「我再寫幾行字就可出帳。」耿毅連頭也沒抬,一邊寫信一邊應道。

  耶律檀心沒好氣就說:「隨你,屆時肉飛了,可別怪我沒跟你說。」

  耿毅停了筆,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子問:「上了烤架的雁還飛得了嗎?」

  「飛不了是嗎?那你找山上那些眈眈盤旋的鷹鷲問去!」耶律檀心說完,消失在簾帳之後。

  耿毅想了一下,將手上的事先擱了下來,起身步出自己的圓錐帳篷。

  營地裡,除了一隻焦羽的烤雁被架在火上,不見義父、義母的蹤影。

  他定到營地的另一頭,看見全身裹得緊緊的耶律檀心,在寒風裡全神貫注地鋪設自己的帳。

  她因為個頭小,甩了幾次才將氈毯丟上帳頂,跳了好幾次才以雙叉木枝將毯子鉤下來,她換了一個角度拉帳,瞄到眼角冒出一個人影後,稍停了片刻,然後一句話也沒吭,繼續做她的事。

  耿毅等了一會兒,大聲朝她喊話,「還是不讓我助妳一臂之力嗎?」他指的是搭帳的事。

  耶律檀心也大聲回道:「沒錯。義父說過了,自己的帳自己搭。這種帳我搭了許多次,下會因為這次有你參與,我就變得手軟無能,搭不起來。」

  耿毅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便走回火堆,坐下取暖,拆拔烤熟的鳥羽,掏出腰刀,將散著蒸蒸熱氣的雁肉切斷成塊。

  他包了一份,走到耶律檀心的帳邊,將食物遞給她道:「天快黑了,看在妳射中並烤熟這只肥鳥的份上,理當由妳先享用,至於這個帳頂,就由妳來告訴我要怎麼鋪。」

  耶律檀心又凍又餓,想了一下,便接過他手上的鳥肉,一邊嚼,一邊指點他工作。等她暫時飽了以後,兩手一抹,便上前加入他,將帳裡與帳外全部安頓好,這差事便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

  耿毅站在帳內,起了置在帳中央的爐灶後,滿意地打量她親手織出的精緻氈帷,自在地說:「瞧,這就是所謂的『兩人同心,其利斷金』吧!」似乎對自己終於能助她一臂之力而樂。

  耶律檀心偏要潑他冷水,「誰與你兩人同心了?」

  「那換成『兄妹同心』好了。」

  耶律檀心還是不高興,「義父認你為義子,不代表我想當你妹妹啊!」

  耿毅凝視這一個難以取悅的女孩,問道:「妳對我究竟有何不滿?」

  耶律檀心說:「沒有不滿,只是談不上喜歡一個愛在我面前逞英雄的人。」

  耿毅隨即反問她,「曾幾何時我愛在妳面前逞英雄了?」

  「你難道不曾武斷的認為,我人矮體嬌,駕馭不了『迎風』嗎?還有,你若沒質疑我搭帳的能力,認為形高體壯者注定比矮小瘦弱者優越的話,就不會老是要助我一臂之力了。」

  他靜聽她的話,繼而一想,覺得她所指的事還真不是空穴來風,自己多多少少把初識的她,當成嬌貴的花朵兒對待,不過,從洛陽的生活移到這酷寒的荒原上時,他也漸漸瞭解一點——她雖叫做檀心,城裡人愛她的美貌將她喻為春曉牡丹,但在必要時,也可是一翦不畏風霜侵身的冬梅。

  只不過對於樂於助人一臂之力這一件事,他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個強健男兒在適時適地的情況就該拔刀相助。這是世人認定的俠義標準,為何獨獨她有意見!

  他覺得再說下去恐怕要吵起來,隨即說:「我回帳裡繼續寫信去了,妳有事喚我一聲。」

  耶律檀心禮尚往來地回敬他一句,「你若遇上大熊,叫我一聲就是了。」

  耿毅瞭解她的用意,在跨出她的帳時,忍不住回身,補上一句話,「如果今天妳是男孩兒,打下肥雁烤成鳥,在天暗欲雪之際,還忙著搭帳的話,我一樣不會袖手旁觀的,這與妳是男、是女、是弱,是壯無關。」他將意思說清楚後,便離開她的帳。

  耶律檀心回頭繼續整理東西,兩手一刻不閒的忙東忙西,腦子裡也是不停歇地想著他方才說過的話。

  雪花隨著夜色而降,偶有一兩片從帳頂飄進了篷內。

  耶律檀心出帳將頂篷蓋滿,對著紛飛而落的雪,再將事情的始末想過一回,下了這樣的結論。「也許,妳對他真是苛刻了些。」

  她於是走到他的帳篷前,藉口對裡頭喊了,「下雪了,大熊也來了!」

  下一會兒,門帳被人從內掀起。

  他現身而出,見她一臉有話要說的模樣,二話不提地便請她進帳談,也沒藉著大熊來挖苦她。

  「方才對你失禮,其實是檀心不知好歹。」

  耿毅帶著笑回道:「我不在意,事情說清楚就好,妹子也別放在心上。」

  耶律檀心點頭,然後就要告辭。

  耿毅很快地說:「妳剛才不是說有大熊嗎?妳何不先在這裡待著,我也有個伴。等義父、義母回來後,妳再轉回妳的帳去。」

  耶律檀心知道他怕的可不是大熊,而是顧忌到她的安適,才要她留下來,於是點頭應好,只不過臨時又加上一句,「我不想讓你會錯意,所以有句話想說在前頭。」

  「你說吧!」

  「明日過後,我可能還是會對你敬而遠之。」

  耿毅灑脫地將肩一聳。「無所謂,妳已說過了,義父認我做義子,不代表妳想認我做義兄。往後只要妳不衝口喊我笨牛,我也不會去打擾妳,咱們以禮相待,井水不犯河水,寶寧寺的日子應該不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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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兩年後,又逢一年一度的牡丹花會。

  洛陽城裡,行人與驛車爭道,南北往來川流不息,東坊與西街的商家店舖門庭若市,人潮絡繹不絕數十日。

  這樣的奇觀,看在當年初到洛陽城的耿毅眼裡,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如今他十七歲了,連看兩年的花開、花謝與人來眾散,懵懂之間,也明白了許多人情世故。

  也許就因為耿毅已懂事,今年花會仍如往昔一般,萬紫千紅如錦似緞,可是他心中卻升起前所未有的焦躁,讓他賞花的閒情逸致也大打折扣許多。

  洛陽籍詩人劉賓客曾寫下「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樣詠歎牡丹花會的名句,但是再怎麼有詩韻,一旦被王侯公子哥兒們競相爭奪,做為追求耶律檀心、討她歡喜的濫觴手段時,他也不得不對牡丹花會起反感。

  因為打從牡丹花季一開始,寶寧寺便成了關中士大夫不約而同,急欲敬奉各品各色牡丹的匯聚之地。光是牡丹的名目就有數百種,諸如美人紅、出水洛神、第一嬌、倒暈檀心、葛巾紫、藍田玉……風花雪月般的名堂,多到令耿毅頭暈。

  而那些送花入寶寺的名流可不是兼程來比風雅的,而是為了取悅「贊華先生」的義女——耶律檀心,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繼而能夠脫穎而出,成為擁她入懷的夫婿。

  十五歲的耶律檀心,人見人迷戀,大家都說她美得脫俗逸塵,紛紛地發表其最美之處的高論,有人說她美在勾人心魂的眼眉之間,也有人說,該在紅豔溫潤微啟的鼻唇之際,有人誇其頸項白若似雪,宛麗如鴻,又說她的身材婀娜,恰如多姿靈柳。

  種種的蜚短流長,全都繞在她的形骸軀體上,眾人討論的結果是,人人有高見,卻莫衷一是,至於她的琴、棋、詩、畫與手紅,巧妙工整與否,卻無人關心在意。

  這倒也罷了,棘手的是,有關她天香國色的街談巷語竟是愈傳愈誇張!到末了甚至傳得極為露骨,連挑逗性的聯想都進了耿毅的耳裡。

  李嗣源有不少個、紈褲子弟,其中一個的年歲與耿毅相當,曾打過追求耶律檀心的主意,卻因為品德太差連耶律倍的門檻都過不了。

  大概心裡嚥不下這種氣,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盤問耿毅,「我聽人說,你義妹生得一副風中玉露,更勝凝脂桃紅的美姿,我想若是能將洛陽第一嬌抱在懷裡憐惜一番,看看她那種『雪中顫梨』的銷魂模樣,不知多好?」

  對方志在羞辱人,他還能說什麼?

  斥責對方聽來的話,都是誇張不實的閒言閒語嗎?那豈不是給對方機會,質疑自己看光義妹的身子了?

  可是,若是一口全盤否定耶律檀心不如盛傳中的美麗,醜話一旦傳進她的耳裡,一定會讓她誤會他心眼小,擺明不願她嫁得好。

  他百口莫辯的情況下,掉頭就想走。

  怎知,小王子拿了石頭往他砸來。

  他忍無可忍,拳頭一拎,回身便朝「小王子」的鼻頭掄了過去。

  誰知王子不堪一擊,拳頭才落不到三下,就昏過去了。

  這事鬧進了宮,李嗣源要耶律倍帶義子進宮,查一個水落石出。

  坦白說,這並不是一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時代,耶律倍知道、耿毅知道,全洛陽的老百姓都知道。

  所以,眾人以為他們此行入宮,實在是凶多吉少。

  邀天之倖,耶律倍父子是吉人天相,有宮女柳氏在李嗣源最寵愛又最明辨是非的花見羞夫人耳邊,將事發的情況描述得一清二楚。

  李嗣源極愛這位夫人,對她可謂百依百順,既然她說錯不在耿毅身上,皇上也就從寬處置,只要耿毅向兒子賠罪了事,便不與耶律倍父子追究計較了。

  但是耶律檀心究竟該嫁給哪一個王子這一回事,也成了一個甩不掉的話題。

  而雪上加霜的事是,李嗣源見到長大後的耿毅變得俊秀威武,很是欣賞,未經思考,便要把女兒許賜給他,招他做駙馬!儘管這個公主還不滿五歲大!

  對耿毅來說,這無異是「天恩難受」了!他只慶幸自己有一個戍守邊防的老父,短時間內,可充當應付皇上的擋箭牌。

  耶律倍緊抓住這一個奧妙處,跟皇上說:「這事我還得問問耿玠公,才能回覆皇上的恩賜。」

  李嗣源最近可說是龍體欠安,他一想到耿玠這一號敬酒、罰酒皆不吃的鐵硬人物後,頭也疼了。

  在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情況下,他馬上依了耶律倍的意思說:「那就由贊華先生為朕傳話了。」

  * * * * * * * * * *

  耿毅回到寶寧寺後,連著幾天做事都不帶勁,只除去拉奚琴時提得起力來。

  每當他演奏時,苦悶的神情好似一個鬱鬱寡歡的老翁,其曲調哀怨傷感,讓人聽了但覺淒愴低迷,彷彿人生無望,連老天都想往地崩下來似的。

  所以,這幾日寺裡的人只要一聽到耿毅在拉琴,多半會識趣地走避。

  耶律檀心則不然,還雪上加霜,找話題消遣他。「毅哥哥要娶小新娘了?恭喜啊!」

  耿毅早習慣耶律檀心的伶牙俐齒,也無可無不可地回道:「多謝檀心妹子關切。」然後繼續拉著架在大腿上的琴。

  耶律檀心見他獨自陶醉於琴韻裡,於是往他另一個膝蓋坐了下去,嬌軀被他橫扯而開的肘撞上時,也沒呼喊出一個「疼」字出來。

  「妳這是干什麼?」耿毅難得惱火了,瞬時撤開琴與弦,以免自己跟她有過多的接觸。

  她踮起紫金繡鞋,大膽地懸坐在他腿問,回答他道:「要你認真聽我說話,別再拉琴。」

  「我停了,妳現在可以把身子挪開去。」他看著她的模樣,好像她是一個妖女似的。

  耶律檀心只好起身,稍微退開幾步。

  她旁敲側擊地問:「你壓根兒不想娶李嗣源的孫女,對不對?」

  「公主人還那麼小,怎麼娶?」

  「如果我能幫上一點忙的話呢?」

  耿毅看著她,質疑地問她一句,「除非有利於妳自己,妳是不會輕言開口幫人的。」

  耶律檀心本來還有一絲笑意的,聽了他的話,馬上又變回先前冷若冰霜的模樣,「義兄還真瞭解我。」

  「我除了看清妳這一點『長處』以外,其餘都是一知半解。好了,妳直說吧!究竟要我怎麼幫妳?」

  耶律檀心悶了好一陣子才說:「製造醜聞。」

  「醜聞!你要我幫你製造醜聞?」耿毅將眉宇一擰,心思隨目光轉到她方才落臀的膝頭,恍然瞭解她話裡的意思。

  他毅然拒絕了。「這麼做會拖義父下水,恕我幫不起妳這一個忙。」

  「義父早已知道我不想嫁李嗣源的兒子,而你也不想娶一個剛斷奶的女娃兒。」

  「難道妳心裡只顧自己的感受嗎?」他反問她一句。「妳有沒有想過後果誰來擔呢?」

  耶律檀心傾頭不說話了。

    耿毅等著看她要把戲,沒多久,兩串盈盈粉淚還真的撲簌簌地滑下了頰,愁雲的嬌模樣可要折煞多少愛慕她的男人。

  耿毅不得不承認,這模樣比她綻顏歡笑時還要美,總之一句,她可以笑裡藏刀,也可以淚中含鴆地對男人呼風喚雨,雖然他早已看透她慣用的伎倆,卻仍逃不出這種美人圈套。

  她低泣地對他哭訴,「難道……你真的忍心見我入宮,任那些粗人糟蹋、蹂躪?」

  耿毅轉開頭去,假裝沒聽到她的弦外之音,反而分析事理給她聽,「妳所謂的粗人都是皇侯出生。一旦妳入宮,少不了就是一個妃,疼妳的那個人命若好,搞不好還能繼位當上皇帝,妳將榮華富貴一世,又何必抗拒這樣的安排?」

  她聞言猛抬頭看他,眶邊的淚已不再凝聚,臉上倒出現從未有過的認真,「誰希罕榮華富貴一世了?別人不瞭解我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冒出如此的話傷人?你該清楚,我寧願跟一個籍籍無名的人在一起,只要他懂我……」

  耿毅無心再聽下去,慢聲否認,「就算我真懂妳,也於事無補。」他起身提琴就要定。

  她急了,忙上前一步,顧不得女兒的嬌矜姿態,直往他胸膛撲去,質問他,「我以為這些年……你跟大寺外的那些男人一樣,也想得到我。」

  耿毅嚥下心裡的苦楚,坦白告訴她,「但是我能力有限,要不起妳。打從我住進寺裡,就認清了一個事實,自己沒有那個身份與地位跟那些達官貴人爭奪妳。這事妳也心知肚明的,否則,不會採取與我保持距離的對策。」

  他們心屬對方近兩年了,卻都小心翼翼地將感情埋在心底,若不是朝廷催婚迫在眉睫,兩人恐怕都還不願鬆口承認。

  耶律檀心探得了他的真心意,心底也燃起一線希望,竟天真地提議,「我們何不跟義父解釋去……」

  耿毅連考慮都不肯,直接重搖了頭,「義父對皇上的政治利用價值愈來愈小了,他已無餘力保妳。妳若做出任何反抗的動作,皆會造成義父的負擔。」

  「那麼你爹……」

  「我爹雖然跟皇上下合,卻是個講究名正言順的人,他不會支持你所提出的『醜聞』的。』

  「所以……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耿毅以為她指的是「入宮」,誰知她竟打著一死了之的主意。

  「命既然如此難過,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冷冷地退開他。

  「妳別耍性子。」他輕聲警告她。

  「我沒跟你耍性子。」

  他起身拉住她,開口勸道:「就此認了吧!咱倆近在咫尺地過了兩年,不都相安無事地熬過去了?妳若入宮後,便能對我眼不見為淨,要忘記我豈會是一件難事?」

  她像是承受不起他的拒絕,竟然撲倒在他身上,喑咽泣啼,連聲控訴他起來,「你夠狠心……我告訴你,會忘的人是你,不會是我……」

  他抬手順著她檀木般的發絲,雖然忍下了碰觸她的衝動,卻忍不住嗅聞從她雲鬢間散發出來的陣陣幽香。

  現下的他,當真是心迷意亂極了,也渴望照她的意思任性而為,經過掙扎再掙扎後,耿毅總算將那股傻勁壓抑在心中,理出一些頭緒。

  他執起她的手,強扮笑臉地逗著她問:「要不要跟我賭上這一次?看是誰先忘記誰?」

  「賭?」她愁眉不展地反問他一句,「你的自由,還是我的青春?」

  他無奈地喊了她的名字,「檀心,你這樣抵抗,只會讓我倆更難受。」

  耶律檀心見他已不可能再為情所動後,無語地從他懷裡抽身,掩面疾走離去。

  耿毅見她的蹤影徹底消失後,才一個踉艙、蹌地跌坐回原地。

  他低下頭,抱著琴桿暗地飲泣,直至熱淚滿頰時,方才瞭解,自己不是獨自一人的。

  他抬頭,揮去頰間的淚,見到義父耶律倍就佇立在眼前,默然不語地看著自己哭得一場糊塗。

  他張口便要跟義父解釋,耶律倍抬手制止他,「我從山裡練完簫,回轉到此,無意間聽到你和檀心的一番對談。」

  「義父……」

  「你很懂事,也成功地安撫住檀心,我感到很欣慰。」耶律倍只評了這一句,隨即轉口,笑著同義子提議道:「孩子,你拉琴,陪我再奏一闕曲吧!」

  「遵命。」

  * * * * * * * * * *

  當晚,耿毅與耶律檀心分別待在自己的寢室裡,前者仰望著天上的月沉思,後者則是丟了魂似的面對銅鏡,無意識地梳理長發。

  兩人的門幾乎在同時被不同的人敲了幾下。

  戚總管對住在東廂的耿毅喚道:「耿公子,王爺要您走一趟藏書閣,他有一本寶書要給您瞧瞧。」

  「我整裝後馬上趕到。」

  閨房置在西廂的耶律檀心則是聽著門外丫鬟的叮嚀,「公主,奚夫人請你到她的房裡坐一下,陪她聊聊。」

  「知道了,我頭髮一梳好,即刻去。」

  片刻後,兩人握著燭台,在寺院的迴廊台階前撞上了。

  依著幽光,耿毅仍看出耶律檀心紅腫的眼袋,他輕聲詢問:「這麼晚,還沒睡?」

  「義母要我去陪她聊聊。」她照實答話,不再像以往刁難他。「你呢?」

  「義父得到一本寶書,催我去藏書閣見識一番。」

  簡短的互談幾句後,兩人行了禮,交身而錯,背對背地往赴將去之所。

  約莫一個時辰的光景,奚夫人在貼身丫鬟的協助下,將睡得香甜的耶律檀心攙扶進「迎賓畫堂」裡。

  她們將她的外衣卸去,只留一件薄羅衫兒裹著她嬌嫩的身軀,然後往鋪好的席被裡放。才剛打點好,耶律倍和戚總管也橫架著醉醺醺的耿毅,跨進「畫堂」裡來了。

  一對主人兩個僕,大家各自張羅,沒人張口說上一句話,眼睛倒是你瞧我、我瞅你地見機行事著。

  眾人將毫無意識的耿毅往耶律檀心那兒送作堆。

  戚總管見了馬上質疑一句,「這驕郎全身衣衫整齊過了頭,要說他跟這女娃兒躺上一夜會有事,即使鬼信,我也不信!」

  耶律倍夫婦聽了戚總管指出的破綻,覺得其所言不無道理,於是又將耿毅半撐起來,扒去他的外衣,確定他衣衫不整後,才滿意地將他挪近耶律檀心。

  四人留下一盞長明燭台,循序踏出畫堂。

  「不會真有事吧!」奚夫人心疼地唸著。

  耶律倍以平常心看待這回事,掛著一抹會意的笑,「他們若能假戲真作的話,倒也不是一件壞事。」

  「但你如何應付李嗣源呢?」

  「照實告訴他,我的義女、義子兩情相悅,我愛護他倆甚極,自然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了。」

  「王爺是在自掘墳墓,漢人的倫理與我們的不同,你這樣做會落人口實的。」奚夫人憂心忡忡地看著夫君,「李嗣源已病得不輕,他若有一個萬一,接替他位子的人是否願意以禮待你,可難說了。」

  耶律倍笑了笑,「即便是如此,時機到的時候,夫人肯不肯與我共赴黃泉?」

  「這還需王爺多此一問嗎?」奚夫人深情款款地仰視耶律倍。

  耶律倍見夫人滿口認真,忙道:「我開玩笑而已,妳何需當真。時候不早了,咱們回房吧!至於那一對小冤家究竟有事與否,明曉晨雞一啼,即見真章。」

  * * * * * * * * * *

  晨星漸稀,驟雨初歇。

  被陣陣浙瀝春雨吵醒的耶律檀心依著清蒙的曉光,凝望躺在身側,與自己共枕一席榻被的人。

  看著那人酣睡熟甜的神情,她的心裡有驚、有喜,更有著理不清的疑惑。有那麼一刻,她以為他聽進自己的話,願意依她的意思製造醜聞了。

  只不過,這一廂情願的念頭維持不久,她嗅出他唇間濃烈的醉意時,便清楚這一出小把戲實非耿毅所為,更猜疑始作俑者,該是昨夜邀他們去閱卷與談心的耶律倍夫婦。

  這也讓她憶起昨夜,奚夫人挽著她的手,與她提及「好事將近」的事,總在有意無意間要說些春閨之事給她聽。

  她本以為奚夫人是在為她「進宮」這一事上鋪路,意在傳授一些討好王侯以利爭寵的房中媚術,心下排斥不已,怎知,到頭來卻是為了這一件事在操心。

  耶律檀心望著睡得正熟的人,頰上也染了一些紅暈,她忍不住將頭往他緩伏慢落的胸膛靠了過去,對主動親近他這一件事,始終拿不下結論來。

  為了什麼?

  還不就是怕去惹他生氣。

  她知道自己被耶律倍寵壞了,從來都是她發脾氣的份兒,哪管人家吃了她多少虧!如今,她只擔心做錯這一件事,被這個人怨。

  猶豫不決之中,大半夜的光景竟也溜走了,睡意一下子襲身,再加上身旁的意中人沒醒來的跡象,她便打起小睡片刻的主意。

  她叮嚀自己,「千萬別睡著,醒來同他解釋就是了。」想是認命,肯進宮了。

  怎料,事情由不得她控制,原本可以簡單說清楚的事,竟被「戚總管」弄到不可收拾。

  * * * * * * * * * *

  耿毅甦醒過來,認出偎在身邊熟睡的女子,見她一身薄衫,再察覺到自己光著上身時,醉意猛地一撤,臉也黑去了一半。

  耶律檀心舒緩地坐起身,眼都未及睜開,便開口說話,「啊~~你醒了……」言下之意,居然沒有一絲的彆扭。

  耿毅自然以為被她耍了一計,「我真是低估妳了,完全沒料到妳會設下這樣的圈套。」

  耶律檀心不怪他這麼想,急忙解釋,「請相信,我其實跟你一樣無辜……」

  「現下若有人闖進來,無辜的那個人絕對不會是我。」耿毅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跳了起來,「我的外衣呢?」

  耶律檀心也幫他四處看了一下,「我恐怕是給人拿走了。」

  「少不了受了妳的支使!」他一口咬定她有罪,並且將被子往她那裡擲了過去,「求求妳,把自己包緊一點兒。」

  耶律檀心無語,只能凝噎住淚水,照了他的話將自己包起來,才說:「情況沒你想得壞……」

  他心亂得很,根本聽不下一句解釋,目前的他只在乎一件事,「我弄疼妳了嗎?」

  她大眼睜著,愣站在那裡,彷彿不太懂他的意思。

  他於是再將話重複了一次,「我到底有沒有弄疼妳?」

  她搖了頭說:「沒有。」

  「真沒有?」

  「真的沒有!」

  結果,他卻擺了一副「天滅我也」的模樣來,抱頭跪在地上了。

  耶律檀心不忍見他自責,上前跟他實說了,「你醉得不省人事,根本連一根寒毛都沒動。」

  耿毅聞言將頭抬了起來,不見有喜色,卻更加懊喪,還說了自相矛盾的話出來,「如此說來,醜聞沒釀成,妳仍是要給別人糟蹋了……」

  他突然想到什麼似的一躍而起,轉眼就往耶律檀心這頭兒撲了過來,異想天開的說:「一不作、二不休,乾脆現在就讓妳進不了宮。」說完就扯掉耶律檀心裹身的被子。

  他癡癡地望著被壓在身下的她,被她美麗的臉龐迷惑住,四肢宛如被樹籐纏住,一動也不能動,良久後,才如夢初醒似地撤開身子,打算滾到一邊去。

  不料,他慢了一步,畫堂兩扇門在此時被人拉開了。

  一個破鑼似的粗嗓大剌剌地響起——

  「哎啊!皇天我個奶奶!這事怎生了償!這個驕郎啊!把咱們一個好好的契丹公主睡壞了,他日也甭想上攀漢人公主了……」

  戚總管這樣不清不楚地嚷著,把寺裡的警衛全都引來了,其中還有幾位上山來賞牡丹的世族貴客。

  大夥你擠我推地,就是想把門縫裡的事情看個一清二楚,誰知戚總管不懂人情世故,既然已將觀眾引來了,竟然狠心將門一掩,把「醜事」都關在畫堂裡。

  不僅如此,他還雪上加霜,擺了一臉尷尬懊喪的模樣,對眾人道說:「沒事、沒事,請各位大爺們先回房歇著吧!」典型的此地無銀嘛!

  「……」

  「有看到嗎?」

  「沒啊!你呢?」

  「只睨到兩個影……」

  十來個人交頭接耳,捕風捉影一番後,都把戚總管方才嚷的「此地無銀」記在心底。

  交換了意見,得出的結論便是——

  寶寧寺,近水樓台處,此院的畫堂裡,獨處了兩個影,一個原本能攀上漢家公主的耿驕郎,竟去拈壞了一朵大小皇爺皆欲采的「豔蕊檀心」。

  這結論隨著眾人離開了寶寧寺,還不到日落西沉時分,整個洛陽城裡的父老們都知道這一回事。

  * * * * * * * * * *

  皇上為了這一件事氣壞了!連著一個月不肯讓贊華先生入宮覲見。

  耶律倍除了繼續求見以外,能做的也只能等皇上氣消後,再作補救。

  其補救的方式便是,他不能再投閒置散地過著契丹王的日子,而是必須擔當起軍職,做一個架空的懷化軍節度使,正式對李嗣源的後唐王朝效忠盡力。

  這樣的安排並不表示朝廷倚重他,而是刻意要把他的身份再次降等。

  耶律檀心的公主頭銜自然也被摘了去,身敗名裂的後果是,良家子弟皆不再上寶寧寺送詩給她了。

  如今,耶律檀心唯一能嫁的人,就幽州節度使之子,耿毅一人。

  由於他們之間的事冒犯了皇上,罪過雖然由耶律倍全部頂下來,兩人的婚配仍是喜中帶憂,無法大肆張揚的。

  於是,一切事情都在悄悄的進行當中,深怕招搖過度,再次引起有心人的側目。

  某日,人跡頓減的寶寧寺忽然來了兩位貴客。

  一位是花見羞夫人身邊最有份量的宮女柳氏,另一位則是醜聞主角的叔父耿豪。

  他們的出現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好事將近了!」

  怎知,事實卻與大家所想的相去甚遠。

  「我為什麼不能娶檀心?」耿毅不解地問著叔父耿豪,繼而轉身面對眼前這位未曾謀面過的柳氏,「敢問娘娘,你又憑什麼阻止我娶她?」

  柳姨愁苦地看著眼前的男兒,不動氣地說:「我與你叔父有一個故事要告訴你,你聽了自然明白。」

  耿豪問了侄兒一聲。「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路下洛陽時,我跟你提過的那些前朝舊事嗎?特別是有關朱溫逼十七歲的末帝李祝退位的事。」

  耿毅點了頭。「大家都說他被朱溫父子的爪牙害死了。」

  柳姨更正他,「末帝沒有死,反而遺有一女。」接著就將末帝從宮中逃到山裡,如何遇上樵父之女,進而共育二子一女,最後卻抱著三歲大的女兒,淪落在洛陽街頭行乞,然後遇上柳璨與他的兩個女兒的故事娓娓道出。

  耿毅聽了柳姨的話以後,不禁打量起她來,他像想起什麼似的,緊接著問:「娘娘也姓柳,與我娘有何關係嗎?」

  「你娘是姊,我是妹。」

  耿毅一聽,才瞭解眼前的婦人,竟是當年正要嫁給豪叔,卻不幸被李存勖劫進後宮的姨母。

  他還來不及將故事消化進去,柳姨又將故事繼續說下去了。「……末帝當年為了不牽連我們柳家,曾打算帶著三歲大的女兒繼續逃亡,可是一場大病後,卻選擇 走入空門的路。末帝留下書信及一隻『戒印』為信物,要你外祖幫他最後一個忙,希望他能將戒印與女兒送到遠在千裡外的契丹國,給一個叫耶律圖欲的契丹人。」

  「耶律圖欲?外祖與姨娘認識他嗎?」

  「那時是沒聽說過他的名字,所以爹爹透過一些關係聯絡上在契丹國裡佐政的漢人大臣韓延徽,問耶律圖欲是何許人?韓大人念在舊日同鄉的情分上沒刁難爹爹,直接轉了信告訴他,這個耶律圖欲不是別人,正是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機的太子,耶律倍。」

  耿毅聽到這裡,人也傻了。這不就表示……「不,不可能的!」他當下拒絕承認所聽到的事。

  做姨娘的人繼而解釋,「當然可能,耶律倍小時候曾伴同耶律阿保機去故城長安拜見過唐昭宗,並與長他六歲的年輕王子李祝做了朋友。」

  耿毅無奈地看了叔父與姨母一眼。「所以你這一趟來,是不是要告訴我,檀心就是末帝的女兒?」

  「是的。」彷彿要讓耿毅徹頭徹尾地接受他不可以娶耶律檀心的事實,柳姨繼續侃侃地說著後來發生的事。

  原來……

  因為小公主年紀尚幼,柳璨與兩個女兒們不放心將她交進一個胡人手裡,因此將小公主留在身邊,由耿毅的母親喂養,直到兩年後,耿毅的母親病逝,柳璨才不得不給耶律圖欲書了信。

  信去以後,一轉兩轉三轉才有口信回轉到洛陽來。

  口信很簡單,只說他於半個月內會來接人。

  至於來接五歲小娃娃的人會是誰?要怎麼確認?一句都不多提。

  不過,果真如契丹太子的口信一樣,十五天後,有一隊人馬在夤夜裡悄悄造訪柳璨簡陋的屋子。

  領頭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神清氣朗、英勇有為,乍看似是漢家郎,但北方口音透露出他外族的身份。

  對方將熟睡的孩子接過來問:「娃兒叫什麼名?」

  柳姨代替傻眼的老父回答說:「孩子喚作檀心。」

  「好一個『檀心』,所謂『一朝春回日,花開復李枝』,李祝兄是一個有心人,為這個娃兒起的名字可說是意味深長。」

  經這個契丹人一提,柳璨與女兒才恍然大悟。原來,把「檀」字一拆,果然有那種「一旦春回發幾枝」的禪意。

  對方將孩子遞給隨行的婦人後,回頭對柳璨道:「我以性命擔保她的安危。」

  柳璨父女相信他的話,連質疑的念頭都不曾有過,他甚至沒去追問對方的名字與身份,就讓他們上了馬!

  等到那一行人巡著來時路,消失在寂夜之中,柳璨父女才面對面地思索半晌,之後恍然大悟。

  是契丹國太子耶律圖欲——也就是耶律倍親自南下來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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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耿豪首先打破沉默。「你現在知道了,耶律檀心其實是大唐公主李檀心。」

  柳姨再次重複她造訪大寺的目的,「這就是你這個平民小輩不能娶她的原因。」

  耿毅一臉荒謬地瞪視柳姨,辯駁道:「大唐早亡了,她降世時,天下四分五裂,改朝換代已不知多少次,再怎麼說都不是公主之身。」

  耿毅指出現實面,怎知卻引來柳姨的疾言厲色,「河東柳氏與幽州耿氏曾對天起誓,只要李唐血脈留世一日,就得對他們克忠一日,至死方休。」

  「檀心與甥兒心契意合,沒有貴賤之分,更無地位懸殊之別,恕甥兒難同意姨娘的話。」

  「好,你給胡人養了兩年,咱們漢人的忠孝節義全都擺在腳下踩了。」

  耿毅縐起眉頭,「甥兒從沒忘記過爹爹的教誨,他說過男子漢是不妄自菲薄的,」

  「好一個不妄自菲薄,你何不親自回幽州對你父親說去!」柳姨取出藏在袖中的信,遞給耿毅。

  耿毅接過信,帶了一種不服氣的倔性告訴姨娘。「順便帶檀心回去。」

  「你先將你父親給你的信仔細看清楚後再決定。」

  耿毅聞言,展信閱讀起來。

  毅兒如晤,

  為父已為你定下一門親事,對方是你在薊州、長你兩歲的表姊悅雲,因之無論是大漢、契丹或前唐公主對你有所青睞,吾兒皆需一概婉謝,萬萬不可心存非分之想。

  情事緊要,盼速回北界,勿讓者父成了背信之人,徒落世人笑柄。

  耿毅放下信,臉色發白,「這事太突然,我從沒聽爹提起過……」

  「這個年頭人心難測,突如其來的事可多著,不止就你這一件。」

  他直視他的姨娘,問道:「莫非是姨娘您給爹爹出的主意?」

  柳姨沒有否認,只說:「你爹爹也認為這樣才算門當戶對。」她帶著頓老十歲的愁容,悠悠地勸誘,「不是我們故意要棒打鴛鴦,而是這樣做對大家都好。甥兒若是聰明人,就該勸檀心公主進宮,如此行之,對你、對公主及贊華先生來說,才能趨吉避凶。」

  耿毅見到柳姨欲言又止的模樣,黯然問道:「姨娘您話中有話。」

  「我也只能點到為止,總之,你好自為之。」

  目送兩位長輩離開寶寧寺後,耿毅隨即找耶律倍商量。

  耶律倍是一位性情中人,自然覺得柳氏的想法不盡情理。「既然我能把鍾愛的義女許給你,為何你老家的長輩不讓你娶一個末世的落魄公主?」

  「父親認為我不該做非分之想。」

  耶律倍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耿公既然要你北上一趟,你就去吧!我相信你是聰明人,要不了多久便會返回洛陽來。只不過我聽說了,關外局勢逐漸不穩,你一路上要多提防。」

  耿毅領受了耶律倍的祝福與提醒後,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領著耶律檀心到母親的墳前磕頭上香。

  他牽著她的手,胸有成竹地對她保證,「在我跟爹爹闡述清楚後,一切阻礙定可消除,屆時盼能與妳攜手偕老。」

  耶律檀心忍住兜在眼眶邊的淚,冀望自己能跟他一樣樂觀,但是她特殊的身世背景與遭遇讓她對任何事都保留了三分懷疑。

  她總覺得,他此去歸期難測,一股生離死別的愁緒頓時湧上心頭。

  儘管如此,她仍是打起精神,主動表明自己的心志,「我在大寺等你回來。」

  耿毅看著眼前的美嬌娘,眼底閃著雀躍與希望。「一言為定。」

  於是,耿毅於一個孟夏的清晨,頭頂朝陽,足踏著晶瑩的露草,往北而行。

  * * * * * * * * * *

  幽州 耿府

  轉眼間,耿毅回到上谷已快三個月了,初返家門與老父歡聚的喜悅,早隨著秋日漸黃的枯草而變調。

  這些日子裡,朝野之間發生了許多的事。其中一項便是皇上病危駕崩,新皇即位。

  如果耿毅此刻身處洛京的話,絕對會感受到政治衝擊,但是北界離京千裡遠,舊皇的死訊除了讓邊防務州官兵枕戈待旦、戒備加嚴以外,對普通老百姓來說,還真不如損失一頭家畜來得令他們失落。

  連日來,當他凝望往南遷的飛鳥時,總免不瞭望雲長嘆,因為他對苦求父親成全他與檀心這回事,是愈來愈沒把握。

  耿父甚至將耿毅的姑父、姑母與悅雲表姊從薊州接到上谷來小住,為的就是強迫耿毅面對現實。

  「耿家媳非我悅雲甥女莫屬。」耿玠坦白地告訴兒子。

  耿毅不願在嘴上反駁老父,心下對這樁婚事卻是打著「能拖即拖」的主意。

  他明白表姊悅雲是一個懂得應對進退的善心好女孩兒,談吐得體又端莊賢淑,待他與眾人極好,沒有一個惹人討厭的地方,而他除了與她和顏悅色地保持距離以外,能做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向天祈求。

  今日,他立在城頭往南眺望,所思之人在萬重山外,他恨不得現在就化做一隻展翅鳶,飛越千山萬水,到她身邊團聚。

  陷入沉思的當下,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毅弟……」

  耿毅轉過身,見悅雲表姊立在眼前,滿眼關心地探問,「為何總是往南望?」

  他不想敷衍她,卻也不能對她完全坦白自己的計策,只說:「我看著雁兒往南去,好奇它們今冬將棲之所而已。」

  悅雲笑而不語地看著他,上前問他幾件事,「你打從京城來,有聽過朝廷會如何處理咱們北方的消息嗎?」

  耿毅訝異表姊關切邊防戰御之事,「是聽到過一些,但恐怕多是謠言。」

  「那你三個月前人在洛陽時,有沒有聽到過契丹人想拿下咱們幽薊的事呢?」

  耿毅沒應聲。

  墨悅雲倒是替他答了,「想必也是當謠言聽聽就算了,是不是?」

  「那表姊以為呢?」

  「契丹人人關騷擾我們的頻率漸繁,動作也愈來愈大,京城那批無能者說什麼都不肯加派人馬,邊防重將與當朝主事者意見分歧、互不信任,時至今至,我看也只能靠自己了。」

  耿毅聽表姊這麼說,頓覺慚愧不已。他只顧著兒女情長,對憂國憂民的事完全是狀況外,不得要領。

  「雲姊與姑父、姑母的行囊準備得如何了?」

  「皆已備妥。」

  「既然如此,我這就去跟父親話別。」

  原來,悅雲與她的雙親早已整裝好,要動身回薊州過冬。

  耿毅抓住這一個正當出城的機會,攬下這份差事,堅持護送他們安抵家園。

  耿玠在幽州城下送行時,意味深長地對兒子叮嚀一句,「早去早回。」

  耿毅像是做了虧心事,不敢與父親正眼相對,只說:「孩兒盡力而為。」

  耿毅於三天內,將姑母、姑父和悅雲送抵薊州,他與表姊簡單恭謹地話別後,便絕意南下洛陽。

  他已下定決心,要攜耶律檀心北上同父親請罪。

  耿毅離家第八天,行到黃河渡口處。

  他趁等船的空檔,將趕路多時的馬兒引到草糧處,打算照料一番,適巧,一些南來北往的商人也風塵僕僕地趕到,臉上帶著一些急匆匆的神色,餵馬的同時,也聊了起來。

  「三州之圍解了沒?」

  「還沒呢!」

  「幾天了?」

  「少說也五天了吧!」

  「駐北的軍藩一向銳不可當,怎麼這次不經久,一下就被圍呢?」

  「這次與往常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

  「聽說是契丹胡頭兒耶律德光領了十萬騎兵御駕親征,兵分三路圍堵三州,目前不攻也不打,按兵不動只是圍城。」

  「這到底是安著什麼居心?」

  「先牽制各方節度使讓他們短期無法互相支援,然後再一一破城進去,網羅將相。」

  「京師怎不派人支援呢?」

  「時機不好。舊皇駕崩,新皇才剛登基,為了防止政變,打著調兵遣將的算盤想乘機削去一些節度使的權力,可是,朝廷派近水滅遠火的把戲被那些節度使看穿,他們怕丟了軍實後反被新皇剿殺,所以兩邊都互相推托、按兵不動,任北界的邊防遭殃。」

  「這契丹胡兒還真是會趁火打劫啊!」

  「就是說……」

  耿毅在一旁聽得心焦,忍不住打岔問:「敢問大叔,您們談的三州是哪三州?」

  「哦!幽、瀛與薊,其中還屬幽州之圍狀況最劇。」

  耿毅一聽,臉色倏地轉白,匆忙道一聲謝後,二話不說地回到馬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他心下掙紮著,為究竟該往南或北而矛盾?因為不論他如何選擇,都將站在地獄與天界的交叉口。

  他若往南,是柔情似水與天上人間的甜美沉淪,但是終其以生,他難原諒自己,對父親對族人的愧疚會讓他置身地獄之境。

  倘若往北,是戰火連天的生死搏鬥,他可能未能進城見父親最後一面,便喪命胡敵手中,讓人心絞更甚的是,他與檀心攜手同心的日子便要幻滅。

  「可是……你若能生還的話,又如何呢?」耿毅像是在暗夜裡見到一線曙光似地問著自己。

  那當然是……千裡萬裡都要回大寺去尋她!

  看見希望後,他也瞭解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將馬牽出來後,掉頭往北,急如星火地朝來時路,回奔而去。

  待耿毅風塵僕僕地趕回北界時,五天又過去了。

  情況正如那批商人所述,他回程所經之地,明顯地被打劫、掠奪過,數以萬計的騎兵師團在城外方圓一裡處便紮下營,形成飛鳥難度的精銳攻陣。

  耿毅只得往回退,找一個暫時藏身之處,再將對策想清楚。

  他想起了一個上密道,那是小時候從城裡偷溜到城外捕雲雀時挖的,他因為從沒被大人抓到過,也就從未把這個秘密透露給任何人知道。

  當夜,他摸黑溜進契丹兵營,偷了一套胡服出來,他在草堆裡將衣服換上,才要轉身就被巡夜的兵發現。

  一把長槍說著就要往他的咽喉刺來,

  他緊急喊出一句契丹語,「別刺!我出帳撒泡尿而已。」接著就直瞪著寒光閃閃的槍刀。

  「小毛頭,有尿就地撒不行嗎?下次鬼祟跑那麼遠,當心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還下快回你的營帳去!」

  耿毅像有鬼在後面追似的,連滾帶爬地混進契丹營地裡。

  白天耿毅與自己賭命,潛藏在不同的營車裡,晚上則是傚法沙漠蒼鼠四處找掩護,漸次地朝前方營地偷摸過去。

  日伏夜出地熬上三日,他總算摸進最前陣。

  他將前陣的情況大略勘察後,瞭解契丹兵馬為了反制漢將架在城頭處的連弩長弓,自動退守了五百尺;明智保防的決策,卻不利於耿毅的入城計畫。

  「坐以待斃總不是辦法。」耿毅伺機而行,在一個黯淡無月的晚上偷得一匹快馬,出其不意地從契丹營地殺將出去。

  等到契丹人有所警覺要追時,他已不顧一切地衝進了守城的射程範圍,他在千鈞一髮間躲開如雨飛來的箭矢,趁漢軍調整連弩射程的空檔時,朝城頭嘶吼,「自己人!耿毅!」

  守城的衛士認出策馬狂奔的人後,十萬火急地示意弓箭手停息。「快將繩拋出去!」

  耿毅從馬上一躍,抓住拋墜而出的繩索後,疾快地蹬著石牆往上攀,轉眼之間,他的人影便消失在城頭間,余留下那一匹契丹好馬,徘徊於空曠的土丘間,掉頭回去找它的主人。

  耿毅摘掉裘帽,氣猶喘吁吁,卻急匆匆地問著,「我爹人呢?」

  「他人在書閣裡,正同軍師及眾將們商計對策。」

  耿毅馬上朝父親的書閣奔去。

  耿玠卻已聞風跨出了書閣來迎接。

  耿毅見到父親的身影,不由分說地就要往地跪下去。「兒若知情勢緊迫,絕不會挑這個時候離開,請爹原諒不孝兒……」

  耿玠一把將兒子拉起來,神情激動,半天只說出一句話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倒是耿玠的參謀先生把耿毅拉到一邊,細聲地同他說白了。「少爺啊!大夥正慶幸你不在城裡,能逃過一劫,怎麼你倒跑回幽州送死來了?」

  耿毅坦率地與大家說明自己的心意,「耿毅抱著與爹和城中父老共存亡的打算。」

  老父啞聲詢問兒子。「妳……見到想見的人了嗎?」

  耿毅扮不來灑脫的模樣,只能老實地搖頭,「尚未有機會。」

  耿玠聞言,眼下浮現了遺憾。「前些日子我百般阻撓你送信,如今契丹兵臨城下,志在拔城,我看連報信飛鴿都無用武之地了。」

  耿毅見父親因為他的事內疚消沉,明白對城中的士氣無益,於是興致勃勃地嚷,「我倒覺得飛鴿是多此一舉。契丹軍陣雖然龐大,糧餉卻都是打草谷得來,吃咱們這州要再補給可難了,他們也怕援兵來相救,比我們還希望速戰速決。爹,我在契丹陣營裡待了三天,探得一些軍實,急著向您稟報。」

  參謀先生聽了耿毅的話後,心底也升起一絲興奮。「將軍,咱們快進書堂裡聽聽耿少爺怎麼說吧!」

  耿玠見兒子目光炯炯地談論戰略,也趕忙打起精神,領眾人入堂內,商議防禦戰備。

  * * * * * * * * * *

  幽州城守了一個半月之久,期間契丹人發動了三次攻擊,次次皆是得不償失後,便派出傳令官抵達城下,表明態度。

  「契丹皇帝志不在得城,而是仰慕耿將軍的軍事才幹,想延請將軍到契丹帳下,商議兩軍修好之事。」

  結果是,雨箭從城裡往外飛了出來,射死了傳令官,也戳破了契丹包著糖衣的謊言。

  契丹人老羞成怒,開始猛攻狂打,但卻一無進展。

  原因在於,耿玠初到幽州城上任時,便全面將城修建改造過,城高石厚的防禦優勢,加上武器精良與長時間訓練有素的士兵等因素,反倒有以寡御眾的勝算。

  這種勝算是援軍愈早抵達愈高,可是問題是,援軍究竟來是不來?

  大家救亡圖存的信心沒被城外的雄師嚇垮,倒是被救兵遲遲不到的幻滅給侵蝕去了,因為契丹大軍壓陣圍堵,他們與外界斷了一切的接觸與補給,儲糧與箭羽總 量雖然只耗損去三分之一,但是天寒地凍時節,卻耗去不少的炊燃木料,大家不擔心沒儲量,反倒憂心缺乏柴火恐要斷炊,於是,城內的前景更加難料。

  因為難料,大夥也起了破釜沉舟,與城共存亡的念頭。

  於是,三個月又過去了,本該歡度豐收的「年」是悄悄地來,卻也在大夥無心過年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走了。

  三天三夜下個不停的雪讓局勢更形惡化,原本就處於挨餓邊緣的城民總數在飢寒交加的惡況下,只一夕,便遽減四分之一。

  這場雪壓垮了全城軍民的信心。

  雪上加霜的是,契丹軍挑這個時候打起心戰來,他們趁夜在雪地裡用畜血澆畫出幾行漢文。

  「惟耿公一人出降,全城倖免。」

  隔日,雪地上又增加了幾個刺眼的紅字。

  「耿公不出城,破門大屠城。」

  字字斗大得怵目驚心,也讓城裡的人喪失了信念,男女老幼的哭號聲不時從城裡傳出,卻又被滿天的飛雪給淹沒。

  這一日,該是上元日,耿毅猶記去歲,洛陽大寺裡也是下著大雪,自己與檀心偎在爐邊烤栗於賞梅,互出燈謎挖苦對方,雖是意氣之爭,但卻藏不住辯嘴的歡壹口。

  今歲,同樣是上元日,大雪也是飄個不停,冷灶取代了暖爐,疊屍架肉的差事洩漏了戰爭的殘酷,也讓耿毅體會到,今日是他父親生命中最難捱的一日,因為契丹大軍出了一道再簡單不過的謎題。

  答案便是他父親的榮譽。

  耿玠一身青衫,出現在兒子面前。「毅兒,爹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耿毅擱下老翁的屍體,迎上前,眼裡夾著抗拒,「爹,再撐幾日看看,救兵……」

  耿玠苦笑一番,「救兵!這種天候下跟誰調去?朝廷嗎?算了吧!大勢已去,我也早放棄這種儍念了。如果契丹胡賊要的是我,我又何必拖著一城的人跟我陪葬呢?」

  耿毅依父親寧死不屈的忠膽個性來推,對契丹的出降是比一死了之還要不堪的事。「既然如此,我陪爹一起去。」

  「不,這事由我一人去就行,倒是你要記住我現在告訴你的話,關內已無聖明之君了,倘若我出降後,契丹胡賊肯守諾不屠城的話,你就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想盡辦法活下去。」

  耿毅看著父親,慎重其事地點頭。

  「另外,你與檀心公主的事,爹棒打鴛鴦,能說的只有抱歉一句……」

  「爹……」

  「至於悅雲,她若逃過這一劫的話,你與她的事,就由你們自己拿捏了。」

  耿毅聽著爹爹一副交代後事的模樣,他狂亂地保證道:「除非悅雲先行別嫁,否則孩兒不會讓爹爹成為負義之人。」

  「那麼你與公主的事……」

  「只有祈求來世與她結緣了。」

  翌日,雪停了,萬裡無雲的天空如碧海一般,幽州孤城靜立在藍天白雪之間,鎖了近四個半月的城門嘎啦嘎啦地被推開。

  未幾,一位青衫漢子便現身在城門外,厚重的城門在他的指示下又被推了回去,留他一人面對數十來位策馬奔前的契丹勇士。

  契丹勇士引馬上前,打算將坐騎讓給青衫男子,怎知,說時遲、那時快,青衫男子趁契丹勇士靠近時,快手一伸便抽出對方腰間的長劍,刻不容緩地提手往自己的脖子劃了去。

  劍隨人落,皚皚白雪在剎那之間被青衫男子的熱血染紅了。

  * * * * * * * * * *

  「耿玠這老頑固!當真身降心不降!」耶律飛忿忿不平地對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報告這一個噩耗。「看來我們只有破城屠宰一場,才能教這老頑固在陰間裡後悔!」

  耶律德光冷笑一聲,「好,號令由你來發!」接著漠然問一句,「他抽誰的劍?」

  「我的。」耶律飛應道。

  「怎麼抽?」耶律德光依樣畫葫蘆地抽出耶律飛的劍。「這樣嗎?」

  「對,就是這樣,一模一樣……」

  耶律飛話還沒說完,脖子便被自己的劍抹了,他瞪著死魚般的眼珠,不解地望著他的主子,抬手蓋住噴灑的血頸,還來不及問上一句,「為什麼?」人便潰倒在地上。

  儘管耶律飛死不瞑目,其他隨行的人倒都看清他是亡在自己的粗心與傲慢。

  氣出完後,耶律德光將劍隨地一擲,轉身察看耿玠毫無生氣的屍骨,他跪著沉思一會兒,才吩咐一句,「準備攻城。」

  「攻入城以後呢?還請聖上明示。」

  耶律德光本來打算說,「就殺個全城片甲不留。」但是當他低頭再多看耿玠僵冷的屍骨一眼後,便改變了心意,「肯當順民的就充奴,不肯的人,就地成全他們。」

  當夜,幽州城九成倖存者,不論男女老幼都成了耶律德光大軍的帳下奴。

  耶律德光還為這四個多月來白忙一場的事而耿耿於懷,直恨不能將大意無能的耶律飛大卸八塊,可能是他的親將知道他咬牙切齒氣難消,竟早早在雪地下挖了一個坑,就地將耶律飛埋了。

  害他怨氣無處可發,當下就命將士把一個月前從薊州抓回來的漢家女奴招進帳裡,二話不說地抱進氈毯裡,先要夠再說。

  這個漢家女淪為他燒飯打掃、溫床補衣的女奴已一個月,前十五天簡直是他媽的難搞,盤問她的名宇,是怎麼都不肯鬆口。

  他就不信問一個名兒會比攻城掠地還費勁兒,結果,令人摑她幾掌,摑到她的臉腫得跟塞滿食物的蒼鼠一般,還是不肯吭聲,就連他出口威迫,要把她丟給一群「餓狼」教訓一番,她眼也沒瞬上一次過。

  他認了,想是天冷,作戰乃非常時期,那些美又嫩的嬌妃不在身邊,只好退而求其次,將就這一個固執體溫低的蒼鼠來溫他的床。

  第一晚,他就後悔沒將她丟到狼群裡,因為他從來沒碰過像她這樣又硬又難睡的床墊!

  足足花了將近十來個晚上,才教會她什麼叫「服從」,可她的服從是揮發性的,睡過今夜,明朝又拗起來了!

  也許就因為他曾花費一番功夫調教,儘管做的都是血本無歸的勾當,她的表現也一直差強人意,他仍是將她暫留身邊,沒真送她去「喂」狼,原因就在於她的韌性夠,從來不哭也不鬧,完事後馬上起身幹別的活去,不會緊黏他身邊,更不像其他的女人亂吃醋。

  這樣不酸的女人討他另一種歡喜。

  他噓口氣地看著帳頂,感覺到身邊的女人就要翻身離去時,他突然抓住對方的腰身不讓她離毯,意思就是皇爺他玩得還不夠盡興。

  對方假裝不懂他的意思,執意起身穿戴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親衛在帳外求見。

  「聖上,又抓到一個不肯和降的漢奴了。」

  「脖子一抹,乾淨了事。何須來煩朕?」他說完將那女奴又拖回身邊,直接壓在身下,女奴給他一個恨之入骨的眼神,他也不示弱地還擊她一場,直到她閉上眼,咬緊唇後,他知道自己難得處於上風,樂此不疲地對她進行溫柔的侵略。

  可是,親衛就是不打算讓他享受,硬是要他出帳談。「聖上,抓到的小子叫耿毅。」

  「我說過了,不從就算了,留著也是製造紛端。」話雖如此,可他這標準從沒放在他身下的漢家女奴身上或是他欣賞且欲招攬的漢臣武將。

  不過有意思的事發生了,不知為了什麼事,這個漢家女聽到他與親衛之間的對話後,突然僵住了,才眨眼之間,竟做出了前所未有的舉動,她竟然柔順起來,主動討好他了!

  她的變化讓他起了疑,他將身子一抽,便站了起來。

  他抓過自己的衣服,穿戴的同時,仍用餘光觀察她的一舉一動。

  心眼尖的她也知道他對她起了戒心,於是變回先前的冷漠,以更快的速度穿戴好,裹了粗呢頭巾就往帳外行去,連一個禮都不屑跟他行。

  他聳肩,不跟她計較,反正她已與他行過敦倫之禮,這才是重點。

  「進來吧!」他對帳外的人說了。「你說他叫什麼來著?」

  親衛入帳後,直接將名字再重申一回,「他叫耿毅。」

  「幽州人隨便一抹就是這個姓。」

  親衛也把他不能將這小子隨便一抹的理由道了出來,「稟皇上,他其實是耿玠的獨子。」

  耶律德光目光二兄,霸氣地單手擦腰,一手挲著下巴的髭。「便又如何……」

  親衛見主子氣血不順的模樣,知道他從那個漢家女奴處受到挫折,只好說:「皇上既然不認為這事重要,那我現在就出去將他處理掉好了。」

  「不急,我出去會會他就是了,若發現他跟他老子一樣執拗,再處理也不算遲。」耶律德光仰天丟了一個無福消受的模樣。

  親衛卻知道皇上這回說話言不由衷了,他心裡巴望著的,是「虎父無犬子」惜才之心能成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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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耶律德光見到對死亡無懼的耿毅後,對他有說不出的喜愛感,也許真是愛屋及烏情結作祟,他竟不加責斥對方夾帶輕蔑唾棄的眼神,反而當他是一匹未馴化的騮駿,準備以最大的耐性與最寬貸的時間來收服。

  在耶律德光特別的指示下,耿毅毫無選擇地成為他的一員帳下奴。

  表面上,耿毅似乎比其他奴隸擁有更多的自由空間,讓他的逃亡計畫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但是若非有人暗中相助,常人要逃開他安插的眼線也真不容易。

  不久,耶律德光就調查出幫助耿毅逃亡的人是誰了。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帳下、抵死都不肯對他透露名字的漢家女奴!

  耶律德光簡直氣壞了,氣過怒消以後,他將兩人觀察一陣子,又沒發現這女孩有偷漢子的跡象,沒憑沒據地將醋罈打翻,搞砸好不容易與她和穩的關係事小,若讓她發現他在乎她,那可是留給她一個回傷他的把柄了。

  耶律德光將事情通盤想過後,覺得一動不如一靜,知道是她暗地幫助那小子後,倒也覺得情況有了控制,只不過他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非得查出兩人的關係不可。」

  至於耿毅這小子逃營這事,扳了手指算算,幽州城破擄入契丹也快一年,竟達七次之多!

  這也算是一個破天荒的紀錄了!

  可慶的是,耿毅的行蹤全在耶律德光的掌握裡,耿毅即使有本事逃得過半天,卻始終逃不出一日以上的路徑範圍。

  他派人將耿毅逮回來以後,總少不了差人扮個樣子輕笞他一頓,三不五時在自己心腹面前下幾個馬威,狠踹他幾腳,再支使那一個漢家女奴去照顧遍體鱗傷的他,同時不忘安插幾個深諳漢語的大臣當耳目。

  到頭來,卻是他親耳聽到他們的對談。

  「毅弟,再這樣逃下去不是辦法,你總有一天會被他打死的。」

  「打死也甘願,有人在洛陽等我,我總得知會她一聲,要她別再等了。」

  「我墨悅雲已被耶律德光糟蹋了,無顏再做你們耿家媳,你若真有逃脫的一日,儘管與那位姑娘在一起吧!」

  「雲姊,我真希望咱們能一起逃。」

  「這裡的幽薊父老姊妹們都需要我,我若一走,叫他們何去何從?」

  「原來你是為了大家好,才忍辱做耶律德光的女奴?」

  墨悅雲將事理說給耿毅聽,「該說是託了耶律德光的福,我才能替大家掙一點好處。」

  耿毅聽著表姊不帶一絲激越的話,卻辨識出與以往迥異之處;她這回提到他時,竟肯「稱名道姓」了,而非鄙夷地喊他為「契丹賊頭」。

    「可好處從沒見你留在身邊享受過。」耿毅見她老是一身素緇,從死人身上剝下的粗布麻衣套了三、四層,經年累月一身樸實的農婦打扮,若非是同軍營的人,恐怕猜不到她是耶律德光這一年來最寵愛的女人。

  耿毅老實說了自己的想法。

  墨悅雲只是苦笑,「最寵愛的女人?不會吧!我充其量不過是他出征沙場的專用軍妓罷了,用盡過時後隨地可拋……」她的話音在瞄見掀簾入帳的人影後,漸漸轉小到無聲。

  耶律德光的身軀佔據了整個入口處,像一座山似地屹立著。

  他如鷹似豹的眼,將耿毅與他口中的雲姊打量一番後,以契丹話對耿毅道:「你告訴她,下次你再受她協助逃亡被朕抓回來的話,朕不僅要打斷你和她的腿,還要讓你們嘗嘗黥刑的滋味。」

  耿毅沒開口。

  耶律德光面帶嘲弄,雙手反剪在臀後,氣勢凌人地站在原地跟他們耗。

  耿毅後來照耶律德光的意思翻譯。

  墨悅雲聽了,心生反抗地跳了起來,衝著他的面,咬著牙咒著他,話卻是對耿毅說的,「你就用契丹土語告眼前這個賊頭野人,要殺要剮隨他意!」

  耶律德光撐著厚臉皮,假裝沒聽懂,繼續說:「你再告訴她,下次若再不識好歹地把朕賜給她的金衣皮毛與寶物轉送給別人的話,朕不僅要打斷你的腿,甚至會將你綁在木樁下喂蠍子。」

  耿毅皺了一下眉,覺得他倆的表現不像主與奴,倒像夫妻吵架在辯嘴,自己夾在中間裡外不是人。不過,他洞悉出耶律德光警告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疼私用意後,馬上翻譯給表姊聽。

  耶律德光緊接著補上一句,「畢竟她的命再歹,也還是皇帝的軍妓,既然貴為『皇家』御用品,出入亮相時總不能太傖寒,不是嗎?」

  墨悅雲似乎聽懂他最後一句話,忍下羞辱的淚水,一發不語地往帳外走去。

  耿毅對耶律德光最後的一絲好感,在此時全都消退得一乾二淨。他忍不住抗議,「皇上處理家務事時,最後別把卑奴扯進來。」

  耶律德光無辜地聳肩,道:「好處全都給她佔去,她倒表現得像殉道的尼姑似的,要朕拿她怎麼辦?」

  耿毅聽這個契丹皇帝「她」來「她」去的喚著悅雲,心下很不舒坦,「她有名有姓,叫墨悅雲,不是物品。」

  「在朕看來,她寧願當物品,也不願讓朕知道她的真姓名。她是一個麻煩女人,也許朕該將她遣到別處去,以免你又打起逃亡的主意。」

  「這能怪我們嗎?」耿毅略帶諷刺性地回答他。「被擄的人若換作是皇上,你逃不逃啊?」

  「只要你放棄逃亡,並安心在朕麾下辦事,咱們什麼條件都可以談。」

  「包括釋放悅雲嗎?」耿毅挑戰眼前人的耐性。

  像是防止被人看穿,耶律德光背轉過身去,直截了當地剔除這一個可能性。「放她走是沒得商量的事,至於往後,日子長得很,就難說了。」

  耿毅看著眼前豪放卻又擅長精打細算的人,給了他答覆,「我逃累了,暫時沒氣力跑了。」

  耶律德光回轉過身,臉上有著自我消遣的笑,「真可惜,朕的『皇家』獵犬又要無聊一陣子了。」

  耿毅看著眼前人,拿他與正經八百的耶律倍做了比較,突然問他得對自己承認,他對耶律德光的憎惡少了一些。

  * * * * * * * * * *

  契丹國 上京

  這樣的話說不到一年的光景,耿毅又得重新思考逃亡的事了。

  原因在於耶律德光受了河東勢力石敬瑭的邀約,動了拿下磁州的主意,又一次興師攻城掠地後,磁州不堪一擊,哀鴻遍野,死傷不計其數。

  他縱容將士破城擄劫漢奴,將即有建設破壞殆盡後,拍拍屁股便一走了之。

  契丹國裡說話最具份量的漢臣韓延徽,縱使能操縱、洞悉世局讓耶律德光南侵時所向無敵,卻始終無法勸他改變這種打了就跑的次等戰略。

  這樣高軍事統治姿態,卻又低能的政治手法,看在年將二十的耿毅眼裡,實在是一個無法參透的事。

  他知道契丹人是逐水草牧畜的,但這般殺雞取卵掠奪後又不努力佔地建設,努力取得民心,不僅是他統治者的損失,也是漢民百姓苦難的源頭。

  這種苦難,對有「漢賊兩立」觀念的賢達人士來說更是一種精神上的煎熬。

  原來耶律德光每次對一個地方發動攻勢之前,都要幕僚與密探舉出當地的良才策士。

  所以契丹統帥入城後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先網羅賢良,並保護他們的性命,再送回營地裡進行遊說。

  聽人說,他這一次從磁州凱旋而歸,意外地獲得一個讓他龍顏大悅的驚喜,只不過這個驚喜,令人想起那個從容就死的幽州玠公,所以大夥不得不小心伺候。

  耶律德光為了這一件事,特別找上正在牧地,陪奚王的低能貴族孫子撿馬糞的耿毅。

  耿毅撿著糞,同時還得注意握著長柄槍、四處奔跑找無影人格鬥的低能貴族孫子,以免被他的槍刺中。

  當低能貴族的槍拿得太低時,他會馬上丟下手中的工作,糾正對方,「阿古裡,小心……你差點讓我絕子絕孫……」

  阿古裡只衝著他傻笑。

  耿毅捺著心性解釋,同時比了自己的胯下,「阿古裡,這裡不能亂刺,除非你恨極了對方。來,柄握緊一點,記住要朝上,因為可以讓人致命的心臟在這裡,不是在下面……」

  對方依然衝著他傻笑,只不過這回多點了兩次頭,表示他受教了。

  耿毅興奮的給他鼓舞後,往東一比說:「就是這樣,你到另一頭玩去,我才好專心辦事。」

  對方得令,轉身往西邊沖了去,還很大聲地喊,「殺……」並將一地待撿的糞堆踏過,到末了,耿毅交代了半天的槍頭還是朝下,攪糞的時候多。

  耿毅大搖其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

  耶律德光把這一場戲看完後,才走上前,口裡有挖苦,也有一絲佩服,「你真有耐性,連奚大王都放棄他的乖孫了,你還硬攬這苦差事……」

  「二十歲的大個子,五歲的智力,總得有人陪他玩,否則鬧進皇帳裡,又得遭人毒打了。」

  耶律德光欣賞地看著眼前的小夥子,總覺得他若有一個這樣的兒子該多好啊!

  耿毅狐疑地瞄了他一眼問:「皇上走這一趟,專門看我和阿古裡玩耍嗎?」

  「不是。而是給你一個新差,去跟一個漢老頭兒打打交道。」

  「要我在他面前幫皇上美言幾句,順便勸他看開些,對你磕頭辦大事,是嗎?」

  耶律德光看著眼前這位寧願撿糞也不替他效忠跑腿的年輕人,不抱指望地問:「你肯嗎?」

  「我恐怕幫不了多少忙,還是在這裡幹活好。」耿毅說完便轉身,碎步地挪動套了鐐的腳,打算去拾另一堆糞。

  耶律德光走到那一堆糞旁,彎腰撿了一塊遞給耿毅。「那就看在同是漢人的份上,盡點同胞愛,陪他聊個天就好。」

  耿毅瞪著耶律德光手中的那一塊駱駝糞,半天也不接手。「就這樣?」心裡卻不相信貴為皇帝的人竟肯彎腰撿糞!

  耶律德光給他一個保證的笑。「就這樣。」還多補上一句,「『她』若聽到你不再執意撿糞的消息後,會對朕和顏悅色一些。」

  耶律德光口中的「她」,就是契丹國人嘴裡,那一位不願取悅皇上,因而惹惱述律皇太後的「雲妃娘娘」。

  「哦!她對你和顏悅色於我一點益處也沒有。」耿毅現在過日子的方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當然有益處,她若不擺臉色給朕看,皇太後和朕也會多疼她一些。希望她過好日子,不是你的心頭大願嗎?」

  耿毅沉著臉將糞接下後,諷刺的說:「皇上不但懂得馭人之術,還深諳牽制之道啊!」

  「還不是拜你們漢人做事喜歡拐彎抹角之賜。」

  耿毅反手將糞丟進身後的籃子,「看在這一塊『糞』上,我接差就是了。」

  於是,他這個舊奴漢人就被派去新奴帳裡,跟受擄的磁州人打起交道了。

  這交道一打,可不得了!

  他竟碰到兩個熟面孔的人。

  「是當年到幽州說服耿玠讓耿毅認耶律倍為義父的張勵大人,另一位卻是他作夢都不敢想,卻時時刻刻魂牽夢繫的李檀心!

  「檀心!」他脫口就喊。

  對方在見到他的面時,眼睛也是睜得跟栗子一般大,卻在幾秒內收斂住,最後只冷冷地睨了他,然後不語地撇過頭去。

  那種傲慢孤芳自賞似的倔強表情,只有他的「檀心」才擺得出來!

  耿毅還在震驚之中,腦裡被眼前的景像一轟,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倒是手腳被綁的張勵開口說話了,「我恐怕這位兄弟認錯人了,這小姑娘是我的甥女,從洛陽到磁州探我,不幸也跟著我來這裡了。」

  張大人說著話的當兒時,還跟耿毅使了一個眼色,表示隔牆有耳,說話得謹慎。

  耿毅瞭解後,就地坐了下來,又驚又喜的他四肢發著抖,他克制自己別去看她、聽她,甚至衝過去將她抱進懷,對她訴說衷情一番。

  兩年的別離與艱難的處境讓他們變得陌生,而從她剛才看他的一眼裡,他知道自己必須澄清一些事。

  於是耿毅很坦然地把自己這兩年來的遭遇都說了出來,包括從洛陽回到幽州的事、幽州之圍、在契丹國裡的生活,以及當年受父命與薊州的表姊訂親之事,只不過,為了不替悅雲表姊製造麻煩,他沒敢將她的名字說出來。

  他觀察著側坐於另一頭的檀心,默默無語聽著他的故事,原本撇著唇的臉似乎柔和了一些,再轉回頭看他時,眉宇間也多了幾分體諒。

  耿毅瞭解,少了綾羅綢緞的富貴行頭與紅唇粉黛妝扮的檀心看來平易近人多了,但在眾多女奴間,仍是頗有姿色的,若非臨危謊報她是張勵大人的甥女,恐怕早已遭契丹貴族侵奪了。

  這時候帳外起了騷動,一個身著豪華裝扮的契丹武士闖進帳來,後面跟著耶律德光的家奴總管,急得跟一隻在火礫上跳的斷翅野鴨一般。

  「我的好爺李胡大將軍啊!這事得先跟皇上報了再說……你不能……」

  「皇太後同意,皇上也一定會同意的,我事後再上報,跟他們細說也不遲。」

  「可是皇上已下了命……您無論如何得忍耐住……大人若不照規矩,遭殃被數落的可是我們這些下人……」

  「好啦、好啦,我只是來看看小美人罷了,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被喚作大將軍的武士一轉身,耿毅的臉也沉了下去。

  這個神氣威武的大將軍叫李胡,是耶律阿保機和述律皇太後的第三子,也是耶律德光的皇太帝,天下兵馬大元帥——李胡。

  在契丹國人眼裡,明快干練的述律皇太後什麼事都精準,就這事糊塗了,竟把這個驕縱的兒子寵溺得跟寶似的,早已將「偏憐之子不保業」的警語丟到腦後。

  而耿毅是再同意不過了。

  「啊!耿毅奴,你總算想通,看在日子難過的份上,捨馬糞來給咱們張勵大人提鞋了?」李胡口氣傲慢輕侮,完全不把耿毅看在眼裡。

  耿毅向來識時務,也不覺得李胡有必要把一個奴僕看入眼裡,若換作是其他契丹貴族進帳,為奴的耿毅甚至會不亢不卑地行禮問安,但不會是李胡。

  李胡這傢伙外表英俊、內心陰狠,別說糟蹋了許多漢家婦女,就連對契丹本族的姑娘也是一個模樣兒,喜歡就搶、厭了就棄,根本就是一個視女人為玩物的殘酷將軍。

  總管知道這情況的,忙地插話進來,為耿毅緩頰。「是皇上請小兄弟來陪陪張大人的,將軍可別誤會了!」

  「說過了,我只是來看美人兒的。」李胡說著直接往檀心所坐之處踅了過去,伸手就是掐住她的頰,將她評頭論足一番,說:「長得不差,就是太憔悴了點,可得把她養肥些,我喜歡肉多的女人。」

  檀心趁他起身之前,卯足勁地往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液。

  帳裡的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措嚇愣住了。

  倒是受辱的李胡清醒著,他不由分說地直接揮了檀心兩個巴掌,掏出價值連城的匕首,抓著她的前襟就要將她往帳外拖去。

  耿毅不顧腳鐐之困,一拐一拐地上前要阻止,忙亂中就要去奪李胡的刀。

  總管見了,哇哇大叫了起來,他只擔心一件事,「皇上要罵人的,來人啊……」

  「統統都住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門帳邊響起,教帳裡的人都停下來,一探究竟。

  總管回身後,見是耶律德光的愛妃「雲娘娘」駕到,可高興得不得了!

  李胡可不一樣,他仍是抓著檀心的前襟,甚至不客氣地對墨悅雲道:「雲妃口氣好大,但就不知道是不是也衝著我說來著。」

  「你說呢?」墨悅雲似笑非笑地應了一句,接著慢慢地往旁挪了兩步後,讓尾隨在她身後的耶律德光替她回答。

  耶律德光上前一步,豪邁地朗笑道:「勿怪雲妃,是我要她這樣說的。」

  李胡當下鬆開檀心,收斂惡霸的行徑,幡然扮出一臉恭順的模樣,對耶律德光行了君臣禮,「皇兄,有些新奴兒就是不懂規矩,該教訓一番。」

  耶律德光呵呵笑了幾聲,伸指朝頰一比,反問弟弟,「耳光打到了吧?」

  李胡被皇上這麼一問,這才瞭解,被啐了唾液的頰忘了抹,他尷尬地抬手,同時回道:「嗯……打到了。」同時不忘憤恨地掃了檀心一眼。

  「那就算是兩相扯平了吧!張大人是朕與皇太後的座上賓,他的甥女我們也不能任意欺負。」

  李胡聽出耶律德光語氣帶了幾分警告的意思,也忙接口。「當然,皇兄說得極是。」但他暗地打的如意算盤卻是,「稍後非得向娘要人去,諒你不敢反對。」

  耶律德光隨即要墨悅雲上前照顧檀心,然後轉頭對張勵道:「可否有這個榮幸,請張大人到聯的皇帳裡聊聊?」

  張勵忙著替檀心解圍,只想藉耶律德光的氣勢轉移李胡的怒氣,「好、好,聊聊可以的。」

  耶律德光於是對耿毅說:「你幫張大人解套吧!順便跟著來當通譯。」

  耿毅忙裝出一副頭昏的模樣,回道:「奴隸忙不來這事的。」

  耶律德光以為這是小子不願替他辦事的推托之辭,但又懷疑他與悅雲之間有計畫,於是跨前幾步,以格外溫柔的嗓音對悅雲道:「娘娘,可別忘了,朕今午出遊巡獵過,獵犬鷹爪們都需要休息。」

  悅雲知道他在警告自己,別故態復萌幫耿毅逃亡。

  對於他的質疑,她心裡是感慨萬分,卻仍不露一絲感情地回話道:「皇上多操心了。」

  耶律德光猶不信任地審視她一眼,才轉身對耿毅道:「一等娘娘照應完張大人的甥女後,你就護送她到我的帳裡,遲了讓我親自找上門可不好。」說完,便領著張勵與李胡離去。

  他一走,悅雲的肩頭隨即垮下,見耿毅與檀心早已相擁在一起,訴說衷情後,便悄悄地坐到另一頭去

  耿毅捧著檀心紅腫的頰,氣呼呼地罵了,「那頭禽獸,總有一天我非得宰了他不可……」

  檀心以唇封他的話,兩人隨即相依相擁,纏綿相思之切自然傳露,此時已是無聲勝有聲。

  耿毅鬆開了她,理智地說:「李胡這人記恨,妳不能留在這裡,愈早將妳送走愈好。」

  「不!」檀心哭喊了出來,「我要跟你在一起!這些年來,我一直盼你、等你,幽州之圍傳到洛陽時,我哭了,本以為你赴了黃泉,可是後來又有人傳,說事發時你不在城裡,去了薊州,我與義父才升起一線生機時,結果薊州也被圍了,你又下落不明,傳聞就這樣反覆地變著,可我們從沒料你竟然落入耶律德光的手裡。」

  「我試著逃過,可是……總被抓了回來。妳呢?人不是在洛陽嗎?怎麼會在北方呢?」

  檀心落下了一絲傷心淚,「李嗣源死後,他的兒子李從厚當了皇帝,但他勢力不夠雄厚,結果被他的養兄李從珂取代。李從珂要我入宮,義父不應允,他因此不信任義父,硬是強將一個宮女送給義父,義父知道李從珂沒安好心的,但沒有名目可以推托,只好收下。結果宮女入寺沒多久,就製造謠言搆陷義父,說他飲人血食人膽。義父說他的處境艱難,建議我離開大寺到北方找你的下落,以免落入李從珂的手裡。」

  「但怎麼會跑到磁州去呢?」

  「還不是跟著謠言走。」檀心想到傷心處時,噘起了唇,「有一回走到荒郊野地,遇到一個冢,冢的主人也叫耿毅,我見了撲到碑上哭個不停,直到一個婦女端著一籃祭品,問我:『敢問姑娘是何人?為何在爹爹墳上哭?』我聽了,忙去察看墓誌銘,才瞭解冢主已死了二十年了,不可能會是你。」

  耿毅逗著她,「你看看,不是我說妳,這些年不見,你隨地亂拜人家阿爹、阿娘的老毛病怎麼還是沒戒掉。」

  「沒有亂拜,你娘對我有養育之恩……」她含淚欲辯的嬌模樣甚是憐人。

  耿毅溫柔地看著她,「我瞭解,柳姨娘同我解釋過了……」

  「姨娘要我忘了你,入宮享榮華富貴。」

  「她愛妳甚極。」

  「可是宮裡沒有那些,有的只是明爭暗鬥與死亡……」

  耿毅見她遲疑不語,挑眉催著,「怎麼了?為何不說了?」

  「柳姨與你耿叔……在宮廷政變時……相繼走了……」

  耿毅聽到這一個噩耗,沒有哭號,喉頭僅是梗了一下。「也許這些年我看多了死亡,已不再容易為人命落淚了。」他爹在幽州城外雪地上自刎的那一幕,已抽淨了他畢生的淚。

  他為她抹去粉頰上的淚。「檀心,我得將妳送出這裡。」

  「我們一起走。」

  耿毅搖了頭,「我不能走。」

  「為什麼?」

  耿毅將嗓音壓低,「長輩替我和悅雲表姊在口頭上互約媒合,我答應父親過,除非見她找到一個好歸宿,否則不棄不離。」

  檀心忍不住瞄了坐在帳篷另一端闔眼休憩的女人,問道:「她都當上娘娘了,這歸宿還不好嗎?」

  「妳以為呢?」耿毅反問她。

  檀心可沒答案了,好不容易與他重逢,沒想還是有阻力,這……太教人心碎了。「那……帶她一起走好了……」

  「三個不可能。第一,孤身逃亡談何容易、況且三個人。第二,悅雲表姊有孕在身,不適合東躲西藏。第三,耶律德光對她還在興頭上,將不計一切追她到天涯海角的。」

  「她不走,你就不走;你若不走,那我自己走了還有什麼意思!」檀心這些年真的就是依靠「他還活著」的這個信唸過日子的。

  「妳如果留下來,李胡一定會纏妳。我只是一個奴隸,沒力量保護妳,但也不可能眼睜睜地垂著兩袖,看妳入虎口,在必要時,我會動手殺他,屆時不是他亡,就是我敗,而妳的下場仍是會掉到另一個虎口裡。」

  檀心默默地聽著他的話,良久後才說:「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把我當公主看。」

  「不,該說是我極愛的一個人兒才是。」

  檀心聽了是暖到心坎裡,她覺得自己太好騙,兩年來的苦苦相思與尋尋覓覓,全給他這一句不花錢的甜言蜜語給抵銷去。

  半晌後,她才問:「你有什麼打算?」

  「必要時,我會對耶律德光稱臣。」

  「你絕不可以,他是胡賊,又是害義父離家棄國的罪魁禍首,你絕不能對他稱臣……你想娶我李檀心,就別當叛國賊!」

  「如果能救妳,要我下地獄都行。」

  「那我……」檀心正惱他不與她共存亡,說話也急了,「我會恨你,再也不會理你。」

  「這是什麼時候了,你還在耍公主脾氣,淨說一些氣話。」耿毅口氣加重了許多,「看來,有大唐公主意識的人是妳,不是我。」

  檀心的淚突然湧出,怨起他來了。「說什麼聲聲愛我,一到緊要關頭,都是別人最要緊。你早與我許下白頭偕老的誓言,話是你先起頭的,但先改變主意的人也是你……」

  「我只有一句話,情勢不允許,時事變遷得比我們的腳步還快。想活命,就得應變。好了,我必須護送悅雲到耶律德光那裡,妳再想想吧!」

  * * * * * * * * * *

  「你想要張大人的甥女?」耶律德光對耿毅的請求詫異極了。

  「是的。」

  「你最好死心,朕手下有多少貴族爭著要她,怎麼可能給你?你只是一個奴隸,沒有戰績,賞你這樣的功後,朕往後上朝面對群臣,調兵遺將時,自己都會難為情。」

  「可是我可以建功。」耿毅死皮賴臉地求著。

  耶律德光不習慣耿毅在一夕之間的變化,反而對他揮了手,「小子,你被太陽曬昏頭了,先回去歇一覺,你清醒後,絕對會後悔跟朕提起這一樁事。」說完就趕耿毅出了皇帳。

  為了這事,耶律德光找悅雲試探,「那個女孩到底是何方神聖?值得耿毅這樣對我彎腰駝背?」

  「一來他看你順眼了,二來,他成年了,看上了一個女孩,所以也看開了;當個奴隸沒家沒業的,怎好生兒育女?更何況那天李胡到帳裡的情況皇上也看得一清二楚了。」

  「是清楚,朕同時也清楚你有話沒對朕說。」

  「我已儘量對皇上坦白,皇上若是再不信我,那麼留我在身邊有何意思?」

  耶律德光聽她這麼一駁,脾氣也上來了,「前科纍纍的人是娘娘,怪不得朕多心。」

  「可我瞭解的真的不比皇上知道的多。」悅雲是實話實說。

  「如果朕要你去探他口風呢?」話一出口,耶律德光也被自己嚇一跳,近日他似乎愈來愈計較她對自己的忠誠度了。

  悅雲也感受到他近日在這方面施壓,也許是懷了他的孩子的關係,她並沒有心生反彈。

  她緩聲地告訴他,「耿毅有好一陣子不讓我操心他的事,防的就是這個。」

  「而他沒料錯。」耶律德光似乎信了她的話,他上前挲揉愛妃的肩頭與微隆的身子,莫可奈何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妳才肯做一片甘心取悅朕的雲?」

  悅雲輕回他一句,「若真給皇上盼到那一日,你還會存有征服的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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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後,耶律德光的煩惱還是靠母親替他找到出路。

  述律皇太後一臉想當然耳的模樣。「耿毅跟你要張大人的甥女是嗎?這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啊!你該大力成全的,怎麼反而一臉煩悶的模樣?」

  「太容易的事,跟從天而降的好運一樣,都會讓兒心生懷疑。」

  述律太後看著眼前從不把成功當偶然的德光,仍不後悔當年斷臂,獨排眾議促成他的登基。

  身為次子,他必須對國人加倍證明自己的實力,而他智勇雙全、魄力十足,卻缺乏一種理所當然的自信,但也因為如此,在必要時,他又是那麼懂得虛心求教於長者與賢人,對她這個母親更是事必躬親。這一點,她在身為老大的倍兒身上睨下到。

  「那孩子入我國兩年,才心起對你效力的念頭;而你,跟他苦耗了兩年,所等的不也就是這樣的一個機會嗎?」

  「可是李胡不是跟您要那女孩了?」

  「耿毅肯入我朝是大事,我怎能讓李胡去誤了你的正事。依我看,耿毅這孩子有智謀,個性堅忍能獨當一面,深得咱們的賞識,不如你開個金口,說要認他做義子,並授他『通事』一職,論功行賞才有根據。」

  耶律德光澀然地道:「朕懷疑他會肯。」

  結果,耿毅不僅肯,還尊照契丹歃血誓盟古禮與大契丹皇帝約為父子。而耿毅的所做所為,都是為了檀心的福祉。

  可檀心完全不領情,「你這是認賊作父!」

  「那我當初認贊華先生做義父時,妳又如何解釋呢?他們同是契丹人,流著相同父母的血,如今,做弟弟的人是賊,做哥哥就不算是嗎?」

  「那不一樣,義父當時已入了漢族……」

  「檀心,你的標準不一致。」

  「他偷了義父的帝位。」

  「我問過許多人了,是契丹貴族選擇了他。」

  「那還不是因為述律那個老太婆促成的!耶律德光則是背著義父遊說、串通其他人……」

  「或許,耶律德光的政治手段略勝義父一籌。」

  「才不是,他只是運氣好,像他這樣凶惡的人搶哥哥帝位多可怕……」

  「檀心,我問妳,妳英明的祖先裡難道就沒有這樣的人物嗎?」

  「你有話儘管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大唐二世祖李世民以次子之身,在玄武門稱帝後,曾跟他共患難的親兄弟裡還剩下多少人呢?」

  檀心白了臉,抖著唇,「我忘記了。」

  「那我可以提醒妳,他們差不多都被他整死了。」

  「是又如何?」

  「我只是想提醒妳,耶律德光再野蠻,也沒狠到對自己的親兄弟動起殺機。」

  「那全是因為義父後來逃了。義父若沒逃,他一定會下毒手。」

  「也許吧!但是我抱著不同的想法。你我都在大寺住過一陣子,我起先以為大寺戒備深嚴,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破綻太多,如果耶律德光真想要義父的命的話,阻力並不大。」

  檀心看見耿毅淨是替耶律德光說好話,心中就是不舒坦。「你既然已對胡賊效忠,那就不能怪我和張大人同你畫清界線。」

  耿毅苦口婆心仍是不得她的諒解,他只能神色黯淡地點頭。「我瞭解,不會怨你們。送你們走的事,我一有消息,會儘早知會妳。」

  一個月後,耿毅在一位年輕貴族朋友的幫忙下,弄到兩匹馬,趁月黑風高的時候,帶著張勵與檀心逃亡。

  逃到安全的地方後,耿毅下了馬,以臣子的語態對檀心說:「別後請多珍重。」

  隱藏真心多日的檀心突然失控地緊握他的手不放,殷切地哀求道:「耿毅,別丟下我一人,只要你跟我們一起走,就代表你還是反對耶律德光的。」

  「我應允過朋友要返營的,若一走了之,會牽連到他。」

  「那讓我跟你回去,只要能在你身邊過日子,我不在乎受欺凌……」

  「但我在乎,見不得妳受人欺負。」他要她走的心意比石頭都還堅固。

  他走近張勵大人的坐騎,對張大人說:「就麻煩張大人送檀心回洛陽了。」

  張勵點頭允諾,「小兄弟,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耿毅強迫自己抬手與他們揮別後,毅然地掉頭離去。

  * * * * * * * * * *

  回到契丹國上京,耿毅自動受縛,被人押送到耶律德光與述律皇太後的面前。

  耶律德光一臉陰霾地打量手腳被綁住的他,半晌後,要人先將他解套,才沒好氣的問他,「這次懶得派人去追你,你倒自己跑回來了。」

  「我已跟皇上互換過盟約了,沒有逃亡的打算,只是同情張大人,決定幫他。」

  「你明知我想重用張大人,卻幫著他逃亡,擺明就是跟朕作對。」

  「張大人言語不通,無論食、衣、住、行,都過不慣契丹族式的生活,皇上硬是強留他下來,久而久之,一定會悶出心病來。」

  「你把理由說得頭頭是道,但依朕看,真正主因是出在那個女孩身上。」耶律德光冷峻地指正他,「你費盡心思將她弄到手,卻又不顧一切地將她送走,任一個有腦子的人都猜得出事有蹊蹺。」

  耿毅跪在地上,不吭一句。

  耶律德光親自揭了他的底。「探子跟朕報了消息,說你曾在洛陽待過,認一個契丹人做義父過。」

  「沒錯。」耿毅目不轉睛地看著耶律德光。

  「這就是你對朕的國俗與語言知之甚熟的原因嗎?」

  「是的。」

  「你幫忙逃亡的女孩是否就是那個契丹人的義女?」

  「是的。」耿毅也才瞭解,耶律德光已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個一清二楚了。

  「你先前拜的那個義父……他好嗎?」

  「我在洛陽時,他閒居散職,平日寄情山水,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與我們聊起年少時,父母與弟弟們之間的趣事。」

  緘默多時的述律皇太後突然插進一句話來,「是嗎?你身後有一把琴,拉幾段給皇上與哀家聽一聽。」

  耿毅依言照辦,慎重地撫過奚琴,默想一陣子後,擺開架式拉起琴來。

  悠揚淒美的琴音頓時充塞整個皇帳,如泣如訴的曲調是耶律倍的愛妃奚夫人傳授給耿毅的,說的是悲天憫人的音樂,連牲畜都能感動,即使連難產後拒絕喂哺小豐的母羊聽到,都會因此得到慰藉而頓生母性。

  耿毅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揀這一首曲子拉,也許是因為奚夫人曾提過,這是她與耶律倍最常聽的曲子的關係吧!

  突然,他心血來潮地吟著耶律倍感慨自己命運而寫下的詩。

  小山壓大山,大山全無力

  羞見故鄉人,從此投外國

  耿毅是有心的拉弦人,一邊拉,還不忘去觀察聽眾的表情。

  耶律德光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英偉的臉龐被沉思所掩映住。

  述律皇太後卻在要求耿毅重複拉上第四次時,情不自禁地落下了傷心淚,最後不得不蕭索地起身,喃喃地唸著長子的乳名,步履蹣跚地朝帳外行去。

  「皇上還要我繼續下去嗎?」耿毅停止了樂音。

  「你自動停了,還須問朕嗎?你先回你的帳裡,等候發落吧!」

  耿毅等了半個月,沒等到發落的消息,卻聽聞張勵大人跑回契丹國來了。

  「小兄弟啊!河東與關中又有變動了,石敬瑭的勢力愈來愈大,我恐怕改朝換代的事又要上演了,老天爺,我還不過六旬呢!皇帝就碰上了八、九個,他們命短不打緊,無能就會害了百姓,我看接下來的石敬瑭也難顧我們北方的死活!」

  「張大人覺得該怎麼做才好呢?」

  「依我的愚見,燕雲歸契丹已是時勢使然,反正你我也無路可逃,與其替石敬瑭跑腿,倒不如為這個看起來想有一番作為的契丹可汗辦事,改變他對咱們漢人攻堅的戰略,替漢族百姓爭取更多的保障才是長遠之道。」

  耿毅聽了,但笑不答。

  張勵這才明白,原來這小子比他這個老政通更早看破局勢。

  果不其然。

  石敬瑭為了自保,比小舅子後唐皇帝李從珂早一步奉承北方的耶律德光,並提供李從珂無法與之匹敵的優越酬庸,不僅願意對小他十來歲的耶律德光稱臣並稱父,甚至答應事成後,要奉上燕雲十六州給大契丹皇帝耶律德光做謝酬。

  儘管契丹人日後接掌移交時一定會遇到人心的反抗,但那是將來的事,而且操心的人將會是耶律德光,不會是石敬瑭的問題,目前,石敬瑭只擔心命與權勢保不保得住。

  耶律德光信守約定興師打到太原,之後,就任石敬瑭獨自領兵攻破洛陽,登上帝位,改後唐為晉。

  耿毅受耶律德光的重託,到洛陽勘察石敬瑭的一舉一動,轉達大契丹皇帝對傳世珍寶「傳國璽」的關切以外,還要迎回東丹王耶律倍。

  只不過,當他找到耶律倍時,已發現他斷氣多時了。

  大家都說行兇的人是後唐皇帝李從珂,究竟是不是如此,已早不到人對證,因為李從珂也因戰敗自殺死了,傳國璽因而下落不明。

  耿毅在洛陽交涉耶律倍的後事,確定他的遺體受到完整的保護,才轉回契丹國去安葬。

  至於耿毅心愛的人兒究竟何去何從,他一點頭緒都沒有。

  就在耿毅要回契丹之前,他去大寺後山拜母親,下山時,撞上一群士兵正要對一名乞女行暴。

  他二話不說,張弓射出三隻箭,待要拔出第四隻箭羽時,還活著的士兵已作鳥獸散。

  遠遠地他看見那名乞女撐起了身子,回眸與他相望了一眼,隱約中,風吹樹影搖的魅惑,他一時目眩,以為自己見到他心愛的檀心了!

  他一刻不等地死命往前狂奔,只可惜對方早巳拔腿跑開,混入人跡之中。

  酷似檀心的那一截身影,卻已欲識難辨了。

  * * * * * * * * * *

  五年後,耿毅跟耶律德光告假,於暮春時節來訪洛陽,祭拜遠在萬裡的親娘。

  「大將軍,馬已在山下備妥,該上路了。」一名士兵催促著。

  耿毅對著母親的冢再次拜過後,無言地跟在士兵身後,踏著蔓草叢生的小徑,往山下行去。行到中途時,與一名身披破麻、頭系粗巾的洛陽婦人交錯而過。

  他見對方拄著枴杖,不良於行,於是靠邊避行,禮讓她先過。

  女乞丐全身包得密不透封,外衣污穢不堪,走過他們時,低著頭向上兵伸出了黃麻布包纏的手,士兵見了連連跳退好幾步,撞上了耿毅。

  耿毅給他一個不悅的眼神,士兵會意後,掏出了一些文錢,要往地上擲給她撿。

  耿毅重咳一聲,他只好苦著臉拎著袋繩放到女乞丐的手上,再迅速抽回手。

  女乞丐微行了禮,將手中的錢袋往懷裡藏去後,繼續往前行。

  士兵等她一走遠,馬上掩鼻,然後一手在空中揮打著,不忘記抱怨。「天啊!怎麼這麼臭!那個痲瘋女乞丐是一百年沒洗過澡了是嗎?」

  耿毅沒說話,但也下得不承認士兵的話不假,真的是不好聞。

  「不是我在嫌,我陪將軍到洛陽祭老夫人也三個年頭了,城裡的乞丐是一年比一年多,但就屬這一號讓我憋不住氣。怎麼搞的!平時不是都在城裡晃的嗎?怎麼沒事跑上山裡來了……」

  耿毅聽了也忍不住回望了方才的乞女一眼,再低頭看了一下難見人跡的山徑時,他很自然往回走了幾步。

  「將軍,怎麼了?是不是忘記什麼了?」

  耿毅只說:「你先回客棧等,我回頭查一下。」

  耿毅循著女乞丐的足跡往回走,快到母親的墳冢時,卻目睹那一個女乞丐雙手合十地跪在他娘的碑前面,細聲喃語地動著唇。

  他停下腳步,隱身於樹幹邊。

  她拜完後,回頭走了過來。

  耿毅在她行經時跨身而出,也顧不得這個婦人是不是真染了痲瘋,當下就摘了對方的麻衣斗篷。

  對方的臉被布巾條條纏繞住,只露出兩粒眼與一對鼻孔來。

  他與眼睛的主人互視了半晌,全身猛地一振,趁對方詫異來不及應對時,先下手為強地箝住她,提刀往她的面頰劃去。

  布巾散落後,他啞口無言地看著這名蓬頭垢面的婦人良久,抬手觸摸對方的臉龐,似在與自己記憶中的人影做比對,摸索出肯定的答案後,他只能哽咽地喚出一個日夜讓他心痛的名字,「檀心……」

  對方恢復意識後,抬手拿著拄杖往他的腦子揮來,飛出的腳卻打著朝他胯下狠踢過來的主意。

  他側身疾閃,躲過了這個似曾相識的防身招數,卻讓她有了逃跑的機會。

  他費了一些功夫才將她追上,她如潑婦似的回身就對他狂打猛踹。他起初怕去傷及她,連氣力都不敢使,怎知她變本加厲,捶完他的胸膛後,就伸出破裂卻尖利的黑指甲,往他臉上疾抓過來。

  他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得伸腿將她絆倒在地上,以身子制住她,才將她的雙手反剪在後。

  他利用她的纏手布將她的四肢綁了起來,然後往肩後一甩,扛著走下山。

  「你要把我扛去哪裡?」她的話音已稚氣全脫,尖澀不悅耳極了。

  「客棧洗澡。」

  「你等著吃閉門羹吧!」

  結果,還真給她料中,掌櫃連讓他進門一步都不肯。「哎啊!大爺別鬧了,我們客棧一年就靠這牡丹花會做存本的生意,你身上扛的是全洛陽城裡避之唯恐不及的女乞丐,人人喊她『一裡臭麻姑』,她有痲瘋,我今兒個讓你背她進門,明兒個就得關門大吉了。」

  耿毅知道痲瘋的厲害,也不願為難做生意的。「我可以不住這裡,但你得幫我找一間屋,弄幾套姑娘的衣服與梳剪來,事成後,我一定重賞你。」

  掌櫃的不懂耿毅的用心,反而勸他,「大爺您若出自好心,那我可以跟你說,這一裡臭麻姑專做偷雞摸狗的壞勾當,根本不值得你同情。你何必……」

  耿毅冷聲打斷,「放肆!我的事還須你來出聲嗎?」

  掌櫃馬上肅然起敬,見識到貴氣公子板起臉來,有模有樣的架式以後,知道他若不是身居要職,便是將相公侯之類的大人物,但自己人面特廣,怎麼說都記不起他……

  耿毅收斂下拿捏妥當的火氣後,軟著聲說:「掌櫃只管照我的話做,做得好,少不了得些好處。」

  掌櫃見大人放下台階,哪敢不往上爬,馬上允諾差人去打點了。

  不到一個時辰,來了一個跑腿的,帶領在門外等候多時的耿毅去尋住所。

  耿毅怕連累士兵,獨自扛著「一裡臭麻姑」,與帶路的人保持距離。

  還真如掌櫃所言,洛陽街上,行人對背著麻姑的他望而生畏,紛紛走避。

  「爺,好幾桶燒水就在大盆邊,毛刷、梳、剪與姑娘的衣服我就給您擱在條凳上。」

  「嗯……我還吩咐掌櫃過,請他幫我找一個婦人來,她人呢?」

  「找過了,沒人肯接這差事,得委屈大爺您自己了。」跑腿的還真的擺出了萬般同情的模樣來。

  「哦!那……」耿毅想了想,只得對跑腿的人說:「姑娘家的名譽……」

  「這個麻姑哪來的名譽可言……」跑腿的見耿毅臉一沉,識相地轉了口氣,「總之,請爺儘管放心,小的不會亂說的。」

  耿毅僵硬地點了頭,說著要賞他幾分小文,跑腿的卻不敢要,怕是連他也沾染上絕症似的。

  耿毅對城中人一連串吳牛喘月的反應感到可笑,不過,仍是無可奈何的說:「那你回頭找我的同儕,他會讓你滿意的。」

  跑腿的人走後,耿毅無心打量陋室,直接動手處理檀心。

  「你快把我鬆綁!」她命令道,同時想甩開額面上那頭散得跟黑泥瀑布一樣的發,「我才好抓鼻間的蝨子。」

  耿毅可不想再跟她打一架。他湊近她的鼻子一看,發現她沒有誇大其辭,出手將蝨子一捏,回道:「等妳變回人樣後,我再成全妳。」

  她受傷地瞪著他,抗議道:「這樣跟殺豬拔毛無異!」

  他坦白地告訴她,世人對她的看法。「妳的狀況比一頭在糞裡打滾的家豬還不如。」

  「城亂了多年,我有我的自保之道。」她幽怨地點出自己是身不由己。

  「我會看不出來嗎?」他接著對她說:「我得將妳這一身爛麻割掉,然後將妳擱到水裡泡上一陣子,稍後如有冒犯到妳的地方,你得體諒。」

  檀心將目光掉轉開去。「知道了,你把我當豬刮毛,我也把你當冷血屠夫看待;咱們就當是生意一場好了。」

  耿毅剪著她的衣服,忍不住笑她傲骨得沒救了。「那我這是蝕本生意了,剛才跑腿的話妳也聽到了,我看即使現在將妳分了,拿到外頭兜售,恐怕都會滯銷。」

  他將她抱到盆邊,任她赤裸裸地沉入熱水裡,沒對她瘦得不成樣的身軀做任何的評論,反而體貼地將一條白布往水裡攤開,接著剪掉她那頭長滿蝨蟲的發,連同麻衣,順就往火堆裡扔。

  一股焦味傳來,卻是教兩人都放鬆地籲出一口氣。

  他翻著她的發根挑撿,在她的短髮上抹上香油,隨手梳落最後的「頑固份子」後,又繼續忙著下一個任務。

  他將她鬆綁,再抓出她的四肢好好地檢查一回,發現她四肢完好,並無落指缺趾的跡象時,不知有多高興。

  她將一切都看在眼裡,「你真以為我有痲瘋?」

  「我不敢確定。」他刮下她皮上的一層厚垢,然後用毛刷對付她。

  「你不確定還敢碰我。你是真無情,還是假慈悲?」她忍痛地詢問他。

  「妳說呢?」彷彿抗議她不知好歹,他加重力道死勁地搓揉。

  她哼出幾聲抗議後,他才慢下了動作。

  他見盆裡的水污濁不堪,建議她,「妳站出來。」

  她背著他照做,他提著瓠瓢,將清水從她頭上往下灌,重複數十來次後,才將衣物鞋襪遞給她說:「接下來的事,靠你自己了。」

  她將行頭接過手,輕聲對他道了一句,「多謝。」

  「不敢當。」

  別離經年,今日意外撞上,兩人心裡都亂了譜,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半個時辰後,他倆對坐一隅,彼此各啃一塊冷雞肉。

  他想了許久才鼓足勇氣開口求她一件事,「隨我到北遼去,讓我安待妳,可好?」

  檀心瞧他說話像是略盡道義似的,自然對他沒把握。「你先將你的賊父宰了,我再做考慮。」

  耿毅碰了一個硬釘,只好自我嘲解,「我忘了,你李檀心是大唐公主,豈會將一個賣國賊看在眼裡。」

  檀心沒有出聲反駁,只是畏寒地將身子蜷縮起來。

  耿毅見她不回應,遺憾她仍恨他入遼效忠,只好無語地撿柴往火上添,見火苗再次旺盛起來,他走近她,詢問她一句,「暖一些了嗎?」

  她搖頭落淚,無法告訴他,她打冷顫不是因為天寒,而是被他的話所傷。

  他是不能見她掉淚的,出於直覺地他迅速地將她攬入懷,打著安撫她的主意,卻沒想到她索求的不止這些。

  她將唇貼在他吃驚微張的唇上,接著就往他熱血騰騰的頸脖子攻擊了過去,她半威脅又微帶央求地道:「要就現在,別讓我們彼此後悔。」

  「妳不厭棄我是賣……」

  她堵住他的唇,不讓理智又壞了他們的好事。

  耿毅天真的以為,她既然許了他,一同回北遼安居的事情便能成定局。

  他展懷開心地膜拜她,與她一同摸索夫婦人倫之樂,想是攜手同心的日子不遠了。

  一夜縫蜷,耿毅頰間堆著笑意睡著了,檀心則是患得患失地盯著他放心的睡姿看了一整晚。

  此刻的她幸福無比,但是心中的起落卻猶如飄蕩的溪舟,難靠岸歇息。

  她滿腦子所想的全是她與他之間的事,然而卻不是共度餘生一輩子,而是再次的分道揚鑣。

  她很清楚,這幾年遼國的國勢強盛,入洛陽報訊的遼將權臣多半氣焰熏天,像耿毅這般低姿態入城的權貴可說少見,但這不表示檀心不知道他官運亨通的狀況。

  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獨排眾議,破格起用年僅二十出頭的漢將通事耿毅,讓他統領契丹軍隊編制裡最驍勇善戰的御帳親隊皮室軍,連連的捷報,他那些威風凜凜的將軍頭銜也隨著驍勇的戰功愈加誇張神勇。

  傳言他將與契丹公主配成婚,一旦成了駙馬爺後,他授侯封王是指日可待之事。

  她若跟著他去遼國生活,不但要礙著他的前途,更會成為他的包袱,因為她是善妒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怎麼可能屈居次位,見他與別的女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於是,檀心毅然決然地做出讓自己先入地獄的行動。

  她含淚深深地吻了他最後一次,依依不捨地起身,趁他猶在甜熟的沉睡中,悄然包了其他的衣物,再次離開了他,這次,她會走到離洛陽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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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9-5 12:03 AM|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耿毅回到遼國後,像從地獄回到人間似的,個性上陰晴不定,行為上獨行閉鎖,與以前判若兩人。

  他週遭的人都納悶他的轉變,以為他這次下洛陽探母之行,肯定是撞上天大的邪事了。

  「我不記得發生過什麼邪事啊!」隨行的士兵想了一下後,才又說:「啊~莫非是那一樁……碰上了一個女乞丐,本以為是痲瘋女……唉!你們別躲得那麼快!先聽我把話說完……將軍後來跟我保證她沒染上痲瘋。

  「嗯~~現在想來,將軍的變化好像就是在碰上那個乞女以後發生的。那乞女可能懂一些妖術,在將軍身上施了魔。」

  話傳到述律皇太後耳裡,忙替耿毅找來巫師,天地皆靈地踏壇,替他驅邪降魔一番,然後藉機暗示,「上蒼啟示,皇太後甥女秦國公主瑞命祥慶吉利,能助『推忠輔聖大將軍』遠離邪氣……」

  耿毅婉辭皇太後牽紅線的美意,「末將近來氣運黯淡,怕連累公主,只能辜負皇太後一番美意。」

  話傳到耶律德光耳中,便要悅雲去關心耿毅,「也許他成家的時候到了,你代朕去問問,國裡的女孩他喜歡哪一個?若是已婚的,朕派她的男人去高麗、黨夏送死,也還是有挽回的餘地。」說完,就兜著四歲與兩歲的兒子玩耍。

  悅雲看著他們父子三人嬉戲,感嘆與他相處多年,兒子都替他生了兩個,還是摸不透眼前人難懂的個性。

  他雄才大略,在某些方面光明磊落,對信任的人材是推心置腹,寬厚得近乎仁慈,但真把他逼急,放手一搏的賭性被激出來後,為了顧全大局,往往不理小節,以至於會犧牲無辜者。

  所幸的是,君威雖然難測,他還聽得進旁人的建言。

  她面有難色地拒絕了,「皇上既然關心耿毅,何不找他來親自問問,這樣大費周章替他操心行得通嗎?」

  耶律德光給悅雲這樣一點撥後,瞭解自己的主意是野蠻的,也就恢復了理性,「既然如此,就請雲娘看著辦吧!」

  悅雲給皇上的建議是,「這事順其自然的好。」

  順其自然的結果,當然就是耿毅仍無戀家之心,所以一切照舊。

  只是,耿毅搶著出征高麗的次數是愈來愈多,擺明有送死的傾向。

  耶律德光開疆擴土的意念正旺著,捨不得損失像他這樣的人材,於是強將他留在身邊,不讓他出征,並對他說白了。

  「耿毅,朕只希望你效忠,可從沒打著要你效死命的主意。你出征後除了拚勝算以外,若不幸輸了,也要有逃的心理準備,絕不可戀棧或輕言送命。畢竟,你逃回來,咱們才能有機會打回去。」

  到了年終時,朔州戰事告急,契丹大軍在接收朔州時受到阻力,朔州將領不從,圍了近半年仍是攻不下城來,耶律德光擔心再拖下去,會有變數,於是遣耿毅帶兵去支援。

  可是耿毅的軍團還沒到,朔州就被攻下來了,領軍的耶律化裡老羞成怒,竟然下令屠殺全城丁壯,老弱婦孺全數充做奴隸。

  耿毅為了這事與耶律化裡起了大衝突,「抗命不降的是朔州將領與酷吏,你殺將領就好,為何誅連全城丁壯?」

  「這些漢族賊民太頑劣了!」

  「你所謂的賊民大部分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也是大契丹皇帝四海疆域之內的子民,於情、於理、於法,你都沒有立場這樣做。」

  耿毅有皇命在身,理所當然地接收下受擄的朔州百姓,不准任何官兵對他們施虐。

  由於隸屬的軍系不同,作戰理念仍傾向契丹舊俗的耶律化裡以為耿毅想搶戰功,就找了皇太弟李胡來撐腰了。

  李胡和耿毅水火不容是契丹國人上下都知道的事。李胡明知這事不關他,但因為打著攪局的主意,也就欣然趕在班師回上京的路途中,幸災樂禍地插上一腳。

  他挑釁的方式是非常李胡式的,那就是鼓勵自己的士兵出來強佔,以挑戰耿毅的威信。

     耿毅一連就地制裁了李胡的親兵,惹得李胡惱火,他順手一抓,連看也不看,便從奴隸堆裡揪出一個女人來。

  「我要這個女奴,你怎麼說?」臉上一副諒誰也不敢動他一根寒毛的樣子。

  耿毅冷冷地打量李胡,目光轉到那個倒楣的女奴臉上,女奴的眼裡毫無懼色,反而回視耿毅。

  耿毅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女奴,直到李胡不耐煩地催著他,「早就知道你沒種!」說著就轉身煽惑其他士兵。

  耿毅等到人聲漸息後,開口了。「怎會沒種,要不我們現在單挑一場……」

  「不……」女奴開口了,教大家驚訝的是,她竟然以流利的契丹話,柔媚地對在場的士兵說:「我來挑戰!就較量大將軍的箭術,我若輸了的話,甘心成為大將軍的帳下奴。若是贏的話,咱們就聽這位耿將軍發落。」

  「哼!」李胡嗤之以鼻,直到他瞥了女奴一眼,見她頗有幾分姿色,心起強佔的慾念後,馬上同意道:「好,就射三個鵠的,每個鵠的,各射三發箭,行馬與靜立各一次,嘻,嘻!你乖乖等著給我壓吧!」

  耿毅插了一句話進來,「且慢,這女奴被綁了數日,咱們該給她時間鬆動筋骨,並讓她挑選適合的弓箭。」

  李胡覺得根本不須多此一舉,畢竟再怎麼比,她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但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他將就同意了,「好、好,給她半個時辰去挑弓箭。」轉身胸有成竹地命人準備比箭場地。

  她誰都不挑,就挑耿毅的那一把大弓試,彷彿早料中他的弓是特製的,可依拉弓人的臂力重新調整。

  耿毅冷著面,將弓與箭留給她,不發一語地到別的營地處理其他事情。

  一個時辰過後,一場較量下來的結果是,李胡不僅輸了,還輸了整整三發箭,面對一群士兵,皇太帝的顏面到底要往哪兒擱啊!

  實在嚥不下氣,他比試一完,弓箭一摔,領著自己的親軍走了。

  那女奴籲出一口氣,轉頭對耿毅綻出一個靦覥的笑,並將弓箭交還給耿毅。

  耿毅卻鐵寒著臉,不睬她一眼地掉轉頭去。

  兩個士兵上前接過弓與箭,迅速將她的手與腳重新綁上,然後斥暍她道:「將軍要你回奴帳,繼續幹活。」

  * * * * * * * * * *

  上京

  朔州女奴以三隻箭贏過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消息,很快地傳遍遼國。

  耿毅剛班師回京,要打道回府,便有同齡的熟朋識友堵在道上攔阻。

  他們議論紛紛,爭先恐後地向耿毅一探究竟。

  阿保機的庶孫耶律奚底首開話題,語態嘲弄。「聽說大元帥丟了三枝箭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看不然,皇叔所向無敵,怎麼可能會搞丟三隻箭?」耶律倍的長子耶律兀欲則是語帶懷疑。

  漢臣薛衍點破最令契丹國人津津樂道的重點。「還掉入一名弱女子的手裡!」

  耶律兀欲意味深長地評了一句,「皇叔向來不擅於『謙讓』這種事。」

  耶律奚底起了話題,當然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咱們同袍多年,你不會連這種趣事都不拿出來分享吧?」

  耿毅不知這是喜還是憂,決定在未見到皇上以前,保持緘默。「我得準備進宮的事,等我見過皇上後,咱們再聊吧!」

  皇上招耿毅與耶律化裡一齊入宮報告作戰軍實。

  韓延徽與張勵特別為這一件事找他商談,希望能藉著這次的慘事扭轉契丹統治階層對漢民的策略。

  耶律化裡則是受到了契丹本族勢力的指點,期望能重振八大部落每況愈下的地位。

  在多數契丹大將軍們的觀念裡,攻戰後屠城乃天經地義的事,綜觀漢人戰史,漢人這事不僅不遑多讓,而且做得比他們還要徹底。那個三國時的諸葛亮,不就屠殺了二十多萬的奚族人,以致他們差一點滅種,不得不逃放到其他地方,最後在太祖阿保機英明的征討下,歸順於遼!

  所以耿毅與耶律化裡的這一場對質,不僅是針對朔州一役的討論,更反應出南、北面官,漢與契丹國人不同立場與看法的政爭。

  辯論到末了,皇上因為耶律化裡消耗太多資源與時間,並沒賞他任何功勳,但也不罰他屠城這一事。

  耿毅很失望,以為耶律德光不打算改變攻戰方式。

  耶律德光等退朝後,文武百官走得差不多了,才走下殿來,對耿毅解釋。「愛將說得有理,燕雲已名正言順地成為我契丹國上的一部分,燕雲居民也是朕的子民,朕對他們應當採取懷柔政策,給予他們時間調適。

  「但朕不能顧此失彼,朝中有大部分王侯與將軍珍惜契丹傳統,也需要朕給他們時間改變作戰方略。朕已廣納各方建言,會找一個時機對眾將下令,行軍時,若有擾民、傷禾稼及損租賦等事,會以軍法懲辦。」

  耿毅聞言後,苦郁了半年的臉才煥發轉成喜色。「謝皇上!」

  耶律德光挑了眉,「朕還沒賞你呢!怎謝的那麼快。」

  「末將無功,不應當再受恩祿。」

  「是嗎?」耶律德光好奇的問,「聽說你為了一個女奴差一點跟李胡單挑,有沒有這一回事?」

  「有的。」

  「你認識那一個女奴?」

  耿毅停頓了一下,才說:「末將即使不認識那一個女奴,也是會跟李胡將軍單挑的,這是軍紀的問題。」

  耶律德光這時問了,「她究竟是誰?」

  「她是已故東丹王的義女,李檀心。」

  耶律德光聽了默下作聲,片刻才忍不住咧嘴一笑,「想來她是受過朕的皇兄指點,難怪李胡要敗給她了。」他收斂住笑容後,尋思片刻,露出了解的神情。「她就是當年靠你相助與張勵大人逃亡的女孩?」

  「沒錯。」

  「既然講到上次逃亡那一件事,朕就忍不住問你一句題外話,當年悅雲……有沒有插手管上這一件事?」

  耿毅愣了一下,瞭解耶律德光心中的顧忌,隨口讓皇上安心了。「雲妃娘娘那時身懷皇子,我沒去煩她。」

  耶律德光得到答案後,久久都不發聲,再說話時已滿臉欣然地問,「你想不想要她?」

  耿毅被搞胡塗了。「悅雲嗎?」

  「當然不是她。」耶律德光覷了耿毅一眼,「朕已言歸正傳,談的是李檀心。」

  耿毅思量片刻後,才點頭,「當然想,但也想修理她一頓。」

  「看來,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只你一個。」

  耿毅皺了眉,「會是誰……」他旋即露出了解的模樣。「大元帥是嗎?」

  「還會有誰?」耶律德光對天翻了一個白眼,「他兩天前就來跟朕與皇太後要人了。朕沒答應,皇太後則是認為得先見過人再談。你若想得到她,最好帶她去見見皇太後。」

  * * * * * * * * * *

  結果是不見還好,一見麻煩又大了起來。

  檀心入宮謁見述律皇太後的態度,是傲慢得連耿毅都想踹她幾腳。

  述律皇太後問她的意思,「天下兵馬大元帥要你,你怎麼說?」

  檀心卻擺出架子,嫌東嫌西起來,「大元帥好啊!但他脾氣躁了一點,也老了一點,女人好像也多了一駝車,不過看在他是皇太弟的份上,我挺願意跟他的,因為日後準有福氣享,可惜啊可惜!他輸了我三枝箭,我大概到老都忘不了自己跟了一個窩囊廢,連射箭都被女人比下去。」

  述律皇太後泛著紫面,忍怒不動氣,僅問一句,「若是換作推忠輔聖大將軍的話呢?」

  「他啊!條件是差了一截,但騎馬的樣子還算穩,勉強可以接受。」耿毅聽她這麼說,差點失控地轉身掐她脖子。

  「既然如此,耿毅,這一個利嘴女孩就是你的了,可是她缺乏教養又無禮,要當推忠輔聖大將軍的夫人還差了一截,哀家不同意你迎娶這女奴,但不反對你把女奴留在身邊嚴加管束,至於婚事須門當戶對,我建議你不要再拒絕秦國公主。」

  出了皇太後的宮殿,兩人馬上吵了起來。

  「妳什麼意思,說我騎馬的樣子勉強能接受?」

  「我覺得只要是人騎馬,皆是如此的,又不是專門針對你說的。」

  「妳知不知道你把皇太後氣到什麼程度了?」

  「什麼程度了?」

  「到氣爆的程度!悅雲當年對皇上態度不遜,都沒讓她氣到這個程度,還同意皇上讓她從女奴升格為妃。但這一次卻連讓我娶妳都不准了,你知道這意味了什麼嗎?」

  「意味了什麼?」

  「妳的地位就是奴,永遠翻不了身。」

  檀心冷笑,諷了他一句,「這跟你是耶律德光的家奴一樣啊!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耿毅臉色一僵,轉身就走。

  檀心當下後悔自己口不擇言,急忙追在他身後,「抱歉,我不是真有這意思的。」

  「省了,我不在乎妳的看法。」

  「等等……」檀心還想再為自己的壞心眼兒辯解,卻被打斷了。

  「耿將軍,請稍留步……」

  耿毅和李檀心同時轉頭望了來人一眼。

  對方是一個貌美少盛的女孩,頂多不過十六歲。

  檀心彷彿看到當年的自己,偷偷喜歡一個人,卻裹足不前的模樣。

  「秦國公主福安。」耿毅向對方行了一個禮。

  對方紅著兩頰偷瞄了檀心一眼,然後說:「可否上前一步說話呢?」

  耿毅順從地照公主的意思做,丟下檀心,走上前去。

  公主馬上取出一個繡著銀與金線的紫色綬帶給他,「這是我親手縫製的,希望將軍不嫌棄。」

  耿毅見公主如此討好他,自然是感動不已,當下讚許她的手紅巧。

  公主粉頰通紅,喜不自勝的模樣像是被灌了幾壇迷湯一般,又纏著耿毅聊上了一刻鐘,才依依不捨地跟著守候在遠端的侍女離去。

  耿毅一等公王的人影消失後,回頭對檀心念了幾句,「看到沒,人家多有風範,日後多學著點。」

  似在報復他的這幾句話,檀心也真的照辦了,只不過,受惠的對象是很多人,就除他這個「主人」以外。

  連著一個月,檀心做了許多的腰帶與匕首套,專門挑年輕的公侯送,並且狐媚地對他們送秋波,搞得他們意亂神迷,一個接一個地提著金銀寶玉來跟他換人,「只要將軍肯放人,我什麼條件都會給你辦妥。」

  「是嗎?你要這尾狐狸精,我沒意見,甚至樂得免費奉送,但是你得先去找這些人問問,看能不能擺平他們!」耿毅將上門求過他的名單遞了出去,幸災樂禍地想,哼!她既然急著當娼婦,他也只好成全她。

  弄到後來,多少年輕氣盛的貴族為了她的事,身上挨刀、臉上掛了彩。

  這還不打緊,明明沒有的事,卻被她渲染成上京的頭條軼聞。

  近日來,耿毅注意到大家常常在他背後耳語紛紛,等他一轉身後,又都擺了客氣的笑臉與他聊國事。

  連在路上遇到秦國公主時,對方還會在侍女的堅持下,避開眼去。

  最後是耶律德光帶了十一歲大的長子耶律述律來找他聊天,下著圍棋時,替他解了惑,「朕認識愛將這麼多年,看不出你是那種夜夜虐待女奴的主子。」

  耿毅登時嘴歪臉綠,忍到耶律德光離去後,才將檀心請來對質,也管不了她貴為大唐的公主身本了,因為她的風度差到讓他拒絕承認這個事實。「你憑什麼這樣漫天撒謊?」

  「這是事實。」

  「我何時碰過妳了?」他一副鄙夷的模樣,好像碰了她會倒楣似的。

  「洛陽那一次你敢否認?」

  「妳還有勇氣跟我提那一樁!」耿毅因為那一樁,往後的日子是翻天覆地。他現在想來,對她還是氣惱的。「妳先是以身相許,誤導我以為與妳有未來,然後又不告而別地一走了之。」

  唉!她也是用心良苦啊!「你有機會說不的。」

  「妳卻不讓我有機會得知你當時的打算。」

  檀心真想往他的腦袋敲過去。「反正,我當了妳的女奴已屆滿月,你知道我倆都想要,卻故意擺清高、裝柳下惠,所以對我來說,的確是夜夜受你虐待的。」

  「這是什麼歪理!」

  耿毅為了這事氣得離京出走,足足一個月沒消沒息。

  述律皇太後是把耿毅當孫子疼的,見事情已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便派人去把她從耿毅的住所拖了出來,算是許給契丹奚王的智障孫子阿古裡當妻。

  婚期擇日舉行。

  耿毅回來發現她人已不在時,才痛苦的責備自己不該幼稚地惡作劇,如今自作自受,連皇上也幫不了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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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9-5 12:04 A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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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奚王的住所不在京城裡,而是長年搭在城外山間的連頂帳篷,一方面是習慣使然,另一方面多少是為了阿古裡活動量大,密度過稠的空間不適合他的原因。

  耿毅在徵詢過奚王的同意後,造訪了阿古裡。

  契丹國裡,能讓阿古裡認得出來,並記得住名字的人寥寥無幾,耿毅便是其中一位,他同時也是契丹國裡少數幾位肯善待阿古裡,並教他耍槍、認字、唱歌、拉拉奚琴等無關戰備之事的人。

  「阿古裡!」耿毅在他的帳外喊了。

  阿古裡高興地衝了出來,繞著他跳幾圈後,與他拍臉擁抱,然後拉他入帳。

  進到帳裡,一名女子坐在裡端織著布,耿毅不敢去看她,阿古裡卻將他拉上前,一副要將織布女介紹給他的模樣。

  耿毅沒辦法接受她即將嫁給別人的事實,掉頭就想走,但被阿古裡拉了回來。

  阿古裡比手畫腳一番,告訴耿毅,他自己出去,耿毅留在帳裡陪織布女。

  耿毅待下了,但是坐立不安極了,他只得兩臂環在胸前,輕咳一聲,以引檀心的注意力。

  耿毅試著從好的角度來看她嫁給阿古裡這事。「最起碼,妳不會再是奴了。」

  檀心點點頭。

  耿毅澀然卻真心地說著。「阿古裡……其實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是的,與他相處了一個月,我知道他只是一個天真的孩子。」檀心溫溫的笑了。

  耿毅注意到她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了,「一個月不見,妳變了些。」變得溫柔平靜,不再憤世嫉俗。

  「和阿古裡過日子很快樂,不必勾心鬥角。」

  耿毅聽了,整個人傷心,好像要被醋淹沒,而阿古裡的帳篷湊巧就是一個巨型大醋缸。

  「那就好,」耿毅苦笑,「他辦到我做不到的事了。」

  檀心停織了片刻,沒說些什麼,隨後又繼續動手忙碌起來。

  耿毅靜默地閒坐著,聆聽從遠處傳來的奚琴樂音,直覺是奚大王在拉琴,便決定告辭去看他。

  他臨走前,抑下心中的苦楚,對檀心說道:「人言可畏。妳與阿古裡拜堂後,我大概不該常來這裡看妳了。」

  「要來與不來,都隨你的意思。」

  耿毅出帳後,無憂的阿古裡也現身。

  耿毅對他笑,裝了害怕的模樣,讓阿古裡在後面追,兩人奔到奚大王的連頂大帳篷後,才整了裝,依禮進去造訪奚王了。

  因為阿古裡把耿毅當太陽崇拜,奚王也對耿毅特別敬重與關心。

  儘管在國事上兩人的立場不同,但私底下,奚王仍三不五時在皇太後與部落聯盟族長們的面前,稱揚耿毅幾句。

  奚王擱下了琴,迎耿毅入帳,要人準備酒與菜。

  兩人談論國事、畜牧與農作生產的事,意見仍是相左,卻尊重雙方的立場。

  談到末了,才提起李檀心與阿古裡。

  奚王先開口,把情況點明。「阿古裡說要幫你保護那女孩。」

  「那女孩將是他的妻子,跟我無瓜葛。」

  「阿古裡只是個孩子,他雖然與檀心姑娘同住一帳,但我恐怕他永遠都弄不懂『妻子』是什麼意思。」

  耿毅不解地望著奚王。

  奚王坦白地說:「阿古裡和檀心姑娘沒有完婚,他只當她是姑姑或姨娘,所以你儘管放心,檀心姑娘在我們這裡很安全。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讓皇太後對檀心姑娘消氣,然後再做打算。」

  「可是我真是沒辦法了,檀心不願對皇太後低頭……」

  「她為什麼不願對她低頭,你有想過原因嗎?」奚王問了。

  耿毅點頭,「因為東丹王的關係,她曾說過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離棄兒子的母親更狠心了。」

  「如果是這樣,你就轉告她,奚夫人是我女兒,阿古裡是她與東丹王的骨肉,這孩子出生時就癡呆不靈活,照俗例是不能活命的,我們當時都覺得讓這孩子一死了之的好。族裡有人強烈反對,那就是皇太後,她說這孩子若短命的話,毋須我們動手,老天爺想到時,自然會帶他走。」

  「奚夫人是大王的女兒?」耿毅露出了訝然的神色。

  「是的,最小的一個,最叛逆也最得我疼。她本該嫁給另一個貴族當正妃的,卻不顧一切禮教,跟了有家有室的東丹王,成了他的妾,生了阿古裡卻沒有養他的勇氣,就把他丟給我們,回頭跟東丹王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奚大王對已故東丹王出亡的事有什麼看法?」

  「只能說大業未定,先王走得太早、太突然,我國當時普眾的觀念是排斥漢化的,但東丹王一味地主張朝漢化的方向行去,忽略了國人對契丹傳統的深厚感情。」

  「您當時支持誰呢?」

  「我與現存的多數長老一般,是站在當今皇上這邊的,雖然我們都知道自己違背了先王的遺命,但沒辦法,觀念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改的。」

  「怎麼說?」

  「我們契丹人對領袖的看法與你們漢人的嫡長繼任制不同,百年來,只要是流著賢能之者血脈的子嗣,就有繼承的法統,誰能證明有真本事,是強者的話,貴族們就會推舉擁戴他,相對地,他也不能辜負擁戴他的人,必須把他們的意見納入治國時的藍本。」

  「這點我同意。」

  「現任皇帝有他美中不足的地方,但是他雄心勃勃,強在洞悉國俗與廣納各方意見,肯拚也肯大干一場,我們契丹人長期在大唐威勢下做了劣等人民,只想強大起來與漢人互爭長短。

  「先帝阿保機駕崩時,我們全以為這種遠景要成為泡影,但是……是皇太後與現任皇帝給了我們振作的希望。有時,顧此就會失彼,人生難兩全,需要不選擇,即使明知有瑕疵,還是得挑最適切的選。」

  耿毅點頭說:「我瞭解,人生不是處處公平的。」

  耿毅與奚王暢意無阻地聊完後,帳內也陷入了一片沉默。

  帳外碎步離去的足聲讓他與奚王皆豎起了耳朵。

  有人偷聽!

  奚王與耿毅互望一眼,還問他,「將軍認為會是誰呢?」

  耿毅答了。「腳步太輕,不像是阿古裡的。」

  奚王欣慰地對耿毅笑說:「也好。既然檀心姑娘都偷聽到了,也省得你再多費唇舌替我轉話。」

  他將一把古琴遞給耿毅,建議道:「你難得來一次,咱們就互相較量琴藝。再過半個月要為皇上與皇太後舉行再生儀式,照慣例,皇帝宴飲群臣時,國樂演奏是少不了的,該找誰來祝獻呢?」

  耿毅聽奚王這麼說,也開始幫他想主意了,兩人將琴拉來拉去,念頭也逐漸地形成了。

  * * * * * * * * * *

  再生之儀,歲一週星,使天子一行是禮,以起其孝心。《遼史‧禮志》

  契丹人於禁門北方為皇太後與先帝神位各設一室,然後又替耶律德光設立了一間再生室。

     室內倒植了一截山岐木,等到再生儀當日,眾人找來一名童子與接生婆進入再生室內,耶律德光赤足裸身地領著童子行過岐木,然後作出像初生嬰孩般,側臥蜷縮的姿勢,以表示感念慈母生育之恩。

  這儀式比其他契丹禮來得簡約,可是象徵的意味卻深遠隆重。

  檀心因為成了奚王的家眷,也到儀場參閱,再生室內進行的禮儀她沒親眼看到,但以前曾聽過東丹王聊起過細節,所以要想像實景並不難,只是,她想著想著,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一個沒有容顏的樵父之女。

  從來沒有人跟檀心聊起生下她的那一個婦人,所提的皆是她有一個尊貴的父親,豐功偉業的祖先們是如何地偉大,至於母親那一方,連一個閨名都沒能留下,以至於她常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感覺!

  如今,參與了這一項儀式,竟然填補了她半生的缺憾。

  很突然的,她想去找述律皇太後,問問她產下這個兒子的那一刻感覺……是否跟前一個有異?

  「檀心夫人。」

  她回身看了一下喚她的人。

  是耿毅,距她起碼有五步之遙。

  之所以如此,是避嫌,也是怕真情流露,因為旁人眾多,眼睛與耳朵都朝他們向過來。

  她瞭解他的用意,也就不上前為他製造麻煩。

  她與他互敬行禮,「耿將軍,有什麼事?」

  「有一個忙想請夫人相助。」耿毅開口說話,中氣十足,刻意滿足大家的好奇。

  「還請將軍直說,容我斟酌。」

  「表演獨奏的樂師病了,稍後皇上宴請賓客時,可否請夫人代為演奏?」

  檀心沒想到是這樣的請求,一時之間,只想婉拒。「微婦技藝不精,怕要掃眾人的興。」

  奚王不知在何時現身,鼓勵她,「孩子,我聽過妳的演奏,全國上下再也找不到比妳更好的琴手了,就連我和耿將軍都要對妳甘拜下風啊!」

  「既然如此,檀心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晚,宴席行過一半,表演的曲目也換了六次,再來就是壓軸了。

  檀心提著琴與竹片守在一旁,想著耿毅稍早差人傳給她的口信。「請演奏東丹王與奚夫人最常聽的那一首。」

  她因為緊張也沒去多想他的用意,直接走上壇場,在文武百官及皇帝、皇太後、皇後及眾妃面前拉出清揚的樂音。

  她表演完畢後,全場默不作聲,她以為是自己拉得不好,緩緩站起身來,等著皇上派人驅她下台,怎知開口的人是皇太後,「繼續拉,直到哀家說停為止。」

  檀心照做了,同樣的曲子一次拉過一次,直到第十回後,才有人走上前。

  她仰頭看,見是皇上本人,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

  「妳這琴拉得真好。」皇上稱許有加地對她說。

  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回道:「皇上過獎了。」她竟然喊耶律德光「皇上」!她昏頭了!

  「皇太後聽了妳的琴音大受感動,打算回宮休息,想邀妳一同作陪,不知夫人願不願意?」

  檀心有一些惶惑,目光在眾人裡尋著耿毅,找到他的眼,見他猛點頭後,才對皇上應了一聲,「願意。」

  半個時辰後。

  檀心面對躺在床氈上的獨臂皇太後,見她垂著淚眼,憂傷地撫著一把琴。

  「他教你拉這曲子的?」

  檀心照實地回道。「是的。」

  「他怨我嗎?」

  「我不知道,義父從沒出聲抱怨過。」

  「但是他是惦記著的。」

     若是以前,檀心一定會出口說些風涼話,但眼前憂傷過度的老婦人看起來是如此地不堪一擊,她早已不忍心再落井下石,她因此說了一句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話,「惦記是沒錯,卻也瞭解妳的用心良苦。」

  「那時孩子們的爹走了……倍兒遠在渤海國……先回來的人是德光……那麼多人虎視眈眈……我沒有辦法……只好先下手為強,以陪葬先王的名義除去政敵,後來有人不服,我情急之下又截去一臂以堵人口實……

  「倍兒仁慈溫穩,德光靈活進取,兩個都是優秀的孩子,但是一山不容二虎……假若這山是森林茂盛、資源豐碩,繼帝位的,當屬倍兒;但那時的山頭卻是荊棘滿佈,需要大刀闊斧者,這是不利倍兒的,可卻是德光的長處……」

  述律皇太後就這麼地同檀心細數著往事,然後抓著她的手,慇勤詢問耶律倍避居洛陽的生活。

  檀心一一給予回覆,直到月夜深沉時,老太後滿足地含淚睡去,她才從老人家的寢宮退了出來。

  隔日,皇太後下詔,冊封檀心為「倍華公主」,並在奚王的促成下,同意解除她與阿古裡的婚約。

  於是,她便成了契丹國裡最受矚目的婚配對象之一,能和秦國公主一較長短。

  檀心仍是住在奚王帳府裡,她天天織著布,像是等著什麼事似地,但什麼事也沒發生。

  就在她失望到谷底,以為耿毅不可能來看她的時候,他又來訪了。

  看帳的狗兒興奮地吠了幾聲,檀心走出帳篷看一個究竟,見到搖尾乞憐的狗兒們紛紛地圍著訪客打轉。

  訪客英俊的臉上綻著笑,她見了臉頰頓時紅潤起來,招呼也沒打,轉身便要往帳裡鑽回去。

  他及時牽住她的手,身子一彎,同她一起入了帳,啥話也沒吐,就將女主人扳過身來,低頭給她一個柔情似水的吻。

  他吻完後就要放手同她提正事,不料檀心一個腿軟,身子就要往地上塌了去。

  他及時攬住她,以為她病了,便刻不容緩地將她抱到床褥上,才剛要直起上身,頸子就被兩條手臂牢牢地圈住。

  他這才瞭解,自己中了她最拿手的苦肉計!

  「我才以為妳變溫良了,怎知妳仍是一肚子拐。」他可不是在抱怨,而是佩服她的機靈。

  她睜著晶亮的眼,耍賴似的說:「沒辦法,情郎笨,遲鈍到不行,所以就得這樣子拐。」

  耿毅也很謙虛地回應她,「既然如此,日後若有失周到之處,還請妳多擔待。」

  她但笑不語,將他拉近自己後,在他耳邊呢喃著,「妾身儘可能笑納就是了。」

  耿毅會意過來後,耳頰頓時漲紅,搖頭嘖嘖地數落她,「我說眼前的公主啊……」

  她插上一句話,糾正他,「該叫娘子。」

  他不理她,逕自繼續,「你有時色膽包天,讓我甘拜下風。」

  「夫君說話嚴重了,我只不過是……」她意識到再這樣鬥嘴下去,周旋到晚上都難成好事。

  她於是轉口,溫柔地道:「夫君所言甚是。成親後,妾身自當嫁夫從夫,唯夫命是從。說你是我的『天』並不為過,妾身若不包容你,那還像話嗎?」

  耿毅臉紅耳熱起來,可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她那一隻不安分的小手已在他胸膛上畫著圈。

  他做著天人交戰似的掙扎。他何嘗不想與她共度良辰,但上次睡了一覺起來不見她人影的噩夢經驗,讓他想起時仍是心有餘悸,總覺得現下若自己給得太容易,她食髓知味後,怕又要反悔。

  耿毅緊握住懷中人兒的手,將她的容顏吻遍後,才挲著她的鼻頭,以問題掉轉她的注意力。

  「說到『天』這一回事,就忍不住想跟妳說一件事。」

  「什麼事?」

  「皇上準我請調幽州,任我為駐守南京城的節度使。」

  放著高官厚祿不要,卻甘願做個地方官!檀心瞪著大眼看他。

  他非常謹慎地問了句,「所以……跟我回幽州去,可好?」

  她難得一次不表意見地說:「全依你。」

  「一週內拜堂成親?」

  「你說了算。」

  「之後便走?」

  「好主意。」

  「那麼就這麼談妥了……」他說著就要解去她的發辮,好好疼她一番。

  誰知……

  檀心突然冒出這一句,「等等……」

  足以將耿毅方才與她談的事盡數推翻掉,他的寬肩隨之一垮。「好公主,可別在這一刻又起了折騰人的念頭。」

  「聽我把等等說完吧!」

  「請說。」

  「成親後我們先下洛陽一趟……」

  他吻著她的眼。

  「然後給柳娘上個香……」

  接著她的手心。

  「然後再去幽州……」

  最後重新回到她的紅唇,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他輕念了她一句,「不是說我是『天』,都依我的嗎?」

  「那就先依我這一回,以後我什麼都依你。」

  那一夜……

  耿毅的總管沒等到主人回府,隔日一起來,便急忙地找來府上的全數僕人,吩咐著,「大夥有個心理準備吧!咱們府上將有喜事臨門了。」

  事情還果真給耿毅的總管料中了,「倍華公主」李檀心於七日後,在一路熱鬧的樂陣引導之下,歡歡喜喜地被迎回推忠輔聖大將軍的宅第裡。

  * * * * * * * * * *

  耿毅夫婦喬裝成平民百姓,回到當年他們相遇相知的寶寧寺後山,挑了一個吉時吉日,帶著鋤鏟工具到耿毅母親的墳前,稟報他倆的婚事。

  上完香後,做妻子的人就要丈夫將母親的墓挖開,並將骨頭撿出來裝在骨罈裡,帶回幽州與公公合葬。

  耿毅如此這般地照辦了。「好了,趁天黑以前下山正好。」

  「等等……」

  「又怎麼了?」

  「還有一個冢?」

  「在哪裡?我沒看見。」

  檀心比了一下牡丹花叢。「花的下面有東西。」

  耿毅打趣地說:「希望別是一個風流鬼才好。」

  「倒不是,只不過有一點水性楊花,跟過許多主子過。」

  「美人一個?那我倒要挖它一挖。」

  結果牡丹冢裡空無屍骨,只有一個塵埃滿佈的廣口壇甕,甕裡裝滿著沙,沙中掩著一塊方正的玉磚。

  「這是什麼玩意兒?」

  「我李家的傳家寶,我唯一可以當嫁妝的東西,只可惜中看不中用,無法拿到當鋪裡典當。」

  耿毅將玉磚從甕裡端了出來,將沙子撥淨後,仔細瞧了個究竟。

  等他瞧出一個名堂後,他皺著眉問她一句,「這是秦國傳國璽,我以為李從珂死後就失蹤了,沒想到竟然被藏在這裡。」

  檀心將頭輕搖了一下,「李從珂的那一塊不是這一塊。他那一塊是假的,我這一塊才是真的。」

  耿毅忍不住損了她一句,「娘子,這是玉璽,不是瓜,這樣誇誇,也高興嗎?」

  檀心忍不住就念他了。「小時候罵你是大牛沒罵錯。」

  「成婚不到一個月,妳就故態復萌,又罵人了。」

  「我再說一次。這塊璽才是真的,我爹當年要被逼退前,事先調換過。朱溫不辨真假,還抱著假玉璽坐上皇椅,之後沒人質疑,就一個皇帝接一個皇帝地被傳了下去,然後不見。」

  「假的不見就算了。」耿毅有一些不舒服地看著這塊玉璽,「麻煩的是真的現在被挖出來了,怎麼辦?」

  「我的嫁妝,當然是帶回幽州去了。」

  耿毅一臉不苟同,但知道沒法勸得動娘子,只好依了她。

  回程的路上,他忍不住提出一個疑問來。「教我吹簫的那個樵師父,妳有再碰到過他嗎?」

  檀心淺笑了一下,搖頭。「沒有。」

  「他是不是就是……」

  檀心依然淺笑了一下,這回輕點了頭,不過又加了一句,「但是啊……」

  「但是什麼?」

  「你下次若再問我,我不保證答案會是相同的。」

  耿毅也不甘示弱。「娘子,快問我愛不愛妳。」

  因為他打算逗她,以牙還牙意回給她類似的一句,「下次不保證會是愛妳的。」

  怎知檀心下上當,反而理所當然地睨了他一眼,「你當然愛我了,這很明顯,我何須再問?」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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