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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上山打老虎額 -【大文豪】《連載中》 [打印本頁]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4:59 PM     標題: 上山打老虎額 -【大文豪】《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7-6-21 05:00 PM 編輯

【書名】:大文豪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內容簡介】:              

  久經商戰中勾心鬥角,推杯把盞中爾虞爾詐的文學青年陳凱之回到了古代。

  放眼看去,這裡盡是歌樓酒坊,燈紅酒綠,才子佳人,春宵一刻千金散。

  好吧,暫時這些和陳凱之沒關係。

  寒門少年一枚,身份尷尬。

  且看這寒門少年如何一路逆襲,成就大文豪的精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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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0 PM

第一章:禽獸

  錦羅裘帳,閨閣裡帶著一股暗香。

  女子裸露的玉臂自薄被中伸了出來,也許是她覺得冷了,便翻了個身往被衾裡鑽去,尋求溫暖。精緻嬌嫩的側臉躲在薄被中,凝脂般的肌膚下,露出了幾分少女特有的憨態。

  少女一翻身,下意識的將身側穿著襯衣的少年抱緊。

  似乎,她覺得有些怪怪的,酣睡之中,微微凝眉。

  襯衣少年卻是醒了。

  眼眸一睜,驚得瞪大了眼睛。

  我擦。

  什麼情況?

  女人……還是一個女神級別的……

  看著身邊如畫的古代美女,陳凱之差點兒下巴沒有掉下來,嗯?自己的手,為何觸及到的卻是軟綿綿的東西。

  陳凱之目光下移,頓時有些尷尬,要將手縮回去。

  一切都透著詭異,自己怎麼會在這裡?這是無法解釋的事,而且,他竟發現自己的手也變得更年輕細嫩了。

  四顧之後,見床榻前帷幔飄蕩,古香古色的裝潢,陳凱之的疑竇更深,這……究竟是哪裡?

  讓他吃驚的是懷裡美貌的女子,她竟然緊緊的抱著自己,一時讓陳凱之心蕩神怡。

  這是……

  仙人跳?

  沒錯,仙人跳!

  電光火石之間,陳凱之的腦海裡豁然開朗,一定是昨夜跟客戶喝酒被灌醉後,被送到了這裡來,等著瞧吧,待會兒這女人的‘老公’就要來了。

  城裡人套路深啊,垂頭看了一眼在自己懷裡的絕美女子,陳凱之痛心疾首,小姑娘你這樣好看,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

  “啪啪啪啪!”

  就在這個時候,閨房的門被敲響了。

  陳凱之的腦子一下子像是炸開一樣,來了,來了,‘老公’來了,我神機妙算啊,也不看看我陳凱之什麼智商,想當年,我可是過目不忘,是省裡的文科狀元出身,好吧,雖然沒什麼鳥用,結果畢業之後,就灰溜溜的去跑業務了。

  也在此時,女子醒了,她張眸,如陳凱之所預想的那樣,那如一泓秋水般的清澈眸子裡,立即寫滿了恐懼,隨即張嘴,一副像是受了莫大驚嚇後欲大叫的樣子。

  你還想叫啊,我就知道你們會使用裡應外合這招,你一叫,估計外頭的‘老公’便提著菜刀沖進來。

  你叫,我也叫,捨得一張臉,我也來叫非禮。

  顧不得這麼多了,閨房的門又啪啪的響了響。只是女子的香肩開始顫抖,眼淚也順著眼角滑落在如脂般的臉頰上。

  陳凱之忍不住感歎,這演技,神了啊,擱演藝圈絕對可以拿下奧斯卡最佳女主。

  臭不要臉的。

  在一陣敲門聲中,外間有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小姐,小姐,表少爺來了。”

  表少爺?

  現在不流行老公,流行表哥了?是不是表哥看到了表妹被傷害,所以還要加一份錢?

  不行,我要叫。

  陳凱之當機立斷,額頭已是被冷汗浸透了,這輩子作為一個軍火掮客,某兵器集團的銷售代表,什麼樣的黑叔叔沒見過?山寨版AK47指著頭都不怕,可是這種傳說中的套路,卻令陳凱之覺得不妙。

  叫吧,把喉嚨叫破了,只要咬定是對方非禮,哼哼。

  陳凱之張口,氣沉丹田,正待要撕心裂肺的大吼呻吟。

  猛地,那女子眼眸裡掠過了惶恐和不安,她竟是突然將手自薄被中探出來,芊芊細手竟是生生的捂住了陳凱之的嘴。

  怪了,這又是什麼套路?

  女子瘋狂地給陳凱之使眼色,而後努力使自己平靜,才對門外的人道:“梅兒,告訴表兄,我不舒服。”

  她吐氣如蘭,故作震驚又帶著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反而讓陳凱之深深的懷疑起人生來。

  嗯?不是仙人跳?那又是什麼,難道是更深的套路?

  好吧,就看你還要玩什麼花樣。

  誰料這時,卻聽到了一道男子關切的聲音:“呀,表妹你不舒服嗎?你開門,我略懂一些岐黃之術,給你看看。”

  表哥來了……

  陳凱之睜大眼睛,他決定默默的看著他們將這套路繼續下去。

  說句實在話,混了這麼久的社會,這樣深的套路還真是少見,就當……學習先進經驗……

  女子則是凝眉,顯得愈發的慌亂了。水汪汪的眸子,依舊駭然的盯著陳凱之,又忙不迭的捂住自己的心口,很吝嗇陳凱之欣賞她的胴體。

  外頭的表哥又道:“表妹,怎麼了,你怎麼了?我……我進來了……梅兒,快開門進去看看,表妹莫要出事了才好。“

  女子又猛地一驚,忙不迭道:“我…”

  只吐出了一個字,女子似乎醒悟了什麼,連忙壓低聲音道:“快穿衣。”

  陳凱之看了看自己的襯衫西褲。

  “喂,講道理好不好,我穿了衣服啊。”

  女子只好銀牙一咬,似乎覺得沒必要和陳凱之糾纏,又道:“你……你背過身去。”

  陳凱之搖頭。

  女子含羞帶嗔道:“你……你……不講道理。”

  陳凱之很認真的道:“我很講道理的,可我背過身去,你捅我刀子怎麼辦?”

  如果這個時候,有一把刀子放在這女子面前,想必這女子定會毫不猶豫的捅死這個登徒子。

  外間的表哥卻是越發急躁了:“表妹,表妹……你是不是暈厥過去了。”

  女子已覺得不能再和陳凱之磨蹭了,否則非要被撞破姦情不可,她銀牙雖是咬碎了,卻還是毫不猶豫的將晶瑩剔透的長腿伸出了薄被之外,接著赤足及地。

  她穿著一件絲綢的褻衣,緊緊的裹著重要的部位,背過身對著陳凱之,只是這小小褻衣,卻依舊裹不住那不該裸露的肌膚,她火速地到了一旁的架子上,尋了衣裙換上,匆匆到了銅鏡面前,盡力敷上粉黛。

  想到身後有一個男人,小姑娘耳根都已經羞紅了,等她好不容易衣裙整齊,楚楚動人的面容上又帶著幾分嗔意。

  “表哥進來,你是客人。”女子咬著細牙,狐疑的看了一眼陳凱之:“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進來的,無論如何,若是被人撞破,我的名節便算是毀於一旦了。你……你從窗……”她下意識的看向窗戶,可是門窗卻關得嚴嚴實實,她不由想:“難道天上掉下來的?”

  門似乎要開了,那外頭的丫頭終究還是沒有磨過‘表哥’,接著,一縷晨曦自門縫中灑落進來。

  門縫愈來愈大,‘表哥’幾乎是沖進來,他面如冠玉,一副電視劇裡才有的古代公子做派。

  表哥抬眸,看到表妹正落落大方地欠身坐在榻上,理著雲鬢,絕美的面容,散發著淡淡的淺笑,小唇兒微微上翹勾起,盡顯花容玉貌。

  表哥似乎是松了一口氣,正待要笑,眼角的餘光一掃,卻見一個短髮穿著奇裝怪服的陳凱之一本正經地坐在榻下的小錦墩上。

  這傢伙,倒也算是俊秀,板著個臉,一副和這個閨房不相容的嚴肅模樣,臉上寫滿了‘你特麼的別看我,我只是來打醬油’的表情。

  表哥突然意識到什麼,頓時暴怒起來,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發出怒不可遏的咆哮,道:“表妹……他……他是誰……表妹,這個畜生是什麼人!”

  敢情我成了畜生了?

  臥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陳凱之有些惱火了,不管你們玩什麼把戲,也不能罵人啊,罵人是不對的。

  表哥的表情很誇張,心痛欲死的樣子,厲聲道:“來人,來人。”

  呼啦啦的,外頭竟傳來了急驟的腳步聲。

  陳凱之見許多青衣小帽的人來,竟有六七個之多,一個個俯首貼耳的樣子,心裡不由訝異,還有幫手?

  他一轉眸,瞥見那女子雖是盡力鎮定,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表哥憤怒的道:“你說,你是什麼人,你說清楚,你們……你們……”他一面說,一面咬牙切齒。

  陳凱之這時才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危機在靠近,瞧著這樣子,這表哥敢殺人啊。

  不成,得立即解圍,這表哥似乎是要瘋了。

  吃醋的男人太可怕了。不過……表哥吃表妹的醋,有些怪怪的,哼,禽獸!

  心裡痛駡之後,陳凱之從錦墩上站起來,掛上了他金字招牌一樣的笑容,客戶們就很受用這個的,笑容中帶著真摯,然後他伸手道:“噢,我叫陳凱之,你好。”

  一定要客氣,而且不能露怯,露怯就說明真的有一腿。

  表哥咬著牙齒冷笑連連,道:“你是何人?你可知道這是誰的府上,你好大的膽,你信不信我這就去稟明姨母,這便讓人將你打死。”

  陳凱之則笑了,多年混社會的經驗,你越心虛,就越要笑,而且這笑容必須含蓄,不得誇張,要笑得不經意,仿彿發自內心。

  而這時,陳凱之也終於開始打量起這個閨房了。

  這兒,陳設十分雅致,南牆懸一幅仕女圖,靠窗的幾案上有一架九弦古琴,牆上伸出個燈架子,擱著一盞錫燈檯,臺上的燭油已是燒幹了,靠裡面是一張三面欄杆的床榻,紅羅幔帳向兩邊鉤起,女子就這樣側坐在這裡,露出局促不安的樣子。

  其實她這憨態,倒是挺好看的,噢,陳凱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指上生了繭子,聯想到那一方九弦古琴,陳凱之明白了,小姑娘還是個音樂愛好者。

  眼看表哥要氣得怒不可恕,陳凱之理直氣壯道:“我是她請來的音樂教師。”

  “什……什麼……音樂教師……你是說樂師?”表哥不依不饒,仿彿一點都不信陳凱之的鬼話。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1 PM

第二章:我不是禽獸

  “那我問你,你們為何要關起門來?”表哥興師問罪,眼裡帶著妒火。

  陳凱之板著臉,居然理直氣壯,比他聲音還大:“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在,所以人家一個小姑娘,才處處小心,生恐讓你又胡思亂想,你是人家的表哥,應當知道她的喜好,你平時這樣著緊著,當然要關起門來,我若有這麼一個表哥,我不但關門,我還上鎖。”

  表哥開始懷疑人生了。

  這倒不是因為陳凱之的‘胡話’有什麼可信服的地方,實在是這傢伙振振有詞,半點心虛都沒有,仿彿還是自己錯了似的。

  表哥忙看向表妹,卻見表妹滿是風情的美眸看著陳凱之,這目光,他看不懂啊。

  不過,陳凱之卻是懂了,小姑娘被自己編瞎話的功夫給嚇住了,哎,還以為你這小姑娘有什麼高深的套路呢,好吧,今日還是讓我來教你什麼叫做套路。

  陳凱之步步緊逼道:“你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難怪方才人小姑娘聽你在外面,就藉口不舒服,這姑娘啊,就跟沙子一樣。”

  “沙……沙子?”表哥錯愕,腦子已經淩亂了。

  陳凱之道:“你握的越緊,沙子就會從你指縫中溜出去,好吧,和你這樣不解風情的人說也白說,你們一家人倒是奇怪得很,一個請我來教音樂,一個讓我來教做人,卻連口茶水都不肯給我喝,哎,世風日下,現在的人,尊師重道都不懂了。”

  那女子聽到這裡,似終於放寬了一些心,噗嗤一笑,方才實在是緊張得過份,現在見陳凱之應對如流,她不禁松了口氣。

  可是想到這個不速之客,‘玷污’了自己的名節,還……還……和自己同床共枕,更可怕的,還摸……摸了那裡……想到這些,她又凝眉,帶著少女一般的心事。

  誰曉得那不經意一笑的風情,卻讓表哥又是妒火中燒,他厲聲道:“你……你既是教授雅兒聲樂的,那麼倒要請教。”

  表哥帶著冷笑,目中射出精光,而後咬牙切齒地道:“若是不懂,今日別想走出這個門。”

  陳凱之心裡想,原來姑娘的名字叫雅兒。

  雅兒心裡頓時咯噔了一下,身子微微倚著身後的欄杆,柳眉微蹙,又是開始擔心起來。

  女子的名節要緊得很,表哥若是鬧將起來,她還如何做人呢?

  “聲樂?”陳凱之也皺眉。

  表哥則是獰笑道:“怎麼,技窮了?哼,本公子差一點就被你這伶牙俐齒的登徒子給騙過,來人!”

  眼看著幾個青衣小帽的小廝要衝進來。

  “慢著。”陳凱之連忙道:“我這人不喜出風頭,不過你既非要我來,我只好獻醜了。”

  “梅兒,去取琴來。”表哥笑得更冷,他似乎捕捉到了陳凱之轉瞬之間的心虛。

  陳凱之卻是搖頭道:“我不會彈琴。”

  “好啊。”表哥如炸雷一般,手指陳凱之道:“我就知道你是個登徒子,天哪。”他又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徹心扉地道:“表妹,你……你怎會……怎會……和這樣獐頭鼠目之輩……我……我要去找姨母,打死這個……”

  他說著,轉過身要走。

  雅兒驚呼:“表哥……”

  表哥不理她,心如刀割,臉都扭曲了。

  陳凱之怒了,你特麼的可以糟蹋我的身子,卻不可糟踐我的臉啊,我怎麼就獐頭鼠目了?

  他冷冷一笑,又悠悠然的道:“我會這個。”

  陳凱之邊道邊從自己的西裝褲裡掏出了一根口琴,這口琴一直是他珍藏在身邊的,文藝小青年嘛,一直放在兜裡,有了心事吹一吹,深更半夜,擾民之後心裡也就痛快了。

  表哥回頭,一頭霧水地看著陳凱之,隨即眉頭輕挑,很是不屑的樣子。

  雅兒心情複雜,心裡更加著急:“這人來路不明,能懂什麼音律,糟了,這下完了,事情要戳破了。”

  一時眉心不由涔出了細汗,急得一雙蓮足開始不安分地踮著地面。

  陳凱之吟吟一笑,將口琴放到了嘴邊,一首陳凱之再熟悉不過的曲調便悠揚傳出。

  他吹的這首曲子是《高山流水》,本是古箏彈奏,曲調旋律典雅,韻味雋永;不過口琴吹出來,也別有一番風味。

  音符先是跳躍,猶見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

  這樣的曲子,也正應了閨房之中的古色古香,又與這穿著漢裝釵裙的絕美女子契合。

  只是這乍一聽,卻因為口琴本不適合這樣空靈的曲調,反而出了一些破音。

  表哥想必也是懂一些音律的人,頓時冷笑道:“似鬼叫一般。”

  雅兒也沒心思聽,心如小鹿亂撞,很是不安。

  陳凱之不理他們,繼續吹奏,此時《高山流水》已至第二段,節奏漸漸活潑起來,便如流水淙淙錚錚,音色清冷而又開始綿長。

  陳凱之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閨房裡,似有潺潺流水不絕。

  表哥還要諷刺,猛地,身軀一震,面色竟是開始變得詭異起來。

  口琴的音色在他看來雖然古怪,可是配合這高山流水,竟有一種全然不同的感覺。

  琴音的節奏開始變化,起先是流水潺潺,旋即仿彿溪水彙聚至了大江,江水滔滔,咆哮怒吼。

  不自覺的,表哥和雅兒的心突然冒到了嗓子眼裡,他們感受到了音律的氣氛,心裡竟產生共鳴一般,生出了壓迫之感。

  雅兒對音律最是精通,此時竟也一下子進入了渾然忘我的境界,再不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所煩惱了,凝神靜聽,被這音勢所感染,心口一股氣,竟是無法吐出來,壓迫感愈來愈強,愈來愈強,那濤聲如雷,席捲一切,巨浪拍打在岸上。

  雅兒的心在音律引導下,蹦得高高的,正當她手心捏起一把香汗時,音勢陡然一變,陡的有一種輕舟越過了翻騰的大江,進入了平緩的江流,突的,濤聲不見,兩岸大山之中,傳來了鳥語之聲。

  心情也隨之開始平和起來,她忍不住錯愕的看向陳凱之,目光發亮,透著難明的驚喜。

  雅兒是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從天而降的男子,竟能吹出如此好聽的曲調,細細地看,卻見少年風采翩翩,依舊專心致志地輕吹那莫名的樂器,一雙明亮的眸子如星辰一般,清澈不見底,哪裡有方才的可惡和狡黠。

  終於,琴音停了,餘音卻是繚繞,口琴收起,陳凱之咧嘴,露出招牌式的笑容:“獻醜,獻醜。”

  表哥臉色發青,這個時候,就算他不願承認,也明白此人的音律造詣非同常人,連他都自愧弗如。

  可此刻,他卻是嚅囁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撇眼見到雅兒還沉浸在音律之中,若有所思,以至額前青絲微有淩亂,竟也恍若未覺,一時他又是醋意大生。

  “你這不是正道,你……你……”

  “公子。”雅兒卻是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表哥的話,美眸落在陳凱之的身上,含笑道:“這是公子的曲子嗎?不知這是什麼曲,我竟從未聽過,還有你這口裡吹著的,又是什麼樂器,公子可以再吹奏一次嗎?實在太動聽了,我遍訪名師,還未聽過如此……別樣的曲子。”

  表哥如遭雷擊,滿頭是汗的又捂住自己的心口,這一次不但心疼,肝部也隱隱作痛起來。

  表妹不會喜歡這個小子吧?那簡直是在掏他的心啊。

  沒聽過?陳凱之很詫異,但凡對音樂有些瞭解的人,怎會沒聽過《高山流水》?看來他是遇到一個假的音樂愛好者了。

  陳凱之卻不肯吹奏了,哼,偽文藝女青年最討厭了,看來是知音難覓,吹了你也不懂,於是淺淺一笑道:“不吹了,沒意思,我要走了,懶得妨礙你們。”

  雅兒俏臉微微一詫,這樣的千金小姐,似乎也沒想到會被人拒絕,眼簾微沉,露出滿滿的惋惜。

  “噢,告辭了,還有……”陳凱之站了起來,同時伸出手道:“給錢。”

  雅兒心裡還在流連於音律,聽到給錢,柳眉深鎖,眼眸裡透著不解。

  表哥暴怒:“什麼,給什麼錢?”

  陳凱之振振有詞地道:“我是暫時聘請來的家教,當然要給錢。”

  雅兒張口欲言,表哥卻露出了喜滋滋的樣子,忙道:“我給,我給。”

  表哥的心裡總算大大一松,還好,是個俗人,伸手就要錢,太俗了,他沒有多猶豫便從褡褳裡取出一塊銀子來。

  表妹肯定不會喜歡這樣的俗人的,表哥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要不要這麼誇張,陳凱之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你們穿著漢服倒也罷了,居然給的還是……還是……這是銀子嗎?

  陳凱之很懷疑,因為他現在確實發現身上沒有帶錢,突然來了陌生的環境,方才想到出門萬事難,可是……你們給這個東西是什麼鬼?

  陳凱之將銀子接住,很不客氣地用牙咬了咬,咦,還是真銀,這表哥倒是大方得很哪,應該有五兩重呢。

  雅兒詫異地看他牙齒在銀上留下一道印記,哭笑不得。

  把銀子一收,陳凱之便瀟灑地揮揮手道:“走了啊,再見,不,不用再見了。”最後一句話,是和表哥說的,吃醋的男人很討厭,尤其是這種吃表妹醋的,你妹,臭不要臉了你,道德廉恥都不要。

  陳凱之走的很瀟灑,不帶走一片雲彩。

  陳凱之一走,表哥頓時打開了話匣子,不停挑撥起來:“雅兒,這人太俗了,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呵……下九流。”

  雅兒撫了撫額前的亂髮,心裡還在震撼,卻忍不住在想:“他倒是聰明得很,方才表哥還懷疑他,他先是吹奏了那……那曲子,能吹出這樣曲子的人,料來也不會怎麼惡俗吧,他這樣做,是不是想要去除表哥的疑心?是了,伸手索錢,便是如此吧,他倒是很有一番心思呢。只是……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呢,還是……還是在我的榻上……”

  想到這裡,雅兒露出了羞澀和窘意。

  表哥還在旁道:“雅兒,表哥給你尋了幾本樂譜來……”

  雅兒卻是冷起了面孔:“表哥,你去陪我娘說說話吧,我要彈琴了,方才那位公子的曲子,我還記得一些,想試著彈出來看看…”

  表哥臉色變了:“表妹,你……你心裡有人了……”

  雅兒面色一沉,嗔怒道:“胡說,你……”

  雅兒略顯怒意地反駁表哥的話,可她的腦海裡在此時莫名地又想到了那個從天而降的人,想起他粗魯的樣子,旋即,又突然浮現出他吹琴的影像,那專心致志的樣子,很是深刻。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2 PM

第三章:人靠衣裝馬靠鞍

  從這座幽森宅院裡出來後,陳凱之方才明白了一個事實。

  自己……穿越了。

  看著外間熙熙攘攘的人群,無一不是漢裝,那連甍接棟的臨街屋宇,層台累榭的深宅,偶爾有歡愉的笑聲自舞榭歌樓裡飄蕩而出,與這街上貨郎的吆喝,雜耍人胸口碎大石的呼喝聲交織一起,陳凱之知道這不是演戲。

  嗯?倒是在街面上還見到有不少亭亭玉立的少女走動,這……時代挺開放的嘛。

  卻不知今夕是何年……

  陳凱之原以為自己會大驚失色,然後尋死覓活,可是他卻發現,自己出奇的鎮定。

  怪哉,以前還沒發現過自己有這樣的潛力呢,看來凱之這個小夥子,挺有前途的。

  幸好,身上還有銀子,這個時代的貨幣,想必就是銀子吧,嗯,不急,不急,要鎮定,什麼大風大浪,我陳凱之不曾見過,還會怕古人?

  現在……先落腳再說。

  這樣想著,陳凱之忍不住打量起這個陌生的世界。

  晴空萬里,人來人往,古人看面相挺憨厚的嘛,陳凱之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心裡開始胡思亂想。

  可是,該去哪裡落腳呢?沒住處,沒工作,沒親戚朋友,三無人員,似乎很落魄的樣子。

  他將手插在褲兜裡,卻用一副假裝自己流裡流氣的樣子來掩飾自己的心虛。低頭一看,大頭皮鞋有些髒了,人靠衣裝馬靠鞍,這是恒古不變的道理。

  幸好,來往的行人有不少都是尋常窮苦人家,都是風塵僕僕,皮膚黝黑的,雖是有些髒兮兮,服裝也怪異,陳凱之倒也不必有多餘的擔心。

  “你,站住!”突的,一聲嚴厲的聲音自腦後傳來。

  陳凱之回眸,卻見一個古代差人模樣的人,帶著幾個閑漢氣勢洶洶地走來。

  是條子!

  陳凱之心裡苦笑,看來是自己的奇裝異服還是太引人注意了。

  他眯著眼,面上卻沒有驚訝和心虛,反而露出了笑容。

  出來混,氣質很重要,無論在任何一個世界,歷來都是狗眼看人低的,所以你不能怕人,還要保持自己的修養,怕人就會被人欺,沒了修養,就會被人鄙視。

  陳凱之想也不想,居然也朝那差役走去,一臉的笑容可掬。

  這笑容裡也得有門道,要在真誠之中帶著幾分矜持,真誠是表達善意,矜持是為了防止過猶不及,免得被人誤以為是討好,當人覺得你在討好他,就不免會生出對你的輕賤心理了。

  陳凱之想起古代行禮的細節,便雙手合起,身子微欠道:“噢,不知官人可是叫我嗎?”

  差役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眼睛吊著,他帶著幾個幫閒巡街,見陳凱之打扮怪異,這便上來詢問,這等差役,最有眼色,若是陳凱之心虛或是想腳底抹油,少不得他和幫閒就要包抄上去,先拿了再說。

  偏偏對方非但沒有受驚嚇,反而是彬彬有禮,尤其是這笑容,讓差役的疑心已經在不覺間消了一半。

  差役的臉色緩和了一些,伸手不打笑臉人嘛。

  此時,陳凱之又道:“敢問官人高姓。”

  差役道:“我姓周。”

  “原來是周官人。”陳凱之笑吟吟地道:“周官人找我何事?”

  周差役仔細端詳陳凱之,沒察覺出什麼破綻,只是他的衣飾太怪異了,不免又生疑心,道:“你叫什麼,是哪裡人士?”

  陳凱之只好開始胡說八道了:“我姓陳,名凱之,家住……家住深山,啊,我師父收留了我,才剛剛下山不久。”

  周差役便一伸手,冷聲道:“你的戶冊呢?拿來我看看。”

  陳凱之心裡暗暗吃驚,原來這個時代還需要戶冊在身的。

  周差役見陳凱之遲疑的功夫,面色頓時陰冷下來,從牙縫裡擠出令人徹骨的話:“沒有戶冊,便是流民,戶部再三有公文傳來,凡是流民,都先打三十板子,再發配三千里。”

  陳凱之知道周差役絕不是開玩笑的,聽到打三十板子,便覺得屁股有些疼,還真是夠狠的啊。

  心裡不禁想,若是被發現是流民,回到古代已經不算是愉快的事了,若是再被發配到寸早不生,鳥不拉屎的地方去,還有活路嗎?

  那幾個幫閒,見陳凱之遲疑,便互相對了眼色,分散開來,各據一邊,防止陳凱之逃了。

  陳凱之面上依舊是笑容可掬,心裡怎麼想是一回事,你罵他祖宗十八代,或是嚇得想尿褲子,招牌的笑容也不能撤下,否則,就要大難臨頭了。

  “沒帶。”陳凱之很誠懇地道。

  周差役臉色一沉,陰森森地道:“是嗎?”

  他死死的盯著陳凱之,想要尋出陳凱之的破綻。

  可是陳凱之卻是泰山崩而色不變,娓娓動聽道:“今早急匆匆的要教授荀府的雅兒小姐聲樂,所以戶冊並不曾帶在身上,周官人,若是不信,可以去荀府問問就知道。”

  出那小姐家裡的時候,陳凱之記得他家門前掛著荀府的牌匾,這家人應該是姓荀,而且顯然不是普通人家,不知能不能將這差人鎮住。

  陳凱之隨即淡笑道:“不如,隨我回去取吧。不過路有些遠,倒是有勞周差役費些氣力。”

  周差役臉色猶豫起來,聽到陳凱之和荀府有關係,使他變得忌憚起來,而且看他文質彬彬,細皮嫩肉的,理應是個讀書人。

  除了服飾怪異了一些。

  這使周差役踟躕了,沉默了一下,便道:“噢,不必,我哪裡信不過公子,公子,請吧。”

  隨後還不忘提醒陳凱之:“公子若是你欺騙周某,那可是罪加一等。”

  語氣冷漠如霜。

  陳凱之只點點頭,又作揖:“有勞。”方才信步而去。

  原來這個時代還需戶籍,而且戶籍制度如此森嚴,這一次倒是躲了過去,可是下一次呢?

  陳凱之心裡想著,他拐過了一條街道,回頭一看,卻似乎有人在跟蹤自己。

  陳凱之眼睛一眯,心裡想:“周差役對自己還是有疑心啊,只是不好當面撕破臉,被自己一時鎮住了,極有可能是派了一個幫閒來盯梢自己了。恐怕他們隨時都會跟著自己,索要自己的戶籍,看來現在自己是舉步維艱,必須得立即處理掉這個麻煩才行。”

  轉念一想:“若只是查戶冊,又怎麼會興師動眾的派人盯梢呢,莫不是……方才我在街上的時候,拿出了那塊銀子,讓他們起了歹意?是了,財不可外露,他們看我是外鄉人,又帶著銀子,若不是因為自己方才鎮定自若,又無意將荀家的招牌掛了出來,只怕現在已經完了。”

  黑吃黑……

  看來哪個世界,都有套路啊。

  陳凱之眼睛眯著,很快有了主意,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在心裡道:“黑吃黑?就看誰更黑了。”

  他故作懶散的樣子,先是尋了一家成衣鋪子,走了進去,便有夥計迎上來道:“公子,想買什麼衣服?”

  陳凱之看著懸在櫃後琳琅滿目的衣裝,只聽夥計道:”公子您瞧,那是鼎鼎大名的松江布織的衣衫,只需一百二十錢,這是……“

  陳凱之不理他,目光卻是定格在一款絲綢衣上,這衣衫倒是光鮮亮麗得很,很騷包,只看料子,便曉得價值不菲。

  夥計擅長察言觀色,便道:“公子,這衣衫,乃是綢緞細織而成,又是……”

  陳凱之道:“多少錢?”

  “三兩銀子……”

  “要了,你們這裡有帽子沒有。”

  陳凱之手裡,也只有五兩銀子,不過這個錢,他必須得花,人靠衣裝馬靠鞍,這是他混社會以來最大的心得。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2 PM

第四章:我窮

  用不了多久,袋裡只剩下二兩銀子不到的陳凱之便煥然一新地更衣出來,從前的西裝襯衫捨不得丟,與其他的一些雜物都用包袱包好。

  現在的陳凱之,早沒有了前世的痕跡,一身對襟的絲綢長領儒衫,頭戴著軟腳襆頭遮住了他的短髮,他膚色本就白皙,面如冠玉,再配上這衣裝,搖身一變,成了風采翩翩貴公子,一雙星目,愈發神采奕奕。

  夥計對他自是殷勤無比,將他的包袱打了結,才恭恭敬敬地送到陳凱之的手裡。

  這回做了一回凱子,哈哈,不過……對著遠處的銅鏡看了看,陳凱之覺得這個凱子做的值,凱哥是做大事業的,要的就是騷包。

  假若方才那周差役見了自己這一副的打扮,怎麼會上前盤查?

  “小兄弟,我來問你,這是哪裡?”

  夥計殷勤地道:公子,這兒是金陵,金陵府的江寧縣……”

  陳凱之道:“這江寧的縣衙裡,哪個官兒做得了主?”

  “自然是縣令老爺。”

  陳凱之搖頭,我當然知道什麼是縣老爺,便接著問:“其後呢。”

  “再就是縣丞。在此後便是縣中的主簿,噢,還有師爺,有典吏,再之後,便是鄭押司了,鄭押司在縣裡,是較為說得上話的,據聞縣老爺很信得過他。”

  押司,其實只是經辦公文的小吏罷了。

  不過任何衙門,都會有些官員的心腹,別看身份卑微,可是很多時候,能在上官面前說得上話,就有很大的權利。

  陳凱之笑了笑道:“不知鄭押司住哪裡?”

  “不遠,過了這條街,一路走,等過了橋,便到了。”

  “好呢,多謝了。”陳凱之笑呵呵地背了包袱,信步而出,外間那個盯梢他的幫閒一見他出來,忙是轉過身去,避過了照面。

  陳凱之也不點破他,而是在路上打了兩斤黃酒,接著悠哉悠哉地過了長街,果然見到有一座連接兩岸的石橋。

  對面愈發熱鬧,市井之氣更重,他提著酒水過了橋,過了一處歌樓,門口卻有個姐兒叫住他:“公子,公子,我們這裡有許多好姑娘,不妨進來坐一坐,聽聽曲兒,解解乏。”

  哎呀,娛樂場所呀。

  古代的娛樂生活很豐富嘛。不過想到自己的戶籍還沒著落,還有兜裡錢沒剩多少了,興趣大減,便搖搖頭道:“不去,囊中羞澀。”

  那姐兒面色姣好,似是沒聽明白陳凱之的話,便道:“公子說什麼?”

  陳凱之只好駐足,很認真地看著她,以至於將她面上的粉黛都看得清晰,陳凱之很誠懇的從潔白的牙縫裡蹦出兩個字:“我窮。”

  “呵呵……”姐兒頓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捂著肚子道:“公子真會說笑。”

  陳凱之卻已是去遠了,只留給她一個幽默的背影。

  這就是衣裝的力量,像陳凱之這等鮮衣怒馬的人,他若是說自己窮,別人就覺得是幽默和玩笑,可若是換做一個布衣的陳凱之,就算全世界的囔囔自己有錢,別人也定會嗤之以鼻。

  有些女人愛躲寶馬里哭,其實並不在乎你的寶馬是賒來的還是貸來的,你有寶馬,就足夠了。

  過不多久,陳凱之終於在一處小庭院面前停下。

  他故意拿起自己的口琴來,對著看看,這口琴乃是精鋼打制,如鏡面一樣的光滑,頓時便將身後可疑的幫閒反射出來。

  還在跟著……

  陳凱之笑了,就怕你不來呢。

  那幫閒躲在對街的槐樹之下,眼中卻是疑惑了,這不是宋押司的宅邸嗎?怎麼,他尋宋押司做什麼?

  幫閒先是疑惑,隨即冷冷一笑,這人看著就覺得來路不明,尋到宋押司這兒來,莫非是察覺到了不對?莫不是因為見官差盯上了他,他來請宋押司通融不成?

  幫閒想到這裡,面色更冰冷了,這傢伙,還真是沒眼色啊,也不打聽打聽,宋押司歷來待人苛刻,鐵面無私的,即便親朋好友求告上門,不被掃地出門,也會被宋押司怒斥一頓。

  求他通融?呵呵……惹得急了,讓你吃官司也有可能。

  且看他怎麼收場?

  陳凱之在宋押司門前站定,敲門。

  這不是什麼深宅大院,顯是城中小富人家,所以一個瘸腿的門房來開門,他不認得陳凱之,露出詫異之色,道:“公子要找誰?”

  態度很客氣,這其實很好理解,陳凱之不像是那些尋常來找他家主人辦事的人,單單這一身行頭,估計人家也不稀罕找押司辦事,說到底,押司不過是個文吏而已。

  陳凱之很大方地道:“你家主人可是姓宋?不知在不在,我奉師父之命特來拜訪。”

  語氣中沒有諂媚,就像是尋常的親戚朋友走動一般。

  平常的閒雜人等,這門房早就趕出去了,只是眼前這翩翩公子,門房卻看不透來路,他不敢等閒視之,忙躬身朝陳凱之行了一禮道:“不知尊駕高姓大名,小人好去通報。”

  “免貴姓陳,叫陳凱之。”

  門房點點頭,也不敢將門關上,急匆匆地入內通報。

  陳凱之便背著手,輕鬆愜意地等著。

  過不多時,門房折身回來,道:“我家老爺有請。”

  陳凱之將黃酒提給他:“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其實門房還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方才問了押司,宋押司對這人沒印象,可是看此人鮮衣怒馬,又是文質彬彬,很是不凡,摸不清來路,門房提議還是見一見為好,現在見陳凱之這樣隨意,禮多人不怪,忙將黃酒接了,領著陳凱之進去。

  其實這不是個很大的院子,只有兩進,前門直通正廳,陳凱之跨入廳中,就見剛剛下值回來的宋押司還未脫去公服,端端正正地坐在廳上。

  陳凱之上前便作揖道:“後生奉恩師之命,特來拜見恩公。”

  恩公……

  宋押司四旬上下,面色略帶黝黑,顯得很老練,一雙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陳凱之,心裡則在狐疑,什麼恩公,又是什麼恩師,他還真的不明白。

  不過他在公門裡這麼多年,什麼宵小不曾見過?打量陳凱之的目光透著冷意。

  只是看陳凱之彬彬有禮,談吐得宜,不像是尋常人,這又令他起疑。

  於是他便默不作聲,且先看看此人想玩什麼花招,若是巧言令色者,他決不輕饒。

  陳凱之行了禮,眼角的餘光在這廳中掃過,牆壁上很乾淨,只有一幅行書。

  嗯?這字體倒是很端正的楷書,筆劃方潤整齊,結體開朗爽健,雖然不像是什麼大師的手筆,卻也不俗。

  陳凱之心裡想,古代的書法各有千秋,不過只有公文才必須用端端正正的小楷,誰吃飽了撐著,拿小楷來裝飾呢?除非是臨摹大師的字帖。

  宋押司是文吏,天天跟公文打交道,寫了幾十年的楷書,這字貼沒有落款,那極有可能是他寫的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3 PM

第五章:一言不合就行書

  一個人將自己的行書掛在自己的廳裡,除了對自己的行書很有自信之外,便是這位宋押司對行書有特殊的愛好。

  可是這些,陳凱之並不點破,卻是笑道:“恩公,這是誰的行書,雅而不俗,端正大方,筆力剛健;行書之道,發乎於心,寫這行書的人,定是個襟懷坦蕩的君子。”

  做業務嘛,初次見面的人,也要沒話找話,而且定要切中要害。宋押司在這裡掛了自己的行書,一定是他的得意之作。

  那麼,就你了,先給你吹了這個牛逼再說。

  宋押司本想問陳凱之的恩師是誰,好打聽一番來歷,假若是宵小之輩,定然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可沒想到陳凱之對自己的行書一陣猛誇,他老臉微微一紅,這時再問對方的來路,就顯得冒昧了,只是臉色依舊沉著:“正是老夫。”

  “哎呀。”陳凱之又作揖,這一次面上露出震驚和些許的崇拜:“我真是有眼無珠,想不到恩公竟是這樣的大雅之人,萬死,萬死,我隨恩師也學過一些行書之法,恩師從前總是諄諄教誨,說是行書方正的人,必是德高望重之輩。”

  宋押司還是拉著臉,卻覺得這番話很舒服,驟然覺得陳凱之親切了一些:“你恩師為何沒來,我倒是急盼一見。”

  這其實是試探,你說我是你師傅的恩人,那就叫來一見,老夫倒還沒有老眼昏花,到底是不是舊識,一見就知。

  陳凱之則是歎息道:“恩師已是駕鶴西去了,臨終之前,說是曾受過宋押司的恩惠,讓我下山之後,定要來謝恩。”

  宋押司對這恩惠的事沒什麼印象,可聽到陳凱之死了師傅,哪裡還好繼續追問呢,這就太不禮貌了,他在公門數十年,早就人情練達了,忍不住道:“慚愧得很,來,坐下喝茶,你叫陳凱之?”

  這如冰山一樣的宋押司,臉色終於緩和了許多。

  陳凱之知道,自己現在才算是宋押司真正的客人了。

  欠身坐下,他的心裡則在想,古人還是單純啊,這種小套路若是在前世,早就被人揍得他媽都不認得了,誰曉得在這裡,居然效果顯著。哎呀呀,高處不勝寒,突然有一種寂寞的感覺了,凱哥棒棒噠,凱哥亞克西。

  雖然對陳凱之身份的顧慮打消了幾分,可宋押司卻依舊不信任他,含笑眯著眼,打量陳凱之道:“賢侄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無妨,既是故舊的門生,老夫身在公門,能幫的,倒也可以幫襯一二。”

  陳凱之放下的心,一下子又繃緊了起來。心裡想:“這宋押司真是很精明啊,表面上是開門見山,可多半這也是試探吧,如果自己真有難處,那之前給他的好印象就統統作廢了,在他眼裡,自己就成了想要求他辦事的投機取巧之徒,哈哈,我是第一天出來混的嗎,怎麼會上當?”

  陳凱之露出驚愕的樣子:“我來見宋前輩,為的只是先師的諄諄教誨,辦事?若是有事相求,我陳凱之豈不是豬狗不如?宋前輩,學生告辭。”

  說著,他便直接地站了起來,真的要走。

  這宋押司本想再試一試他,假如這小子真是來求自己辦事的,自然是打發走他,誰料這小子性子倒是挺倔,起身就走,毫無停留之意。

  宋押司眯著眼,等陳凱之幾乎要踏出廳去,才猛地道:“賢侄,請留步。”

  宋押司心裡疑雲叢生,此人看上去鮮衣怒馬,不像是普通人,談吐也是極好,既不是來求辦事的,那就更奇了,難道真是當年自己施恩於人,他今日特意來謝恩的?

  宋押司最擅觀人,可是這個人,他卻看不透,越是看不透,反而不好開罪了。

  至於許多年前的舊事,他哪裡想的出來?

  於是他含笑道:“來來來,你坐下,哎,老夫近來蒙縣尊垂青,託付重任,近日無理求告者如過江之鯽,老夫也就杯弓蛇影,成了驚弓之鳥,倒是錯怪了賢侄。”

  陳凱之順坡下驢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只是料不到使宋押司見疑了,也是怪學生唐突,不怪恩公。”

  宋押司心裡更加舉棋不定,眼睛便落在那牆上的字上,親切地道:“賢侄對行書之道,似乎也有涉獵嗎?”

  陳凱之謙虛道:“哪裡,晚輩所識粗淺,讓恩公取笑了。”

  陳凱之心裡想,這宋押司太多疑了,到現在還在旁敲側擊,想摸清他底細,想摸,那就來摸吧,不收你錢,口裡便繼續謙虛地道:“倒是很想向恩公請教。”

  宋押司這雙略帶渾濁的老眼微微一亮,心裡就有主意了:“那麼,不妨賢侄行書我看看。”

  行書便是讓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而這裡卻又有一個陷阱,一個人衣服再光鮮,也未必能就說明此人有什麼來頭,宋押司見多了那些光鮮亮麗的騙子,可是行書卻不一樣,在這個時代,能夠讀書識字的人本來就少,而行書,更是能看出一個人到底是幾分斤兩。

  一個人所受的是什麼教育,都蘊含在行書之中。

  而教育在這個古代畢竟是奢侈品。

  陳凱之一副為難的樣子道:“呀,我寫的不好,只怕見笑。”

  宋押司的眼睛透著精光,面上卻是和顏悅色,道:“寫一寫倒是無妨,來,取筆墨。”

  不給陳凱之任何拒絕的機會,親自去取了文房四寶,他心裡想:“若是不學無術,又或者是寫的字歪歪扭扭,那麼說明此人定是騙子無疑了。”

  將一方紙攤開,宋押司親自研磨,笑道:“賢侄,請吧。”

  這已不容陳凱之拒絕了,陳凱之只好道:“那我獻醜。”

  他徑直走到案前,抓了毛筆。

  宋押司眼睛如炬,見陳凱之抓筆的動作,目中一閃,卻嘴角微微抿了抿,似乎察覺到了有些不對。

  握筆乃是蒙學裡的基礎功課,所以握筆的規範,是最考驗一個人功底的,可是陳凱之的起手式,卻顯得不太那麼符合規範,此人……莫不是當真是騙子?

  這樣一想,宋押司的目中透出了一股子陰冷,似笑非笑地繼續打量。

  陳凱之也沒有遲疑,接著開始下筆,他臨的乃是牆上的一幅帖子,正是宋押司所書,下筆如龍蛇,一手抓著自己的袖子,一手一氣呵成地開始行文。

  “……”

  只看第一個字落成,宋押司便呆住了。

  這……

  他來不及心生雜念,而是迅速隨著陳凱之的筆繼續看下去,越看,越是不敢呼吸。

  陳凱之呢,也是凝神,專心致志,早忘了宋押司的存在。讀書的時候,作為學霸,在功課之餘,便也參加了書法的興趣班,上一輩子,不過是將它當作一個自娛的興趣罷了,可是現在,卻有了展露的機會。

  一行行書寫完,行雲如流水一般的擱筆,甚至在擱筆的時候,還將筆在半空打了個旋,最後置入筆筒。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4 PM

第六章:人情練達即文章

  呼,一口濁氣吐出,陳凱之才回頭去看宋押司:“恩公,見笑!”

  宋押司卻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不動,面上僵硬,雙目死死地落在這一行行書上,竟是啞口無言。

  好字,好字啊。

  這行書,宋押司居然是從所未見,似乎博采了眾家所長,自成一體,筆法姿媚,字勢豪健,痛快沉著,這………這需有什麼樣的名師教導,方才能年輕輕的練出這樣的好字。

  若說這行書還有什麼缺點,那麼就是火候差了一些了,可是這小子年輕,欠缺火候,乃是理所應當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這人的來歷很不簡單啊。

  單靠這自己從所未見的字體,便可看出他自幼有名師教導,而能成為名師的弟子,哪一個不是非富即貴的人物,尋常人家出身的人,莫說讀書寫字,就算是殷實的人家,也是自小用棍棒在沙裡練字,一年到頭,也未必敢買這麼多紙張,浪費這麼多筆墨來練習書法的。

  可是這小子呢,字寫得很雄健,字體之間間隔不小,這不是缺點,這說明這小子自小就是這樣糟踐紙張的,而且……這行文,這水準……

  宋押司心裡咯噔了一下,立即道:“好,好,好字。”

  這是由衷的感歎,等他再看陳凱之,目光就不同了,此人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貴。至於他師傅到底是誰,歲月流逝,記不記得起,其實都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不能開罪此人。

  定了定神,宋押司道:“賢侄……”

  這兩個字,真真是發自肺腑,巴不得真將陳凱之當自己世交了:“賢侄的字,令人大開眼界,倒是老夫班門弄斧,實在可笑,這幅墨寶就贈我吧,我裝裱起來。”

  陳凱之忍不住在心裡道,果然在這個時代,學問絕不是普通人才能擁有的,單看宋押司的態度就知道。

  不過他賣弄了一個關子,卻是道:“這行書我寫得不好,不太滿意,不如這樣,若是有閑,我用心寫一幅字來,到時再登門奉上,只要恩公不嫌棄就好。”

  “好,好得很。”宋押司紅光滿面,心裡就算有疑竇,也曉得不能再問了,人家既不是來求你幫助,而且顯然是個非凡人物,開罪了極有可能有麻煩,反不如將錯就錯,和他交個朋友。

  於是熱絡道:“賢侄,前幾日有個朋友來,贈了我幾兩好茶,我讓人沖泡,給賢侄嘗嘗,賢侄稍坐。”

  陳凱之卻是覺得差不多了,搖頭道:“恩公有心,只是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過幾日再來拜訪。”

  宋押司瞪大眼睛,顯出惋惜的樣子:“來都來了,怎的就要走?”

  陳凱之卻是執意要走,倒是真正讓宋押司慚愧起來,細細想來,可能是陳凱之嫌自己方才有些怠慢,此人不凡,莫不是方才的試探,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他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那行書,心裡火熱,想要再挽留,偏偏也沒什麼藉口,只好道:“那好,老夫送一送你。”

  他站起來,與陳凱之並肩而行,面上和顏悅色地道:“賢侄現今下榻何處?”

  陳凱之道:“暫時還沒有安頓。”

  宋押司精於世故,他當然不信陳凱之還沒有安頓好,只是認為自己疑心他想登門辦事,所以不肯告訴自己的住址,省得自己又疑心他別有所圖,便含笑道:“那好,儘早安頓下來。有閑呢,來這裡走動走動,我看你是青年俊彥,談吐與風度與人不同,既是故舊,將來卻不可生疏了。

  說著,二人就到了門口。

  陳凱之很認真地道:“多謝恩公,若是有閑,學生一定會來拜望。”

  宋押司更加慚愧,對門房道:“去拿幾尾醃魚來。”

  門房頷首,忙不迭地去取魚。

  宋押司笑道:“這是荊州的朋友送來的醃魚,別有一番風味,賢侄既然來了,不可空手回去。”

  這一次,卻是宋押司想要交這個朋友了。

  陳凱之欣然接受道:“若是恩公要給我辦事,我倒是不敢,可若是恩公要送我魚,學生卻非要收下不可,多謝。”

  這話聽著很有趣,宋押司聽後哈哈笑起來。

  那門房拿了魚來,陳凱之大方地接過,又是作揖道:“學生告辭。”

  說罷,他再沒有停留,提著草繩綁的幾條鹹魚,消失在黃昏的街上。

  “老爺,這人是誰?”門房禁不住問。

  宋押司捋須,眼睛半張半闔,尋覓那人群中已是消失不見的蹤影,淡淡道:“是個故舊的門生,往後若再來,殷勤一些,不要怠慢了。”

  “是。”

  在這長街對面,那幫閒早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眼裡已寫滿了震驚。

  這人……真是宋押司的親友啊,宋押司居然親自將這小子送出來,這個關係可不一般,噢,還送了魚給他,送魚是親朋好友之間常有的交際行為,更重要的是,這個小子居然很不客氣地接受了。

  若是關係生疏一些,會如此不客氣地接受嗎?

  哎呀,幸好我家周差役今日沒有刁難這個小子,否則……

  他左右看了一眼,便一溜煙的,行色匆匆地走了。

  …………

  陳凱之當然不是找宋押司辦事,戶籍這樣的小事,怎麼能讓縣令的心腹親自辦呢?他提著鹹魚,輕鬆愉快地尋了個客棧,現在身上還有一兩銀子,先解決戶籍問題,接著就得努力地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了。

  在客棧裡打尖住下,本以為自己會很灑脫,人躺在塌上,便有一股思緒湧上心頭,那平時沒心沒肺的俊俏臉龐,卻忍不住升騰上一絲落寞。

  次日起來,很生疏地用店夥送來的柳枝刷了牙,到了這裡,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洗漱之後,便匆匆出門,路上隨手買了個蒸餅吃,這蒸餅硬邦邦的,入口難化,陳凱之心裡不由想:“要出人頭地啊,蒸餅再吃下去,凱哥的腸胃怎麼受得了。”

  他在路上打聽了之後,尋覓到了縣衙,縣衙倒是顯得很樸素,頗有些像土地廟,只是門臉顯得莊嚴了一些,途徑的路人到了這裡,大多行色匆匆,顯然不願和公門打什麼交道。

  只有陳凱之很大方地走上前去,便有一個皂隸呵斥道:“什麼人?”

  陳凱之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道:“我尋周差役。”

  顯然這位周差役比這皂隸在衙裡身份要高,皂隸的臉色馬上緩和起來,道:“你叫什麼,我去通報。”

  “陳凱之。”

  陳凱之含蓄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深信,那姓周的差役,一定會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5 PM

第七章:大功告成

  皂隸匆匆去進去通報,過不多時,便回來道:“周差役在刑房等你,哈,陳公子,小的給你帶路。”

  態度變化得真快,陳凱之不禁莞爾,隨他進了衙內,在六扇門前停下。

  這六扇門分別是‘刑’‘禮’‘工’‘吏’‘戶’‘禮’六房,是縣衙裡主要的機構,陳凱之大喇喇地走進去。

  本是坐在這裡的周差役連忙離坐,滿臉堆笑道:“哎呀,是陳公子,今兒吹什麼風,陳公子怎的來了?”

  和昨日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

  宋押司的親戚啊,這傢伙也不早說,害得差點得罪了他。

  周差役昨夜聽了幫閒的添油加醋,心裡還有一些不安呢,宋押司乃是縣尊大人面前的紅人,若真是得罪了他,往後可還怎麼混?

  陳凱之道:“周官人,你好。”

  “不要說這樣的話。”見陳凱之客氣,周差役瞪大眼睛,親昵地道:“什麼官人不官人的,就一個賤吏,你這樣稱呼,沒的讓人笑話,以後叫周老哥,我叫人上茶。”

  陳凱之笑吟吟地道:“茶水就不喝了,其實是有事想請周老哥幫忙,昨日你問我戶籍,我回去找了找,竟發現真的遺失了,你說,這可怎麼是好?這沒有戶籍,可是大罪啊,我左思右想,周老哥在衙裡人面廣,能否幫我辦一個。”

  很不合理的要求。

  戶籍有這麼好辦?

  你以為你是誰?

  若是昨天,周差役早就怒目金剛,提著戒尺拿人了,一看你獐頭鼠目,就不是好東西,拿下,回去打一頓再說。

  可是……昨天是昨天,今時不同往日了啊。

  周差役臉上堆著笑,心裡忍不住想:“他不尋宋押司,卻來尋我,莫非是想避嫌?又或者是,這樣力所能及的小事,宋押司不屑為之?哎呀,這倒是叫我心裡一塊大石落地了,這樣的人情,不給白不給。”

  周差役便欣然地道:“這個好說,若是別人,肯定是沒這麼輕易的,可是我與你投緣,昨日乍看你,便覺得你不是尋常人,哈哈,這事,周老哥幫你辦著。”

  周差役心裡甚至隱隱期盼,若是宋押司肯另眼相看,在縣令大人面前美言幾句……

  周差役讓陳凱之先安坐,自己則興沖沖地跑去了隔壁的戶房,過不多時,有個戶房的文吏進來,客客氣氣地問了陳凱之的姓名和籍貫後,便又回去了,半響之後,周差役便拿著一份黃紙的戶籍過來,上頭清晰地蓋了戶房的大印,交給了陳凱之。

  很多可能極難的事,其實要辦起來很容易。

  陳凱之捏著這輕薄的一張黃紙,心裡感慨:“還好凱哥不是一般人,否則早就死了一百零八遍了。”

  所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似周差役這樣的人,就是小鬼,在縣裡混了許多年,早就便成了油子,平常人要找他辦事,比登天還難,你就算不辦事,他還要尋個空子找你麻煩呢。

  可只要設定好套路,摸透了對方的底細,看上去好似難如登天的事,周差役這等混子也能輕易幫你辦下來。

  有了戶籍,陳凱之心裡大定,終於不怕招搖過市碰到員警叔叔了。

  周差役笑著來套近乎道:“不知陳老弟現在做什麼營生?”

  陳凱之信奉他上輩子混社會的準則,能忽悠的事儘量忽悠,沒必要忽悠的,卻絕不和人說半句假話,因為真話越多,反而顯得你真誠,給人留一個好形象。

  他搖頭道:“現在無所事事,周老哥別取笑。”

  周差役哪裡敢取笑他,心裡說,老弟,你有宋押司啊,還怕沒有營生?

  當然,周差役是不能點破的,難道說我派人跟蹤了你,得知你和宋押司有交情才和你交朋友的不成?

  他笑嘻嘻地道:“我看你一身儒雅,文質彬彬的,倒像是讀過書的,噢,正好我家縣令為了教化一方,特意請了名儒方正山方先生來縣學裡教書,為的是應對年末的縣試,這方先生前幾日才到了縣裡,和縣尊商量,說是要取一名青年俊彥收入他的門下,縣尊大人大喜,已說了,後日讓諸生們都去試一試,誰若是受了方先生的青睞,由縣裡就會供應他的吃喝,直接將其列為廩膳生,公子可有意嗎?”

  這個時代的規矩,倒是和陳凱之所想的不同啊,陳凱之記得在明清時期,廩膳生是要考了秀才才有資格的,在這裡是縣老爺說了算嗎?

  不管怎麼說,陳凱之心動了。

  包吃包喝包住,還有一個感覺很有前途的老師,哎呀,就差送個老婆了,現在戶口問題解決了,這‘工作問題’似乎也該努努力才是。

  怎麼看著,這個所謂門生有點像上一輩子的公派留學生呢?

  有前途,我喜歡!

  陳凱之不露聲色道:”後日?考的是什麼?“

  周差役笑道:“我若是知道試題是什麼,我也就去考了。不過想必不會容易,方先生的名氣很大的,莫說是尋常的讀書人,就算是一些家裡有族學、私學的名門之後,也動了心,應考者不少呢。”

  “我也可以去?”陳凱之愈發動心了。

  周差役心裡卻道:“方先生乃是名士,要讓他收你為徒,卻是難了,當然,無論你有沒有機會,這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你和宋押司有不可描述的關係,再賣你個人情也無妨。”

  於是周差役笑容可掬地道:“陳老弟啊,本來想要應考,卻也是不易的,若是人人都去考,這哪裡管得過來?所以非要有人舉薦才可。不過不要緊,我一見你就投緣,嘖嘖,你跟我那過世的兄弟簡直生得一模一樣,這第一眼見你呀,就好像是與早夭的兄弟重逢一般,心裡透著親切,緣分啊,想不到自己的故去的親兄弟,就這麼活生生的在跟前,小老弟,你放心,這事,哥哥為你辦了,你後日只管來衙裡,我想辦法給一封薦信你。”

  像你死去的親兄弟……

  陳凱之目瞪口呆地看著周差役這一張坑坑窪窪的大餅臉,陳凱之要哭了,眼角有些濕潤,恨不得找塊豆腐撞死自己。

  “多謝周……周大哥。”本來還想拉幾句家常,可陳凱之被周差役死去的兄弟嚇著了,無語凝噎。

  心裡有了底,陳凱之連忙告辭,有了戶籍就算是成家了,若是能有幸成為大儒的高徒,還包吃包住,這就算是立業了。

  嗯,不要急,凱哥慢慢把事辦了。

  回到客棧,手裡的銀子只剩下半兩,換成錢也不過是五百錢而已,陳凱之這才有些緊迫起來,真的得先安頓下來才好,所以這兩日不能閑,後日就要考試了,要努力,先打聽打聽再說。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6 PM

第八章:美好人生

  於是陳凱之這兩日都在四處閒逛,見一見這座古代大邑的風采,在高聳入雲的佛塔下流連,也在滿是油污的市集裡穿梭。

  清晨拂曉時,沿著碎石路走在生了青藤的斑駁城牆腳下,亦或到了湖畔邊,月色如鉤時,見那繁星點點,在河堤的幢幢人影中,欣賞著粼粼湖水中遊弋的遊船、畫舫。

  偶爾,能有絲竹和淺唱聲由風送來,使人陶醉其中,可是那張狂酒客發出的大笑,卻總是破壞了氣氛。

  禽獸!

  這是一個奇妙的世界,用上一輩的話來說,陳凱之是到了另一個平行的世界,這裡有商周,有秦漢,唯獨代漢的卻是一個叫大陳的時代。

  大陳自太祖皇帝建立基業以來,已是歷經了五百年,五百年的時間,風風雨雨,大浪淘沙,鬥轉星移,卻是江山依舊。

  當然,這些和陳凱之沒有任何關係,他現在所要的,不過是安生立命罷了。

  他在城裡城外走著,接受著這個世界各種的資訊,從前做業務,市場調查最重要,全是靠腿跑出來的,決不能嫌麻煩,若是你嫌它,終有一日,麻煩會找上你。

  所以很快,陳凱之就比大陳人還要大陳人了。

  兩日轉眼過去,陳凱之熟稔地起床洗漱,柳枝漱口挺好的,至少現在已經很熟練了,下了樓,不客氣地坐在茶座上,叫一聲:“小孫,老樣子。”

  店夥就會將熱騰騰的蒸餅和一壺茶水斟上來,笑呵呵地道:“公子請。”

  陳凱之便將一文錢不經意地放在桌上,小孫很喜歡陳凱之,這倒不是因為這一文錢打賞,陳凱之的賞錢並不算特別大方,可陳凱之賞錢的時候,總是為了顧他面子似的,只很輕鬆地將錢放在桌角,然後就低頭吃茶,這令小孫感覺到陳凱之對他自骨子裡發出來的尊重,絕不像有些人一樣,吆三喝四的,賞個一文錢,還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似的。

  吃過了茶水和蒸餅,打了個飽嗝,陳凱之就出了店,今日不四處走動了,要去考試,他身上還有三百文,堅持不了幾天了,這一次,志在必得。

  先去了衙裡,周差役很守信,果真給了陳凱之一份薦信,笑吟吟道:“老弟,祝你馬到成功。”

  雖是口裡這麼說,可他心裡則道:“方先生的門生,哪裡這樣好做的?哎呀,說句好話罷了,反正恭維話又不值錢。”

  陳凱之接過推薦信,卻是鄭重其事地朝周差役行了個禮:”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來這個世界,總算說了一句實話,陳凱之是真的心懷感激,雖然他知道周差役給自己的好處有功利的成分,可是人能獲得別人幫助,無論任何理由,都應當存在心中。

  缺德歸缺德,恩情也要記著。

  周差役倒是沒想到陳凱之徒然這樣凝重,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忙道:“用心的考。”

  陳凱之點頭,隨即便往縣裡的縣學方向去了。

  周差役吸了口氣,仿彿若有心事,他看著陳凱之的背影,心裡居然有一股暖意。

  這個小子,其實人還不錯,想到這裡,周差役又搖頭。

  可惜他應當是沒這個命的,方先生眼高於頂,迄今為止,也只收了一位弟子,如今再收一位關門弟子,多少人趨之若鶩啊,連不少地方的小才子和一些詩書傳家的公子都來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也輪不到你這個小子。

  一聲歎息,許是被方才陳凱之的真摯感謝所觸動,周差役居然生出了惋惜之情。

  …………

  縣學靠河而建,乃是縣裡最光鮮的建築之一,規模不小,占地也是極大,由此可見,這大陳朝對於教化的重視。

  而此時,縣學的大門已開,學子們蜂擁而入,許多人都是認得的,彼此打著招呼。

  陳凱之來的雖早,可是認得的人卻是一個都沒有,尼瑪,被孤立了,不過他也無所謂,今兒是大儒挑學生,大家本就是競爭者。

  陳凱之小心地觀察著這些學子,大抵有七八十人。看來周差役確實很給面子,這薦信來的並不容易。

  “是張公子,張公子來了。”

  人群之中,有人驚呼一聲。

  頓時這縣學門前沸騰了。

  “張公子家中不是早就請了大儒了嗎,何必也來湊這個熱鬧。”

  “方先生名動天下,張公子只怕也想成為他的弟子吧。”

  於是有人的臉色變得踟躕和難看起來,像是只要這張公子出山,自己的希望就變得很渺茫似的。

  卻也有人似乎很願意去捧臭腳,一干人呼啦啦的將一個撐著油傘來的人圍住,打躬作揖,好不熱鬧。

  陳凱之抬頭看天,咦,沒下雨啊,難道是我的錯覺,為何那人還撐著傘來?

  等那人走近,才發現他穿著極為考究的儒衫,頭上一頂鑲嵌著珍珠的巾帽,面上似乎還敷了粉,顯得特別白皙,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特別俊朗。

  只是……這面上敷粉是什麼鬼?嚇,他還生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顧盼之間,像是暗送若秋波一般。

  可這還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人……有點眼熟。

  嗯……在哪裡見過?

  下一刻,陳凱之就瞪大了眼睛,他是……表哥!

  陳凱之料不到會在這裡遇到表哥,不過他顯然對這個人沒有好印象,便想側臉過去,懶得被他認出。

  可是表哥眼尖,方才還與擁簇來的人談笑風生,眼波一轉,看到了陳凱之,腳步猛地一駐,便直勾勾地將視線直直地落在了陳凱之的身上。

  隨即……

  “陳凱之!”

  表哥大叫。

  他居然還認得我,倒是很有心。

  陳凱之卻高興不起來,一個男人若還惦記著另一素不相識的男人,要嘛是這個男人有不可描述的愛好,要嘛就是有人給他戴了綠帽。

  前者應該沒有,後者嘛,就值得商榷了。

  陳凱之露齒而笑,當然要笑,還能哭不成?

  他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道:“張公子,你好。”

  表哥咬牙切齒,似乎又不便發作,這幾日,表妹每天都在練琴,彈的都是陳凱之的那首曲子,若是乏了,便倚窗出神,甚至還找人打聽這個陳凱之。

  他還不妒火中燒?表妹這八成是鍾情這個陳凱之了。

  天可憐見,本公子早就想找你了,想不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好不容易壓住心裡的狂怒,表哥的墨眉一挑,卻是輕浮地道:“噢,陳賢弟也來拜師?”

  陳凱之道:“撞撞運氣。”

  我也不是謙虛,我本來就是來撞撞運氣的。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6 PM

第九章:比的是智商

  擁簇在表哥身邊的人,便都打量起陳凱之這個不曾見過的少年來,嗯,生得倒是頗為白皙俊秀,一身華服,看上去也不像等閒之輩,只是為何此前不曾見過呢?

  表哥突的將手一閃,直接抽出了腰間一支香妃扇來,猛地一打,扇子張開,露出了桃花的扇面,上頭的字看不甚清,大抵是‘桃花寄相思’之類的東西。

  他開始搖著扇子,揮灑自如,給陳凱之一個白眼,道:“噢,若是這樣,你運氣就不太好了,因為本公子恰好也是來拜師,不過不要緊,輸了也沒什麼,畢竟你是無名之輩,本公子出山,即便輸了,那也是你的榮幸。”

  臥槽……

  我就佩服睜眼說瞎話,還能把逼裝了的樣子。

  陳凱之也是服了,卻只淡然一笑:“噢。”

  表哥倒是略顯慍怒:“噢是什麼意思?”

  陳凱之很認真地看著他,然後一臉關切地道:“張公子,你我也算是相識一場,這天氣這麼涼,張公子還搖著扇子,不冷嗎?”

  表哥本是輕鬆寫意地搖著扇,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聽到這裡,手搖不動了,這紙扇頓在半空,他憋著臉,終是咬了咬牙道:“不冷,熱得很。“於是拼命地猛搖起來。

  其實,還真有點冷颼颼的,這一頓猛搖,表哥頓時感覺不適起來,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剛要找陳凱之晦氣,可是陳凱之這小子,竟是不見了蹤影,已經率先進縣學去了。

  “這個傢伙,今日就讓你見識見識我的厲害。”

  諸生都已經到了明倫堂,接著紛紛繳了薦信,陳凱之發現,自己開始被分化了,似乎表哥在這裡很有影響力,大家見自己和表哥不對付,居然也自覺地和自己保持距離。

  被孤立了啊。

  可是陳凱之心如止水,這明倫堂很寬敞,倒也站得住人,這時有人道:“教諭大人與方先生來了。”

  便見一個頭戴翅帽之人當先出現在門口,卻在門口駐足,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接著一個頭戴綸巾,身穿儒衫仙風道骨的中年男子徐徐踱步進來。

  方先生年過四旬,身子乾瘦,倒是氣度非凡,自進了這裡,便顧盼自雄,神采奕奕,反是那頭戴翅帽的縣中教諭對他很是殷勤,即便是方先生擺譜,也是甘之若飴的樣子。

  方先生和教諭謙讓之後,便各自落座,教諭站起身,帶著笑意道:“諸生此來,想必都是想要一睹方先生風采的,今日方先生蒞臨我縣,本縣上下,與有榮焉,哈哈,話不多說了,請方先生吧。”

  方先生便站起來,大家都向他行禮。

  陳凱之見這方先生一副風淡雲輕的樣子,也很是佩服他的風度,跟著大家一起行禮。

  方先生笑容可掬地壓了壓手,隨即跟眾人客套起來:“不必多禮,老夫是閑雲野鶴,當不得教諭大人這般稱讚,噢,老夫想收個門生,早就聽聞這江寧縣青年才俊不勝凡幾,所以特來與諸生一會。”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個個看著這揮灑自如的方先生,心中都是敬仰。

  這時,有一個聲音道:“賢侄見過世叔。”

  世叔……

  怎麼還有人攀親了?

  陳凱之連忙朝說話之人看去,卻見那表哥排眾而出,深深朝方先生作揖行禮。

  陳凱之心裡咯噔了一下,你逗我,黑幕啊,原來你們還認識?

  他觀察著方先生的反應,卻見方先生眼眸一閃,目光落在表哥的身上,眉梢微揚,面上也帶著慈和之色,卻是有些猶豫著,似是在想此人是誰。

  “是小侄張如玉。”張公子自報家門。

  如玉……原來姓張的叫如玉,這個臭不要臉的張如玉,死變態!

  陳凱之心裡想,卻還是松了口氣,張如玉毫不避諱地跑來認親,可見在私下裡,應當沒有運作過,否則就沒有必要在這裡打招呼了,直接假裝不認識就可以,這樣還顯得公平公正,反而是方先生若是一副避嫌的樣子,板起臉來訓斥張如玉一頓,才是真正危險了。

  不過……陳凱之微微皺眉,這確實是個麻煩啊,人家有交情,這就得了先手,近水樓臺先得月,自己的機會又少了些許。

  可是張如玉很嘚瑟啊,他仿彿臉上貼了金一樣,道:“世叔的言傳身教,小侄一直銘記在心,一別經年,甚為想念,真希望能夠時時刻刻在世叔座下,聆聽世叔的教誨。”

  方先生似想起來了,朝張如玉含笑著道:“好,好。”

  連說了兩個好,其他諸生的臉都拉了下來。

  方先生說罷,精神一震,道:“老夫擇才,自然是公平公正,今日只出一題,誰能答中,老夫便親自將他收入門下,如何?”

  於是眾人紛紛說是。

  方先生便背著手,徐徐出題道:“何謂無恥小人?”

  “……”

  一下子,明倫堂中落針可聞,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誰也沒有想到,方先生會出這樣的題。

  於是大家都苦思冥想起來。

  方先生則端坐其中,老神在在的樣子,只等人來答。

  陳凱之不急,這個問題很簡單,按理來說,大家大抵都能描述出什麼是無恥小人,可方先生只收一位門生,所以,這題看似平淡,但是肯定很不簡單。

  他先看看別人怎麼答再說。

  倒是這時,卻有目光朝他看來,陳凱之抬眸,正見張如玉那雙桃花眼朝自己森森地盯來,哎,這個傢伙,看來是要死盯著自己了,這是什麼仇什麼怨啊。

  終於,有人站出來答道:“見風使舵、反復無常者,即是小人。”

  陳凱之很佩服他的勇氣,大哥,你是來打醬油的吧,要是這樣容易,你去考狀元好不好?

  果然,方先生默不作聲。

  那人便耷拉了頭,又有人禁不住道:“心胸狹隘、表裡不一,阿諛奉承、溜鬚拍馬,便是無恥小人。”

  方先生依然不做聲。

  這時眾人七嘴八舌起來:“撥弄是非,挑撥離間者便是無恥小人。”

  “吹毛求疵,自以為能……”

  諸生各個絞盡腦汁,紛紛作答。

  方先生只抱著手中的茶盞,在這嘈雜聲中,垂下眼簾,輕吹茶上浮起的茶沫,微笑不語。

  果然很不簡單啊。

  陳凱之細細觀察,顯然這些回答,都入不了方先生的法眼,這倒奇了,這些都可以算是無恥小人,可方先生為何不為所動?明明是他自己出的題這樣簡單。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8 PM

第十章:逼我放大招

  陳凱之心裡狐疑著,倒是這時,那張如玉呵呵一笑,這自信的笑聲頓時吸引了所有人,大家紛紛噤聲,連方先生也抬眸,朝向張如玉看去。

  張如玉氣定神閑地道:“小侄以為,諸位兄台各陳己見,說的都有幾分道理,可是以我之見,小人是風。”

  風?

  所有人錯愕地看向他。

  方先生似乎來了一點興趣,不鹹不淡地道:“風怎麼是小人呢?”

  張如玉神采飛揚,桃花眼顧盼著,道:“古人有雲,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秀木,即是君子也,君子鶴立于雞群,才被風所催之,這風,不正是小人嘛,所以才有後一句,叫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非議君子的,是風,是眾,正因為有這些無恥小人,所以使得秀木與君子,雖藏機鋒,卻不得不泯然於眾人,恪守中庸,免得為小人所乘,所以小侄以為,風即無恥小人,而我輩讀書人,為了防止被小人戕害,卻不得不收斂鋒芒,是故德高者愈益偃伏,才俊者尤忌表露,如此,方可藏身遠禍也。”

  明倫堂裡鴉雀無聲,這一個回答,顯然頗有新意。

  諸生緊張地看向方先生,方先生似有所觸動,脫口而出道:“好,很好,好的很哪。”

  一連幾個好字,就將許多人都推入了冰窖之中,沒希望了。

  張如玉含笑,心裡知道,方先生對自己的回答十分滿意,自己拜師的事,算是十拿九穩了,心裡頓時痛快無比,行雲流水一般朝方先生作了個揖:“多謝世叔誇獎。”

  那教諭此時也是紅光滿面的,朝方先生道:“張公子確實是滿腹經綸,何況又與先生有舊,倒是恭喜先生收了一個好門生,羨煞旁人啊。”

  這教諭正因為懂方先生的心思,所以才說這番話。

  言外之意是告訴其他人,都散了吧,方先生很忙,而今名花有主了。

  一下子,諸生頓時變得懶散起來,雖然有些不服氣,可是張如玉將無恥小人比作是風,實在是精彩,不但引經據典,而且靈氣十足,自己是白來了一趟,給張如玉做了綠葉。

  張如玉得了方先生誇獎,又聽了教諭的話,心裡便曉得大局已定。

  只是……贏得太輕鬆了,挺遺憾的,不能聽一聽陳凱之那小子有什麼高論,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檔次太低,料來狗嘴巴裡也吐不出象牙,隨即心裡又冷笑,目中流出不屑之色,表妹真是瞎了眼啊,虧得她為這小子的曲兒茶飯不思,對他念念不忘的。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本公子的對手!

  可是陳凱之卻是感覺整個人不好了!

  納尼……

  就這樣錯失機會了?

  陳凱之下巴都要落下來了,因為他細細觀察到,縣裡的教諭說到恭喜先生收到一個高徒的時候,方先生面上流露出了歡欣的笑容。

  哎呀,我的長期飯票啊!

  就這麼……沒了?

  不成,德瑪西亞……啊,不,陳凱之決不退縮。

  “我也來答一答。”陳凱之上前,顯得信心十足。

  信心很重要,你必須得有氣勢,若是戰戰兢兢,怎麼能喧賓奪主?凱哥必須囂張啊,這是背水一戰,奮力一搏,關係到了前途,還有飯票。

  他這瀟灑出來,自信滿滿地發言,立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教諭臉色一沉,顯得有些不悅,方才自己的言外之意,難道這小子沒聽明白嗎?這事已經定了,現在還來添什麼亂?

  “不過……”陳凱之賣了個關子道:“要我答這題,需一樣東西,需請縣學裡給我買兩斤飴糖來。”

  這飴糖便是上一輩子的麥芽糖,陳凱之來時,見到沿街有人叫賣。

  滿堂的讀書人都嚇了一跳。

  這人好大的膽子,教諭大人都已暗示過了,你這樣沒眼色倒也罷了,卻還想叫人去給你買糖?

  張如玉先是一驚,卻又大喜,忍不住抽出了扇子,搖了搖,這才覺得有些冷,他心裡其實更冷:“不知死活的小子。”

  教諭則是慍怒道:“放肆,答不出便答不出,要糖做什麼,這飴糖與答題有什麼關係?”

  若是碰到其他人,只怕這時候已經膽怯了,這可是縣裡的‘教育局長’呢,地位天差地別,可陳凱之卻不是其他人,他一點都不像是玩笑的樣子,上前一步,抱手作揖道:“大人,學生保准答得比張公子好。”

  教諭愣了一下。

  這明倫堂裡,已有人開始噗嗤笑了起來。

  哈……這人看著面生,不但膽子大,面皮還很厚。

  可陳凱之不在乎,凱哥臉皮就是厚!

  其實這也裡頭也藏了陳凱之的小心思,是他故意先誇下海口,因為只有如此,方才能讓大家生出好奇心,想知道自己怎樣答題。

  縣中教諭沉眉,一時拿不定主意。

  反是坐在一旁的方先生呷了口茶,風淡雲輕地道:“噢,倒是很想見識見識,去給他取買兩斤飴糖來吧。”

  教諭聽罷,便冷著臉吩咐差役:“去吧。”說罷,又惡狠狠地瞪了陳凱之一眼:“若是答不出,本官決不輕饒。”

  立即有差役得了吩咐,火速去了。

  堂裡卻傳來許多竊竊私語。

  “這人是誰,這樣的放肆。”

  “看著面生,看來是瘋了,現在誇下了海口,這教諭大人豈是好糊弄的?到時候少不得要震怒,他就吃不了兜著走。”

  陳凱之對此,無動於衷。

  果然過不了多久,差役便買了糖來,陳凱之收了,見眾人紛紛奚落的樣子,尤其是張如玉,更是陰陽怪氣地道:“陳凱之,可要好生答題,若是再作怪,哼哼,教諭大人饒不了你。”

  陳凱之不理會他,打開包了飴糖的紙包,然後捏起一小撮糖,直接灑在了地上。

  而後他蹲著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地面。

  一秒鐘,兩秒鐘,一分鐘過去……

  大家起初,還以為這陳凱之接下來要滔滔不絕的開始長篇大論,誰曉得這傢伙,居然就這麼蹲在地面上,一直一動不動的。

  見鬼了這是,這人是瘋了嗎?

  張如玉冷聲道:“陳凱之,你又作什麼怪。”

  “噓!”陳凱之作了個噤口的手勢,繼續蹲著,不鹹不淡地道:“等。”

  “你,你……”張如玉惱火了。

  倒是教諭鐵青著臉,咳嗽兩聲,淡淡道:“等吧。”

  聲音宛如千年寒冰,看上去是縱容陳凱之,實則卻是夾槍帶棒,似乎在說,若是不給一個交代,你這小子就別想豎著出這明倫堂了。

  突然,陳凱之道:“來了。”

  來了……什麼來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08 PM

第十一章:無恥之尤

  聽到陳凱之說來了。大家紛紛近身去看,可……什麼都沒有啊。

  陳凱之卻極認真,道:“噤聲。”

  他這古怪的舉動,終究是勾起了人的好奇,方先生和教諭心裡犯嘀咕,偏偏礙於身份,不便近身去看。

  可是張如玉等人卻俯身湊上去,須臾,只聽張如玉大笑道:“不就是一隻螞蟻嗎?這也叫答題?”

  果然有一隻螞蟻,很是小心地出現在了那一小撮的飴糖邊,圍繞著飴糖來回走動。

  陳凱之卻是道:“再等。”

  那螞蟻在觀測之後,接著便開始走開。

  “螞蟻走了。”

  有人不禁道。

  更多人一頭霧水的,有人已經不懷好意的猜測著,這姓陳的,莫不是腦子有毛病?

  “是啊,它走了。”陳凱之道:“它去呼喚它的同伴了,你們等著,蟻穴中的螞蟻很快便會傾巢而出。”

  陳凱之耐心地解釋。

  噢。

  大家恍然大悟。

  不對,這和答題又有什麼關係?

  不等那教諭發難,突然有人道:“看,這裡有一隊螞蟻。”

  卻見在飴糖半米之外,一處柱角處,許多螞蟻浩浩蕩蕩而來,列成長蛇。

  有人想要用腳去踩。

  陳凱之制止道:“且慢。”

  他的聲音似有魔力,便是此時,那方先生和教諭也有些坐不住了,他們很想知道,陳凱之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明堂。

  終於,二人起身離坐,假作漫不經心地背著手,徐徐踱步到了陳凱之的身邊。

  陳凱之卻是樂呵呵地笑了,然後……在所有人費解的目光之中,他拾起了飴糖,不只如此,他還刻意的將飴糖位置的塵土俱都磨平,狠狠用鞋將飴糖的痕跡抹了個乾乾淨淨。

  方先生面露好奇,道:“你這是要做什麼?”

  陳凱之很直接地道:“無恥呀。”

  “啊……”

  滿堂的人看向陳凱之,下巴都要落下來了。

  陳凱之笑呵呵地朝方先生行了個禮:“這螞蟻見了飴糖,立即跑去蟻穴招呼它的同伴,在它看來,自己是尋到了好東西,這叫獨樂不如眾樂,於是它的同伴們得了消息,頓時精神大震,數千螞蟻傾巢而出,便要隨著這起初發現飴糖的螞蟻前去尋這‘寶山’,可是,先生請看,我已將這飴糖毀屍滅跡了,等他們興沖沖的來,卻發現根本沒有飴糖的痕跡,那麼敢問先生,這先前報信的螞蟻,會是什麼下場。”

  方先生還未明白,卻是下意識地道:“若螞蟻是人的話,那麼這螞蟻,自然信用全無,自此被它的同伴遺棄,再無法抬起頭來做蟻。”

  “先生說的好啊。”陳凱之笑道:“你看,學生轉眼之間,便讓一隻螞蟻從此改變了一生,這……叫損人而不利己。”

  所有人恍然大悟,猛地,有一種森然的感覺,換位思考一下,自己若是那只被陳凱之戲耍的螞蟻,便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陳凱之嬉笑起來:“其實,方才有一個人,比那只螞蟻還受害。”

  “……”

  陳凱之笑容可掬的取出了那一包飴糖:“螞蟻因為學生的戲弄,自此改變了它的一生,而這包飴糖,其實學生要答題,卻要不了這麼多,為何要人買兩斤來呢?那是因為學生想吃糖了,所以,多謝那位差役大哥賜糖,這……便叫損人而利己。”

  眾人有些發懵。

  終於,有人開始理清了思路。

  噢,原來一開始,陳凱之要飴糖是真,可是要兩斤飴糖卻是假,他讓人買來兩斤飴糖,卻只放了一小撮在地上,其餘的卻全數收入囊中,他不但耍了那螞蟻,還耍了那買糖的差役。

  許多人背脊發涼,感覺渾身都有一種陰冷的感覺。

  這人……心思太陰暗了。

  張如玉更是感覺自己頭皮要炸開,頓時振振有詞地道:“陳凱之,你好卑鄙,你好無恥,你這個小人!”

  “對啊。”誰都沒有預料到,陳凱之居然毫不猶豫地承認:“這就是卑鄙無恥的小人,在我看來,無恥小人只有兩種,害螞蟻,若螞蟻是人,那麼這便叫損人而不利己,後者我借答題的理由,讓那差役去買糖,這便叫損人而利己。”

  陳凱之昂頭,他比張如玉更加理直氣壯,挺著胸脯,義正言辭地道:“這兩者都是無恥小人的行徑,天下的無恥小人,盡都囊括在其中,人性本善,所以前者損人不利己之人,可謂是少之又少,這樣的人往往狡詐無比,十惡不赦,所以對付這樣的人,要用刑律去約束,使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

  “而更可怕的,卻是後者,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世上,無時無刻都有利益的瓜葛,因此,總有損人而利己的無恥小人,為了蠅頭小利,而反復無常、見風使舵,表裡不一,阿諛奉承,更有甚者,害國害民。”

  陳凱之猶如聖人附體,聲震如雷:“對這樣損人而利己的人,就必須宣導以教化了,所謂讀書而明禮,讀書而知義,讀書而曉廉恥,教化人以聖人之書,就能盡力杜絕這樣的現象,本縣教諭的職責就在於此,而方先生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解惑,有這樣的良師在,才能讓人明白事理,知曉是非好歹,而杜絕無恥小人之心啊。”

  這一計馬屁,連陳凱之都覺得拍的有點過份。

  趁熱打鐵啊,還等什麼?

  就在所有人還在夢遊一般,沉浸在這教科書式的無恥示範中心裡發寒的時候,就在這所有人還被陳凱之這一番長篇大論而恍惚之間,陳凱之雙手抱起,重重朝方先生一揖:“學生陳凱之,答題無方,讓先生見笑,學生仰慕先生久矣,生恐自己有一日,誤入歧途,而成為無恥小人,今日得遇方先生,願拜先生為師,列入先生門牆之下,若先生不嫌學生愚鈍,學生三生有幸!”

  於是……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表哥的臉色猶如豬肝一般,哪裡還有方才的風流和倜儻,從親身示範什麼叫做真正的無恥小人,再到這一番無恥的吹捧方先生,真正是無懈可擊,可謂精彩絕倫。

  任何人都看得出,陳凱之的回答要深刻得多。

  方先生神色怡然,目光一直被陳凱之吸引,他長長吐了一口長氣,卻是抿嘴不言。

  陳凱之心裡篤定了,這一次,自己贏了。

  因為從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能看出大家對自己的回答更滿意,方先生這樣知名的人,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包庇張如玉。

  方先生背著手,笑吟吟地看了一眼那教諭,道:“大人以為如何?”

  教諭的臉色有些難看,有一種生生被陳凱之打了臉的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他略顯尷尬道:“既是先生收徒,自是先生拿主意。”

  方先生便頜首,淡淡道:“陳凱之?”

  陳凱之作揖:“對,學生叫陳凱之。”

  哎呀,要裝逼了,要表現出凜然正氣來,給人的印象很重要,畢竟誰也不希望收一個獐頭鼠目、賊眉鼠眼的門生。

  所以,陳凱之落落大方,目不斜視,眸子清澈如清泉,絕沒有露出半點阿諛之色,只是微微欠身,拘謹又不失禮節。

  裝逼,我在行啊,凱哥專業裝逼二十年,一天不裝,渾身癢癢。

  方先生道:“經史可讀過嗎?”

  陳凱之道:“學生因沒有訪得名師,所以所學頗雜。”

  鬼才知道這時代的經史是什麼呢,陳凱之倒是不敢吹牛逼,若是待會兒人家要考校,那就糟糕了。

  方先生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方才道:“噢,看你倒也聰明伶俐,孺子可教,現在來學,倒也來得及。”

  呼……

  張如玉臉色已經鐵青,其餘讀書人都是露出惋惜的樣子。

  說到這個份上,就已經確定陳凱之已列入方先生的門牆了。

  陳凱之哪裡會猶豫,躬身道:“學生見過恩師。”

  板上釘釘,陳凱之這輩子算是坑定你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11 PM

第十二章:名師高徒

  木已成舟!

  教諭斜眼看了一眼張如玉,心裡怕是微微有些不悅,卻道:“恭喜方先生,收了一名高徒,噢,汝等且退下吧,陳凱之,自此之後,你便在縣學裡學習,方先生偶爾會指點你,你去縣裡辦個學籍吧。”

  於是眾人紛紛作揖,心情各異地退出明倫堂去。

  陳凱之心裡也是一松,連腳步也輕盈多了……總算在這個世上安穩下來了,真不容易啊。

  陳凱之心情不錯,卻是感覺到一抹不善的目光。

  陳凱之駐足回眸,只見張如玉氣急敗壞地疾步走來,惡狠狠地瞪著自己。

  不服氣?

  陳凱之抿抿嘴,不以為然地繼續往前走,卻是突然被人從身後猛地一撞,陳凱之踉蹌了一下,還好收住了腳,不至於摔個底朝天。

  他這才發現已經快步過去的張如玉,隨即也腳步加快起來!

  張如玉剛才當然是故意撞陳凱子的,只是還沒等他回頭看陳凱之的醜態,便見一個身影如風般地在身邊略過,輕飄飄地留下了一句話:“不自量力!”

  這四個字說得很輕,卻足以讓許多人都聽得清楚。

  “什麼?”張如玉頓時暴跳如雷,怒騰騰地道:“你敢罵我?”

  陳凱之回頭,從容地勾起一抹笑意,雙手一攤道:“哪裡敢罵你,只是將這句話還給張兄罷了。”

  就在張如玉氣得渾身發抖的功夫,陳凱之已經不再理這個惦記著自己表妹的禽獸,加急腳步走了。

  張如玉還想追上去,徒然間聽到噴笑聲,只見其他一同離開的學子都紛紛看著他,甚至有幾個顯然在努力地忍著笑。

  張如玉從來沒如此這般感到羞恥,卻早不見了陳凱之的背影,只能繃著一臉不快,快步離開。

  另一頭的陳凱之倒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趕回了縣裡的後,猛地想起了一件事來。

  那教諭只讓自己辦學籍,卻沒告訴自己怎麼辦。

  他眯起眼睛,不由深思起來。

  看來這教諭對我的印象很糟糕啊,明顯是刁難我來著,我無憑無據,如何辦學籍呢?看來他是巴不得我空跑一趟,然後又回去請教。

  又是套路啊。

  陳凱之想了想,也是不慌,先到了縣裡一趟,果然這裡的文吏告訴陳凱之,這學籍理應在縣學裡辦的,怎會到縣裡來。

  陳凱之只得悻然而回,到了縣學,方先生已是走了,這諾大的縣學顯得很是冷清,讓人通報了一聲,又重新回到明倫堂,教諭正在案後看著幾份公文,頭也不抬起來。

  陳凱之道:“學生見過教諭。”

  教諭這才抬頭,只是臉色冷淡。

  “什麼事?”

  陳凱之道:“學生去了縣裡,他們說,這學籍該在學裡辦。”

  教諭的臉上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容,打趣似地看著陳凱之,擱下了筆,手撫著案牘,似笑非笑地道:“噢,陳生員,你和張公子很相熟嗎?”

  是說張如玉?

  陳凱之覺得有些不太妙了。

  教諭卻是冷冷地道:“本來,這一次鐵定是張公子入圍的,可是陳生員一來,卻將本來好端端的事給毀了,我也不瞞你,張家和老夫,乃是世交,而今老夫卻不知該怎麼向張家交代了。”

  果然是有黑幕啊。

  教諭的臉色愈發冷了,手指點了點案牘,繼續道:“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方先生已收了你做門生,老夫能說什麼呢?不過,我還望你能識趣才好。”

  “識趣?”陳凱之漫不經心地問。

  教諭一副吃死了陳凱之的表情:“當然是你乖乖退出……”

  “不退。”陳凱之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欺負人哪,你這是。

  教諭臉色一黑:“噢,不退,那就不急,這學籍呢,要辦下來,可不太容易,人哪,得自知自己有幾分斤兩,不曉好歹,事情就更不好辦了,按我大陳的學規,想要入學籍,還需有幾個生員擔保,你先尋保人來吧,還有,縣裡也要給你開一張薦信,總要證明你品行端正才是。”

  圈圈你個叉叉,真不是東西啊。

  陳凱之很氣憤,這教諭還真是可惡。

  閻王好惹、小鬼難纏,他現在這樣刁難,擺出公事公辦的態度,其實就是將自己當作皮球一樣踢,好讓自己知難而退。

  這樣的事,前生今世,陳凱之見得多了。

  想讓凱哥知難而退,想都別想。

  越是遇到事,陳凱之就越冷靜,他只朝教諭勉強行了個禮:“好,學生告退。”說罷,直接轉身走了。

  教諭看著陳凱之匆匆而去的背影,靠在官帽椅上,嘴角卻是勾出了一絲冷笑,低聲喃喃念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等你撞了南牆,自然而然就從哪裡來,滾回哪裡去了。”

  出了縣學後,這明媚陽光,將陳凱之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不能急,那教諭顯然是在為難自己,越是著急上火,越是上了他的當。

  凱哥會上你的當?

  你這是逼凱哥放大招啊。

  兩世為人,他陳凱之什麼人不曾見過?

  他細細一想,覺得不該去找方先生叫屈,因為方先生雖是收了自己做門生,可是二人還太陌生,自己剛剛拜師,就求到人家頭上,不但讓他心裡看輕自己,而且方先生也未必願意得罪本縣的教諭。

  所以……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陳凱之徑直到了縣衙門口,門口的差役認得他:“陳公子,又找周大哥?我去通報一聲。”

  陳凱之搖頭道:“不必,我自己去找吧。”

  這門前的差役想了想,本來尋常人想要進衙裡哪有這樣容易,可這人記得周大哥和他很相熟,想必是懂規矩的,也不便得罪,便放了他進去。

  這一次陳凱之卻是沒想找周差役,他依稀記得,宋押司是在禮房裡做事的,便故意往那禮房外頭溜達。

  教諭大人,你居然坑我,我就當真把這學籍辦下來給你看看。

  他心裡滿是人情世故,面上卻是人畜無害,終於,一個聲音道:“這不是賢侄?”

  宋押司果然看到自己了,陳凱之朝一扇窗戶看去,見宋押司正在公房的案頭後喝著茶水。

  陳凱之便走進去,朝宋押司行了個禮:“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了恩公。”

  宋押司以為陳凱之是來找自己的,心裡生出疑雲,可聽這話音,似乎是碰巧遇到,便笑容可掬地道:“噢,不必多禮,怎麼,你來縣裡何事?”

  陳凱之道:“噢,是來辦事的。”

  “來辦事?”宋押司皺眉,他不喜歡那種走後門的人。

  陳凱之解釋道:“是這樣的,今日我去縣學裡見方先生,蒙方先生垂青,要收我為門生,教諭大人便叫我來縣裡辦學籍。”

  宋押司方才還微微皺眉,隨即滿臉盡是詫異。

  方先生收了陳凱之為徒?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12 PM

第十三章:恩公出手

  方先生收徒的事,宋押司是知道的,只是那方先生是眼高於頂的人,他收的門生,一定不凡,況且這次方先生只收一位關門弟子,可見陳凱之必是有著過人之處。

  詫異之後。

  宋押司心裡不由感歎,好在認了這麼個賢侄,這小子很有前途啊。

  於是一張公事公辦的臉,頓時換上了如沐春風的笑容:“那麼,倒要恭喜了,不過這學籍是在縣學裡辦的,何故跑來縣裡?”

  果然……

  陳凱之面上不露聲色,心裡卻想,真被那教諭坑了,他只說縣裡,怕就是故意讓自己白跑一趟,然後知難而退。

  這等小官最是討厭了,有那麼一丁點權利,便故意刁難你,使你不得不對他屈服。

  陳凱之不介意偶爾給人拍一拍馬屁,可是這樣故意刁難的,他卻沒好臉色。

  陳凱之面上依然笑吟吟的,他不能苦著臉,想要站著把學籍辦了,就得靠宋押司了。

  陳凱之便一副故作懵懂的樣子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教諭大人沒說清楚,倒是小侄糊塗了,我這就回縣學裡去。”

  假裝告辭要走,心裡則在想:“教諭要擺官威,而偏偏宋押司得知了這件事,宋押司和自己已算是故舊了,他不知道這件事還好,一旦知道,還怎麼會袖手旁觀呢?”

  這就是人性啊,凱哥混社會,怎會不知道這公門中的齷齪?無論教諭知不知道自己和宋押司是故舊,可今兒自己被刁難的事若是傳了去,宋押司就等同樣被人打臉了。

  衙門裡什麼最重要?官職大小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威信,即便是我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可你若是打他的臉,他還怎麼在衙裡立足?

  宋押司果然凝眉不語起來,心裡不由地想,辦學籍本就是縣學的事,身為教諭的,怎麼會說不清楚?

  他眼眸深邃,似在權衡,只沉吟片刻,便道:“賢侄在這裡少待,我去見見縣尊。”

  要搬大領導了。恩公很給力啊,顯然,教諭想要立威,宋押司呢,該確定主權了。

  陳凱之便訝異道:“要驚動縣尊嗎?”

  這是一句廢話,你都跑來找宋押司了,縣衙裡是藏不住事的,大家都知道宋押司稱呼你為賢侄,宋押司的朋友,若是隨意被人刁難,宋押司的面子還往哪裡擱,這裡還是江寧縣嗎?

  宋押司卻什麼都沒有說,起身往後衙廨舍中去。

  本縣縣令姓朱,這江寧縣隸屬于金陵府城,而金陵乃是陳朝四都之一,所以朱縣令乃是京縣縣令,尋常的縣令是七品,而他卻是正六品,前途遠大。

  此時他正在廨舍裡喝茶,宋押司進來,行了禮,道:“明公,方先生已點了弟子。”

  朱縣令對這方先生素來尊敬,聽罷來了興趣,聲音低沉道:“噢?不知是誰有這樣的運氣?”

  宋押司含笑道:“乃是一位叫陳凱之的青年才俊,不過他現在並非縣學生員,明公上次有言,說是方先生的門生,直接入縣學讀書,補為廩膳生員。”

  朱縣令點頭笑道:“噢,這是應當的,提攜後輩,事關教化,不可不看重。舉手之勞的事嘛。”

  宋押司卻是深深看了朱縣令一眼,才道:“雖是區區小事,只怕下頭的人辦不好。”

  朱縣令面上的笑容不見了,這宋押司乃是自己的心腹,他突然說下頭的人辦不好,肯定不會是空穴來風,這言外之意,頗有幾分縣學辦事不利的意思。

  朱縣令深深的看了宋押司一眼,似有所悟,道:“你說的是,這滿縣都是欺上瞞下的,方先生是本縣請來的,理當親力親為,莫讓下頭的官吏誤了事。”

  他沉吟片刻,攤開一張紙,提筆寫了一張條子:“去吧。”

  宋押司忙是將條子收了,作揖道:“明公,學生告辭。”

  一會兒功夫,宋押司就從廨舍回來,將條子取出,交給陳凱之道:“賢侄,天色不早,趕緊去辦了學籍,到時安頓下來,讓人捎個口信於我,有閑我去看看,近來縣裡公務繁忙,就不遠送了。”

  將字條收了,陳凱之心裡一塊大石落地,自己賭對了,感激地道:“多謝。”

  ……

  明倫堂裡燈火通明,吳教諭皺著眉頭,隨手翻閱著幾篇公文,心裡顯得有些不痛快。

  張家那兒,他是再三拍了胸脯做了保的,誰曾料到,竟是半路殺出了程咬金。若是事情辦不成,自己以後還怎麼在張家人面前抬起頭來?

  心裡頓時對陳凱之生出了更深的厭惡之心,若不是他,何至於鬧出這樣的麻煩。無論如何都要解決掉,不然……

  正在他思索的功夫,有門吏匆匆進來道:“大人,那陳凱之又來了。”

  教諭聽罷,頓時抖擻精神,眉宇微微一挑,有些不屑地道:“噢?那叫他進來吧。”

  教諭斂起神色,緩緩端起了茶盞,一副輕描淡寫地樣子,陳凱之的薦信,他已查過了,不過是個小吏給他做的保。陳凱之這人沒什麼關係和後臺,今兒恐嚇恐嚇他,不怕他不就範。

  陳凱之到了縣學,通報之後,一進去就看到板著臉,高坐在明倫堂裡的教諭,陳凱之上前一步,作揖道:“學生見過教諭大人,噢,是這樣的,學生又去了縣裡一趟,那兒的人說,這學籍,確實該在縣學裡辦,還請教諭大人……”

  教諭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凱之,眼裡露出些許的嘲諷。

  這個傻傢伙,居然真不甘休啊,還沒完沒了了。

  “陳凱之啊……”教諭坐定後,方才慢條斯理地打起了官腔:“方才老夫的話,你還不明白嗎?”

  圈圈你個叉叉,我明白才有鬼了。

  陳凱之道:“可是教諭大人,我不明白啊。”

  他依舊是人畜無害的樣子,像一隻不諳世事的小白兔子。

  教諭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他沉眉,雙目掠過冷然:“張家不是你惹得起的,你識趣一些為好。”

  這什麼意思?鐵定了要逼他退出?

  陳凱之的脾氣也上來了,盡力壓住心頭的火氣,保持著風範,淡定道:“張家惹得起惹不起,與我有什麼關係?學生已拜入了方先生的門牆……”

  教諭怒了。

  這個傢伙,簡直就是胡攪蠻纏。

  他猛地拍案,啪的一聲,索性也撕下了臉皮,厲聲道:“陳凱之,你也配做方先生的門生?你是什麼東西,今日本官有言在先,你若是不識趣,老夫有的是手段整你,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有用。”

  他乃是縣裡的學官,自有一番氣勢,此時動怒,足以讓人心怯。

  這本就是要夾槍帶棒,讓陳凱之知難而退罷了。

  陳凱之算是見識到了什麼叫真正的無恥小人了。

  他心裡想,凱哥爭取的名額,若是真乖乖讓了出去,我陳凱之這社會不是白混了?

  陳凱之居然也不客氣,伸手往下頭的一方書案拍打,發出砰的一聲:“你說什麼?”

  “……”

  這教諭本以為陳凱之會被自己所威懾,誰料這傢伙居然也拍起了桌子,比方才更囂張,他的怒氣頓時更盛,喝道:“陳凱之,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咆哮本官,你……來人,來人!”

  陳凱之卻是凜然無懼,居然朝教諭投以輕蔑的眼神。

  這個眼神被吳教諭捕捉到,心裡更是勃然大怒,忍不住在心裡道:“好,很好,今兒趁著他蔑視本官,將他辦了,治他不敬之罪。”心裡有了主意,正待要開口。

  陳凱之這時卻是義正言辭地道:“教諭大人,你身為學官,居然敢說這樣的話。天王老子來了都沒有用?莫非教諭大人比天王老子還大?今日這事,我絕不甘休,咱們沒完。”

  混社會第一法則,氣勢,氣勢,氣勢。

  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但是一旦遇事,在權衡了雙方實力之後,一定要擺出氣勢,不可以讓對方摸清你的底細。

  這事兒,沒完,就是杠上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13 PM

第十四章:我自讀我的書

  教諭要抓狂了,見過囂張的,沒見過這麼囂張的。

  陳凱之卻是板著面孔接著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是明倫堂,教諭大人作為學官,居然如此威脅我一個讀書人,好啊,這敢情好極了,教諭大人留著這句話,我們這就去縣裡,請縣令大人做主,如果教諭大人連縣令大人都不放在眼裡,那就去府裡,去州裡,有人自覺地自己天下第一,誰都不放眼裡,那我們就去找那個天王老子,且看看,天王老子來了,做不做得了主,我要人其他人也看看,這青天白日裡,在這教化的重地,會有人這樣口出惡言,這樣目中無人,這樣目無王法。”

  這個氣勢,真是吊炸天了。

  那吳教諭也是一時呆住,打官司,去縣裡,去府裡,去州裡,去找天王老子……

  這……誰給你的膽子啊。

  這時,陳凱之卻是旁若無人,氣勢的重要性就在這裡,先聲奪人,不給對方思考的空間,擺出一副有種你們就把事情鬧大的姿態,半點都不可軟弱和猶豫。

  他朝教諭一笑道:“到了這個份上,只好請人主持公道了,這個學,我不入也罷,呵,且要看看,今兒在這裡的人,誰沒有好下場。”

  陳凱之說著,一點兒也不客氣,對吳教諭也沒有了半分的尊敬,從袖子裡抽出一張字條來,跨步上前,直接將這字條摔在了教諭的案頭上:“走了,告辭。大人,我們會再見面的!”

  教諭未來得及反應,卻見那字條落在案頭上,本想說你今日還想走,卻見那字條露出了幾行字跡,細細一看,身軀卻是一震。

  縣令大人的筆跡……

  教諭的臉色唰得一下蒼白如紙,忙是抓起那字條來看,便見字條上寫著:“喜聞本縣生員陳凱之拜入方先生門下,教化大事,不可不慎,縣學宜早請該生入學,不可疏忽怠慢。”

  一行很普通的文字。

  卻令教諭方才還想發雷霆之怒,這股怒氣,像吃了蒼蠅一樣,一下子生生地吞了回去。

  縣令大人,居然親自過問了,他心裡開始沒底氣了。

  在這縣裡,只有一個人說了算,這個人就是縣令,他是吳教諭的主官,若是和縣令撕破了臉,這絕不是好玩的,雖然吳教諭直接受府學和州學轄制,可是在這個縣,縣令依然是一言九鼎的存在。

  這陳凱之,居然有這樣一層關係在?

  他的臉色頓時難看至極,心裡更是想:“縣令大人都親自問了,他日肯定會問起這件事,若是陳凱之沒有入學,這就是疏忽怠慢了。再者,陳凱之走一趟的功夫,就能弄到縣令大人的字條,這傢伙,到底什麼背景?”

  再想到陳凱之方才的氣勢,仿彿一點兒也不懼繼續把事態鬧大,巴不得鬧得天下皆知。

  且不說別的,就算將這件事鬧到了縣裡,發生這樣的爭執,都讓自己夠嗆的,至少這官聲,算是完了。

  身為學官,名譽很重要啊。

  水很深啊。

  可是這時,陳凱之已經走到了門檻處。

  不,不能讓他走。

  若這傢伙當真賭氣,他的前途沒了,自己的官運,怕也沒了。

  不成,不能鬧,得把事情壓下去,鬧起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吳教諭下意識喚道:“陳凱之。”

  陳凱之駐足,笑吟吟地回過頭來,朝吳教諭作揖:“不知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吳教諭的臉色很是豐富,帶著不甘,卻似乎又有幾分忌憚,終於,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入學吧。”

  ……

  天底下的事只要路通了,就好辦了,有了縣令的手令撐腰,學籍便辦了下來。

  陳凱之很是欣慰,學籍下來,也算是有了安生立命的資本。

  陳凱之很清楚,這個時代也是學而優則仕,若是學的好,進一步,可以一路過關斬將,鯉魚躍龍門,過上吃香喝辣,每日臭不要臉,過著沒羞沒臊的日子。退一步來說,縣學生員的招牌,也可以給人寫寫算算,一輩子混個溫飽。

  住處是分發的,不過卻不是縣學裡,而是在縣學外,一處依河而建的木屋。

  好吧,是寒酸了一些,有些荒蕪,很多地方需要修葺一下,雖然簡陋了些,但至少可以容身了。

  這月的米糧也領了,三百文錢,加上二十斤米,噢,還有一塊熏肉。

  清貧是清貧了一些,可勝在穩定,學裡發了一些書來,乃是五經,他特意打開其中一本《詩經》,一行行文字便出現在了面前,陳凱之心裡詫異,這裡的詩經,倒和上一世的四書五經中的詩經一字不差。

  陳凱之抖擻精神,這樣的話,融會貫通就容易許多了,至於學習,他倒不怕,他本就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尤其是穿越之後,思維更敏捷,一目十行下去,居然一下子記住了。

  驚喜啊,智商見長。

  只是……雖然如此,陳凱之還是犯了難,因為只發了五經,卻沒有發四書,既然沒有發,肯定不是四書不重要,恰恰相反,這可能是此前拉下的功課,縣學裡默認了自己是個‘讀書人’,自然而然,不可能教他從基礎功開始學起。

  這四書五經,是一脈相承,說穿了,五經便是四書知識的延伸,學習五經的同時,自己還得先自學四書開始。

  住宿的環境,有些嘈雜,因為是縣學附近,所以一點兒也不意外的是,河水的兩岸,也就是隔壁與河相望的對岸河畔,豎立著許多的歌樓酒肆。偶爾,還有伶人的淺唱和歌女的歡聲笑語傳來。

  沒毛病,這和上輩子的學校邊,總有無數黑網吧和黑歌廳一樣的道理,畢竟……讀書人更追求精神上的需求嘛。

  尤其是靠著自家邊,一座三層小樓矗立,此時還是天光,所以那兒也沒多少來客,歌女們卻已是醒了,倚著軒窗、勾欄,居高臨下,便可將陳凱之的小屋一覽無餘。

  她們驚奇發現,這裡突然多了一個奇怪的鄰居,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捋起大袖,來回提水清洗,於是便如見了新大陸似的,忍不住調侃起來道:“小哥可是慕名在此住下,要聽我們唱歌嗎?”

  “哎呀,好俊的小子,你來,讓姐姐摸摸。”

  “你瞧他,真真像畫裡走出的小公子一樣。”

  陳凱之深呼吸,然後置之不理,凱哥要讀書呢,功課本來就落下別人一大截,打鐵還需自身硬,勤奮刻苦卻是必須的。

  上街市買了柴米油鹽和幾個雞蛋,回到家中,點火生了飯,面上卻已是一鼻子灰塵了,將就著用蒸蛋伴著夾生的飯吃。

  接著便端坐在了舊桌椅上,因為房子沒有修補好,所以有風自屋頂灌下來,有些冷,陳凱之卻懶得理會,等以後有了錢,再修補一下吧。

  拿起五經來,開始瘋狂啃讀,他本就有超強的學習能力,加上變態的記憶力,至於對裡頭文字的理解,就不必待言了,一日下來,學得如癡如醉,效果也是神速,等到天色越來越暗淡,陳凱之方知天色黑了。

  蠟燭很貴的,雖然陳凱之已買了幾隻,卻不捨得用,中午餘下的飯溫一溫,勉強果腹,只是屋裡已是伸手不見五指,陳凱之走出屋去,卻見一旁的歌樓卻是燈紅酒綠,歡聲笑語,頓時來了主意,有了……

  搬了個小馬紮子,徑直走到歌樓這兒,門前的龜奴見陳凱之體面,笑臉相迎:“公子……”

  陳凱之打斷他的話:“我不進去,我只在外等我哥。”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14 PM

第十五章:不能忍了

  “啊,你兄長是誰?”

  陳凱之道:“不能說,說了他要生氣的,我就在門前等,你不必招待我。”

  將小馬紮子在門廊一側放下,書拿出來,借著那門前廊下的燈籠光線,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那龜奴見了,又好氣又好笑,細細一想,瞧人家這樣體面,又是讀書人,而且似乎他的兄弟還在裡頭銷金,也就不好趕人了。

  夜幕降臨下來,沿江兩岸,已是張燈結綵,青樓楚館,騷人詞客,雜遝其中,投贈楹聯,障壁為滿,一擲千金,歡聲笑語,伴隨那琵琶和琴聲,直上九霄。

  坐在門廊一側的陳凱之卻仿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任他喧嘩和強顏歡笑,只心裡默記住詩經中的內容,沉醉其中。

  陳凱之就是如此,混社會的時候,便比誰都能混,可一旦學習和工作,也絕不受外界影響。

  也有上門來的賓客,見一個少年低頭看書,驚了。

  臥草,神了啊,故意走到少年的身後,還以為是什麼小黃書呢,誰料入目的卻是‘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

  看得人眼睛都直了,進了這歌樓時,便喚龜奴道:“這少年是誰,竟在這裡看詩經。”

  龜奴便諂笑著道:“我也不知,要不小人打聽一下?”

  恩客便笑駡:“打聽做什麼,只是好奇罷了。”便也不再過問。

  陳凱之只沉醉在他的小天地裡,沒有人比他更明白,上進的重要性,讀書既然可以成就自己,那麼就該刻苦地讀書,人有了本領,才是在這個世上真正的立身之本,別看平時他嘻嘻哈哈的,可是該下苦功的時候,卻是絕不肯含糊。

  等到歌樓裡曲終人散,恩客漸散,龜奴打了哈哈,長街多了幾分清冷,陳凱之才感覺到困意襲來,才回到破屋之中睡了。

  次日,陳凱之便要去學裡,到了縣學,卻已有許多同學了,遠處卻聽到聲音:“張公子竟也來縣學?”

  “他乃是大戶,家裡自有名師教導,何須來縣學裡讀書?”

  “據說是昨日輸給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子,心裡不忿呢。”

  陳凱之聽了這些閒言碎語,倒也不在乎,這課堂就在明倫堂,陳凱之果然看到張如玉已高坐在第一排的首位了,正與幾個同學說笑。

  見了陳凱之來,張如玉只不屑地看他一眼,陳凱之當作沒看見,被狗瞪了一眼,難道還瞪回去?

  只是陳凱之是初來乍到,顯然這些學生也不願理他,他隨便尋了個空位,隔坐正是一個胖子,正蒙著頭打著呼嚕,哎呀,這一看就是個學渣嘛,難怪沒有人肯和他坐一起。

  接著梆子聲起來,便有先生來了,來的卻不是方先生。

  陳凱之一點兒也不意外,方先生這樣的大儒,是不可能日常來授課的,一個月能來上幾天課,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不過自己是他的關門弟子,倒是很有機會去請他私下裡上上課。

  想到這裡,陳凱之打起了精神,好好讀書,方才能成大器,連書都讀不過,還怎麼腐朽糜爛?

  這先生先唱了名,得知張如玉來了,似乎對他印象不錯,朝他微笑點頭,等點到了陳凱之的名字,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你便是昨日有幸成為方先生關門弟子的陳凱之吧。”

  陳凱之起身,朝這先生一揖:“正是。

  先生便捋須,含笑道:“很好,後生可畏,好生讀書。噢,今日教授的乃是《詩經》。”

  陳凱之彬彬有禮地謝過,這先生說罷,便開始講授起來。

  陳凱之認真細聽,詩經中的內容是死的,每一個時代,都有一種解讀,大可以說是官方的思想,所以陳凱之必須瞭解。等那先生講授的差不多了,便起身離坐,讓學生們開始自學。

  說來也怪,先生一走,坐在一旁的同桌便流著哈喇子醒了,一臉虛胖,卻像是一副腎虧的模樣,陳凱之只看他一眼,便曉得這胖小子十有八九,是‘黑網吧’的常客,啊,不,是不可描述場所裡通宵達旦的常客。

  “你是誰?”這胖小子對陳凱之頗為警惕。

  陳凱之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陳凱之總是喜歡用自己溫柔的笑容去感化別人:“我叫陳凱之,敢問同學高姓大名。”

  “噢。”胖小子很輕描淡寫的點點頭,對陳凱之似是沒什麼興趣:“叫我楊傑就可以。”

  新同學,新同桌,就是新氣象,陳凱之便道:“楊同窗,你好,噢,敢問這四書……楊同桌有嗎?能否借我看看。”

  只學了五經,沒有四書可不成,陳凱之非要問問不可。

  聽到四書,陳凱之發現無數的目光如電一般朝自己看來。

  怎麼?臉上有花?哥們我愛好學習,莫非感動了你們這些學渣。

  楊傑聽了,竟是突然對陳凱之來了興趣,小眼睛眯成一條縫:“你沒學過四書?”

  陳凱之決定謙虛一把,學而時習之肯定是知道,可都只限於上一世教科書裡的幾篇文章,距離真正的爛熟於心,還差得遠了。

  陳凱之道:“是這樣的,我從前沒有學過。”

  頓時,一陣哄笑聲傳來,陳凱之一頭霧水。

  那張如玉本只是看著陳凱之冷笑,一聽陳凱之說沒學過四書,立即大笑起來:“你連四書都不曾學過,還敢來縣學讀書?這四書,從蒙學就開始學的,哈哈……原來是個空有幾分小聰明,卻不學無術的草包。”

  眾人起初還以為,陳凱之是何方神聖,現在一見陳凱之自己露了底,也都放肆笑起來。

  陳凱之明白了,原來這四書,相當於小學生的內容,是基礎,可是縣學屬於初中的課程。難怪被這些人嘲笑了。

  不過不打緊,沒學就沒學,陳凱之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倒也不畏他們嘲笑。

  誰料這楊傑一聽,頓時心花怒放的樣子,方才還懶洋洋,一副欠奉的樣子,卻是一下子拉住陳凱之的手,不肯放開:“兄台叫陳凱之,好極了,看來你我是同道之人啊,哈哈,我也沒學,學他個鳥,老子家裡有錢。你我都是不學無術,看來,也算是有緣人,難怪能同桌而座,你瞧瞧這些書呆子,老子沒一個瞧得起,陳賢弟,不要看什麼勞什子書了,我實話和你說,少壯不努力,現在想要奮起直追也難了,待會兒我讓你見識好東西。”

  陳凱之頓時感覺到無數人嘲弄的眼神了,這眼神既是對自己的,也是對楊傑的。

  明白了,這傢伙是個出了名的學渣,家裡有錢,混進來讀書的。

  心裡很震撼啊,這才來上課第一天,就交了一個壞朋友,這樣下去可怎生了得。

  陳凱之朝他一笑道:“楊兄,我看你雙目無神,料來,只怕還沒睡夠吧,你繼續睡,到時候再溝通。”

  楊傑笑了:“這倒是,昨兒那翠煙樓的娘子,太來勁兒了,我先睡了啊。”腦袋一耷,竟真的打起了呼嚕。

  陳凱之只能一聲歎息。

  倒是放學之後,陳凱之急著要走,張如玉像是故意要堵著他似的,高聲道:“陳凱之,你既連四書都沒有學,不妨如此,我教你論語吧。”

  語氣之中,滿滿的嘲諷。

  論語是四書中最基礎的學問,很多人入學時就需要背個滾瓜爛熟了,言外之意是,就諷刺你陳凱之不學無術。

  張如玉是世家公子,大家既然知道張如玉和新來的同窗不對付,少年人也都愛起哄,於是紛紛哄笑起來。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啊。

  陳凱之不能忍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15 PM

第十六章:孺子可教

  不過陳凱之這個人,歷來是用腦子來解決問題,面對張如玉的諷刺,陳凱之臉上淡定從容,很愉快地走上前,彬彬有禮道:“多謝張兄美意,不過……我若是有不懂的地方,自然會請教自己的恩師,倒是不必有勞張兄。”

  傷口上撒鹽……

  啦啦啦啦啦啦……你咬我,方先生是我恩師,我還需找你學?

  張如玉頓時像是吃了蒼蠅一樣,原是打算奚落他,現在這一番話,卻提醒了他,他曾是陳凱之的手下敗將。

  他惡狠狠地瞪陳凱之一眼道:“姓陳的,你別囂張。”

  陳凱之很驚訝地道:“我不囂張啊,張兄何出此言?好了,我要學習去了,張兄,再會。”

  這叫用文明對抗野蠻,打的就是你這不要逼臉的傢伙。

  不理會張如玉那張滿是怨恨的臉,陳凱之收了書走人,做飯,買書,讀書,還有將房子打理一下,陳凱之很忙。

  就這樣,陳凱之居然成了這座麗紅院的‘常客’,人家來這兒是銷金,陳凱之卻是讀書,讀書嘛,走的是正道,才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以至於這歌樓裡的歌女們竟也知道了這麼個怪胎,一打聽,原來就是隔壁的那窮書生,不免又是媚眼飛來。

  說來也怪,陳凱之越是對她們置之不理,她們反是更加肆意的調笑,偶爾說一些曖昧至極的話:“陳家小公子,來,我有寶貝給你看。”

  陳凱之也只含蓄一笑,收起書來,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姐姐,寶貝就不看了,我要溫習功課。”

  那歌女便笑得花枝招展,捂嘴覺得要岔了氣,便忍不住給他冠名:“呆子。”

  陳凱之不以為意,只笑了笑,人家也沒惡意,相比于那些同窗,他反而更願意市井中的‘粗鄙’。

  莫欺少年窮,那些渣渣,真以為凱哥不學無術嗎?等著瞧吧。

  夜深了,收拾了馬紮,回去睡覺去也。

  “你且等等。”說話的是這院裡的翠紅,翠紅在這兒年紀是最小的,據說還是個清倌人,眼下只是負責給迎客的歌女們清理和打掃。

  她自二樓的勾欄輕呼一聲,快步下樓,竟是用帕子取了幾塊糕點來。

  陳凱之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實這些淪落紅塵的女子,反而有情有義,自從知道陳凱之對她們沒有企圖,卻也對陳凱之生了好感。

  陳凱之不客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一番美意,扭扭捏捏反而沒意思了,大大方方接了糕點,深深一揖,樓上便有人探出來調笑幾句,借著燈火,看翠紅在燈影下紅彤彤的姣好面容,陳凱之籲了口氣。

  入學了七八天,終於方先生要來授課了。

  陳凱之來得最早,等到了明倫堂,先生沒來,張如玉這些人卻已經摩拳擦掌,連那楊傑也不敢睡了,他和陳凱之漸漸熟稔,陳凱之甫一坐下,楊傑便湊來,壓低聲音道:“今日方先生來授課,了不得了啊,哎呀,我可不敢睡了,方先生不比其他人,惹了他,我爹也壓不下,凱之……”他擠眉弄眼:“你要小心,聽說那姓張的今日想故意讓你在方先生面前出醜。”

  陳凱之心裡想笑,這張如玉看上去年紀也是不小了,居然還跟小孩子似的。

  陳凱之含笑道:“多謝楊兄提醒。”

  楊傑便賊眉鼠眼的樣子,嘿嘿直笑:“出醜就出醜罷,咱們投緣,上次便說帶你去看好東西……”

  “先生來了。”

  楊傑一聽先生來了,再沒心思往下說了,嚇得忙是繃直身子。

  陳凱之抬頭一看,果然看到方先生徐步進來,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只略略掃了明倫堂的諸生一眼,便落座。

  有助教小心翼翼地給他奉茶,眾人皆是肅然起敬。

  方先生便拿起教具,只淡淡道:“老夫只隨口講一講詩經,諸位靜聽。”

  說著便開始講授起來,他的授課內容其實挺乏味的,但陳凱之細聽,卻發現方先生果然很不一般,對詩經的理解,遠在從前幾個先生之上,每一個字都是鞭辟入裡。

  若是楊傑這樣的傢伙,肯定覺得枯燥,可若真是肯學的,卻仿彿方先生隨口之間,便為自己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好厲害!難怪這麼多人趨之若鶩,還教出了進士。

  陳凱之聽得如癡如醉,等一堂課聽下來,竟發現許多東西還需仔細回味,方能消化。

  方先生講罷,喝了口茶,讓陳凱之遺憾的事,先生似乎沒有因為自己是他的門生,而特意關注自己,看來下課之後,得主動一些,去認真請教他才好。

  正在這時,卻有人信步走進明倫堂來,正是吳教諭。

  吳教諭笑容可掬地進來,先朝方先生行了禮,道:“先生辛苦,沒有打擾先生吧。”

  方先生淡淡道:“哪裡。吳大人言重了。”

  吳教諭便又含笑著道:“諸生們能聽方先生講授學問,想來是受益匪淺的。今日老夫也來湊個熱鬧,考校一下大家的學問。”

  前兩天的時候,就有人跑來告訴吳教諭,說是陳凱之這個新生,居然連四書都不曾讀過,吳教諭方才恍然大悟,那一日比試,所有的讀書人,方先生都默認了他們一定是有讀書功底的,也就忽略了基礎功這個環節,誰曉得陳凱之這傢伙撞了大運,居然靠著小聰明拔得頭籌。

  今日當著方先生的面,吳教諭就是來戳穿陳凱之的。

  他話說到這裡,心裡想:“待會兒,戳穿了這個小子不學無術,不但方先生生厭,自己也好找個理由狠狠申飭他,甚至將他趕出去。”

  當然,吳教諭心裡這樣想,面上卻是一副很公允的樣子,先是看向張如玉,含笑道:“張如玉,你先來,昨日先生教授的是什麼?”

  張如玉像是和吳教諭串通好了似的,精神抖擻地道:“先生教授的,乃是詩經《烈文》。”

  吳教諭很有深意地看了張如玉一眼:“背來本官聽聽。”

  張如玉滿面紅光,搖頭晃腦地背誦道:“烈文辟公!錫茲祉福,惠我無疆,子孫保之。無封靡於爾邦,維王其崇之。念茲戎功,繼序其皇之。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不顯維德,百辟其……”

  他背得一字不差,聲音也娓娓動聽,張如玉成心想要賣弄,所以特意用了古韻,很是動聽。

  吳教諭一面捋須,一面露出讚賞的微笑,道:“好,孺子可教。”

  連坐在講堂上的方先生,似乎也不禁多看了張玉一眼。

  張如玉神采飛揚地道:“多謝大人誇獎,學生只是僥倖記得一些,不敢班門弄斧,往後更該好好學習,不枉費先生們的教誨。”

  世家子弟就是世家子弟,這話說的真是漂亮。

  吳教諭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大家要多向張如玉學習才是,現在縣裡對縣學的教化尤為看重,聽說近來有一些不學無術之徒,在縣學裡混日子,這是置名教於何地?”

  他嚴厲教誨一番,眾人紛紛稱是。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1 05:16 PM

第十七章:神技

  坐在陳凱之身邊的楊傑嚇得面色慘然,教諭大人,這是當著和尚罵禿驢啊,不知學裡是不是真要嚴懲像自己這樣不學無術的人,可在縣學混不下去,回家非要挨揍不可。

  吳教諭目光一轉,眼睛卻朝楊傑和陳凱之的方向看來,楊傑更是嚇尿了,低聲喃喃念著:“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大人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陳凱之!”吳教諭已是走上前來,根本忽視了楊傑的存在。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吳教諭進來的時候,陳凱之就知道吳教諭想打什麼主意了,他其實更關注方先生的反應,卻見方先生始終高深莫測的樣子。

  尼瑪,這恩師,連自己這老江湖都看不懂啊。

  現在事到臨頭,陳凱之只好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吳教諭行了個禮:“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吳教諭如沐春風地道:“陳生員乃是方先生高徒,本官倒是想要考考你。”

  他面含微笑,實則是綿裡藏針,一個入學不久,連四書都不曾讀過的人,想來是經不起考驗的。

  所以吳教諭很有信心。

  陳凱之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見許多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道:“學生入學不久……”

  吳教諭哪裡肯讓他謙虛,振振有詞道:“方先生的高徒,自然是非同凡響,這和入學多久沒有關係,四書五經,乃是讀書人必修的功課,倒背如流,本是縣學生員的本份,今兒老夫只考你四書五經,你可聽好了,若是答不出,少不得要予以懲戒。”

  他的口氣,聲色俱厲,殺機隱現,隨即道:“禮記《大學》篇,想必陳生員已經倒背如流了,你來背誦老夫聽聽。”

  這禮記,也是五經的一種,《大學》篇,縣學裡也已經教授過,不過那時候陳凱之還未入學,既然陳凱之沒有基礎,怎麼可能背得出來?

  何況,禮記比詩經更難一些,詩經畢竟只是背詩,且多以短詩為主,這大學卻是文章,洋洋上千言呢,就算是許多縣學生員,都未必能背得滾瓜爛熟。

  方先生只是高坐,不過聽到這個題,心裡便了然了什麼,卻依舊靜默以對,呷了口茶,等陳凱之來答。

  吳教諭自然是洋洋得意,許多生員只聽到這題,也都擠眉弄眼起來。

  陳凱之想了想,道:“若是學生背的不好,還望大人不要見怪。”

  他沉吟了片刻,便磕磕巴巴地念道:“也利為義以,利為利以不國謂此,矣何之如無亦,者善有雖,至並害災……”

  吳教諭一聽,這背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是學官,自然對《大學》篇耳熟能詳,只聽陳凱之背了第一個字,便怒從心起,胡鬧,簡直就是胡鬧,大學裡,哪有什麼也利為義以。

  他臉色一正,厲聲道:“陳凱之,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戲弄本官。”

  戲弄學官,可是大罪,大陳朝對於學生的風紀很是看重,這個帽子扣下來,削除學籍都是輕的。

  其他人一聽陳凱之磕磕巴巴背的文章,便都忍俊不禁起來,這陳凱之真好膽,大學哪裡是這樣的,你不會背就不會背,居然胡說八道,這不是作死嗎?

  張如玉已是面露洋洋得色,一雙眼眸盯著陳凱之,心裡想,這小子,死定了。

  連楊傑都嚇得吐舌,坐在陳凱之身邊,輕輕拉了拉陳凱之的袖子,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都是學渣,大哥也不能笑二哥,陳老弟,你這是找死啊。

  只有方先生,似乎若有所思,而後忍不住微微錯愕地看了陳凱之一眼,目光很是複雜。

  此時,吳教諭咆哮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你好大的膽子,來人,來人,將他拿下。”

  陳凱之一臉無辜的樣子道:“大人這是要做什麼?”

  “你戲弄本官,罪無可恕!”吳教諭義正言辭道。

  “可是……”陳凱之心裡樂了,卻依舊委屈地道:“可是學生念的應該沒錯啊,是大人讓學生倒背的啊。”

  是……大……人……讓……學……生……倒……背……的……啊……啊……啊……

  一下子,整個明倫堂沉寂了下來。

  倒背?

  沒讓他倒背啊。

  噢,倒是有一句話,叫倒背如流,可這倒背如流,只是形容背得非常熟練,記得非常牢。

  只是形容……形容而已。

  有人已經嗖嗖地翻出了禮記,搜出了大學篇,從後往前看,映入眼簾的,居然真是也利為義以,利為利以不國謂此……

  呼……

  真是倒背啊。

  “一字不差。”有人輕聲道。

  震撼,太震撼了,要知道,將一篇文章背的滾瓜爛熟,其實不算什麼稀奇,可是倒背的難度,卻是滾瓜爛熟的十倍百倍,因為人的思維是有盲點的,即便是那些太學的鴻儒、博士,怕也未必能做到。

  可是……這個傢伙,居然真的倒背。

  張如玉方才還在笑,一下子,這笑容僵硬了,眼睛發直,心裡想,不可能,不可能的,這傢伙是怎麼做到的。

  震撼,太震撼了!

  至少此時的吳教諭,腦子也已經發懵了。

  陳凱之只是淡淡一笑道:“請大人先讓學生背完可好?”然後他背著手,搖頭晃腦的,方才還背得有些磕磕巴巴,可是那映入腦海中的文字,現在卻一下子迸出來,漸漸流暢:“家國為使之人小,之善為彼,矣人小自必……”

  許多人翻出了書,瘋了一樣開始倒著順序隨著陳凱之的背誦看下去,越看,越是心驚肉跳。

  神了……

  這傢伙真能倒背,一字不差,真的是一字不差啊。

  這篇大學,陳凱之在前日就溫習過,因為本身就過目不忘,所以讀了第一遍,就記住了七七八八,他也不知為什麼,只接觸這五經,認真讀下去,這些文字便如有了靈性一般,瞬間映入腦海,等他熟讀幾遍,已是滾瓜爛熟了。

  至於倒背,卻是很有幾分難度,不過事到臨頭,全身心的去記憶起自己讀書所學,竟也能脫口而出。

  陳凱之有些慶倖,這幾日的努力,沒有白費啊。

  “善至於止在,民親在,德明明在,道之學大……”

  這洋洋千言的文章,陳凱之終於完美的劃下了一個句號。

  他看著一臉僵硬的吳教諭,吳教諭顯然已經腦子抽抽了,陳凱之謙虛地朝吳教諭行了個禮:“大人,學生獻醜了,此篇《大學》,實乃經典啊,大學之道在於德,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其首要的,卻是修身,修身即是修德,修了德,方能愛民,有了愛民之心,這天下就可以大治了,聖人教誨,句句珠璣,學生學識淺薄,不敢班門弄斧,見笑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2 10:34 AM

第十八章:刮目相看

  學識淺薄?不敢班門弄斧?

  吳教諭失態了,他有點想不明白,這個傢伙是怎麼做到的?即便是自己,怕也做不到吧。

  可是人家都一臉謙虛的樣子了,你能怎麼樣?還能聲色俱厲嗎?

  方先生就在看著呢,這麼多生員也都被震撼住了,沒有人敢露出嘲弄,只是一雙雙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陳凱之,像是看妖怪一樣。

  “啊……好……”吳教諭憋著身體裡的內傷,總算是勉強地叫了一聲好:“陳生員……陳生員學的很好,本官心甚慰之,嗯,嗯……”他顯得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丟人啊,丟大人了,人家倒背,自己居然都沒聽出來,現在倒好,顏面喪盡……

  他勉強一笑道:“本官就不打擾你們上課了,再會,再會……”

  腳步匆匆,吳教諭已逃之夭夭。

  只有那張如玉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因為他發現許多同學,都是敬佩地看著陳凱之,令他頓時生出了許多的嫉妒。

  陳凱之坐下,心裡並不覺得得意,自己距離學霸還早著呢,以後還要多努力才是。

  坐在一旁的楊傑膛目結舌,竟是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他一直以為陳凱之和自己一樣,都是學渣來著。

  方先生別有深意地看了陳凱之一眼,已是從容起身:“時候不早了,今日的課就講到這裡。”

  這個恩師,脾氣倒是古怪得很,陳凱之心裡想,今日聽了他的課,方才知道恩師的厲害,自己雖能倒背,可是對於四書五經的理解,卻是差之千里,不成,得向他好好請教才是。

  現在陳凱之生活困頓,雖然勉強安生立命,可現在有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哪裡肯放過?方先生前腳一走,陳凱之就在同學們的震撼目光之下,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筆墨和書本,便跟了出去。

  等方先生回到了自己下榻的居所,陳凱之便上前去叩門。

  門子開了門,狐疑地看他,陳凱之道:“學生陳凱之,乃是方先生的門生,特來拜見。”

  這門子便入內通報,沒多久就請了陳凱之進去。

  這顯然是縣學專門給方先生安排的院子,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青藤攀爬在庭院的籬笆牆上,帶著盎然綠意,陳凱之則被請進了書房,書房裡沒有桌椅,只有幾張長案,和幾個蒲團,架上都是書,南牆處,懸掛一方古琴,字畫也有,不過陳凱之來不及細看,因為此時方先生已換了一件寬大的道袍,盤膝坐在蒲團上。

  穿了道袍並非是道士,事實上,在大陳朝,道袍因為寬鬆,所以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愛將它當……睡衣穿。

  方先生似乎也在打量著他,不過這目光,欠缺了興趣,卻多了幾分慵懶。

  陳凱之上前道:“學生陳凱之,見過恩師。”

  “噢,來坐。”方先生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陳凱之也不客氣,這恩師一看就很牛逼的樣子,能作為他的門生,還是很有前途的。

  方先生淡淡道:“凱之來此,是有什麼事嗎?”

  “恩師這個逼裝的也很好,果然一看,就有大家風範,恩師就是恩師,難怪縣裡的人見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陳凱之心裡想著,嘖嘖稱讚。

  隨即,他道:“學生是來向先生學習的。”

  方先生面上沒有表情,只是左眉微微一挑:“原來如此……”

  就這麼不鹹不淡的一句,仿彿已經超凡脫俗,和這個滾滾紅塵,已經沒有多少關係了。

  哎呀,這個逼已經可以給滿分了。

  陳凱之很佩服地看著方先生,雖然深諳套路,可是和恩師一比,自己還差那麼點火候,以後一定要多多學習。

  略一沉吟,方先生道:“不過,老夫沒空,你自學吧。”

  什麼?

  陳凱之呆了一下,心裡忍不住揣摩,這是恩師端著架子呢,還是恩師對自己有什麼成見呢?

  他不甘心啊,得死纏爛打,學到真材實料的本事才是,陳凱之便道:“學生有幸蒙恩師不棄,收學生為徒,恩師若能教誨一二,學生感激涕零。”

  方先生此時卻是輕籲了口氣,搖頭道:“哎,倒不是有幸,說來慚愧,只是因為老夫不幸,和江寧縣令打輸了個賭。”

  話說到這裡,點到即止。

  陳凱之的臉色就精彩了,我去,只因為打了個賭,若是再稍加深思,陳凱之就明白了。

  原來這方先生,未必想要收徒,也不想來這江寧縣學裡教授功課,是啊,人家是一等一的大名士,走到哪裡都有飯吃,受人禮敬,憑什麼來這縣學呢?

  而先生之所以困在這裡,只是因為……因為特麼的打了個賭,還特麼的打輸了。

  陳凱之有點懵逼了,這就好像有一天自己的爹跑來和自己說,之所以這個世上會有你,只是因為在一個很不幸,且風雨交加的夜晚,十分不幸的中招了。

  怎麼聽著,跟後爹一樣?這……不能忍啊。

  陳凱之深呼吸,心裡安慰自己,不打緊,不打緊,雖然這是美麗的誤會,可好歹生米煮成熟飯了,自己是他的門生,你還能袖手不管嗎?

  陳凱之擠出微笑道:“這樣一說,倒也是恩師與學生的一段緣分,學生天資尚可,平時也很努力,若是恩師悉心調教一番,或許將來也能像師兄那般,鯉魚躍龍門,金榜題名,恩師一人教授出兩個進士,豈不美哉?”

  臉皮厚怎麼了,凱哥臉皮就是厚,方才那一次倒背,想必是讓恩師很是難忘的,這個天份,想必對恩師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粗鄙!”方先生突然輕喝一聲:“難道人生的意義,就只有金榜題名嗎?”

  陳凱之呆住了,恩師,你這是要鬧哪樣?

  方先生風淡雲輕地道:“你倒是有幾分天資,能令人刮目相看,可是你名利心太重了,只求金榜題名,這和行屍走肉何異?”

  陳凱之一頭霧水了:“那麼恩師的意思是……”

  方先生眼高於頂的樣子,道:“來人,取老夫的琴來。”

  門外侍立的童子聽了,忙走進來,將南牆上的古琴取下來,送到了方先生的案頭。

  方先生瞥了陳凱之一眼,也不打話,保養極好的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撥動起來。

  頓時,音符便充裕了整個書房。

  琴音繚繞,亦揚亦挫,深沉,婉轉而不失激昂。

  陳凱之認真一聽,臉色就變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2 07:22 PM

第十九章:何方高人

  陳凱之瞪大眼睛,一臉懵逼的樣子。

  這……不就是他給那荀家小姐吹的那首《高山流水》嗎?這高山流水,怎麼又被方先生彈奏起來了?

  哎呀,想不到他和恩師還是知音啊。

  只是他細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因為這高山流水有一些地方有些生澀,雖然依舊不失柔美,卻還欠缺了一點什麼。

  那方先生屏息撫琴,不經意之間,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了陳凱之一頭霧水狀,心裡便更加瞧不起了。

  等這高山流水一曲奏罷,他才深深吸一口氣,仿佛還沉浸在方才的淙淙流水之中,眼角閃爍著些許的淚花,被這琴音感動不已。

  再深吸一口氣,他才道:“此曲,你能體會嗎?”

  “能啊,能。”陳凱之忙不迭地點頭。

  “粗鄙!”方先生又是輕喝:“你明明不能,偏要說能,裝模作樣,哪裡是老夫的知音?你可知道,老夫和江甯縣令,賭的就是這琴,那江甯縣令,居然拿出了這麼一曲佳作,說是荀家那兒傳來的曲譜,據聞是荀家小姐自一位無名曲樂大家那兒所奏中得以感悟,方才編的此曲,此曲只天上有啊。”

  陳凱之明白了,原來自己給荀小姐吹了高山流水,荀小姐記了下來,重新編為了琴譜,然後縣令聽了去,心裡愛煞了,恰好方先生途徑江甯,既然都是愛琴之人,於是打了個賭,縣令大人就直接用這一曲高山流水,將方先生秒殺了。

  我去,好複雜的樣子啊。

  “你方才提到你那師兄,你以為,他只是金榜題名這樣簡單?粗鄙!”

  又是一聲粗鄙,方先生接著道:“你那師兄,何止唯讀這四書五經,他的琴棋書畫,樣樣都是精通,是個雅人,反觀你,心裡只想著金榜題名,利益熏心,渾身上下,哪裡有半分的雅致?這琴,老夫雖不知是何人所作,可是彈了他的曲,心嚮往之,真恨不得做他門下走狗,日日聽他彈琴,哎,知音難覓啊。只是你嘛……老夫沒功夫教你,你既想要鯉魚躍龍門,一舉成名天下知,那便自己好生努力去吧,老夫要彈琴,沒功夫。”

  臥槽……凱哥我求上進,也被鄙視了?

  細細一想,不對,這高山流水,在這個時代,原創的不就是自己嗎?不過……自己也是抄襲前世的……

  陳凱之踟躕了,要不要承認呢?若是承認,這算不算抄襲?

  只在陳凱之略一踟躕的功夫。

  方先生將袖子一收,又變得淡然起來,他幽幽道:“去吧,好自為之,老夫與你有緣無份。”

  陳凱之倒是聽著有點火來了,這是逐客令啊,這一點志氣,陳凱之還是有的,他沒有露出失望的樣子,只是一笑道:“噢,好。”

  於是從蒲團上起身,很灑脫的樣子:“再見。”

  方先生沒有被陳凱之的離開而打擾了興致,竟發現方才自己彈奏到了動情之處,眼角有些濕潤,揩了揩眼角,禁不住發出感歎:“知己難得、知音難覓啊,只是不知那位前輩,到底是何方高人,若是能與他一見,足慰平生了。”

  至於陳凱之,從方先生居所出來後,心裡的確是有幾分遺憾,怎麼可能沒有遺憾?好不容易拜了名師,誰曉得就這樣分道揚鑣了。

  可陳凱之不後悔,他顯得很灑脫的樣子,抱著書回到自己的住處,卻見自己的小院裡花花綠綠的,咦,這是什麼情況?

  湊近一看,卻不知是哪個混蛋拿著竹竿子架在自己的籬笆牆上,晾曬了衣物了。

  衣物倒也罷了,而且還都是女子的褻褲和肚兜。

  臥槽……王法呢,天理呢,我的名聲啊!

  忍住吐血的衝動,陳凱之朝著隔壁的歌樓大叫:“誰,是誰?”

  此時已到了正午,日上三竿,一些歌女們已是起了,聽到動靜,個個姣好的面容從窗臺上探出來,頓時笑作一團:“小公子,賤妾們沒地方晾曬衣物,這才借你的地方用用,怎的這樣小氣。”

  那翠紅年紀小,卻是吃吃道:“不,不是我,是芳兒姐姐的主意。”

  陳凱之叉著手,心裡暴怒啊,戲弄凱哥來了,豈有此理,讓人看了,還以為凱哥是什麼人呢。

  對面的歌女們卻又是笑:“平時你來借光,也沒人趕你,現在借你地方晾曬衣衫,你反倒是不依了,來來來,索性你上樓來,姐姐們給你唱曲,好生伺候你,權且當作酬勞。”

  呃……

  陳凱之倒是有了尷尬,欠揍的是,他居然覺得對方很有道理的樣子,沒毛病啊,自己的確是蹭了她們的好處,而且鄰里之間,不過是借個地方晾曬衣物罷了,雖然有點怪怪的,可是道理上,似乎也很說得通……

  好吧……陳凱之咬咬牙,也不和她們囉嗦了,生怕她們再說出什麼污穢的話,索性架起竹竿子,見四下無人,嗖的一下收了褻褲和肚兜便往屋後跑,屋後有一小塊院子,而且被院牆遮擋著,尋常人無法發現。

  樓臺上的歌女們見他狼狽又緊張地抱著女人的東西瘋了似的逃之夭夭,又都笑作一團。

  呼……

  總算搞定。

  陳凱之心裡稍安,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態,也不回前院去了,攤開書來,讀了一會兒,便生火造飯。

  他總是不擅長于燒柴,片刻功夫,便一臉鍋灰了,這時外頭卻有人道:“陳公子,陳公子可在?”

  陳凱之在這個世界的朋友並不多,聽到有人登門,心裡也是狐疑。

  等走出去,卻見一個亭亭玉立的身影,恰在柴門之外站著,連籬笆也擋不住她那面上含俏的美顏。

  是荀小姐?想不到又見面了。

  不過荀小姐此時乃是男人的裝扮,這個時代風氣還算開放,寡婦是可以再嫁的,女子也未必不可以拋頭露面,只是像荀家這樣的家世,可就要注意一點影響了。

  見她男裝打扮,陳凱之心裡就了然了,走上前去,作揖道:“原來是荀公子,荀公子來此,所為何事?”

  這可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啊,而且還是個女人,一個極好看的女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還被自己摸過不可描述部位的女子。

  陳凱之天然的,有了些許親切之感。

  荀小姐朝他眨眨眼,故作俏皮。

  不過陳凱之素懂人心,卻曉得她是想要緩解尷尬罷了,她的眼眸出賣了她,顯得有些局促:“聽說陳公子下榻在此,特來謁見,我……我能進去坐一會兒嗎?”

  很合理的要求,陳凱之正待要去開了柴門迎客,轉念一想,不對,自己的後院還有幾十件褻褲和肚兜彩旗飄飄呢,她若進去,恰好撞見,豈不是坐實了自己是登徒子?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2 07:23 PM

第二十章:金童玉女

  陳凱之負手而立,嘴角微微一抿,下巴微微抬起,這一日,在這個時辰,也在這一刻,陳凱之覺得自己昇華了,脫離了低級的趣味,他低聲道:“男女有別,有什麼話,還是在這兒說吧。”

  荀小姐反是顯得很不好意思了,俏臉上染上一層紅暈,忙是點頭,而後道:“是小女子孟浪了。其實自上次聽了陳公子的高山流水,小女子總是……心裡惦記著,於是編了一首琴譜,特意送來,想請公子賜教。”

  這哪裡是來指教這樣簡單,是想來學習的。

  荀小姐已取了琴譜,交給陳凱之,陳凱之看著上頭的音符,呃,看不懂,卻還是裝模作樣地看了幾眼,便道:“不錯。”

  荀小姐美眸裡,立即掠過失望之色,說不錯,這就是說自己還差得遠了。

  陳朝人愛琴棋書畫,尤為愛琴,這裡的琴癡不知凡幾,原以為自己用心所編的琴譜,並沒有使這位‘大師’滿意,荀小姐只好道:“見笑了。”

  “嗯。”

  “那麼……”荀小姐顯得難以啟齒的樣子,看著眼前的俊美少年,心裡有些異樣。

  自己來拜訪,換做別人,早巴不得請自己進去坐了,當初誤以為他是登徒子,現在真覺得可笑,看樣子,人家對自己是半分漣漪都不曾有。

  即便是彼此交談,他也是風淡雲輕,不為所動,這也令荀小姐生出一些敬意,她想了想,便鼓起勇氣道:“公子是在燒飯嗎?”

  陳凱之心裡很尷尬,琴譜他不懂,人嘛,又不能請進家裡去坐,哎,依舊還得端著啊:“是啊。”

  荀小姐道:“公子看來有些困難,不妨如此吧,我聘你做我的樂師可好?”

  她一開口,就後悔了,人家是個雅人,怎會同意?他有這樣的才華,真要掙銀子,哪裡還會守這樣的清貧?倒是自己看輕了人家。

  陳凱之搖搖頭道:“我現在的主業是讀書,何況我也教不了小姐什麼。”

  荀小姐的心微微一沉,便嫣然強笑道:“是呢,倒是小女子唐突了。那麼……”

  陳凱之已朝她擺擺手:“再會?”

  “嗯。”荀小姐這才移動了蓮步,朝陳凱之福了福身:“那麼再會吧。”

  陳凱之則朝她作揖,半點挽留的意思也沒有:“小姐慢走。”

  “多謝。”

  四目相對,都略顯尷尬,荀小姐旋身,走了幾步,可又想起什麼,轉回來道:“呃,這一次叨擾了這麼久,要收學費嗎?”

  “啊……”陳凱之震驚了,有錢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樣,把錢不當錢,可他是窮人呢,下意識道:“讓我想想。”隨即又搖頭:“算了,我沒教你什麼。”

  荀小姐露出微笑,她嘴角只淺淺地勾起些許,使這草廬都增加了幾分春色:“好呢。”

  說罷,才舉步又要走,卻中途又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見陳凱之還站著不動。

  荀小姐又旋身回來:“陳公子……”

  “嗯?”

  這小姐挺囉嗦的。

  荀小姐怯生生地道:“這曲譜,我在此之前,因家父宴客,所以彈奏了給人聽,公子不會見怪吧?”

  “不會的。”

  荀小姐又笑了,笑得勾魂奪魄:“那我走了啊。”

  “走吧,走吧。”陳凱之感覺自己的尷尬症要犯了。

  荀小姐心裡微微失落,這是逐客令呢,便只好鬱鬱寡歡地去了。

  望著那背影走向遠處的小軟轎子,逐漸走遠,陳凱之深吸一口氣,猛地聞到了一股怪味,突然一拍頭:“我可憐的飯,糊了。”

  讀書總是枯燥的事,不過總算是陳凱之現在的正業,他現在的目的,是要中一個州學的生員,也就是這個時代的秀才,做了秀才,就有許多好處了。

  所以他總能耐得住寂寞,只是每一次回到這空蕩蕩的小臥房,陳凱之的心裡,總難有一種親切感。

  這裡,是不是自己的家呢?

  既然是家,怎麼沒有一丁點的親切感?

  這樣一想,他有時心裡也會變得低落起來。

  猛地,他想起了什麼,對,這裡缺了一點東西,他頓時手舞足蹈起來,去尋了一支炭筆,鋪開了一張白紙,便站在書桌前,聚精會神的著手起來。

  這是素描的技法,不過苦於條件有限,所以不得不將就一些,過不多時,一個女子的輪廓便在白紙上現形,他繼續描下去,這輪廓裡,開始多了鼻子,眼睛。

  “陳公子,陳公子……”

  又有人來。

  不過這聲音,陳凱之很熟悉,是歌樓的翠紅,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陳凱之的聲音很隨和:“進來吧。”

  翠紅這才扭扭捏捏進來,怯生生道:“我來收……收衣衫的。”

  “噢,在後面,你自己去收,對了,回去的時候,多看看街上有沒有人,儘量少讓人看見。”陳凱之一面繼續唰唰地用炭筆畫著,那輪廓裡的人像,便愈發的清晰了。

  翠紅收了衣服,要穿過屋子,好奇地探頭過來打量:“呀,陳公子作的畫真好,這畫的是誰?”

  陳凱之道:“是一個了不起的女性。”

  翠紅臉便殷紅了,很不好意思地道:“一定是陳公子的心上人。”

  “不,是大眾情人。”陳凱之畫完了人像,開始繪出上半身,嗯,這畫像在這裡其實顯得有些……開放。

  翠紅不肯走,只癡癡地看著,直到陳凱之差不多繪完,她驚訝蹙眉道:“陳公子,穿成這樣?不會太暴露?”

  很過份嗎?

  陳凱之起身看了看,並不過分啊,他笑了笑道:“這叫晚禮服。”

  翠紅吐舌,不敢再待了,忙是抱著褻褲,幾乎掩面而去。

  陳凱之卻專心地看自己的畫,這畫的正是上一世他這個年紀的人,幾乎都會在自己房裡貼的‘玉女’,其實還有一個金童的,不過大男人就不畫了。

  暴露?這倒真是冤枉,只是陳凱之手欠,畫了個穿吊帶禮裙的明星罷了,好吧,最重要的還是回憶。

  他興致勃勃地將畫貼在了睡榻對面的牆上,而後後退幾步,開始欣賞這張明星掛畫,自己的素描功底還算不錯,已有幾分酷似了,只是……怎麼會不知覺的……嗯……眉眼似是有些像那荀小姐呢?

  他愣愣地看著畫,眼角突的有了一些濕潤,前一世,自己有個姐姐,最喜歡的便是這個女星,還在家將她的貼畫掛得滿屋子都是,而今物是人非,也不知姐姐過的怎樣了。縱使再如何沒心沒肺,而今見了這畫,觸景生情,陳凱之也不禁唏噓起來。

  陳凱之終於找到幾分家的感覺了,這幅畫,還有畫中的玉女,仿佛一下子讓這家徒四壁的小屋子,與上一世冥冥之中多了一些聯繫。

  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不能再有雜念了,讀書吧。

  只是偶爾,抬眸看這畫,令陳凱之又有了心事的樣子。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3 07:23 PM

第二十一章:別有所圖

  這兩日都要去上學,每到縣學,途經方先生的廬舍,總能聽到悠揚的琴聲,特別是高山流水這調子居多。

  這方先生還真是個琴癡啊。

  這一日途徑門前的時候,又聽到一曲落下,陳凱之想了想,還是決定再去拜謁。

  真不是陳凱之對這位師傅還有什麼希望,只是無論怎麼說,二人也有師徒的名義,他可以裝逼,自己則不可以無禮。

  通報了一聲,接著到了方先生的書舍。

  方先生還沉浸在那琴音之中,眼睛一撇,見到陳凱之,臉色緩和一些:“坐。”

  陳凱之道:“學生途徑此地,見上課的時候還早,所以來看看。”

  方先生頜首,手還搭在琴弦上,惋惜著說道:“老夫還以為你是被這琴聲吸引,所以來了。”

  呃……

  陳凱之莞爾一笑道:“學生現在最緊要的是讀書。”

  方先生的臉色驟然又有些不好看了,目光一寒,滿是失望地搖頭。

  “還以為你能開竅,原來竟還是這樣粗鄙,好了,你走吧。”

  無端的吃了閉門羹,陳凱之索性起身,朝他一揖:“學生告辭。”

  說罷,陳凱之轉身要走。

  方先生老臉微微抽了抽,似乎很想教訓一下這個粗鄙小子,忍不住道:“且慢。”

  陳凱之便駐足。

  方先生正色道:“在你眼裡,莫非除了讀書,其他的事就沒有意義了嗎?其實你也是極聰明的人,只是可惜利益熏心,名利心太重了。”

  陳凱之心裡搖搖頭,想要唯唯諾諾幾句後,便告辭而去,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

  可是看方先生那眼眸裡所透出來的輕視,卻令陳凱之心裡火起。

  特麼的,你愛琴就愛琴,還非要逼得所有人都愛琴?

  陳凱之扯出一笑道:“先生教訓的是,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陳凱之下巴微微抬起,用些許的高傲,回應方先生的鄙視:“先生的出身想必不差,而今乃是鴻儒名士,衣食無憂,可是學生,卻是一無所有,先生怎麼能對一個一無所有,每日吃著入口難化的蒸餅,住在漏屋的人,這樣又高談什麼雅趣與粗鄙呢?學生活著已經很艱難,能讀書就更加不易了,對學生來說,若是不去上進,那麼這輩子就成了一個廢物,所以,學生所求的只是眼前,這琴棋書畫,離我太遠。”

  他頓了一頓,目光落在方先生的古琴上:“學生贅言,告辭。”

  雙手作揖,大袖一擺,走人。

  “你……你……真是……”

  何不食肉糜的傢伙啊。

  陳凱之搖頭,上學去也。

  上學已經有一些日子,所以陳凱之漸漸也開始熟悉了環境,已經和一些同學建立了友誼,就說鄰桌楊傑,雖然是個草包,可是人卻不壞,見了陳凱之來,立即上前提醒道。

  “喂,那姓張的傢伙,跟你有什麼仇什麼怨啊,他總是在四處打聽你的事。”

  “噢。”陳凱之很不以為意的樣子:“我哪裡曉得,楊兄,我看你臉色不怎麼好,昨夜又沒有睡?”

  楊傑頓時喜笑顏開起來,他臉本就肥胖,笑起來,眼睛都被一臉的橫肉擠成了一條縫隙:“你是不知,那香香館又新來了……”

  陳凱之忙擺手道:“別和我說這個,往後早些去休息,再這樣下去,你身子如何吃得消。”

  楊傑便賊賊的笑。

  就在此時,卻見那張如玉與幾個同學一道兒進來,張如玉眼睛搜尋到陳凱之,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匆匆上前,厲聲道:“陳凱之,表妹去尋你了?”

  “是啊。”陳凱之很乾脆的點頭。

  “你……哼……”張如玉想說什麼,礙於身邊有人,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隨即森然冷笑:“你休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一個窮小子罷了,表妹怎麼會瞧得上你?”

  陳凱之卻是露出招牌式的笑容:“張公子既然有這個自信,卻還如此氣急敗壞做什麼?”

  “這……”

  論口才,十個張如玉也及不上一個陳凱之。

  說實話,陳凱之都懶得吊打他。

  張如玉眼睛微微眯起,面色泛青,冷冷地盯著陳凱之,這個傢伙竟然肖想他的表妹,不給一點顏色瞧瞧,恐怕是不行的,抿了抿唇,咬牙切齒的朝陳凱之擠出話來。

  “你要掂量後果才好。”

  陳凱之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

  張如玉見狀,卻也不惱,只是森森然的笑了笑,似乎早有什麼預謀。

  這時候,方先生卻是來了,也不知為什麼今日是他來授課,他徐步走進來,目光複雜的看了陳凱之一眼,接著如平常一樣,等學生們噤聲,他慢吞吞的落座,也不打話,便開始講授起功課來。

  遇到方先生的課,陳凱之格外的用心,這段時間,他已將四書五經背熟了,卻急需要理解和消化,而方先生對四書五經的理解,可謂是別具一格,造詣極高,悟性低一些的人,或許很難理解,可陳凱之的接受理解能力極強,越是如此,就越對方先生的學問佩服有加。

  講到了精彩處,陳凱之忙不迭的拿了書本,提筆在書本下用蠅頭小字開始記錄,將來溫習功課的時候,倒是可以用上。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目光依舊古井無波,可是講課的語速,卻是稍稍放慢了一些。

  陳凱之呆了一下,一邊快速的速寫,一面抬頭看了方先生一眼,卻見方先生依舊是滿臉冷漠。

  他哂然一笑,繼續記錄筆記。

  一堂課下來,方先生便動身走了,陳凱之看著書本上密密麻麻的筆記,心裡也頗為滿足。

  用不了幾個月,就要府試,若是能夠名列前茅,自己的境遇可就好的多了。

  他站起身,活絡了筋骨,楊傑在旁道:“凱之,夜裡我帶你去見識……”

  陳凱之便怒容滿面地看著他道:“楊兄,這些話以後不要提了,我也奉勸你少去那種烏七八糟的地方,我們都是讀書人,該潔身自好才是。”

  楊傑愣愣的看著陳凱之,膛目結舌,像陳凱之這樣不去‘黑網吧’的人,還真是少見啊。

  哎……陳凱之心裡卻又是另一番滋味,凱哥不是人品高尚,只是因為……窮,這一直是凱哥保持好品德和高尚人格的良好基礎啊。

  回到自己的小院落,陳凱之卻覺得奇怪,嗯?這裡似乎有人出入過的痕跡,他起初以為是隔壁歌樓的人進了自己庭院曬衣物,可是信步進去,卻發現的門鎖被撬開了。

  陳凱之忙是開了門進去,果然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有人來過。

  這令陳凱之警惕起來,仔細搜索了一番,家裡倒是沒有什麼東西失竊,甚至連書桌上的幾個銅板,也還留在這裡。

  陳凱之眉頭皺起,歌樓的人是不會貿然撬鎖進來的,如果是尋常的小賊,那麼這桌上的銅板為什麼不拿?

  對方不是來求財,那麼一定是別有所圖。

  圖的是什麼呢?

  陳凱之眼眸微眯,很有意思,看來是有人盯上我了,這是想要對付我呢。

  “好呢,你們想玩,那我就陪你們玩玩。”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3 07:24 PM

第二十二章:惹上事了

  次日清早,陳凱之入學,到了方先生的門前,想起昨天記筆記的事。

  陳凱之想了想,覺得這恩師,還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或者是自己昨天的一席話,讓他軟化了一些吧。

  於是他依舊上門,到了方先生的書齋,執了弟子禮:“學生給先生問安。”

  方先生恰好剛剛收了琴,只冷著臉道:“噢。”

  很疏遠的樣子。

  “學生告辭了。”陳凱之拱拱手,禮數盡到了就可以。

  方先生突而道:“回來。”

  陳凱之只好道:“不知恩師還有什麼吩咐?”

  方先生咬牙切齒的看他:“你聽了這麼多遍高山流水,難道一丁點感觸都沒有嗎?”

  陳凱之心裡想,算了,索性還是交代了吧,這曲子,在這個時代,就是我先吹的。

  他張口欲言。

  方先生卻在這個時候搖頭,苦笑道:“老夫這是對牛彈琴,罷了,你不必答了,省得難為了你,你要做粗人,這是你的事,強扭的瓜不甜,去吧。”

  呃……那目光,依舊帶著比較露骨的鄙夷。

  我特麼的招你惹你了?

  陳凱之倒是很灑脫的人,走了。

  只是沒出屋之前,耳邊縈繞著方先生惋惜與難過的歎息聲。

  “高人的琴音,粗人怎會懂,簡直是對牛彈琴,反倒可惜這支應天上有的曲子。”

  …………

  今日倒是奇怪,表哥居然沒有出現,令陳凱之感到更奇怪的是,今日來上課的,還是方先生。

  這先生到了,卻和往日不同,道:“這幾日老夫有閑,今日,諸生就以一個時辰為限,寫出一篇文章給老夫看看吧。”

  眾人一聽,都摩拳擦掌起來,這可是一次難得在先生面前表現的機會啊。

  若是文章寫得好,這方先生乃是鼎鼎大名的名士,結識的都是士林大儒,若是能蒙受他的推薦,對自己將來的學業大有裨益。

  想到這裡,大家便激動了起來,一個個開始搜腸刮肚,有的人忙是鋪開了紙,有的人性子慢吞吞的,卻還在默想。

  最可憐的就是楊傑和陳凱之了。

  寫一篇文章?

  楊傑不會啊,他是來混吃等死的,別的先生考教倒也罷了,反正自己的爹都已經打點好了,可這方先生若是知道自己是個草包,怕是少不得要責駡一通。

  他立即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裡哀嚎著生不逢時,若是這縣學比的是喝花酒什麼的,自己倒是有很大的機會。

  瞥了一眼,去看陳凱之,卻見陳凱之也皺著眉頭,楊傑已對陳凱之刮目相看,本以為陳凱之能將文章倒背如流,一篇文章,肯定是不在話下。

  可見陳凱之也是愁眉不展,卻是樂了。

  陳凱之確實有點為難,入學到現在,他的心思都放在背誦四書五經上,做文章……自己還沒有真正開始去揣摩,當然,真要寫,卻也勉強可以寫出一點,只是水準嘛……呃……應該會比楊傑強吧。

  可比這個渣渣強有個什麼用?

  於是陳凱之提筆,便咬著筆桿子,開始搜腸刮肚,有一種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

  想不到凱哥也有栽跟頭的時候。

  其實他肚子裡,也有不少好文章,都是上一世流傳千古的佳作,不過拿這個來抄襲,讓陳凱之有點兒心裡過意不去,何況,恩師只是進行摸底考試而已。

  這樣一想,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嗯,自己寫。

  很不容易的開了頭,到了中途,又開始無從下筆了,他咬著筆桿子,百爪撓心。

  看來,以後要加緊作文的訓練了。

  半個多時辰後,已有人起身,帶了文章到了方先生面前。

  方先生見交卷的人,眼睛瞥了陳凱之一眼,這個傢伙下筆的時候不多,皺眉的時候倒是不少,看來,陳凱之對作文章沒有多少天賦。

  呵……還想著金榜題名呢,這金榜題名,首要的就是文章,連文章都作不出,還談什麼金榜題名?

  不過方先生心裡無論怎樣想,面上都是古井無波的樣子,看了那人的文章,點點頭,道:“尚可。”

  交卷的人立即面有得色,能得到方先生一句尚可的評價,他顯然已經很滿足了,立即眉飛色舞,仿佛祖墳冒了青煙。

  接著許多人開始陸續交卷,方先生一一點評,若是遇到文章亂七八糟的,方先生也是拉下臉來,狠狠訓斥一通。

  這一個時辰,很快結束,絕大多數人都已交了卷,只有陳凱之和楊傑還在苦思冥想,許多人看出了苗頭,忍不住擠眉弄眼,尤其是幾個得了好評的人,就更加竊喜了。

  你陳凱之還是方先生的關門弟子呢,文章都寫不出,方先生此時一定後悔收你為徒了吧。

  方先生這時,已是慢吞吞的站起身,然後悠閒的背著手,假作不經意的樣子,走到了陳凱之和楊傑面前。

  看到楊傑面前依舊還是一張白紙,面上就有了怒容。

  正要轉過頭去看陳凱之,陳凱之心裡也有點忐忑,自己這文章,亂七八糟的,肯定入不了他的法眼,凱哥栽了。

  誰知道這個時候,有人打破了這沉寂,卻是外頭一個差役模樣的人來:“陳凱之可在這裡?”

  所有人側目看去,這人陳凱之卻是認得,是縣裡的周差役。

  周差役很客氣,等方先生看著他,他才忐忑地行禮道:“我奉縣令大人之命,領了拘牌,特來押解縣學生員陳凱之到縣裡一趟。”

  拘牌……

  押解……

  陳凱之惹上官司了?

  方先生皺眉:“不知他惹了什麼事?”

  周差役看了一眼陳凱之,心裡很是可惜,回答道:“是張如玉狀告陳凱之品行不端,道德敗壞。”

  明倫堂裡譁然了。

  朝廷對於生員的品行要求一向不低,不過雖然要求很高,可事實上那些去‘黑網吧’的人卻是不少,一般都是民不舉、官不糾,不會有人在意,可有人去告狀就完全不一樣了,而且一般情況,就算告狀,那也只是告到縣學,教諭用學規懲治一下就是,可張如玉告到了縣裡,這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大啊。

  生員若是有什麼不檢點的地方,這種事可大可小,就看鬧得大不大,若是鬧得大了,一般的官員,免不了要以儆效尤,借此整肅一下學風。

  所以往重裡說,開除了學籍,甚至當堂打了板子,刺配到邊鎮也是有可能的。

  許多人已經皺眉了,張如玉的行為,顯然有些過份了,都是同學,雖然知道張如玉與陳凱之不太對付,可爭吵歸爭吵,鬧到縣裡去,卻是過份。

  甚至幾個平時見了張如玉都勾肩搭背的幾個同學,此時臉色都很不好看。

  方先生瞥了陳凱之一眼,似乎沒有想到陳凱之居然品行還有問題,既然能告到縣裡,肯定不會是小事,他淡淡道:“噢,那就有勞差人了。”卻又道:“老夫也去看看。”

  陳凱之的表現很奇怪,居然沒有吃驚,而是很平靜地走出了明倫堂,朝周差役行了個禮。

  周差役抱歉地朝他一笑,外頭還有一個差人,似乎想要給陳凱之鎖上,周差役搖搖頭:“不必上鎖,陳老弟,我是奉命行事,還望見諒,請吧。”

  兩個差役,就這麼押著陳凱之離開。

  整個明倫堂卻已鬧翻了天。

  楊傑道:“我是怎麼也不信凱之行為不端的,我去看看。”

  許多人一齊呼應:“同去,同去。”

  那方先生也皺眉,覺得事情沒有這樣簡單,回去收拾了一下,叫人備上了轎子,便也往縣衙裡去。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5 12:07 PM

第二十三章:神女

  這一路上,周差役都顯得很遺憾的樣子,陳凱之卻是不怕,他知道一個人遇到了事,一定要鎮定不可,現在能救自己的人只有自己。

  不過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的官司,沒有擔憂卻是假的。

  更多的還有對張如玉的怒火。

  姓張的,這一回玩過火了。

  等到了縣衙,周差役先安排他到廊下等候,在這縣衙之外,早有許多人圍看了,接著方先生又帶著許多生員來,更是將這裡圍了個水泄不通。

  過不多時,衙堂裡一聲驚堂木響,接著聽到朱縣令厲聲道:“將陳凱之押上來。”

  朱縣令現在怒氣衝衝,他在江寧縣,一直都很在乎教化,這教化就是政績啊,現在縣裡出了個行為不檢點的人,還鬧得有人來狀告,上司們會怎麼看?

  何況朱縣令是最厭惡道德敗壞的生員,此時他穿著官服,如怒目金剛,一臉威嚴地看著陳凱之徐徐進來。

  在這衙外,他還看到了方先生,這令他有些意外。

  猛地,他突然想起方先生近來收了個門生,好像……就是叫陳凱之吧。

  這樣一想,更加暴怒了,為了讓方先生在縣裡教學,自己使出了渾身解數,這倒好,給他塞了個門生,居然還是個斯文敗類,這種人簡直不可原諒。

  陳凱之已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學生陳凱之,見過大人。”

  不卑不亢,淡定從容。

  朱縣令顯得詫異,這人就是那陳凱之?

  他心裡更怒,此人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於是猛拍驚堂木,道:“堂下何人?”

  陳凱之心裡說,我都告訴你了啊,不過他曉得這是下馬威,人家不是和你講理的:“學生陳凱之。”

  “陳凱之,你可知罪。”

  “學生不知。”

  油嘴滑舌!

  朱縣令對陳凱之的印象更糟:“事到如今,你還狡辯,還不跪下認錯。”

  陳凱之心如止水,卻沒有跪下。

  跪下了,就落了下風,顯得自己理虧了。

  陳凱之道:“學生乃是生員,縣公崇文重教,禮賢下士,學生若是跪了,只恐縣令遭人非議。”

  還恐怕自己遭人非議?

  這傢伙,是不是腦子有問題?朱縣令冷冷道:“事到如今,你還想油嘴滑舌嗎?”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陳凱之雖然惹得朱縣令更怒,卻是轉移了注意力:“學生想問,學生所犯何罪?”

  朱縣令沒想到有人這樣大膽,怒極反笑:“還是冥頑不寧,原告張如玉,你來說。”

  原來這張如玉一直站在角落裡,不易讓人察覺。

  他的一雙眸子,一直陰冷地看著陳凱之,此時聽到朱縣令叫他,他立即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站出來道:“是,這陳凱之,歷來行為不端,人所共知,大人……學生可以作證。”

  朱縣令眯著眼:“如何行為不檢,你再說一遍。”

  張如玉高聲道:“他一個讀書人,卻和附近歌樓的女子糾纏不休,這倒是輕的,居然還妄圖調戲未出閣的小姐……”

  陳凱之道:“不知張公子哪裡看到,我附近歌樓的女子糾纏不休?我又調戲了哪一家的千金?”

  張如玉正色道:“那歌樓裡的女子,可都認得你,這個且不說了,至於調戲的哪家千金,我自是不能說,若是當堂說出來,恐怕要辱了這小姐的清譽。”

  張如玉說到這裡,加重了語氣:“何況,陳凱之,你以為別人不知嗎?你還在自己的屋裡,繪畫春宮圖,竟還堂而皇之的懸掛在牆壁上,你是縣學生員,做這樣的事,人品可見一斑,這……你也要抵賴嗎?”

  和歌樓和女子有染,這不算什麼毛病,至多也就是被朱縣令厭惡罷了,私藏春宮圖,算是犯了學規,問題可大可小,朝廷確實三令五申,嚴禁有人私藏春宮圖,可是大陳朝的風氣其實頗為開放,雖然官面上禁止,卻也不會有人大做文章。

  可是調戲良家婦女,可就罪名不小了。

  當然,若是三個罪名統統扣在一人身上,而且已經鬧到人盡皆知,完全足夠毀掉一個人。

  張如玉這時又道:“請大人去陳凱之的屋裡搜索一番,便可找到證據。”

  原來,那偷偷潛入自己家裡的人,是張如玉指使的。

  陳凱之心裡了然了。

  而且更為嚴重的是,前兩個罪名,都是語焉不詳,不過張如玉玩了一個花招,因為只要三個罪名裡只要有一個坐實,那麼三個罪名都無法洗清了。

  這人,真是惡毒啊。

  其實早就有差役跑去了陳凱之的家裡,這時聽到張如玉的聲音落下,外頭便有差役近來,稟告道:“大人,找到了,請看。”

  一幅畫呈送到了朱縣令的案前,朱縣令定睛一看,正是陳凱之所畫的‘玉女’。

  這畫確實有礙觀瞻,雖然沒有赤裸,可是畫中的女子,卻是勾魂奪魄,神色中帶著嬌媚,上半身也繪了出來,穿著一件怪衣,香肩chi裸,只一根吊帶勉強算是衣物,某些敏感部位,半遮半掩,曝露了出來。

  這種明星畫,在陳凱之從前的世界,再正常不過,可是在這個時代,顯然就不一樣了。

  而且朱縣令嫉惡如仇,心裡想,果然是鐵證如山,既然家裡藏著春宮畫,那麼張如玉之前所告的兩個罪名,怕也是實情。

  這麼說,他還勾搭了良家女子?

  朱縣令想到這裡,不怒自威,將這畫像揚起來,道:“陳凱之,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衙外的人一看,頓時譁然。

  瞧這畫,還真是春宮圖,雖然有些遮掩,可確實引人遐想,堂而皇之的將這圖掛在家裡,這人是yin魔啊。

  那楊傑更是嚇得面如土色,自己也私藏了春宮本,不過卻是偷偷藏在自己床底下的,凱之還真是……

  方先生的臉色也拉了下來,他失望地看了陳凱之一眼,轉身想要離開。

  朱縣令已是顯得很不耐煩起來:“陳凱之,你到底知不知罪。”

  這意思便是,再不認罪,承認自己行為不檢,調戲良家女子,就要動刑了。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

  瑪德,生死一線啊。

  承認了就死,不承認就是動刑,還是要死。

  張如玉,你想整凱哥?

  這是逼我放大招嗎?

  陳凱之沒有露出恐懼的樣子,反而是氣定神閑,他不是一個涉世未深的書呆子,臨危不懼,是他求生的本能。

  陳凱之抿嘴而笑,這一笑,竟是自信無比:“大人,這不是春宮圖。”

  “還要抵賴?”朱縣令對陳凱之厭惡到了極點。

  陳凱之道:“這張圖,確實是學生繪製。乃是……神女……”

  神女?

  許多人面面相覷。

  張如玉忍不住想笑,他一點都不怕陳凱之說出一朵花來,這根本是無從抵賴的事。

  那本欲轉身要走的方先生卻是駐足,忍不住佇立著,一雙老眼,複雜地看著陳凱之。

  陳凱之朝朱縣令深深作揖,從容道:“縣公,前幾日,學生做了一夢,夢見一神女,便是這般模樣,學生驚為天人,清醒之後,這才憑著這印象,作出了此畫,何以……這成了春宮圖了?”

  是啊,這是夢中所見的東西,怎麼就是春宮了呢?

  朱縣令冷笑:“何以見得?”

  你說是神女就是神女嗎?

  陳凱之振振有詞道:“縣公若是不信,就請給學生一個自辨的機會。”

  “你還要如何自辨?”

  畢竟是方先生的門生,朱縣令不至於立即痛下殺手。

  陳凱之道:“請上筆墨。”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5 12:09 PM

第二十四章:如癡如醉

  上筆墨?

  今日的事,倒是愈發的稀奇了。

  朱縣令沉吟片刻,朝周差役使了個眼色,周差役會意,很快就拿了筆墨來。

  陳凱之道:“學生這就將夢中所見,寫出來,縣公明察秋毫,一看便知。”

  筆墨在前,無數雙眼睛看著自己,葉春秋瞥了一眼張如玉,心裡發狠,張如玉,你這是自尋死路。

  深吸一口氣,提筆,開始奮筆疾書。

  心裡的念頭倒是通達,沒什麼害怕的,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手腕轉動,揮灑自如。

  片刻之間,一行行小字出來。

  朱縣令還在怒中,覺得這生員有些蹊蹺,不過他給陳凱之一個辯解的機會,只是為了顯出自己公平公正罷了。

  卻見陳凱之奮筆疾書,如癡如醉,朱縣令心裡不禁好奇,又不好走下公堂去看。

  倒是一旁的宋押司深知縣令大人的心思,便故意向前走幾步,想看看陳凱之為何要要筆墨來為自己辯護。

  宋押司對陳凱之的印象不錯,現在陳凱之惹上這樣大的麻煩,他卻知道這種事,自己是插不上手的,心裡也很痛心陳凱之居然繪了春宮圖,還將它張貼在牆壁上,這不是找死嗎?

  於是故作漫不經心的,走到了陳凱之的對面。

  垂頭一看,宋押司的臉色卻是變了。

  這……怎麼可能?

  他起先,還只是隨便看了看,可是乍看之下,竟是身軀一震,口裡禁不住道:“神龍四年,余枕黃梁,突得一夢。”

  神龍四年,乃是當今的年號,而今,正是神龍四年。

  這第一句,便是說,他陳凱之做了一個夢。

  這一句,很是稀鬆平常,這也叫辯解?

  其他人都一臉默然的樣子,對此不以為意。

  可是宋押司面色卻是更加怪了,繼續忍不住念道:“夢中恍惚,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岩之畔。”

  這一句,似乎也沒什麼出彩的地方。

  不過是說,自己夢中的時候,恍然之間,看到了一個女子。

  可是宋押司眼睛卻是發直,語氣卻是加快:“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

  洛神賦……

  這時代並沒有洛神賦,而這洛神賦,陳凱之在前世就很喜歡,早已背了個滾瓜爛熟,本來這樣的文章,他是絕不肯寫的,畢竟這是別人的作品,只是今日,他知道,眼下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救自己了。

  宋押司念到這裡時,滿堂皆驚。

  她的形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遊動的蛟龍。容光煥發如秋日下的菊花,體態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她時隱時現像輕雲籠月,浮動飄忽似回風旋雪。

  這樣的文章,也難怪會令宋押司失態了。

  朱縣令的臉色也變了。

  朱縣令乃是進士出身,文學的造詣自然極高,宋押司的每一個字念出,都如炸雷一般,文中每一個字,都給他一種輕靈之感。

  仿彿在眼前,如夢似幻之中,當真一神女便在自己眼前,對神女的描寫,讓人恨不得拍腿叫好。

  可陳凱之下筆有些慢,所以宋押司還沒念出來,朱縣令卻急了,快寫啊!他心裡變得憂心如焚起來,臥槽,有了上面沒有下面,急死了。

  讀書人大多都是雅人,朱縣令也不意外,正因為雅,所以才急,這時候忍不住豁然而起了,也顧不得眾目睽睽,快步走上前。

  果然,又一句落成,朱縣令忍不住念道:“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於山隅……”

  這文章,真是不拘一格,將一個夢中神女的形象,栩栩如生的展現人的眼前。

  真正可怕之處在於,每一個文字,都是精妙無比,恰到好處,神作,絕對是神作。

  朱縣令如癡如醉,像是喝醉了酒一樣。

  這時,身邊有人繼續念道:“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

  又是一段,話鋒一轉,將夢中人見到這神女心神搖曳,只恨不得立即請人說媒的急迫之情道了出來,這種急迫,反而更增添了對神女的嚮往之心。

  朱縣令抬頭,念這下一段的人,居然是方先生。

  原來方先生聽到這文章,也是錯愕,一時之間,也被這美好的辭賦所吸引,居然徑直步入了公堂,直接到了面前,忍不住念起來。

  滿堂皆驚。

  誰也想不到,陳凱之當場作賦,而這辭賦,堪稱神作。

  眾人迫不及待的看下去,完全沉浸在其中。

  陳凱之凝神靜氣,不為外界所干擾,他知道,能救自己的,只有這一篇洛神賦,自然,這是粲溢今古,卓爾不群的曹植所作,這篇洛神賦,更是名傳千古,可是現在為了救命,陳凱之已經顧不得什麼了。

  陳凱之心裡有一股氣,氣這張如玉如此陷害自己,所以下筆越來越快。

  便聽身邊有人道:“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好,好啊,真是令人神往。”

  這文章,為了掩去曹植的身份,陳凱之改動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依舊沒有失去它的味道。

  他也不知身邊是誰在叫好,只聽到耳邊無數的讚美和感歎。

  他手提著袖子,繼續從容下筆,將自己這夢中人見到神女的惆悵、猶豫和遲疑俱都寫出,在悵然若失之間,洛神深受感動,低回徘徊,神光時離時合,忽明忽暗。可是終究,人神有別,於是飛騰的文魚警衛著洛神的車乘,眾神隨著叮噹作響的玉鸞,隨同洛神,一齊離去。六龍齊頭並進,駕著雲車從容前行。

  最終,夢中之人,依舊在佇立於河畔,想要離去,卻又悵然若失,徘徊依戀,無法離去。

  最後一個字,終於落筆。

  呼。

  陳凱之長出了一口濁氣。

  即便是自己,寫完這篇辭賦的時候,心中也禁不住被這留戀之情所感染,心中竟有一股莫名惆悵。

  而此時,朱縣令和方先生俱都瞪大了眼睛,似乎也還沉浸在感動之中。

  沒了……

  就這樣沒了,可心裡更加悵然了。

  其餘如宋押司這些文吏,大多也都有些感觸,一時竟也癡了。

  站在衙外的生員,個個屏息。

  傻子都能從方才的朗誦中,感受到這洛神賦的魅力。

  這衙堂裡,出奇的安靜,安靜得落針可聞。

  尤其是那方先生,今日在課堂上,讓生員們作文,這陳凱之還無從下筆,心裡對他不免失望和輕視,現在雙目久久凝視著這文章,心中百感回蕩,震驚得微張著口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陳凱之抬眸,掃視了所有人一眼。

  他才懶得管別人怎麼看,他心裡只惦記著張如玉……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5 08:49 PM

第二十五章:無恥之尤

  張如玉不傻,他能感受到這辭賦的魅力,心裡一下子急了。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這文章……從哪裡來的?不好,縣令大人似乎開始動搖了。

  這陳凱之想作一個文章獲得了縣令的青睞,就能脫罪?

  張如玉陰陽怪氣地道:“文章倒還尚可,可這與你的春宮圖有什麼關係?”

  這一句話,卻是令如癡如醉的朱縣令清醒過來。

  倒是陳凱之抿嘴而笑道:“因為我夢中的洛神,便是這個模樣啊,我清醒之後,腦中還浮想著這神女的模樣,便連忙繪了出來,自然,我的畫功太差,所畫出來的神女,不及夢中萬一,神女變幻莫測,夢中穿的,便是這衣裙,現在張如玉你竟說她是春宮圖,在你眼裡,這是春宮,可是在我的眼裡,這卻是仙子,雖然我畫的不好,可是在我心裡,這卻是聖潔的神女,張如玉,你這是小人之心!”

  張如玉呆了一下,臉上籠了一層陰霾,想要反唇相譏。

  陳凱之卻已振振有詞地繼續道:“大人,學生聽過一句話,叫做心中有佛之人,看什麼都是佛,可心中有屎的人,便覺得滿世界都是污穢。在學生眼裡,這幅畫,猶如聖光,學生雖沒有畫好,可是每每去看,心裡都不禁想到那夢中神女的端莊,如沐春風之餘,又不禁愁緒萬千;而這張如玉,真是小人,在他眼裡,這幅畫中的神女,竟是污穢不堪。有道是心裡有佛,則看到的都是佛,心裡有……呃……”

  接下來的話有些不雅,陳凱之很識趣地避開,提高了分貝,更加大義凜然:“這樣的人,真是齷蹉,無恥,卑鄙,不學無術,下流!學生敢問大人,大人再細細看看,這幅畫當真是不堪入目嗎?”

  心中有屎,處處都是屎。

  這當然是鄙夷張如玉是個不學無術,且還思想齷蹉之人。

  可是現在,陳凱之一句反問,卻將朱縣令問倒了。

  他為這篇華美的文章而感動,腦海中已有一幅神女巧兮倩兮的美好形象。

  只是這畫,呃……

  堂堂縣令,眾目睽睽之下,該怎麼說才好呢?若是說,其實本縣看著這幅畫,也覺得不堪入目,這不是等同於告訴別人,自己和張如玉一般思想骯髒?

  何況縣令對這文章,真是愛煞了,現在還沉浸在那文章之中呢,心裡甚至在想,若不是夢到神女,怎會有這樣一篇神作?這陳凱之,想必說的是實情。

  朱縣令義正言辭地道:“本官現在細細一看此畫,倒是覺得畫中女子端莊,猶如神女。”

  朱縣令表態了,只有你這齷蹉的張如玉,才會如此沒有藝術細胞,才會如此俗不可耐,這般不要臉,品性高潔的朱縣令看到的,卻是神女的美好。

  宋押司等文吏哪裡還敢猶豫,紛紛交口稱讚:“是啊,我等看來,也是如此,乍看之下,這畫中女子雖是顯得傷風敗俗,可是細看之下,此女的眉宇之間意境幽遠,而今見了這文章,方才知原來這是洛神,倒是縣公一眼看破,倒是我等愚鈍,後知後覺,縣公高明,深不可測,我等拜服。”

  陳凱之看到宋押司等一干文吏搖頭晃腦的模樣,心裡也是好笑。

  張如玉的臉拉了下來,他感覺不對勁了。

  怎麼轉眼之間,這縣裡的人全部都改變了立場,都和陳凱之站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陳凱之哪裡還會給他翻身的機會?還裝什麼謙虛,痛打落水狗啊!

  陳凱之厲聲道:“張如玉,你我從前是有一些仇怨,可是我們好歹是同窗,萬萬料不到你如此卑鄙,居然來告我,現在這畫,縣公大人都已經為我做主了,那麼我想問你,我調戲了哪一個千金小姐?”

  張如玉膛目結舌,遲疑道:“是……是……”

  陳凱之厲聲道:“你說,你若是不說清楚,今日縣令在堂,我非要請大人主持公道不可,你倒是說說看,我調戲了誰,你這般侮辱我的清白。”

  “我……我……”

  張如玉自是不能說啊。

  難道他敢把自己表妹牽扯出來?

  一旦牽扯出來,肯定是要傳喚表妹的,荀家那兒,關係到了自家女兒的清白,這表親的關係,就算徹底斷了。

  而且,表妹莫非還要承認,自己被陳凱之調戲了?

  嚇,滑天下之大稽,荀家若是承認,這荀家還能抬得起頭來做人嗎?

  可一旦荀家不認,張家和荀家不但要反目成仇,自己也就成了誣告了。

  朱縣令一看張如玉難以啟齒,猶猶豫豫的樣子,心裡大抵就明白了什麼。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道:“大人,這張如玉小人之心,先是誣告我私藏春宮,其後,又告學生調戲良家婦女,可現在,他連調戲的是哪家良家女子都說不出,學生蒙受這樣的不白之冤,惹上這樣的官司,實在冤枉!懇請大人為學生做主。學生現在要告這張如玉誣告學生,誣告反坐,罪加三等!”

  嗡嗡……

  衙堂內外,又是譁然。

  事主成了被告,而被告成了原告,讓看的人一身冷汗。

  朱縣令心裡了然了,忍不住又看了那篇文章一眼,隨即臉色一板:“張如玉,你可知罪!”

  張如玉嚇得面如死灰,這樣的公子哥,最擅長的是打順風球,一旦遇到了挫折,反而不知所措了,於是他咬著下唇,心裡比死了還難受,從在表妹那裡見到這個傢伙,自己就不知走了什麼黴運,先是表妹對自己愈發冷淡,之後拜師又被這小子擺了一道,現在好了,偷雞不成蝕把米。

  他不甘心啊。

  他想失口否認,將這個官司打到底,絕不能便宜這個小子!

  哼,以張家的實力,還弄不死你一個窮小子?

  朱縣令見他踟躕,臉拉了下來:“好大的膽子,陳凱之畢竟是你的同窗,你還這般誣告,你的書,讀到哪裡去了?”

  張如玉冷汗淋漓,想到此前種種,知道朱縣令對自己已經十分不滿了,他下意識地咬咬唇:“大人……”

  他剛要開口,朱縣令鐵面無私的樣子,眼眸如刀子一樣落在他的身上,接著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無恥之尤!”

  無恥之尤?

  就在方才,還想著反擊的張如玉,身軀卻是顫抖起來,這四個字,在公堂上從父母官口裡罵出來,就等於是罵娘了。

  張如玉氣得差點背過氣去,這是自己一輩子洗不清的污點啊。

  偏偏,這時候,身後又聽到許多觀看審問的人發出了嘲諷的笑聲,張如玉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完了,嚇得一時渾身使不出半點勁兒,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口裡下意識地道:“學生萬死。”

  朱縣令看都不看他一眼,一雙眸子別有深意,接著冰冷地道:“來人,將這張如玉押起來。”

  “是。”

  公堂上頓時凜然。

  有心人很明白,這張如玉只怕別想會有好下場,不過,這張如玉的背景卻是不簡單,周縣令雖是厭惡他,也知道當下不能動刑審判,先押起來,等張家人來領便是。

  無論張家有什麼背景,眾目睽睽之下,案子審到這個地步,朱縣令怎麼可能不注意自己官聲呢?

  周差役已是帶著幾個差役上前,將張如玉不客氣的反手剪起,直接拖了下去。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5 08:50 PM

第二十六章:縣令宴席

  陳凱之很清楚朱縣令不繼續審的理由,其實就是想等張家人來交涉。

  不過既然已經定了張如玉無恥之尤的基調,那麼自己便算是無罪了,這朱縣令,其實還算是個清官,否則,以張家的權勢,最後可能各打五十大板,如今能做到這樣,已經算是公平了。

  這就是有權有勢的好處啊。

  陳凱之沒有繼續糾纏下去,而是和顏悅色地朝朱縣令行了個禮:“多謝大人為學生討還了公道。”

  本來朱縣令還怕陳凱之不肯干休,誰曉得陳凱之見好就收,反而給朱縣令留下了一個好印象,朱縣令含笑道:“名師出高徒,你這文章,可是自己作的嗎?”

  他還惦記著那篇洛神賦呢。

  陳凱之道:“正因為學生夢見了神女,方才有了這靈感,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朱縣令眼前一亮:“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很好……”欣賞地看了陳凱之一眼,又接著道:“好好讀書,府試在即了,本縣望你能脫穎而出。”

  他點到即止,因為在這眾目之下,並不是說閒話的時候,勉力幾句,便道:“回去吧,好好用心。”

  陳凱之謝過,心裡鬆了口氣,卻知道接下來還會有後話,自己得回去等消息,縣令應該還會問文章的事。

  這一次,自己也是被逼得急了,不得不將這洛神賦寫出來,不過……好像反響有些大。

  陳凱之抬眸,見方先生已是走了,哎……看來這位恩師,還是愛那琴棋書畫的風雅人,文章做的好,也未必能入他的法眼。

  心裡一聲歎息,陳凱之略略有幾分失落。

  從衙中出來,得見天日,心裡又暢快淋漓了,張如玉這是活該,居然敢害他!

  倒是許多同窗紛紛湊上來道:“方先生說,叫我們趕緊回學裡去,不要滋事。”

  這些投來的目光,帶著幾分羨慕。

  那楊傑則是幽怨地看著他,倒像是陳凱之欠了他什麼似的。

  其實這很好理解的,本來還以為是兩隻臭蟲在一起,能臭味相投,學渣找到另一個混吃等死的學渣,一下子不寂寞了,結果陳凱之分明是學霸啊。

  牛到楊傑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朋友。

  陳凱之朝他們團團作揖:“各位同窗,我們趕緊回學裡去吧。”

  回到縣學,眾人三三兩兩回到明倫堂,方先生卻早已在這裡高坐了,而大家的書案上,依舊還擺著筆墨紙硯。

  眾人才想起,今日是先生考教文章。

  楊傑臉色驟然蠟黃起來,方先生已是站了起來,其他的人都已經交卷,也只有楊傑和陳凱之二人卷上空白。

  方先生漫不經心地到了二人案前,只看了楊傑的卷上一眼,道:“你叫什麼名字?”

  楊傑額上冷汗滲出:“學生……學生楊傑。”

  方先生只淡淡地道:“明日抄一遍《詩經》給我。”

  “是,是……”楊傑唯唯諾諾地應著。

  方先生這才眼角掃了一眼陳凱之,眼裡似笑非笑的樣子,不知是不是譏諷:“想不到你能作出這樣的文章。”

  陳凱之心裡說,不就是說我這人對你的琴沒有興趣,所以覺得我這粗鄙之人,登不上大雅之堂嗎?

  陳凱之笑吟吟道:“學生不敢當。”

  方先生倒是愣了一下,這人的臉皮很厚,這是誇你嗎?你還不敢當了,這臉皮……

  方先生有點拿他莫可奈何的樣子:“明日清早,早一些來學裡,記得帶詩經來,光能將文章倒背如流有什麼用?”

  陳凱之樂了,方先生雖然嚴肅,現在卻算是松了口了,願意給自己打小灶了。

  真是不容易啊,雖然他很不好接觸,陳凱之也挺煩他的惡趣味,卻是知道方先生算是正式認了自己這個門生了。

  這種事,陳凱之最拿手了,別人但凡有意,一定得上杆子往上爬,敲鑼打鼓把事情給敲定了,到時候你想反悔都來不及了。

  “恩師!”陳凱之的恩師兩個字,猶如炸雷,嚇了方先生一跳,也讓其他同窗打了個激靈,紛紛側目。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陳凱之這才一副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的樣子:“學生謹遵恩師教誨,明兒一早,趕早來學裡,請恩師指教!”

  指教兩個字咬字要清晰,語氣要堅決,絕不給方先生轉圜的餘地。

  讀書啊,凱哥就靠這個改變命運了,這是天大的事,有了這名師教導,陳凱之一下子信心十足了。

  方先生似乎能猜測出陳凱之的心思,這傢伙,是怕自己抵賴吧。這哪裡有半分謙謙君子的樣子?

  方先生覺得自己的心口挺疼的,自己怎麼會收一個這麼俗不可耐的門生呢?頓時有一種自己一世清明就要毀在陳凱之手裡的感覺,哎,作孽啊。

  深呼吸,腦子裡立即想到那位遠在京師,風度翩翩的大弟子,方先生總算是緩過了勁來,目光一撇,假裝沒聽到陳凱之的話,旋身收拾了案上的書本,低著頭道:“下課。”

  陳凱之的心情卻是好極了,他才不在乎恩師怎樣想自己呢,這不重要,學到本事才是真的。

  自己挺聰明嘛,又能過目不忘,有了這樣的名師教導,將來一定能金榜題名,想一想好激動,忍不住樂呵呵的。

  方先生不忍去看陳凱之這小人得志的模樣,將書夾在腋下,匆匆走了。

  陳凱之也匆匆回了家裡,今兒下課有些遲,歌樓的人早已醒了,連燈籠也都掛起來,那翠紅在勾欄裡探頭探腦,這小丫頭和陳凱之熟了,見陳凱之今日回的遲,心裡擔心。

  等見了陳凱之徐徐背著書箱回來,方才吐舌,又縮了回去,惹得歌樓裡又是喧鬧,有人打趣道:“翠紅不是等著你的陳公子回來嗎?怎麼人回來了,反是躲起來了。”

  陳凱之便朝樓上的人笑起來,道:“見過諸位姐姐。”

  說著開了柴門,正要進去,身後有人叫自己:“凱之……”

  陳凱之回頭,見是周差役,心說,難怪有人這樣親熱的叫自己呢,原來是周大哥。

  他忙給周差役行禮:“周大哥怎麼來了?快,裡頭坐。”

  周差役搖搖頭,道:“不坐,你也別進去,告訴你個好消息,今日縣令大人在廨舍擺了桌酒席,是趙縣丞和吳教諭作陪,噢,還有宋押司,席間說到了你,縣令大人請你去喝杯水酒,凱之啊,你了不得了啊,縣令都請你吃酒呢。”

  陳凱之知道是那篇‘洛神賦’驚動了縣令,這縣令還沉浸在那篇文章中呢,請自己去喝酒,未必就是真正看重自己,十有八九是多喝了幾杯,感覺上來了,叫自己去坐坐。

  領導嘛,很多時候也就是心血來潮而已,你若是當真,就傻缺了。

  這種情況,陳凱之見得多了,反而沒有周差役這樣的振奮,很淡定地道:“噢,那麼煩請周大哥帶路。”

  周差役算是徹底服了這傢伙,和宋押司關係不淺,現在縣令大人有請,這縣令是什麼,是父母官啊,周差役在縣裡當了這麼多年差,大人連他的名字都叫不上呢,見了他,大抵也就是一句‘喂,那……那個誰,你來一下’。

  可縣令大人惦記著陳凱之啊,他心裡火熱,比以往更殷勤了:“請,請。”

  “不要這樣客氣。”陳凱之還記著周差役給自己辦戶口的事呢,親和地道:“你我是朋友,說請就生分了。”

  有良心!

  周差役便道:“是我的不是。”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7 08:22 PM

第二十七章:打臉小人

  這一路,陳凱之不免和周差役幾句閒話,卻決口不能提周縣令,因為他知道,周大哥也只是個傳話的,從他口裡也問不出什麼來,既然問不出,自己旁敲側擊,就顯得逼格太低了。

  人嘛,總要端著一點身價才好,不求有天子呼來不上船那樣的逼格,可至少也要做到不卑不亢,做人的學問,實在是太多了,上輩子自己跌打滾爬,吃了多少虧才換來的寶貴經驗。

  轉眼之間,到了衙裡,徑直由周差役領著到了後衙的廨舍,周差役先去通報,陳凱之方才走進去,便見小廳裡,縣令端坐在其中,左邊是縣丞陪襯,右邊是吳教諭,宋押司則是忝居末座。

  桌上是一桌殘酒,陳凱之一看,就了然了,今日自己不是主角,果然就真的是縣令在興頭上,只是請自己來坐一坐的。

  做人,不能自作多情啊。

  陳凱之其實並不介意,謙和地行了禮。

  朱縣令笑道:“老夫正和吳教諭說了你來著,來的正好。”

  陳凱之便看了吳教諭一眼,吳教諭在縣令面前,不知說了自己壞話沒有,不過陳凱之心裡並不忐忑,這吳教諭要說壞話就說便是。

  他反而十分慚愧汗顏的樣子道:“自入了學,就一直蒙受吳教諭關照,學生實在慚愧得很。”

  朱縣令表情就變得別有深意起來:“愛才之心,人皆有之,陳生員一篇《洛神賦》,驚詫四座,了不得,來,坐下說話。”

  陳凱之便陪坐在宋押司的位置之下,與宋押司交換了一個眼神,宋押司給了他一個眼色,隨即目光又落在吳教諭身上。

  陳凱之心裡明白了,吳教諭果然說自己壞話了。

  呵呵……

  這吳教諭還真是有仇必報啊。

  可惜,你倒楣,遇到了我。

  陳凱之便侃侃而談道:“那篇《洛神賦》,不過是學生偶得的佳文,都是因為一場夢而起。”

  謙虛得差不多了,陳凱之頓一頓,方才道:“這也是吳教諭平日裡關懷的結果,若不是吳教諭對學生關懷備至,平時噓寒問暖,學生哪裡能安心讀書,吳教諭不但關心學生的學業,還關心學生生活,學生心裡,感激涕零。”

  朱縣令面上露出了有趣的樣子:“噢?是嗎?說來聽聽看。”

  吳教諭的臉上,明顯有些尷尬了。

  陳凱之道:“吳教諭總是問學生在學裡習慣不習慣,還說我是方先生的門生,他是最看重的,說我不但要讀書,更要在學裡學會做人,還說若是生活上有什麼問題,大可以去找他,他……是將我當作子侄來看待的。”

  “是嗎?”朱縣令哈哈大笑,似笑非笑地看了吳教諭一眼:“很有趣。”

  吳教諭特麼的越加尷尬了。

  方才喝酒的時候,縣令提到了這陳凱之。

  這吳教諭本來就討厭陳凱之,既然縣令提起,當然少不得要狠狠批評幾句,說了陳凱之在學裡不少品德敗壞的事,少不得添油加醋,說陳凱之仗著有一點小聰明,頂撞自己。

  結果……

  他老臉一紅,誰知道這陳凱之會跑來猛拍自己馬屁啊。

  自己說了他的壞話,結果這廝卻跑來將自己一陣猛誇,這不就顯得自己是小人了嗎?自己說他行為不端,陳凱之卻當著縣令的面,說自己對他噓寒問暖,你說,作為縣令的,會相信誰?

  當然是相信很傻很天真的小生員陳凱之啊,人家畢竟年紀小,給人一種不諳世事的印象,這樣一來,縣令會怎樣想自己?

  好你個吳教諭,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在陳凱之的面前,關懷備至的模樣,背地裡說人壞話,你……這是小人啊。

  所以朱縣令一句很有趣,意有所指,卻讓吳教諭臉上有些火辣辣的。

  連坐在對面的縣丞,也是別有深意地看了吳教諭一眼,很明顯,官場之上,耍滑頭和兩面三刀,其實也不算什麼,可你一個堂堂教諭,對自己的生員兩面三刀,這格調就太低了,連一個這樣天真的生員你都如此,那麼平時你見了縣令和本縣丞,也是滿口漂亮話,誰又知道,在背後,你說了什麼呢?

  陳凱之心裡好笑,既然做戲,當然就要全套,說到此處,得表現的動情,他長身而起,朝吳教諭道:“教諭大人,學生承蒙你的照顧,心中感激涕零,學生有禮。”深深一揖,給人一種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的形象。

  吳教諭有些不知所措,他心裡尷尬,卻還是硬著頭皮,乾笑道:“好說,好說。”

  “來,來,來,這裡沒有長幼之別,喝酒。”朱縣令對陳凱之的印象一下好了許多,方才聽了吳教諭的話,他本來還有些不喜,現在仿彿一下子看清了真相,吳教諭的齷蹉,他當然不會去揭穿,卻覺得陳凱之是一個沒有心計,而且很厚道的讀書人。

  年少輕狂,卻不知世間險惡啊,朱縣令心裡想笑,這不正是當初的自己嗎?

  陳凱之坐下,從容地喝了一杯水酒,平日在家裡,過得很清苦,現在這一桌酒席,雞鴨魚肉俱全,頓時覺得饑腸轆轆起來,也不客氣,舉箸便開始大快朵頤,這種時候,不能拘謹,要放得開,給人一個天真的形象其實沒什麼不好。

  酒過三巡,愜意無比,偶爾,幾個大人說話,自己也不過隨口謙虛幾句,其他時候,都在吃菜吃酒。

  吃過了酒,便有人端了溫水來,讓大家淨了手,撤下了酒席,有老嬤端茶上來,陳凱之心裡想,現在才算是進入了正題。

  朱縣令對陳凱之不無欣賞,只是因為吳教諭方才的事,令他對吳教諭起了戒心,所以有些話,自然也就不方便說了,此時道:“前幾日,老夫也偶得了兩篇文章,今日趙縣丞在,倒想請趙縣丞看看。”

  陳凱之一聽朱縣令稱呼趙縣丞官名,就曉得縣令和趙縣丞的關係只怕不太愉快。心裡記下,不露聲色。

  趙縣丞興致勃勃道:“縣公有這雅興,下官倒也來了興致。”

  朱縣令朝宋押司使了個眼色,宋押司去取了兩篇文章,趙縣丞便比對著文章看起來,看罷之後,叫了一聲好,道:“這兩篇文章,俱是佳作。”

  朱縣令笑容可掬道:“那麼,哪一篇更好?”

  趙縣丞毫不猶豫道:“自然是這篇《孔子登東山》最佳。”

  朱縣令點點頭,道:“吳教諭也看看吧。”

  吳教諭看了趙縣丞一眼,將文章接了,看過之後,道:“我也以為,《孔子登東山》最佳。”

  朱縣令就笑起來:“你們是英雄所見略同。來,來,來,凱之來看看吧。”

  陳凱之聽到讓自己看,心裡倒是小小詫異了一下。

  兩篇文章都看了,他現在將四書五經背了個滾瓜爛熟,對於古文的欣賞能力卻是有的,乍看之下,確實是《孔子登東山》寫的好一些,這趙縣丞和吳教諭的眼力還是不會差的。

  可是……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7 08:23 PM

第二十八章:玲瓏之心

  陳凱之值得玩味地看起這篇《君子篤于親》,心裡想,朱縣令拿出兩篇文章來,讓人來品評,只是單純的來品評這樣簡單?

  不對,就算縣令有雅興,給縣丞和教諭看過了,也便是了,何必還讓自己一個小生員來品鑒呢?

  難道是考教自己?

  若是來考教,讓自己當場寫一篇文章就是,可讓自己來品鑒文章,這……還是沒有必要啊。

  猛地,陳凱之明白了什麼。

  上一世,他剛出社會的時候,跟著領導出差,到了飯點,領導先問幾個老同志說吃什麼好,第一個回答,吃火鍋,領導又問第二個,依舊還是說吃火鍋,結果領導又問到初出茅廬的陳凱之,陳凱之說,吃燒烤,領導大腿一拍,小陳是新同志,我們應該尊重小同志的意見,不能以老賣老,好,就吃燒烤。

  哎呀,這哪裡是領導尊重小同志的意見啊,明明是領導想吃燒烤了。

  現在的情況也是一樣,縣令問那篇文章寫得好,縣丞回答是《孔子登泰山》,縣令不甘心,繼續問教諭,教諭也這樣回答,現在為什麼還來問自己呢?

  這篇《君子篤于親》,八成是縣令寫的吧。

  恍然大悟……

  陳凱之一下子明白了,縣令寫了一篇文章,想問問別人對這篇文章的看法,可是呢,不能明問,明著問,人家肯定說好,這就顯不出縣令的水準了,所以拿出另一篇文放一起,問了縣丞,縣丞說另一篇好,縣令心裡,多半是有些傷心的,所以非想找個人來,尋找共鳴不可,接著便問教諭,教諭的回答也令他大失所望。

  所以……才來問自己了。

  哎呀,這對自己是一個機會呀,他現在得罪了張如玉,那傢夥指不定會用什麼陰損的招對付自己呢!自己在這個世界沒權沒勢,若是張如玉要害自己,那簡直是舉步難艱。

  還是抱住縣令大腿為先。

  陳凱之斂去心中情緒,朝眾人微微一笑道:“其實乍看之下,倒是《孔子登泰山》為佳,這《孔子登泰山》用詞精准,且文風也是別具一格,實是難得的佳作。”

  陳凱之很明顯地看到,朱縣令的臉色有些不太好看。

  想來,他費盡心機寫出來的文章,在別人眼裡卻是垃圾,心裡是挺失望的。

  陳凱之又道:“不過在學生看來,反而是《君子篤于親》最佳,諸位大人,這《君子篤于親》四平八穩,其實卻是最難寫的,因為古往今來,這樣的文章,早已被人寫爛了,想要發揮,實在太難太難,所以此文,用的最穩妥的法子,看上去平淡無奇,實則,細細去推敲,卻能體會到這種厚重,尤其是這一句‘俯仰古今,得失昭然,是以君子貴先自盡也’寓意深刻,實在是妙不可言,古今的成敗,如此清楚明白,所以君子應認清自己,才能做到最好,這不正契合了先修其身,再齊其家,而後才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嗎?不簡單,不簡單。”

  話音落下,朱縣令已是聞之大喜:“果然不愧是才子,是方先生的門下,說的好,好,好!”

  他這一叫好。

  倒是讓縣丞和吳教諭有些懵了,似乎他們也終於有所覺悟了,縣丞連忙道:“聽這位陳生員一說,下官倒也覺得,有了那麼點意思。”

  吳教諭也附和道:“是的,是的,很有道理。”

  可惜陳凱之是雪中送炭,他們卻是錦上添花,自然就差了那麼點兒意思了。

  朱縣令來了幾分興趣,便道:“凱之的學問不錯,今年的府試,看來是大有希望,老夫盼你此次高中,拔得頭籌,為本縣增光。”

  方才是自稱本縣,稱呼陳凱之為陳生員,轉眼之間,就自稱老夫,喚陳凱之為凱之了。

  尋常人可能沒有聽出這其中的分別,可是縣丞和吳教諭怎麼聽不出?他們也都笑著打趣了一下,心裡多半有些尷尬的。

  陳凱之道:“學生入學不久,學業不精,不敢自滿,今日得縣公嘉許,更該努力才是。”

  朱縣令就瞥了吳教諭一眼:“吳教諭啊。”

  “下官在。”

  朱縣令淡淡道:“有吳教諭關照著凱之,本縣也能放心。”

  吳教諭心裡真是尷尬至極,他清楚朱縣令知道裡頭的小九九,可沒有挑明,卻只說以後繼續關照,頗有幾分警告的意味。

  朱縣令城府難測,吳教諭其實也是七上八下,既然縣公開了口,他能說什麼,忙是堆笑:“這是應有之理。”

  一場酒宴,便算結束,陳凱之先告退出去,宋押司笑吟吟地起身:“我送送凱之。”

  從縣衙裡出來,已是月朗星稀,宋押司提著燈籠,在前照路,陳凱之道:“恩公,我來吧。”

  宋押司擺擺手,意味深長的樣子:“凱之,我並不是你的恩公吧?”

  “啊……”陳凱之看著宋押司。

  宋押司笑了笑道:“其實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回憶,你到底是哪家的故舊,可是一直都沒有印象,今日見了你的出彩表現,方才有所醒悟,你啊,是個人精。”

  陳凱之汗顏,他不知道宋押司為什麼要戳破這個,忙尷尬道:“是學生的錯,學生當時確實有難處,無以為靠,這才尋上了宋押司,不過現在宋押司依舊是我的恩公,若不是恩公,我也無法在江寧立住腳。”

  被人戳穿了,就一定要認,若是還狡辯,就顯得人品不行了。

  陳凱之透露了兩個資訊,一是當初自己有難處,而且是很大的難處,這是不得已而為之。另一個便是宋押司還是幫了自己的忙,幫了很大的忙,陳凱之心裡是很感激的。

  宋押司笑了笑道:“過去的事都已過去,本來老夫不該戳破的,不過細細想來,我們還是該以誠相待的好,縣令對你頗為欣賞,你而今是方先生的門下,大有可為,定要把握自己。以後有什麼事,也可以來找老夫,賢侄啊,在這江寧縣,老夫還是能說的上幾句話的,那個姓張的人,就不要再招惹了,今日張家已經派人了來縣裡要人,縣令將張公子放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嗎?”

  陳凱之點了點頭,他當然瞭解,張如玉的背景不小,即便是縣令,也只能點到為止。

  陳凱之歎息道:“其實縣公能夠秉公而斷,學生就很感激了。”

  在這清冷的長街,陳凱之向宋押司道別,深深一禮:“恩公,再會。”

  宋押司提著燈籠,他身子有文吏特有的孱弱,眼睛裡閃爍著不同尋常的精明,可是此時,他和藹的一笑:“賢侄,慢走。”

  此前的小心思已經被戳破,可是這不妨礙,新的關係重新建立了起來,陳凱之依舊叫恩公,而宋押司依然稱之為賢侄。

  陳凱之朝著幽森的小巷盡頭而去,心裡忍不住想,這宋押司,不是個簡單人物,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成了精的。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8 06:12 AM

第二十九章:祥瑞壽禮

  宋押司轉眼回到了廨舍,曲終人散,小廳裡只餘下一桌殘酒,廨舍的小窗被推開,風呼呼吹進來,將這廚餘的氣息吹了乾淨。

  朱縣令站在窗臺前,視線落向窗外的燈火,他的眼睛,隨著火焰的隱現而變得忽明忽暗。

  宋押司很小心翼翼的進來,道:“明公,該早些去歇息了。”

  “噢。”朱縣令只淡淡的應了一聲。

  廳裡又陷入了沉默。

  宋押司將燈籠掛在了燈架上,朱縣令突然道:“你說……這陳凱之如何?”

  宋押司呆了一下,他萬萬想不到,陳凱之給了明公這麼大的印象,想了想,宋押司斟酌著道:“為人倒還忠厚,才學是有的,不像是個奸邪之徒。”

  “是啊。”朱縣令只莞爾一笑,他回眸朝宋押司看了一眼,眼眸更加耐人尋味:“他的那篇洛神賦,也是令人拍案叫絕啊。”

  “難得明公欣賞他,這是他的福氣。”

  朱縣令搖頭道:“不,老夫不是這個意思。老宋啊,你難道忘了,太后的壽宴,已是越來越近了。”

  宋押司一驚,猛地意識到了什麼,當今太后,年不過三旬,先帝駕崩,卻沒有留下皇子,是以擇了宗室的其他藩王之子克繼大統,所以皇帝不過三歲,而太后卻主持大政,一言九鼎。

  而今太后壽辰臨近,早就讓天下州府的官員急白了頭髮,為的就是希望能夠見機邀寵。

  江寧乃是京縣,朱縣令的地位可是不低,也早早地備好了壽禮,花費了很多的苦心。

  可現在……

  朱縣令接著道:“本縣一直在想,若是只送壽桃和江寧精工織造的彩衣,總覺得還欠了一些火候,要知道,恩師在京裡修書來也曾有過暗示,所以……你覺得那篇洛神賦如何?”

  宋押司很是小心地道:“明公,學生愚鈍,不能體察。”

  朱縣令徐徐踱步回了廳裡的酒桌上,坐下,舉起了桌上的一杯殘酒,一飲而盡,才不緊不慢地道:“今日過審,張家的那位公子,本縣收押了,其實……以張家的背景,本縣放了陳凱之就可完事,實在沒有必要收押張家公子,而得罪了張家,問題就出在這洛神賦上,你細細想想,當今太后,是哪裡人?”

  “洛陽。”宋押司下意識地道。

  朱縣令笑了:“是啊,洛水之神,不就是在洛陽嗎?前些日子就有人進言,說太后乃是神母,其實……這也對,陛下嘛,乃是天子,可是當今太后,卻不是陛下的親生母親,偏偏太后又主持了大政,陛下是天之子,可太后,怎麼能是凡人呢?朝中的那些人,還真是煞費苦心,可誰說這又不是太后的授意呢?”

  宋押司恍然大悟:“學生明白了,太后想成神,正因如此,朝中才有人投其所好,可是單靠他們的幾篇奏言,份量是太輕了。”

  說到這裡,宋押司紅光滿面起來:“可是洛神賦不一樣,洛水之神,正合了太后的出身,何況久聞太后美的不可方物,這不又正合了洛神賦中的形象嗎?再有,一個小小的生員,怎麼能做出這樣傳神之作呢,所以陳凱之所夢的東西,一定是千真萬確。學生明白了,這是祥瑞啊,是太后托夢給了陳凱之,太后就是洛水之神,洛水之神就是太后,這……,是上天給大人的祥瑞。”

  朱縣令則是笑著道:“不,不是上天給本縣的祥瑞,而是太后本就是落水之神,這陳凱之得了感應,今日酒宴,老夫就是想要摸一摸陳凱之的底,若此人是個奸猾小人,這祥瑞,本縣還不敢上,今日本縣見他,倒也像是個翩翩君子,你看,這份壽禮不就是現成的嗎?”

  宋押司有了明悟,從今日過審,到此後的酒宴,朱縣令都是別有用意的。

  他忍不住感歎:“明公深不可測,學生不如。”

  朱縣令卻是板起臉來:“這件事先不要聲張,省得走漏了消息,老夫親自抄錄一份《洛神賦》,你召最精細的織工,將其摹在彩綢上,明著,我們送尋常的壽禮入京,暗裡,派最心腹的人火速入京……”

  他想了想,沉默了片刻,才又道:“走宮裡張公公的名義,呈上御前。”

  “學生明白。”

  “還有那副畫一定要清理乾淨。”朱縣令冷不丁地提醒道。

  是呀,那樣裸露的畫,自是不能留著的,那豈不是猥褻太后嗎?

  宋押司點頭:“是。”

  ……

  一覺醒來,陳凱之看著空空的牆壁,想到那一幅玉女圖已是被縣裡沒收了去,顯然,雖然那圖‘寓意深刻’,卻還是有礙觀瞻。

  他的心裡不禁有些惆悵,這個時代,果然還是和上一世不同啊。

  這樣想著,便匆匆而起,洗漱,燒了熱水,用昨日的蒸餅泡了泡吃了,便背著書箱上學。

  恩師已經決定給自己輔導了,自己要讀書啊,讀書才能改變生活,才能不用窮困潦倒,才能不必受張家這樣的欺負。

  到了方先生這裡,方先生在書齋裡見他,行了禮,方先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頜首點頭,打開書本來:“讀書,是萬萬馬虎不得的,就從四書開始教授吧,你細細聽著。”

  陳凱之點頭,他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方先生便開始講授起來,語速故意放得很慢,學得差不多了,也就快到了上課的時候了。

  陳凱之便起身致謝,尷尬道:“先生,不妨我聽一聽你的曲吧。”

  這倒有點憐憫方先生的意思,方先生找不到知音,肯定很寂寞,自己湊個趣,也免得他孤獨地彈琴,卻無聽眾。

  方先生面上淡漠:“朽木不可雕也。”

  呃……

  這師傅……說實話,陳凱之有時候覺得挺欠揍的,雖然明知道你是外冷心熱,終究還是教授我讀書了,可是說話能不能不要這樣難聽?

  陳凱之也就一笑:“告辭。”

  “不送。”

  陳凱之走了兩步,有點糾結,其實覺得恩師還是挺可憐的,每天這樣端著,他不累嗎?他忍不住回頭:“恩師,大師兄從前是不是經常聽你彈琴?”

  “是啊。”方先生忽的生出了美好的回憶,面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道:“他是癡人。”

  癡人怎麼了,我還會吃呢!

  一想到吃,陳凱之就覺得自己肚子又有些餓了,昨夜的酒席,太可惜了啊,光顧著說話,一隻紅燒雞腿還留著呢。

  陳凱之便訕訕笑道:“是呢,是呢,恩師若是不嫌,我也可以吃的。”

  “滾!”

  陳凱之尷尬了,好心陪你,你這樣的態度?難怪你孤家寡人。

  陳凱之只好勉強作揖道:“恩師,我滾了啊。”

  方先生嗯的一聲,看到這俗不可耐的小子,心裡卻泛起了一絲漣漪,不知那已金榜題名的弟子在京師裡可好,為何還不曾有音訊來呢?

  這樣一想,心裡不禁唏噓。

  這幾日,陳凱之每日都來求教,師徒保持了默契,除了說幾句閒話,便是教課聽課,這幾日陳凱之所消化的知識確實不少,方先生深入淺出,字字珠璣,讓陳凱之受益匪淺。

  府試在即了,陳凱之可一點都不敢怠慢,這關係到自己前途的問題啊。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8 06:13 AM

第三十章:聖心獨斷

  這一日,陳凱之照舊清早來學習,方先生卻是眉飛色舞,難得的給了陳凱之好臉色。陳凱之一見,不禁道:“恩師,今日神采飛揚啊。”

  “你師兄來書信了。”方先生興致勃勃地道。

  陳凱之心裡酸溜溜的,面上卻笑著道:“這敢情好啊,想不到師兄還惦念著恩師呢。”

  這話聽著,很刺耳,仿彿那師兄沒心肝,只有陳凱之每日惦記著方先生一樣。

  不過方先生很高興,沒有把話放在心上,整個人生機勃勃的,從袖裡抽出書信,道:“你看看,你看看吧,以字觀人,看看你師兄的風采。”

  陳凱之接過了信,便聚精會神地看起來,這一看,也忍不住嘖嘖稱奇:“恩師啊,師兄的字寫的真好,這小楷媚而不俗,難怪……難怪了……難怪他能金榜題名,我若是考官,只看他的字,心裡就親切了幾分,恩師,你這是藏了一手啊,師兄的行書是不是你教的,你也該教教我,對我將來考試,有很大的幫助。”

  方先生突然又覺得心口疼了,忙是拿手捂著自己的心口,此時連名士的風度也顧不上了,咬牙切齒地道:“老夫是讓你看看你師兄書信裡寫的是什麼!”

  “噢。”陳凱之只看了看,便道:“很平常啊,不就是說恩師寄託去的琴譜,他試著彈了彈,說是三月不知肉味,繞梁三日之類,他三月都不吃肉啊,不對啊,師兄不誠實,恩師的書信,至多也就半月前寄的,到了他手上,十天都不到,至多十天不知肉味,怎麼來的三月,恩師,我沒有編排師兄的意思,可是誠信乃是做人之本,師兄他人品有些下賤呀……”

  方先生猛地一咳,一口痰居然參雜了血絲,陳凱之嚇了一跳,忙丟了信,上前一把將方先生攙住:“恩師,恩師,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方先生很努力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你走……”

  不管怎麼說,陳凱之相信恩師還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就比如剛才讓自己走,可是等緩過了勁來,居然還是板著臉開始輔導了,雖然在臨別的時候,陳凱之朝他作揖,說了一句告辭,恩師理都沒理他,可是陳凱之還是能感受到,這個時代所謂師者如父的道理,師徒之間,還是很有感情的。

  當然,如果沒有師兄的話,或許感情會更深厚一些。

  府試的日期已經迫近,陳凱之下學回去,書箱裡一遝的功課,還有半月的時間,陳凱之是插班生,就更不能等閒視之了。

  其實府試想要過關,以陳凱之的實力,倒也應當能夠勉強做到。

  可要一路過關斬將,卻很不容易。

  眼下陳凱之的目標是府試生員,只要能高中,自此便可獲得更多的官府錢糧補助,特權也是必不可少。

  這個時代最是崇敬讀書人,也正因為如此,讀書人的地位極高,而成為府試生員,方才算是一腳踏入了讀書人的行列。

  陳凱之從學裡出來,迎面卻見吳教諭與張如玉從外頭進學來。

  自從張如玉在縣裡吃了虧,陳凱之在縣學裡就不曾見到過張如玉。

  四目相對,張如玉就像沒事人一樣,跟在吳教諭的身後。

  陳凱之朝教諭行了個禮:“學生見過吳教諭。”

  吳教諭只懶懶的點頭,輕描淡寫道:“噢。”

  陳凱之也沒再說什麼,徑直走了。

  張如玉恨恨的瞪了陳凱之背影一眼,吳教諭這時道:“如玉啊,這一次府試,可有信心嗎?這陳凱之,有方先生提點,怕也不俗呢。”

  張如玉卻是森森一笑:“世叔,我根本就不用考,倒是我看他考不成。”

  吳教諭愣了一下,呆呆道:“怎麼?”

  張如玉道:“他品德敗壞,遲早……”張如玉聲音壓得越低,語氣中,帶著殺機。

  吳教諭卻是不露聲色地看了張如玉一眼,只淡淡道:“是你爹出馬了吧?”

  …………………………………………………………………………………………………………………………

  洛陽未央宮。

  都城所在,天下中樞之地,宮牆之內,在這冉冉的宮燈之下,宮闕樓宇在繁星之下,影影綽綽,即便是夜霧朦朧,依然可見其堂皇。

  就在方才,甘泉樓裡還是歌舞昇平,衣袖飄蕩;鳴鐘擊磬,樂聲悠揚,只等珠簾之後,一個女官徐徐出來,揮揮手,歌女便俱都散去,無影無蹤,美酒撤下,換上清茶,女官旋身,回到了珠簾裡,悄聲細語,似在低聲稟奏。

  幾個留下來的大陳朝重臣,卻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一卷珠簾。

  珠簾之後,突然傳出了一個聲音:“卿家們,說說吧。”

  大司馬張汾一襲紅色麒麟,頭戴梁冠,神色之中隱隱帶著幾分不屑,顧盼自雄的模樣:“臣以為,哪裡有什麼祥瑞,分明就是有人故弄玄虛,顯然是地方官吏,想要借此溜鬚拍馬,申飭他們一頓,他們也就老實了。”

  他話音落下,珠簾之後,突然傳出了輕笑聲,這笑聲顯是別有深意,卻又不置可否。

  與張汾相對的,乃是大司空姚文治,姚文治老神在在地坐著,捋著唏噓:“這樣的神作,豈是一個小小縣學生員能作得出的?若無天人感應,如何解釋?太后乃是洛水之神,天降凡間,這已是板上釘釘了,何來的故弄玄虛?”

  張汾便笑道:“一個粗鄙的縣學生員,無稽之談,不敢苟同。”

  姚文治用手指頭,輕輕地打著椅子扶柄,仿彿還沉溺在方才的歌舞之中,卻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張汾一眼:“張將軍是國舅,可是文武有別,我看,將軍管好自己的軍務即可。”

  張汾面上的橫肉微微一抽,眯著眼,那眼眸裡猛地綻放出一絲冷然:“你說什麼?”

  咣當一聲。

  珠簾之後,發出了一個清脆的聲響,似是什麼東西應聲而碎。

  本是口角的二人,此時俱都朝向珠簾看去。

  珠簾之後,自此聲音全無,靜籟無聲。

  只是稍稍片刻,女官卻是掀開了簾子,小心翼翼地捧著碎裂的夜光杯出來。

  這夜光杯,乃是大宛國進獻,彌足珍貴,乃是太后的至愛,竟是摔碎了。

  姚文治面色一沉,起身離坐,一下子拜倒在地:“臣萬死之罪!”

  張汾顧盼之間,也露出了疑慮,俯身拜倒:“臣死罪。”

  甘泉樓中的宮娥、女官,緩緩降下身子,屈膝而下。

  珠簾裡,再沒有聲音了。

  可是珠簾之前的殿前,卻是數十人俯身,那系著紫金玉帶,頭戴著梁冠,放到宮外便不可一世的人,此刻卻卑微如螻蟻一般,竟是動彈不得。

  “呵……”就在所有人身如篩糠,瑟瑟作抖之際,一聲輕笑自珠簾後傳來。

  “既然爭議不下,那就去請皇帝裁處吧。”

  殿中之人,心裡咯噔了一下。

  皇帝才三歲而已,乃是趙王之子,被人抱進了宮中,莫說有什麼見識,只怕連說話都費力氣呢,指望他能有什麼裁處?

  張汾道:“君上年幼,怎麼能做主呢,娘娘說笑了。”

  “那麼……”珠簾之後,那聲音只是輕笑,溫言細語道:“那麼就讓張卿家做主好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9 12:58 PM

第三十一章:背後打黑槍

  張汾驟然間,臉色一沉,雙目有了幾分慌亂,忙磕頭道:“臣……起于微末,蒙先帝不棄,得以位列中樞,一介草莽,德不配位,無有寸功,愧不敢當,此等大事,不敢做主!”

  此時,珠簾輕輕卷開,在那珠簾之後,卻見一個鳳冠褶裙,年方三十,面色姣好的女子斜坐於榻上,晶瑩玉透的芊芊細手枕著她的側鬢,驚世容顏方才嶄露出冰山一角,她眼眸裡似帶著笑,可是眸子卻如電一般凝在張汾的身上。小□說

  女子微微勾起薄唇,似在淺笑:“哦?哀家還以為張卿家已經忘了自己的出身,已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起來吧,在這甘泉樓裡,不過是請你來懇談,地上涼得很。”

  “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她眼眸裡的凌厲似乎轉眼一掃而空,此刻卻如蒙上了一層輕紗,她輕輕吟唱,若有所思:“哀家在夢中,是這般光景嗎?”

  她嫣然一笑,似在自嘲,隨即又徐徐道:“既然張卿家不敢拿主意,那麼姚卿家,這事,你來拿主意吧。”

  “臣,謹遵鳳旨。”姚文治的眼睛顯得呆滯,仿彿榮辱不驚。

  女子好看的眼眸只輕描淡寫地掃視了一眼,便見那一幅洛神賦,早已懸掛在了那卷開之後的珠簾之後,南牆御榻之上,那‘翩若驚鴻,婉若遊龍’的錦繡文章,高懸其上。

  待姚文治與張汾退去,太后的臉色微沉,便有女官拜倒在地:“娘娘……”

  太后已是嬌軀微傾,斜躺在榻上,眼眸闔起:“無極……可有下落了嗎?”

  女官略一沉吟,這十三年來,她已不知多少次聽太后問起這句話了。

  無極,便是太后與先帝所誕的唯一的皇子,只可惜在十三年前的一個夜晚,竟在守衛深嚴的皇宮裡不知所蹤了,而這十三年來,太后卻從未放棄過希望。

  可是,這希望似乎越來越渺茫了。

  而現在,先皇帝已經大行,駕鶴西去,查訪已經愈發的艱難了,畢竟現在藩王之子已經登基大位,克繼大統,為了以防萬一,只能暗訪,否則誰能保證被其他人會率先找到會是什麼後果呢?

  “沒……沒有消息,前幾日,臣女聽說揚州出現了一個腰間有三顆痔的人,年齡也與無極殿下相仿,已火速派人去了,可最終……”

  “最終卻發現,他不是無極,是吧。”

  太后的語氣,竟是平靜,她哂然笑了笑:“繼續找吧,他一定還活著的。都退下吧,哀家……要就寢了……”

  女官退下,一個宮女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帷幔,數個近身侍候的宮女亦徐徐到了四壁,罩上宮燈。

  這權傾天下的女人,衣裙未撤,晶瑩玉手枕著面頰,似已睡去,只是那即將熄滅的宮燈落下最後一道光輝時,這動人容顏上,長長的睫毛微微一抖,似有一行清淚滑落,沾濕了香枕。

  寢殿陷入了黑暗,歸入無聲靜籟。

  ………………

  今兒,陳凱之起了個大早,先是到了方先生的廬舍,卻不見方先生,問了方先生的老僕,才知道方先生去找教諭了。

  陳凱之搖搖頭,便去了明倫堂,自己來得太早,這裡空無一人,索性自己拿出課文溫習功課。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陳凱之很明白自己在這個世界需要什麼,他希望自己過得更好,而讀書,是一條捷徑。

  和上一世歷史上的所有朝代一樣,讀書人總是能享受特權的,不但官府給予優待,就算是尋常的百姓,也會用不同的眼睛看你。

  這也是為什麼,陳凱之當初去歌樓裡借燈看書,連那龜奴和歌女們,除了一些善意的玩笑,也絕不驅趕陳凱之,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敬重,雖然這些‘黑網吧’腐壞了一個又一個大好前程的讀書人。

  中了府試,就意味著自己的生活可以改變,官府會給更多的優待,而自己的地位,也將水漲船高,先不急著琢磨這個,他只微微分神,繼續苦讀。

  等到同窗們三三兩兩來了,大家各自落座,過不多時,一個先生進來,便笑容可掬地道:“下月便是府試,知府衙門裡已經放榜,我們江寧縣的府試生員名單,也已出來了,現在老夫開始點名。”

  他徐徐拿起花名冊:“王如山、張如玉、楊哲、楊傑……”

  念到楊傑的時候,坐在陳凱之身邊的楊傑打了個激靈,露出苦惱的樣子。

  很顯然,每一次考試,他的性質就是陪太子讀書的,反正是沒希望的,說不準還要去鬧一個笑話。

  先生繼續念下去,足足六十多個名字,有的是同窗,有的根本沒有來過縣裡學習,應當是在族學裡上學的。

  陳凱之微微愣了一下,楊傑的名字都有,怎麼沒有自己的名字?他記得,自己雖是插班,卻是有資格考試的啊,而且前幾日,自己還花了十文錢報名呢。

  陳凱之便站起來,朝那先生作揖行禮道:“先生,能否再看看,可有陳凱之的名字?”

  先生便端起花名冊看了看,而後搖頭道:“沒有,真沒有,噢,你不說,我險些忘了,你的名字理當也在其中的。”

  可是左看右看,還是沒有。

  陳凱之面色平靜,心裡卻是火了。

  尼瑪的,不讓我去考試,缺德不缺德啊,這是哪個孫子的主意?

  陳凱之驟然明白了什麼,朝先生行禮道:“先生,學生有事,能否告假半日。”

  這先生也能體諒陳凱之被人打黑槍的心情,頜首道:“不必著急上火,或許只是遺漏了,去吧。”

  陳凱之匆匆出去,直接尋了吳教諭的公房,剛要進去,卻聽到裡頭傳來爭吵聲。

  嗯?是自己恩師?

  此時,只聽方先生厲聲道:“這和同知有什麼關係?陳凱之學問好,四書五經都背的滾瓜爛熟,此次府試,他是極有希望的。”

  “方先生,方先生啊,息怒,息怒,這和老夫真沒有關係,你想想,當初名錄送上去的時候,你也是過目了的,確實有陳凱之的大名,朱縣令還特意交代,說是讓陳凱之今年的考試,好好地考,你說,我敢怠慢這件事嗎?”

  “實話和你說,這是同知廳裡圈定的,現今朝廷新任的知府還未到任,同知負責主持府試,他那邊敲定的事,老夫能怎麼辦?再者,方先生,上一次,你還說你那門生俗不可耐的,何苦來哉,管他做什麼。”

  陳凱之的印象中,自己的恩師說話一向是慢條斯理的,可是接下來,卻聽方先生的聲音已變了咆哮:“對,他是俗,俗不可耐,是茅坑裡的臭石頭,是個不可教的孺子。”

  “啪啪啪……”似乎方先生此時在磕桌子:“可老夫是他的恩師,他的事,老夫不管,誰來管?這樣不公的事,老夫不過問,誰過問?他再俗不可耐,老夫也得管他!”

  “好好好,你們師生情同父子,可是你也知道,一旦榜文出來,就不得更改了,方先生,算了吧,下回還有機會的,來,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29 12:59 PM

第三十二章:恩師出馬

  陳凱之此時驟然明白了,從前無論風裡雨裡,自己的恩師雖然不待見自己,可無論什麼時候,清早都會等他去請教的,今日自己去尋恩師,恩師卻來找吳教諭,應該是恩師比自己還提前得知消息,這才來找吳教諭興師問罪的。

  很尷尬啊,想不到恩師居然會為了我這樣大動肝火。

  可話又說回來,愛護就愛護我嘛,可是三句兩句俗不可耐的是什麼意思?

  不過此時,陳凱之也沒心思想東想西,一旦錯過了這一次的府試,那就是兩年之後的事了,對於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時間是不能等的。

  這時卻聽方先生冷笑一聲道:“茶就不喝了,告辭。”

  陳凱之還來不及躲,就見方先生龍行虎步出來,臉上的怒氣還未消散。

  師徒二人撞了個正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先生面上的猙獰終於冰釋,歎了口氣,又恢復了冷漠:“走,有話和你說。”

  陳凱之也不找吳教諭了,心思複雜地跟在方先生的身後。

  到了方先生廬舍的書齋,方先生盤膝坐在蒲團上,輕描淡寫的樣子看了陳凱之一眼:“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吧。”

  陳凱之點頭。

  方先生道:“老夫記得有一次,你想讓老夫彈琴你聽,老夫沒有彈,這不怪老夫,是因為你腦子裡缺了一根弦,老夫不想對牛彈琴。可是今天,老夫為你彈奏一首高山流水吧,此曲最是能使人寧心靜氣,今日,老夫就給你彈奏這一曲吧。”

  陳凱之搖搖頭道:“罷了,不聽。”

  方先生強笑道:“怎麼,這就心灰意冷了?”

  “心灰意冷?”陳凱之搖頭道:“恩師不明白的,這世上,沒有人能打倒我,可是我在這世上,活著已很艱難,我沒有別人那樣的家世,我非要認真讀書不可。在這裡活著,要改變任何現狀,都需十二萬分的努力。我不擔心吃苦,也不在乎別人嘲笑,甚至我不害怕別人設計暗害,人心險惡,我怎會不明白呢?我又不傻,更不曾活在蜜罐裡,可是,我心裡依然難受的很,因為他們可以嘲笑,可以耍小心思,卻不能毀我的前途,哎,這曲,是恩師的好意,可是我不能聽,因為聽了,心裡還是難受,學生無法做到遇到這樣的變故,卻還有心思聽琴,學生得為自己去尋出路,要為自己去爭取應得的東西,恩師教誨之恩,學生銘記在心,可是學生要告辭了。”

  說罷,他深深一禮,旋身要走。

  “哎,功名利祿,你看不透啊。”方先生搖頭,其實他心裡是挺鄙視陳凱之的,還是那句老話,俗!卻不知為何,此時也不禁眼眶有些發紅了:“你啊,好自為之。”

  “謝恩師。”陳凱之心裡想,功名利祿,我當然看不透,我看得透才有鬼了,我之所以看不透,是因為我特麼真的沒有功名利祿啊。

  他返身走了幾步,方先生已取了琴,開始彈奏,琴音飄渺,是那首陳凱之再熟悉不過的高山流水。

  突得,琴音戛然而止,啪的一聲,陳凱之錯愕地回頭一看,卻見方先生已拍案而起:“不彈琴了,這個時候,彈什麼琴,走,老夫帶著你親自去同知廳裡問問,倒要看看,他們憑什麼誤人前途。”

  方先生徐步領著陳凱之,氣勢洶洶地出了學裡,其實這裡離知府衙門的同知廳不遠,時間急迫,方先生想要步行,卻被陳凱之叫住了:“先生,得備了轎子再去。”

  方先生本想說,就這幾步路,備什麼轎子,轉瞬間明白,這個學生城府很深,是啊,這是要去見同知,面子上要過得去,否則難免被人看輕了,即便自己名滿江南,可世俗之人,也難免會狗眼看人低的。

  他點點頭道:“我叫人備轎,還有,去將老夫的名帖也取來,這東西,已經束之高閣許久了。”

  陳凱之匆匆回了恩師的院落一趟,尋到了名帖,這名帖上寫著會稽方正山幾個大字,上頭沒有頭銜,不過陳凱之知道,對於恩師來說,會稽的方正山,就已經很管用了。

  這時轎子已經備好,是學裡給方先生預備的,陳凱之步行尾隨。

  金陵府知府衙門同知廳,其實距離縣學和縣衙都不遠,畢竟江寧縣乃是縣治所在地,相當於上一世西城區與東城區之於北京。

  金陵府便坐落在江寧縣與玄武縣的中軸線上,一座金陵城,分置兩縣。

  方先生落轎,叫人送了名帖,過不多時,就有差役來,請二人進去。

  陳凱之心裡松了口氣,看來自己的恩師,還是頗有能量的。

  不過等差役領著他們到了同知廳,而不是後衙的廨舍花廳的時候,陳凱之心裡心又沉下去一些。

  不對勁。

  如果同知真的敬重方先生,一般不會這樣正式,在這公堂裡見自己的恩師,在這裡相見,這就是公事公辦的意思啊。

  方先生卻是很磊落,率先進廳,他甫一進去,迎面便有一官員衣冠整齊,大腹便便的上前,朝方先生爽朗笑道:“會稽方先生,失敬,失敬。”

  說著,又有幾個佐官紛紛來見禮。

  方先生一一應了,見了這樣的大官,卻是榮辱不驚,客氣道:“閑雲野鶴,不值一提,見過大人。”

  陳凱之也上前,朝著那一看便是同知的肥胖官員見禮:“學生陳凱之,見過大人。”

  方先生便介紹道:“這是劣徒。”

  這同知姓楊,叫楊潔,楊潔眼角只在陳凱之身上掃過,淡淡然地道:“後生可畏。”

  點到即止,表面上是誇了一句,實際上卻不將陳凱之放眼裡。

  這是理所當然的,陳凱之的身份太卑微了。

  這楊同知請方先生落座,陳凱之便站在方先生身側。等寒暄過後,方才知道,這同知廳裡的幾個佐官,一個是府裡的通判,還有幾個,只是堂官。

  楊同知道:“方先生來了金陵,老夫早想拜訪了,只是案牘勞形,實在分不開身。”

  說罷,他笑了笑,端起了茶盞,吹了吹茶沫,臉上的肥肉堆成了褶子,笑容可掬地道:“方先生無事不登三寶殿,不知有何見教。”

  方先生瞥了陳凱之一眼,暗暗驚奇,這個小傢夥,小小年紀,遇大事,見了大人物卻不驚,方才同知對他冷淡,他也面色如常,倒像是見過大世面的。

  方先生是名士,說實在話,這個門生,其實是有點拿不出手的,怎麼說呢,太俗,而且據說出身不怎麼好,身份又卑微,他怕就怕這小子遇事就慌亂,現在看來,倒是小看了他。

  方先生呷了口茶,開門見山道:“今日同知廳放了府試名錄,我這門生,現在忝為縣學生員,江寧縣也將他的名字報了上去,大人,不知是不是下頭的文吏有了什麼疏漏,竟是將他的名字漏了,老夫心急如焚,無奈何,哈哈,護犢之心,人皆有之,少不得,厚顏來問問。”

  陳凱之這時候知道自己的恩師也不是等閒之輩了,這番話說的滴水不漏啊,先是大抵介紹了情況,卻只說是不是下頭的小文吏搞錯了,絕不追究同知的責任,最後再以自嘲的語氣作為收尾,將氣氛調起來,既不讓人見怪,又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一箭雙雕。

  下一個步驟,應當就是楊同知把文吏叫來,訓斥一頓,然後把名字補上去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30 01:07 PM

第三十三章:神仙打架

  顯然,陳凱之這一次是低估了問題的難度。

  楊同知依舊還是堆笑,手裡捧著熱茶,並不去喝,口裡則道:“噢,先生這樣一說,本官倒是有了印象,是叫陳凱之的,是嗎?此人沒在名單裡……倒不是文吏的錯,老夫查閱過他的學籍,他是幾個月前才補的縣學生員吧?年紀太輕,今年的府試,報名者如過江之鯽,這貢院都不夠用了,他是後進之秀,索性等後年的府試再來吧,年輕人嘛,厚積薄發,豈不美哉?”

  臥槽……

  陳凱之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你特麼的把我的名額劃了,還一副為我好的樣子?什麼厚積薄發,你這還不要臉了。

  不過陳凱之的心,卻是沉了下去。

  楊同知當面承認這是他的意思,而不是推脫到下頭的文吏上頭,這就麻煩了。

  這擺明著說,這就是我的意思,我就是不讓這個陳凱之考試,你能怎麼樣?

  方先生怒了。

  顯然像他這樣的人,素來在外,大家多少都會給一點面子的,他深吸一口氣,深知這時候是決不可動怒的,一旦動怒,陳凱之考試的事,就算真的泡湯了。

  他盡力笑了笑,才道:“早聞大人憐才之名,還請大人給老夫一些薄面,還望……”

  “方先生為何不早些來呢?”楊同知依然在笑,如沐春風的樣子,歎息道:“若是昨日來,本官怎好不給先生面子?只是可惜,這榜已放了出去,本官也無能為力了,先生見諒啊。”

  好話都已說盡,陳凱之心裡想,什麼叫為何不早來,一早的時候,誰知道你把我除名了?

  陳凱之氣的是,連楊傑尚且都有了考試的資格,而自己卻是沒了,這擺明著是故意不讓自己考。

  方先生深吸一口氣道:“還請大人轉圜。”

  見恩師低聲下氣的,陳凱之心裡有些不忍,想說什麼,卻知道這個場合,沒有自己說話的份。

  楊同知的身子在官帽椅上挪了挪,卻是義正言辭道:“轉圜?先生乃是高士,本官怎麼不想轉圜?只是可惜,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本官為政一方,怎麼可以徇私枉法?方先生,私情是私情,禮法是禮***才大典,怎麼容得半分轉圜?”

  這一番堂而皇之的話,直接堵住了方先生的嘴。

  楊同知又笑道:“不談這些,不談這些了,方先生既然來了,不妨請到後衙廨舍裡,賞臉吃幾杯水酒。”

  綿裡藏針,剛柔並濟。

  方先生吁了口氣,心裡自然是曉得這事兒辦不成了,心裡大怒,卻是被楊同知的官話堵了嘴,他長身而起,正要說告辭。

  卻有文吏匆匆進來道:“大人,江寧朱縣令拜見。”

  楊同知眼眸一閃,似笑非笑地看了方先生和陳凱之一眼:“真想不到,今日這麼多江寧縣的人求見,請進來說話。”

  這江寧縣令跑來求見,肯定是來談公事了,方先生想要回避,誰料這時候,還不等有人去請,朱縣令就已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

  他臉色鐵青,進來之後,抬眼看了一眼方先生和陳凱之,朝楊同知作了個揖,道:“大人,下官有事要問。”

  楊同知身子微微前傾,似笑非笑地看著朱縣令:“子和啊,你這吃了什麼藥,今日怎的這般急躁躁?”

  這本是玩笑,可是朱縣令卻一丁點都不覺得好笑,依舊板著臉:“下官方才得知,原來本縣的生員陳凱之居然不在府試的名錄,大人,這陳凱之學問不淺,又是方先生高徒,朝廷掄才,本是為了招攬賢良方正、博學宏詞、才堪經邦的俊才,現在陳凱之不能參加府試,是什麼情由?”

  一來就是興師問罪,態度也是極為強硬。

  方先生和陳凱之都愣了一下。

  陳凱之萬萬想不到,朱縣令竟會為自己出頭。

  雖然他知道朱縣令較為欣賞自己,可為了自己考試,居然直接和上官頂牛了,這就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了。

  這……朱縣令怎麼回事?

  楊同知的面微微一冷,顯然朱縣令的咄咄逼人使他氣惱,他不徐不疾道:“是本官的主意,怎麼,朱縣令有異議?”

  語氣如刀,隱含威脅。

  大抵是說,你朱縣令是我治下的下官,誰給你的底氣,敢說這樣的話?

  幾個佐官禁不住打了個激靈,詫異地看著朱縣令。

  “下官正是有異議,方才來問一問,這是怎麼回事!”

  朱縣令沒有洩氣,反而更加凜然。

  楊同知惱了,突的冷笑:“他年紀輕輕,哪裡來的所謂才學?何況,朱縣令……”他這被肉擠著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臉上依舊堆笑,可是這眼中縫隙裡,卻是掠過了刀劍一般的鋒芒,他一字一句道:“這誰有資格參加府試的事,似乎輪不到江寧縣來做主吧。”

  你姓朱的,要記著自己的身份!

  朱縣令沒有嚇倒,卻是昂首迎視楊同知的目光:“下官聽說了一些流言蜚語,說是陳凱之與本縣生員張如玉不和睦,張家乃是本縣大戶,又和楊同知關係匪淺。”

  ……

  一番話出口,宛如驚雷。

  同知廳裡的眾官都驚呆了。

  那學裡的學正,更是下巴都合不攏了。

  眾目睽睽,下官居然直接指責上官徇私,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連陳凱之也嚇了一跳,他其實也懷疑這個,可是……朱縣令居然直接說了出來。這是撕下了臉皮,拿自己的烏紗帽在撕逼啊。

  楊同知也沉默了。

  他臉色青白,似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這一番話,猶如一記重拳,直接打在了他的面門上。

  “放肆!”楊同知拍案,咆哮道:“胡言亂語,朱子和,你瘋了嗎?”

  “下官沒有瘋。”朱縣令居然顯得很平靜,他只是淡定地朝楊同知行了個禮:“本縣負責教化地方,而今縣裡出了少年俊傑,若是下官不為他說話,誰來為他說話?大人,現在謠言四起,若是堂堂同知,徇私舞弊,那麼朝廷的綱紀何在?若是同知大人,想要自證清白,應當考教這陳凱之,若是他沒有才學倒也罷了,可若是明明才高八斗,卻被大人拒絕,這……”

  朱縣令昂首,目中精光閃閃,令人不敢逼視:“那麼,下官不會干休,言盡于此,大人,告辭。”

  說罷,朱縣令直接轉身而去。

  只留下了楊同知氣的滿臉通紅,面上的肥肉劇烈的抖動,他猛地撐著手起來,朝著朱縣令的背影厲聲喝道:“朱子和,你……放肆!”

  陳凱之看得目瞪口呆,他是一丁點都沒想到啊。

  朱縣令,好霸氣。

  然後,他陷入了深深的擔憂了。

  神仙打架啊。

  一個是金陵府的二號人物,而在知府大人沒有到任之前,這位同知,便是眼下的金陵之主。

  而另一邊,卻是京縣縣令,一縣之長。

  他們……居然撕了。

  還是為了自己的事。

  這同知勢必要展開最瘋狂的報復,報復的人不但是朱縣令,還有自己,因為事情都是因自己而起,一開始,還只是讓自己不能參加府試,現在……卻不是參加府試的問題了,人家要碾死自己,就像碾死螞蟻一樣容易,接下來,可能就是革除學籍,甚至,惹來滅頂之災。

  可即便如此,陳凱之還是覺得霸氣,朱縣令,屌爆了。

  他還沉溺在這其中的功夫,恩師已掖了掖他的袖子,示意他走人。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30 01:08 PM

第三十四章:迎難而上

  陳凱之能感受到楊同治的怒火,正如此,連忙識趣地隨著方先生走了出去,也不向那楊同知告辭了。

  是啊,這時候還有什麼告辭的,臉都撕破了,雖然是朱縣令撕破的臉,可大家都知道,朱縣令是為了陳凱之和同知打了擂臺啊,你就算是說一千道一萬道,人家還會原諒你嗎?肯定是往死裡整的。

  出了同知廳,卻見朱縣令已準備上轎,方先生背著手,只是佇立,朝陳凱之使了個眼色:“凱之,去和縣公說說話吧。”

  陳凱之點點頭,到了轎邊,苦笑道:“縣公……”

  坐入轎裡的朱縣令將轎簾卷起,眼睛平靜地看著陳凱之:“原來是凱之啊。”

  陳凱之抬眸,敬畏的看他一眼:“縣公今日……”

  朱縣令搖著頭打斷道:“不要說這些了,你好好讀書,且記住本縣一句話,明珠是不會蒙塵的。”

  陳凱之便點點頭道:“學生謹遵教誨。”

  隨即轎簾放下,轎夫們已抬了轎子,走了。

  當天夜裡,夜色幽冷,雖是皎月當空,可是這江寧縣的後衙廨舍裡,卻只能感受到一股寒氣。

  子夜時分,朱縣令卻無倦意,他手搭在窗臺前,手指禁不住打著拍子,乾瘦的身子佇立於窗臺前,一雙眼睛,看相當空的明月。

  他看明月,如明月也在看他。

  久久相互凝視,朱縣令仿彿是這明月照視的是自己內心。

  此時,宋押司徐步進來,道:“明公,今日之事,金陵已經傳遍了。”

  “噢。”

  宋押司猶豫了一下,道:“可是學生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嗯?”

  宋押司鼓起勇氣道:“明公這一次,太孟浪了,而今非議四起,那楊同知怎肯干休呢?自來都是官官相衛,哪裡聽說過,下官直接與上官掀桌子的?這桌子一掀,可就無法回頭了,楊同知勢必要竭力報復,他……終究是同知啊……”

  “呵……”朱縣令反是輕笑起來。

  他看著明月的眼睛,竟隱隱有些發紅,眼角有了些許的濕潤,他輕笑起來,眼角便褶起,眼紋畢現:“老夫已經年過四旬了啊。四旬……京縣縣令,雖為六品,可是再過一些時候,若是不能再進一步,這輩子,怕也止步於此了。”

  朱縣令的手,依舊打著拍子,口裡則繼續道:“歷來到了這個年紀,只有封疆大吏,方才有機會進洛陽,恩師前日修了書信來,他年紀已經老邁了,身子也越發的不成了,他在書信中已有暗示,說是再過不了多久,他便要請辭致仕,告老還鄉。”

  一行淚水,自朱縣令的眼角滑落,他抬頭望著明月,眨了眨眼,苦笑道:“本縣,若是再不能前進一步,從此,天下誰知道這裡有一個叫朱子和的人,我三歲讀書,七歲入學,十三歲連中府試、鄉試,二十三歲會試金榜題名,哈……那時真是鮮衣怒馬,數不盡的風流,哎……垂垂老矣了,而今恩師告老在即,本縣還能等嗎?”

  他猛地回眸,那通紅的眼眸裡淚花點點,目光卻是深邃不見底,哽咽的嗓音,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生死榮辱,成敗在此一舉!”

  ………………

  在同知廳後衙廨舍裡,楊同知輾轉難眠,和衣起來,徐步走出了臥房。

  外頭有守著的文吏見大人如此,忙上前道:“大人還在為今日的事心煩?”

  楊同知大肚便便地到了假石旁的石凳上坐下,道:“只怕也有人睡不著吧。”

  他抬頭看月,面色陰冷。

  “張家那邊,可來了人嗎?說了什麼?”

  “來了,那張家的人來賠罪了,說是給大人惹來了麻煩。小人只說大人身子不爽,閉門謝客。他們說,一切聽大人做主,悉聽尊便。”

  “哼!悉聽尊便!”楊同知冷哼一聲,才接著道:“到了今日這個地步,還能悉聽尊便嗎?本官現在就成了刀子,出了鞘,不飲血還怎麼成?”

  他目光幽幽,目露殺機。

  事情走到這一步,就不是人情往來這麼簡單了,他也愕然于朱縣令為何突然咄咄逼人,可是事情已經發生,用不了多久,江寧縣令對著同知拍桌子的事就要傳遍金陵。

  楊同知不露聲色道:“本官若是置之不理,這金陵,一個縣令就可以騎在本官頭上,上至知衙門,下至各縣,誰還會將本官當一回事?也好,好得很哪……”他面色在月色下變得慘然,目光一閃:“那就魚死網破,讓他姓朱的死無葬身之地。”

  文吏則道:“還有那個叫陳凱之的,是不是現在就下條子,讓江寧縣的吳教諭革了他的學籍,這吳教諭,對大人可是敬仰得很呢。”

  楊同知的手放在膝上,輕輕地打著拍子,臉色陰晴不定,半響後,搖頭道:“不必,朱子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指責本官與張家有染,仗勢欺人,若是直接革了學籍,說出去不好聽,豈不是正好坐實了他們的控訴?要大度……”他自嘲地笑一笑:“不是說要考教?那就考教吧,出一個難題,讓那陳凱之答不出,再之後革了他的學籍,重重發落,除掉了這陳凱之,轉過頭再將那朱子和一併收拾了。放個公文出去,七日之後,本官在同知廳,當著府中諸官的面,考教這個陳凱之。”

  …………

  而另一邊,鎩羽而歸,陳凱之便發現學裡的氣氛與之前不同了。

  吳教諭先將陳凱之叫了去,這吳教諭似笑非笑地看了陳凱之一眼,方才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本官當初怎麼對你說的?現在好了,縣令為你出頭了,可是啊……呵……這不出頭還不打緊,一出頭,你一個小小縣學生員就牽涉到了同知大人了,不將你這小小生員置之死地,往後同知大人在府中還有威信可言嗎?”

  “愚不可及!”吳教諭很期待這傢伙悲痛欲絕的樣子,他故意磕了磕案牘:“明日開始,不要來讀書了,在家思過,等候裁處吧。”

  “噢。”陳凱之很輕描淡寫地回應。

  他這冷淡的樣子,令吳教諭有些失望,便厭惡地揮揮手道:“走吧。”

  陳凱之偏不會給他看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樣子,淡定地朝他作揖:“再見。”

  踏出這教諭的公房,外頭卻是陰雨綿綿,雨水纏綿,卻和陳凱之這患得患失的心情一般,他想朝著一個方向努力,可是行路難,每一步都是坎坷。

  陳凱之不是沒有自信,他終究還是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道路曲折,不免如這雨,濛濛陰雨,給他的心也蒙上了一層陰霾。

  他本欲打開油傘,終是笑了嗎,將油傘夾在肋下,高聲朝著雨道:“去你的千溝萬壑,讓暴風雨來的更猛烈些吧。”晃晃蕩蕩的,走入了雨幕之中。

  痛快!

  吳教諭坐在公房裡,心裡還有些暗喜呢,看著這局勢,似乎接下來好戲要開場了,可是外頭陳凱之這麼一嚷嚷,令吳教諭微微呆了一下,然後他懵了很久,方才得出了結論。

  這傢伙……瘋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6-30 01:08 PM

第三十五章:行路難

  陳凱之回到家裡,雖是家徒四壁,陳凱之卻感覺心情放鬆了許多,屋有些漏雨,牆壁上有水滲出,陳凱之忙取了木桶,放在滲水之處。

  他心裡想,這世上沒有人將凱哥打倒的,凱哥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放棄,所以……先睡覺。

  等一覺醒來,天卻是放晴了,陽光灑落,光芒萬丈,外頭卻有人叫門,陳凱之出門一看,卻是方先生來了。

  方先生是第一次來陳凱之這裡,見這漏屋,面上沒有所動,心裡卻是泛起一絲異樣。

  陳凱之邀他進來,方先生只一襲青衫,命隨人將他的琴擱下,坐穩,眼裡帶著笑道:“遇到了挫折,學業也荒廢了?拿你的功課來,讀書,不是為了功名,讀書,是修身,是明理。”

  接過了陳凱之的功課,方先生頜首,倒是很滿意:“進步不小,不過你對《堯典》的理解還未吃透,來,坐下。”

  接著便開始講解起來,陳凱之本來心還亂著,可是漸漸的,竟也平心靜氣起來,記下先生摘要,見時候差不多了,起身道:“多謝先生賜教。”

  方先生含笑:“老夫今次是厚著臉皮來,是非要讓你聽一聽老夫的琴音不可,你啊,功利心太重,總要洗滌一下你的心才好,你聽好了。”

  一方琴擺在了案上,方先生先去淨手,方才坐定,輕動琴弦,眼睛閉上,手指輕動,那高山流水之音,便在屋中回蕩。

  於是屋中頓時傳出潺潺流水聲,溪流淙淙,音色撩人。

  那荀家小姐雖然憑著印象,將這曲譜了出來,卻還有一些疏漏,陳凱之對這高山流水再熟悉不過,只一聽便明白大概。

  反是方先生,一旦撫琴,便落入了混沌之境,如癡如醉的樣子,沉浸在琴音裡,一曲撥弄完了,久久無法回神,張眸時,目中似有幾分醉意,他歎了口氣:“怎麼樣,聽了這琴,可有所悟嗎?”

  “恩師,我覺得此曲的第二段的收尾處,該用……”

  “住口!”方先生大怒:“天上之曲,完美無暇,豈是你可以大放厥詞的?”

  陳凱之覺得自己不說,心裡不免難受,憋紅了臉:“可是我覺得,這曲兒確實有幾處……”

  “滾!”方先生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啊……”陳凱之想不到這恩師說翻臉就翻臉,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他踟躕了老半天,憋紅著臉仿彿有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方先生見他真摯的樣子,臉色緩和一些:“想說什麼?”

  陳凱之歎了口氣道:“恩師,這是我家,從這裡滾了,我就無家可歸了。”

  方先生又氣又笑,只得長身而起:“那我走。”收了琴,忍不住道:“俗,俗,俗不可耐。”

  他的來意,本是給陳凱之打打氣,誰曉得這廝,簡直就是榆木腦袋,撫琴給他,教他靜心,他倒好,還想大放厥詞。

  方先生越想越怒,一股淡淡的悲哀湧上心頭,還是大弟子好啊,才情俱佳,不可多得,這意外收的的小弟子,實在……實在……榆木腦袋,真是榆木腦袋啊,想我方某,一世雅名,如今,要毀於一旦囉。

  陳凱之將方先生送到了門口,才行禮道:“恩師,再會。”

  方先生這才不經意地道:“噢,有一件事,新近從同知廳傳來消息,七日之後,同知要親自考教你,你好生讀書吧。”

  陳凱之不覺得意外,道:“學生一定好好努力。”

  “只怕……”方先生卻只撇撇嘴,顯得並不看好:“雖是這樣說,只是那楊同知勢必不會讓你過關,所以這場考教,不易啊。”

  陳凱之道:“無論如何,學生也要試一試。”

  方先生便哂然一笑:“是啊,老夫差一點忘了你這渴望上進的性子。”

  他的口吻仿彿自己上進,反而成了罪孽一樣,陳凱之對此,不以為然,咧嘴笑了:“恩師啊,因為學生非要上進不可,學生窮怕了,退無可退,無路可走,現在腳下無論是陽光大道還是獨木橋,都只有勇往直前。”他很灑脫道:“我沒什麼可輸的,所以押上自己的所有,也要賭一賭這前程。”

  方先生想要搖頭,鄙視他,結果入目著這破屋,卻是笑了,背著手道:“好啊,明日記得來學裡讀書,不可偷懶,走了,這裡俗氣沖天,不自在。”

  陳凱之望著恩師的背影,雖是被狠狠鄙視了一通,心裡卻很犯賤的升起一絲暖意。

  其實……

  他知道這一次希望很渺茫,因為他很清醒的明白,那楊同知所謂的考教,不過是做個樣子,他總有辦法,出一道題難住自己,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已經頗有不死不休的意味了,神仙打架,殃及魚池啊。

  心裡搖搖頭,想要笑,他深諳人心,可依舊不明白,為什麼這朱縣令,要為自己出頭。

  不管了,讀書,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他打開書,卻忍不住想,張家那兒,怕是已經開始袒護起那張如玉了,也就是說,這一次已經不再是張如玉出馬,只是……荀家有沒有份呢?那個荀小姐,是張如玉的表妹,兩家結了親。

  想到這裡,心裡竟有些惆悵。

  他不願意相信人性本劣的,至少,他覺得荀小姐生性善良,或許不是這樣的人,可假若荀小姐也參與了其中……

  坊間已經將此事傳的沸沸揚揚,陳凱之充耳不聞,只在家裡讀書。

  這事連一旁‘黑網吧’的常客們也都知道了,得知陳凱之便住在附近,少不得要在院外調侃幾句:“陳呆子,別看書了,哈哈,你這要大難臨頭了,看書有什麼用,同知給機會考教你,人家會出一個你答得出來的題嗎?真真是愚不可及啊,與其如此,不如及時行樂更痛快,來來來,今兒小爺請夜,咱們通宵達旦,醉生夢死。”

  “哎呀,還真是呆子,你瞧,又在看書。”

  倒是歌樓的歌女們卻不將這些事開玩笑,被人問起時,也不好說什麼,心裡對陳凱之充滿了同情。

  陳凱之待在家裡,讀書習字,心態卻保持的還不錯,外頭的呱噪,他是不理會的,理他們做什麼,恩師說的好,書讀了便是自己的,臨時抱佛腳心理不許有,努力努力再努力罷。

  七日過去,卻似乎昭示著什麼似得,又是一場陰雨。

  雷聲大作,那陰霾的天穹處,突的一道銀蛇般的電光閃爍,接著雷聲隆隆,聲振屋瓦。

  陳凱之洗漱,將就吃了早飯,穿了他體面的衣衫,便出了門。

  無論能否過的了這一場考教,即便這一場考教關係到了自己的前途,他也要直面去面對,不為別的,至少他該給自己一個交代。

  開門,瓢潑大雨便遮了陳凱之的眼簾,屋簷之下,宛如水簾。

  陳凱之咋舌,自己這油傘,只怕也不濟事,可惜沒有蓑衣,哎……又是行路難,多歧路。

  “公子,公子……”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 01:24 PM

第三十六章:嗟來之食

  柴門之外,陳凱之聽到隱隱有人叫喚,水霧太重,陳凱之看不清,等那嬌弱的身子,穿著蓑衣徐步進了庭院。陳凱之方才認清了人,是荀小姐。

  一想到荀小姐與張如玉的關係,陳凱之將臉微微一傾,只勉強道:“荀小姐好。”

  荀小姐頭戴斗笠,一頭烏黑秀髮盡被笠子遮了,笠簷遮住了她的美顏,可是那鵝蛋般如玉如脂的臉蛋卻依舊難掩,她站在雨中,雨中落在她的蓑衣上,在蓑衣上濺起水花,她抬起眸來,看了陳凱之一眼,慚愧的道:“我也是前幾日才知道了我表哥的事,都怪我,若不是我,表哥……”

  陳凱之一笑:“我誰也不怪,只怪自己本事不濟罷了,荀小姐,此來何事?”

  “我……”荀小姐踟躕道:“這件事,我已稟告了家父,想必家父……”

  陳凱之不禁又是一笑,笑中卻帶著自嘲:“張如玉吃了虧,就回去找他的父親;你沒了主意,也可以尋你的父親,哎,我不是說什麼酸溜溜的話,只是在這世上,只有我孑身一人,比不得你們公子小姐這般任性,若是無事,我要走了。”

  陳凱之想撐起油傘,結果傘面一撐,卻是狂風大作,頓時將傘骨吹斷,哢擦一聲,木質傘骨連帶著油傘的傘面一道兒折了。

  折了……

  呃……陳凱之突然覺得挺尷尬的。心裡歎口氣,果然喝涼水,都塞牙縫啊。

  “我……我有傘。”荀小姐忙道。

  陳凱之搖頭:“請回,學生不吃嗟來之食。”

  陳凱之心裡又歎息,到了這個份上只好……一抬腿,便步入了雨中,雨水傾盆而下,頓時渾身濕透。

  荀小姐忙道:“我……我有車……”

  陳凱之道:“車子是你們千金小姐坐的。”

  說著,已是出了院子,荀小姐追上來,外頭果然有車馬和幾個穿蓑衣的人候著,陳凱之信步在前,荀小姐卻只好匆匆追上來,滿是委屈地道:“你能不能不要這樣小氣,我和你無冤無仇。”

  陳凱之信步踩著水窪,雖是淋成了落湯雞,卻不免故作瀟灑:“可我和你表哥有不共戴天之仇…”

  荀小姐立即道:“表哥與我何干?好,就算有干係,可是你…你…非禮了我,這算不算兩不相欠…”

  “臥槽!”陳凱之不由駐足,板著臉看著荀小姐:“這樣的話,你也亂說?”

  荀小姐不禁面色殷紅:“我……的意思是,很多事很難說清楚,我覺得,你和表哥的事,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該……我該……”

  陳凱之搖搖頭:“這是我和令兄的事,小姐不必費心了。”

  荀小姐厲聲道:“可是你這樣冒雨而行,會生病的。”

  “小姐,再會了。”陳凱之搖搖頭,疾步消失在雨幕之中。

  荀小姐看著她背影,顯得有些孤獨,有些落魄,卻帶著一股特有的倔強,終是幽幽歎了口氣,凝噎不語。

  ………………

  到了同知廳,陳凱之已是狼狽不堪,門前卻早已來了許多軟轎和車馬,陳凱之抬頭,看到了熟悉的人,方先生居然站在簷下候著。

  他撐著油傘,不過這油傘顯然比陳凱之的傘要結實許多,只是不免還有水花濺在他的大袖和儒裙上,陳凱之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朝他行禮道:“恩師怎麼來了。”

  方先生冰冷冷地看他一眼,冷漠地道:“你沒見過世面,老夫若是不來,你能對答如流嗎?”

  哎呀,師傅就是有水準,寥寥一語,就把自己拔高了。

  陳凱之只得道:“恩師,我們進去吧。”

  “不急。”方先生道:“等朱縣令。”

  陳凱之想了想,也覺得恩師處事老辣,和自己的水準差不多,對,等朱縣令。

  朱縣令的轎子姍姍來遲,到了簷下落轎,方先生朝陳凱之道:“上去見禮。”

  陳凱之摸摸頭:“恩師……其實……這些我都懂的。”

  方先生面色木然不動,一副小子住口的表情,看來恩師對今日這場考教很憂心。

  陳凱之冒雨上前,到了轎旁,朝轎中的朱縣令作揖道:“學生見過縣公。”

  轎子垂下,早有差人為朱縣令撐起了傘,朱縣令捲簾而出,瞥了陳凱之一眼,肅然道:“噢,是凱之,外頭雨大,進去吧。”

  他什麼都沒有多說,卻令陳凱之有些意外。

  至少,這位縣令大人,理當問一問自己準備的怎麼樣吧。須知這一次縣令與楊同知交鋒的關鍵,就在自己的學問,若是楊同知的考教自己過不了關,楊同知正好可以借機發難,藉口朱縣令袒護一個不學無術的自己,所以這一場考教至關重要。

  可是……怎麼好像縣令這樣沉得住氣?

  陳凱之頜首:“是。”

  朱縣令到了簷下,和方先生相互見禮,最後才領著陳凱之進入同知廳。

  …………

  同知廳後堂花廳。

  吳教諭很是不安地在此等候,焦灼的等了一炷香,才見楊同知施施然的來了,他穿著朝服,顯得精神奕奕,吳教諭忙上前見禮:“見過大人。”

  楊同知只微微頜首:“吳教諭見早就來了?有勞。”

  吳教諭忙是笑著道:“哪裡的話,下官這是應當的。時候不早,大人是不是該升堂了?”

  “不急。”楊同知反而坐下,輕描淡寫的樣子:“讓他們等一等吧。”

  吳教諭心裡如明鏡似得,前堂那兒,坐著的都是本府的屬官,又請來了一些本地的士紳和名流,不過無論怎麼說,在知府到任之前,楊同知現在才是金陵府之主,這一次江寧縣挑釁了同知的權威,楊同知當然要擺一擺官架子。

  吳教諭就賠笑:“也對,讓他們等一等,也是無妨的。”

  楊同知卻是翹著腿,坐穩了,命人上茶,呷了口茶,才漫不經心道:“前幾日,你提供的消息,都無誤吧?”

  吳教諭忙道:“沒錯,這陳凱之就是本縣生員,絕不會有錯,論起文章,這人曾作過洛神賦,很是不凡……”

  一說到洛神賦,楊同知露出不屑:“定是不知從哪裡抄來的。”

  吳教諭附和著笑了笑,繼續道:“可這種事,總是沒准,定要小心才是。至於四書五經,下官看,也沒有考教的必要,此人居然能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諒來,這難不倒他。倒是他的恩師,就是那姓方的,卻總是感慨他俗不可耐,只知死讀書,卻沒有才情。”

  楊同知抱著茶盞,笑了:“沒錯就好,這樣本官就放心了。”

  接著,他闔目閑坐,大腹便便的樣子,如一座山一般,椅在官帽椅上,陪站著的吳教諭顯得尷尬,卻不敢驚擾他。

  過了一會兒,有書吏來道:“大人,江寧縣縣令朱子和,請大人升堂。”

  楊同知似是睡著了,卻是紋絲不動。

  那書吏討了個沒趣,忙去回復。

  又過了小半時辰,外頭的雷雨更大了,書吏再來,道:“前堂的諸公都等急了。”

  楊同知將眼猛地睜開,滿面怒容道:“怕是姓朱的還有那姓陳的等急了吧。呵,沒有禮數。”旋即長身而起,方才慵懶地道:“走吧,升堂。”

  楊同知在一干書吏的擁簇下到了前堂,便見堂中已是濟濟一堂,在座之人紛紛站起朝他作揖:“見過大人。”

  楊同知春風得意,眼角斜的看向朱縣令的方向,卻見朱縣令依舊是高高坐著,方先生也在一旁,似打盹狀,陳凱之倒是笑呵呵地行了禮。

  這傢伙……這時候還笑得出來,能做到行禮如儀,要嘛……他想借機討好,要嘛是個呆子,再或者……是個城府更深的人。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 01:26 PM

第三十七章:故意刁難

  楊同知落座,笑了,道:“方先生沒有睡夠嗎?”

  他先是如沐春風地關心方先生,此人畢竟是名士,現在他故意找朱子和和陳凱之的茬,卻不宜當眾和方先生撕破臉。

  方先生知道楊同知是故意晚來的,他們這一等,淋濕的衣裳都幹了,但他卻依舊如沒事人一樣,即便知道楊同知是故意的,方先生也無可置喙,畢竟人家官大嘛!

  眼眸微微一眯,方先生朝楊同知不卑不亢地說道:“草民年紀老了,身子確實不如以往。”

  “若是如此,更該保重身體才是。”楊同知微微一笑,自始至終沒有看陳凱之一眼。

  其他的諸官還有請來的名流紛紛點頭稱是,氣氛開始變得緩和許多。

  楊同知仿彿是所有人的焦點,他接著道:“前些日子,關於有一個生員,叫王,王什麼來著?”

  學正側坐一旁,忙道:“是陳凱之。”

  “對。”楊同知面上掛笑:“有個叫陳凱之的,這人,本官瞭解不深,還是請朱縣令來說吧,朱縣令與他關係匪淺,不是嗎?”

  朱子和道:“他是本縣的生員,本官身負教化之責,僅止於此。”

  “哈……”楊同知意味深長地笑道:“不見得吧,這種事,誰說得清呢。”

  氣氛一下子又緊張起來,方才還面上掛笑的人,現在盡都尷尬地故意端茶來喝。

  朱縣令道:“本官行得正,坐得直,無可挑剔。”

  “當然無可挑剔。”楊同知不徐不慢的用手指節敲了敲案牘,發出聲響,口裡道:“可是生員的榜文已經頒佈了,卻還想著徇私求情,這是將本府視做什麼?這裡是菜市口嗎?現在府裡有些官員,越發的放肆了,以下犯上,口沒遮攔,這是什麼?胡鬧!”

  楊同知突的臉色一紅,變得大義凜然起來:“現在國家大體承平,既是仰賴太后與陛下大治天下,其次,便是群英盈朝,這些廟堂裡的英傑哪裡來的,靠的就是地方上,通過科舉,遴選出俊才,國家養士,公不可沒,可是居然有人,想要對府試指手畫腳,而今知府大人還未到任,本官忝為一府之長,如何能縱容這樣的風氣,可笑!”

  朱縣令鐵青著臉:“大人冠冕堂皇,振振有詞,倒是可敬了,只是……”

  “只是……只是什麼?”楊同知盛氣淩人,拍案而起:“只是有人可以為了一己之私,就敢插手府試嗎?呵,今日本官有言在先,本官一日在任,就絕不容許某些人肆意胡為。”

  他見朱縣令冷冷看著自己,心裡想笑,卻是慢悠悠坐下,與朱縣令四目相對。

  堂中諸官,早已嚇得大氣不敢出,這同知與縣令,才剛剛開始,就已經撕破了臉皮,看來今日是沒有這樣輕易收場的。

  朱縣令老神在在,不為楊同知的鋒芒所動,方才還冷著臉,旋即一笑:“是啊,正因為不能徇私,方才將這陳生員叫了來,當著大家的面,考校一番,若是孺子可教,自然不可辱沒了他的才華,明珠蒙塵,這是多遺憾的事?大人以為呢?”

  楊同知點點頭:“陳凱之。”

  陳凱之徐徐走到了堂中,朝楊同知行禮。

  方才火藥味太濃了,好在他兩世為人,倒也不至於畏縮,朝楊同知行了個禮:“見過大人。”

  楊同知冷言冷語道:“今日本官考教你,若答得出,本官自然提攜你,可若是答不出……”

  他目光一斜,如刀子一般在朱縣令面上一掃而過。

  他手搭在案牘上,道:“你且聽題。”

  此時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陳凱之身上,這些屬官和名流,萬萬想不到,一個小小生員,居然惹來府縣之間的大動干戈,自然,絕大多數人對於陳凱之是不以為然的,在他們看來,陳凱之不過是個引子罷了,至多,也就是導火索的作用,將這府縣之間,積壓的矛盾迸發了出來。

  楊同知不緊不慢地道:“讀書人,略通一些詩書,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呢,本官以為,一個人才學如何,從他的才情便可一窺究竟。歷來有才情的才子,無一不是既精琴棋書畫,又深諳四書五經,所以,本官別具一格,今兒不比別的,只來問你,你可通音律嗎?”

  一聽到音律,許多人都來了興趣。

  大陳承平數百年,承平的越久,琴棋書畫就越是風靡,在座之人,都是深諳此道之人,想不到楊同知出了這麼一題,看來,是想給大家解解悶了。

  方先生聽到這裡,臉色卻是驟變了。

  雖然早知道楊同知絕不會輕易給陳凱之破題的機會,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啊,這個小子,俗不可耐,對音律一竅不通,不,他哪裡懂什麼音律,連半分欣賞能力都沒有,這下……人要丟大了。

  方先生幾乎可以想像得出陳凱之手足無措的模樣,而後惹來哄堂大笑。

  方先生心裡不禁鬱結,哎……

  楊同知含笑道:“本官素知令師最愛琴,是個雅人,既然名師出高徒,這題,是難不倒你陳凱之的,你陳凱之鳴奏一曲,給本官聽聽,若是能登得上大雅之堂,本官自然不為難你。可若是你一竅不通,不學無術……”楊同知板起臉來:“本官也絕不輕饒。”

  朱縣令一臉陰沉,顯然對於考教‘才情’,他是極不滿意的,方先生更是如鯁在喉,心口突然又有些疼了。

  陳凱之道:“撫琴?學生對琴所知不多。”

  方同知靠在官帽椅上,左右四顧,用輕鬆的語氣調侃:“你是方先生的門生,就不要謙虛了。”

  他眼睛在屬官和其他士紳名流的面上掃過,大家也跟著笑:“是啊,是啊,正好教我等大開眼界。”

  “名師出高徒,料來是不差的。”

  “既是同知大人出題,豈有你挑三揀四的道理?”

  陳凱之很無奈,只好歎口氣道:“那學生只好勉為其難了。”

  早有人做了準備,抱了一方琴來,有人拿來蒲團,陳凱之席地坐在蒲團上,四周數十個官員和士紳都聚精會神的看著陳凱之。

  還好,陳凱之臉皮厚,摸了摸這琴,在上一世,他倒是學習過彈箏的,琴和箏相差也不會很大吧。

  陳凱之汗顏,這時候他不在乎別人刁難的目光,寧心靜氣起來,心裡暗暗想,其實琴和箏彈奏技巧很是相似的。可能最大區別就是因為琴面和箏面不同,彈奏時候落指不同,發出的聲音就自然不同了。

  而這個時代的琴,原理與上一世差不多,好吧,勉為其難了。

  他笑了笑道:“彈得不好,請勿見怪。”

  方同知只是笑,深邃的眼裡,則是掠過了冷然。

  方先生忍不住坐穩了,他怕自己待會兒失態,別人以為這陳凱之或許只是謙虛,可是知徒莫若師,這個俗不可耐的傢伙,是真的沒謙虛……

  此時,陳凱之深吸一口氣,伸出了手。

  眾人以為他要開始彈奏了。

  誰曉得陳凱之撥了撥琴弦,這琴弦頓時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先試試音!”

  “………”

  所有人震驚了。

  試音……

  卻見陳凱之很認真,每一根琴弦,都撥弄一下,一時之間,各種或高或低的琴聲便響起來。

  這種感覺……

  敢情你陳凱之對琴一竅不通?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 01:26 PM

第三十八章:將軍令

  沒錯,但凡是有一丁點常識的人都能看出了端倪。

  就不說試音了,單說這小子撥弄琴的技法,就完全沒有章法,所謂彈琴,有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八種技法,針對不同的音域,技法也是不同,可是他呢,撥一下這裡,撥一下那裡,偏偏還很認真,一臉陶醉和忘我的樣子。

  方先生已經後悔了,如果當初沒有拜見朱縣令,如果沒有和朱縣令比那一番琴,如果那位前輩高人,恰好沒有那高山流水傳世,讓朱縣令鑽了空子,如果自己沒有答應收徒,如果收的不是陳凱之,如果今日沒有來這裡……如果……

  沒有如果……

  因為此時,已是滿堂哄笑。

  “哈哈……”楊同知也跟著笑起來:“陳生員,鼓搗了這麼久,可以讓我們欣賞你的琴技了嗎?”

  有人聽到鼓搗二字,忍不住會心一笑,琴是高雅之物,用鼓搗二字,怎麼聽著像是鼓搗棒槌一樣,不雅,俗。

  可是這二字運用之妙,真是恰到好處,令人忍不住噴飯。

  陳凱之一臉窘相:“我說了彈琴不熟,所以得適應一下。”

  噗嗤,有人終於繃不出,將剛喝的一口茶水噴了出來:“陳生員,不急,不急的。”

  “多謝。”陳凱之接著認真試音,心裡記下每一個音域,他是很認真的,可不是跟這些人開玩笑。

  好在他記性逆天,所有的音域很快熟記於心,這才松出口氣道:“我彈得不好,只是恰好作了一個曲兒,還請大家不要見笑。”

  陳凱之真的不想拿前世的東西來裝逼,可是事關到自己前途,自己彈琴的水準肯定不高,要過關,只能在曲上做功夫了。

  聽了他的話,方先生喉頭一甜,口裡便湧出一股血腥味。

  不要臉啊。

  丟人就丟人現眼,可你還作什麼曲啊,你沒學會走路,然後張開手臂,你還要飛?

  朱縣令的臉,已經開始發青了。

  想想其實也挺鬱悶的,為這麼個現世的生員爭得面紅耳赤的,結果……

  楊同知大笑,差一點笑岔了氣,忙說:“好,好,都依你。”

  其他人也都笑,相互對視,不好直接諷刺,畢竟朱縣令還坐在這裡呢,只是方才氣氛還緊張,劍拔弩張,誰曉得,現在竟成了一個笑話,今兒這事,放到了外頭去,足夠自己跟親朋好友吹個一年半載了。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他閉上眼,仿彿要沉醉在自己的琴音之中,手指輕輕一撥弄……

  叮……

  不忍卒睹,方先生一口血要噴出來,這是左弦段的開音,理應是用勾,而不是用撥,下乘,下乘,丟人了啊。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心裡重重歎口氣,不忍去看。

  叮……

  又是一個重音。

  叮……

  每一下,節奏都加快了一些。

  可是許多人,已經不以為然了。

  可笑,琴音,講究的是婉轉,可這一個音域的重音緩緩吟出,哪裡有半分琴音之美。

  陳凱之已經開始陶醉其中了,手指的撥弄加快,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越來越快,節奏如潮。

  只專門以一音域,頓時如鼓聲一般,給人一種被壓迫之感。

  叮叮叮……

  琴音更加快了。

  快得讓人心都忍不住打顫,有人覺得這曲子真是可笑,可是剛有人想笑,愕然之間,竟發現自己的心也隨著這節奏開始瘋狂的跳躍。

  宛如烏雲壓頂,連呼吸,都開始變得透不過來。

  將軍令!

  陳凱之所彈奏的,便是上一世,唐朝皇家的將軍令。這首將軍令流傳千年,可謂絕唱,以至於到了後來,無數曲藝作品都借鑒了這首千古之作。

  在唐伯虎點秋香的電影中,紅燒雞腿我喜歡吃裡便有這曲,此後甚至有人乾脆用將軍令作曲,重新填詞,於是那風靡天下的《男兒當自強》便橫空出世。

  這曲子主要表現的乃是古代將軍升帳時的威嚴莊重、出征時的矯健輕捷、戰鬥時的激烈緊張,因此一開始,便先聲奪人,節奏不斷加強,以至這威嚴莊重的氣息,彌漫在每個人的心頭。

  琴音陣陣頻催,仿彿這非琴音,而是戰鼓。

  方先生此時老臉憋紅,方才他透不過氣來,可是現在……他愈發的更透不過氣了,初時的捶胸跌足,還有後悔莫及,已是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失了呼吸,不,不是失了呼吸,而是不敢呼吸,生怕錯過了每一個音符。

  每一個人都覺得古怪起來,分明他們覺得這技法有問題,曲子也無悠揚婉轉,可是,一下子,他們的心便被抓住,急促的琴音繚繞。

  就在所有人都透不過氣來的時候,陳凱之終於開始變幻了琴音,旋律開始出現,這莊嚴肅穆的旋律開始飄揚,加之常出現低音的襯托,更顯示出旋律所蘊藏的內在力量,恰似將軍升帳時那種威風凜凜和令人不敢直視的緊迫感。

  轉瞬之間,陳凱之開始變奏,而此時,那譏誚的人,面色已經開始僵硬,這一次的變奏,陳凱之直接用擊琴弦的方法開始加強力度,明明這是琴曲中的大忌,可是這威嚴和壓迫卻愈發的開始濃郁。

  一瞬間,楊同知終於明白過來了什麼事,他身為這裡的眾官之首,自有他的威嚴和氣度,可是現在,在這將軍令面前,竟發現也被這巨大的壓迫所壓制,他不在乎這琴音,可是這琴音,卻如大山和浩瀚大洋一般朝他席捲而來,他一身的官家威儀竟在此刻,蕩然無存,臉上只有震驚,一股莫名的震驚。

  琴音開始緊迫,更加的緊迫。

  越是到了收尾,陳凱之的手就開始瘋狂起來,瘋了似得開始連續不斷的撥弄琴弦,使旋律無停頓地進行,氣勢劇烈緊迫。

  這排山倒海之勢,竟使人心跳不斷劇烈地加速,像是一顆心快冒到了喉嚨眼裡,甚至有人額上竟不知覺地冒汗……

  可是陳凱之沒有停頓,繼續加快,他猛地撥弄著琴弦,整個人也陷入了這琴音之中。

  在古時,這是將軍令,可是在陳凱之心裡,這卻是男兒當自強,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旋律,令他浮想聯翩。

  熱血男子!

  熱勝紅日光!

  讓海天為我聚能量!

  去開天闢地!

  為我理想去闖!

  去他娘的艱難險阻,去他的卑鄙小人,我陳凱之只要還一息尚存,天上地下,就絕沒有人壓垮我,只要還能張望,還能行走,我陳凱之就絕不甘心落後於人。

  你以為我是螻蟻,其實我是蟑螂,想捏死我,沒這麼容易!

  他已是大汗淋漓,被一股巨大的情緒所醞釀,眼裡不禁濕潤,男兒自當自強,我絕不服輸,我要胸襟百千丈,眼光萬里長,誓奮發自強,什麼張如玉,什麼楊同知,你們擋的了我嗎?擋得住我嗎?

  鏘……

  就在這收尾的最後關節,一聲破音使琴音戛然而止,卻是這琴弦因為用力過猛,竟是斷了,斷弦飛濺出去,陳凱之的食指,亦是殷紅的血泊泊而出。

  他抬眸,仿如夢中驚醒。

  而此時,每一張臉都清晰地在陳凱之的眼底。

  非常的安靜,大堂之中,落針可聞。

  每一個人,此刻依舊被方才的氣勢所攝,竟猶如還沉浸在壓迫之中。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3 08:38 AM

第三十九章:晴天霹靂

  固然陳凱之彈琴時,毫無技法可言,即便是最終琴弦應聲而斷,這都是撫琴的大忌,可是沒有一個人嘲笑,不是不想,是不敢。

  這將軍令能流傳千年,何況為大唐皇家收錄,乃是皇室歌舞的必點曲目之一,自是最上乘的曲目。

  誰會嘲笑,又誰敢嘲笑!

  盪氣迴腸,每一個人腦海裡,似乎還回蕩著那帶有巨大威儀的壓迫。

  大堂裡足足過了很久,還是落針可聞。

  陳凱之呼出了口氣,手指尖鮮血滴淌,卻不作理會,他站起,朝楊同知作揖:“學生獻醜!”

  楊同知渾身上下,已是被冷汗浸濕了,既是因為這琴音,也是因為彈琴之人。

  他張嘴嚅囁了一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第一次在一個小子面前失態。

  那吳教諭不是說……不是說這人沒有才情嗎?

  楊同知不斷地呼氣,總算使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可是坐在這裡的諸人,卻還疑在夢中,他勉強道:“此曲叫什麼?”

  “男兒當自強。”陳凱之本是想叫將軍令,可是開口時,終究還是願意稱呼它為男兒當自強。

  男兒當自強……

  楊同知喃喃念著,其餘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這小小少年,他面目俊秀,身材纖瘦,可是這挺拔的身姿,卻頗有幾分自強的倔強。

  這是以曲明志嗎?

  楊同知臉色陰晴不定,他若是嘲笑陳凱之的琴技,顯然是大為不妥的,看其他人至今還震驚的臉色便知道。

  他只好道:“此曲,是你所作的?”

  陳凱之面色一頓,他心裡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篤定地道:“是,胡亂作的,不登大雅之堂。”

  楊同知目裡已是慌亂了,滿堂則都是嘖嘖稱奇的聲音。

  朱縣令滿是詫異,而方先生,不可思議地看著陳凱之,是他作的?這……這曲,氣勢磅礡,真真是高山仰止啊,這傢伙……不是……不是榆木腦袋,俗不可耐嗎?他……不會抄的吧?

  楊同知連忙藉故端起茶盞,用喝茶去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的心裡則已經冒出了無數的念頭,有錯愕,有惱羞成怒,有茫然,呷了一口茶,方才想到了什麼,突然臉色一板,厲聲道:“胡說八道,你連琴技尚且一竅不通,如何作得出這樣的曲子?這一定是你不知從哪裡抄來的,你一個小小生員,大言不慚,你……大膽!”

  這一手真是高明,直接判定陳凱之抄襲,可抄襲與否,當然是楊同知說了算,官字兩張口,你能奈何?

  只要咬死了這件事,楊同知就立於不敗之地。

  當然,楊同知是有底氣的。

  一個小小少年,怎麼作得出這樣的曲子,許多人從琴音中走出來,心裡回味著那琴曲,也是一臉不信的樣子。

  莫說是他們,連陳凱之的恩師,心裡都難以相信。

  陳凱之卻是微微一笑,他這一笑,讓本是有了點的底氣的楊同知突然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他故作威風凜凜地看著陳凱之,想使這生員知難而退。

  可是陳凱之卻是平靜地道:“這確實是學生的拙作,若是大人不信,可以問荀家小姐。”

  荀家?

  荀家可是金陵望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這和荀家小姐,又有什麼干係?

  正在所有人深感不解的時候,陳凱之接著道:“學生和荀家小姐,恰好曾有過一面之緣,蒙她的不棄,也獻了一回醜,演奏了一曲《高山流水》,荀小姐聰明伶俐,竟是生生的將那《高山流水》記下了七八分,重新譜曲,而今那《高山流水》在坊間也算是有了一些名氣。”

  “什麼!”有人豁然而起,激動莫名地道:“《高山流水》竟也是你作的?”

  在座之人,都是雅人,就算不雅,那也是附庸風雅。

  高山流水一出,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作,卻已是風靡了金陵,現在陳凱之口口聲聲說請荀小姐來作證,再加上今日這一曲男兒當自強,已是讓某些琴癡坐不住了。

  噗……

  方先生的心口,抽搐得厲害,這一驚一喜之間,哪裡想到俗不可耐的陳凱之就是傳說中的那位高人。

  他的身子不好,受不得這驚嚇,於是一口血霧自他的口裡噴出,他搖搖欲墜,嘴巴嚅囁著,想要說什麼,卻是說不出口。

  只是,現在顯然沒有人關注這位方先生。

  滿堂震驚,許多人已經不知該用什麼來形容了。

  是他……

  這就是傳聞中的那個高人。

  楊同知已經恨不得直接將那吳教諭尋來,心裡甚至生出了要將他活埋的衝動。

  那姓吳的誤我啊。

  這一腳,委實踢在了鐵板。

  “真的是你作的?”

  他不甘心,眼裡佈滿了血絲,惡狠狠地瞪著陳凱之。

  陳凱之一笑:“這……也是夢中所得。”

  夢中……所得……

  也不知是不是嘲弄,楊同知卻有一種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的衝動,你也做夢,我也做夢,怎麼我做夢是鬼怪和春色,你做夢卻又是神女又是琴曲。

  當然,這可能是陳凱之的托詞。

  楊同知眼睛眯著:“這種子虛烏有的荒誕事,從何說起,莫不是你的背後有什麼高人,指點於你,這洛神賦與琴曲,都是你竊取他的?”

  說來慚愧,陳凱之心裡想,竊取是沒有錯,可惜卻是另一個世界的高人所作,他哂然一笑,心裡自然知道,楊同知還不甘心。

  不過又怎麼樣呢?你要考我,現在我卻已過關了,公道自在人心,陳凱之並不惱羞成怒,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楊同知。

  這眼神,是鄙視。

  沒錯,願賭不服輸,我很看不起你!

  可就在此時,猛地,有人厲聲道:“楊珠,你可知罪?”

  楊珠,乃是楊同知的真姓大名,這很不客氣的話,讓所有人從方才的震驚中驚醒,接著,又懵逼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朝著聲源處看去,卻見朱縣令豁然而起,小小縣令,竟倡狂到了這個地步,居然問罪於同知。

  楊同知面上一滯,頓時感到了一股羞憤。

  朱縣令卻是凜然正氣,鐵面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嘲諷和輕蔑之色:“方才楊大人竟口口聲聲說,陳凱之的洛神賦,並非夢中所得,你楊珠是何居心,是誰給你這樣的膽子!”

  臥槽……

  陳凱之腦子有點發懵,看向凜然正氣的朱縣令,朱縣令吃錯藥了吧,你沒事也發飆?

  卻見朱縣令很不客氣的自袖中掏出一份公文,狠狠拍在了手邊的茶几上,啪的一聲,擲地有聲道:“這是司空大人手書,陳凱之的洛神賦驚為天人,本官視為祥瑞,呈報太后作為壽禮,司空大人視其為天人交感,認為這洛水之神,便是今朝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即是洛神,楊珠,你說洛神賦非夢中所得,這意思可是說,洛神賦並非祥瑞,而太后,也並非是洛水之神?”

  宛如晴天霹靂,頓時讓堂中默然。

  司空……太后……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3 08:40 AM

第四十章:浩然正氣

  楊同知猛地打了個激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只愣愣地盯著朱縣令揚著的一份公文,只看那公文所用的紙張,便曉得果然是京中的御紙,何況誰敢拿司空大人,拿太后娘娘來開玩笑?

  他一下子癱坐在椅上,竟是無法呼吸。最快此時腦中冒出了一個念頭……

  圈套,這是一個圈套,定是這姓朱的布下的圈套。

  一切反常的事,在這剎那之間,突的都得到了解釋,他牙齒一寒,竟是無言以對。

  朱縣令冷聲道:“今日之事,在座諸公,便請做一個見證,楊珠狂言犯上,我身為朝廷命官,即刻便要參他一本;除此之外,楊珠,你在同知任上,貪贓枉法,十惡不赦,莫以為本官不知,下官來問你,金陵江寧縣的鄭家土地被侵一案,你還有印象嗎?你收受人錢財,為人消災,本官已查明了;還有,你的弟弟,在金陵橫行不法,去歲,奸殺了一名鄭姓女子,想必,你也是知情的吧?”

  他一聲聲的質問,聲色俱厲。

  陳凱之頓時也忍不住嚇得打了個激靈,夠狠!

  楊同知的眼中已佈滿了血絲,這一樁樁隱秘的事,朱縣令竟全知道,他沒少費心思明察暗訪吧?

  細思恐極啊,一樁樁的罪狀,隱而不發,只在暗中搜羅,卻又無端出了個什麼祥瑞,接著……

  他得了司空的手書,卻依舊秘不示人,卻在這個時候……拿了出來。

  完了……

  被楊同知請來的屬官,有不少平時沒少巴結楊同知,現在見狀,心裡又是忐忑又是情急,這一本彈劾上去,楊同知必死無疑,狂言犯上這樣的大罪,誰敢包庇?再加上其他各種罪證,足以讓楊同知萬劫不復。

  而陳凱之也猛然醒悟,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朱縣令為了爭奪自己的府試名額,直接和同知撕破了面皮,再往深裡想,張家肯定和同知關係匪淺,當初張如玉冤枉自己,自己寫出了洛神賦,朱縣令大不了不聽張如玉的誣告,也就沒事了,何必還要對張如玉動刑?

  恍然大悟啊。

  說不定在自己寫出洛神賦的時候,朱縣令就已經心裡有了打算,他不惜對張家動刑,是知道張家肯定氣不過,一定會進行瘋狂的報復,如何報復呢?府試就要臨近了,張家和楊同知的關係,朱縣令肯定知道,既然知道,張家一定會找楊同知,在府試上頭做手腳。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連環的圈套,而朱縣令的目標,就是同知。

  想明白了這些,陳凱之激動得發抖,忍不住想要仰天長嘯,夠狠,夠陰,夠黑,他甚至有一腳把自己恩師踹開的打算了,嗯,休師?好想休了拉倒,這恩師只曉得彈琴,拜這位朱縣令為師才是真正的學習啊,這是厚黑界的一哥,是撕逼圈中的戰鬥機啊。

  陳凱之跪了,恨不得五體投地,朱縣令所表現出來的正氣,所展現出來的凜然,他的剛正不阿,他的嫉惡如仇,都深深的讓陳凱之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大寫的服字。

  朱縣令嘲諷似得看了一眼楊同知,道:“楊珠,你還有何話可說?”

  “且慢!”陳凱之想了想,自己的問題還沒解決呢,他依然朝向楊同知,作揖行了個禮:“大人,學生的題,到底算答對了呢,還是沒有答對呢?”

  楊同知有氣無力的癱坐椅上,臉色蒼白如紙,眼下他哪裡還顧得上這小小的生員陳凱之,於是勉強擠出了幾個字:“陳生員的才情……才情非尋常人可比,本官服了,你預備府試吧。”

  如今他嗅到了不好的氣息,此時能做的,就是立即補救。

  陳凱之卻是摸了摸鼻子,行禮如儀道:“那麼,學生告辭。”

  這種撕逼的事,他還是不摻和的好,既然達成了有機會參加府試的目標,得趕緊退出去。

  於是他朝朱縣令等人拱拱手:“告辭。”

  回過頭,卻見自家恩師臉色發青,嘴角帶著血絲,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陳凱之心裡笑得發苦,忙攙著方先生一同出去。

  從同知廳裡出來,雨後天晴,一縷陽光灑落在陳凱之的身上,陳凱之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恩師,走吧,那同知大人和朱縣令,怕還有一場刀光劍影。”

  方先生卻是邁不動步子了,只捋著須,不發一言,不過看起來終於又有了點精神氣,總算是回神過來了。

  其實他的心情很複雜啊,這個傢伙……真是那位高人?

  不像啊!

  方先生很想好生搭住陳凱之的肩膀,親切的詢問一下,哪裡學的琴啊,這高山流水作出的時候,可有什麼心得啊,在你心裡,是高山流水更佳還是男兒當自強更好?

  可是這些話,他張著口,卻說不出口。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

  不能這樣沒臉沒皮的。

  於是他便捋著須,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只是他身子確實不好,在這雨後甚至令人感覺弱不禁風。

  陳凱之看著都有些發急了,倒能猜出幾分恩師的心思,便道:“恩師,是不是想問曲兒的事?”

  “不問!”方先生下頜微微地仰角四十五度,眼睛已經望著天上去了。

  丟不起這個人啊!

  他憋紅了臉,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府試在即,好生努力吧。”

  就這樣輕飄飄地丟了這麼一句話,便走向了他所坐的轎子。

  當然不能問了,你是門生,應當主動,難道讓為師厚顏無恥的圍著你轉?這就俗了。

  於是他躬身進了轎子,落座,心裡卻是無數念頭想起來,男兒當自強的旋律還在自己心腹之中迴響,百爪撓心,他卷開了轎簾子:“凱之。”

  “學生在。”陳凱之朝他作揖。

  “啊……嗯……恩師要走了啊。”

  這本是一句隱晦的提醒。

  陳凱之作揖:“恭送恩師。”

  方先生的臉一拉,很不解風情嘛,心裡有些惱了,於是轎簾子狠狠一放:“起轎。”

  這兩個字咬得比平日重,有點失了風度。

  轎子起了,方先生心裡卻有些惱了,不死心,於是轎子走了兩步後,方先生猶豫下,吩咐轎夫道:“且落轎。”

  轎子落下,方先生喊道:“凱之,你來!”

  可是,沒動靜……

  倒是轎夫道:“先生,那陳生員已經走了,他走得急。”

  這就走了?

  一股幽怨頓時自方先生的心底深處油然而生,哎,從前以為是沒才情,現在看來這不是才情的問題,是情商有問題,孺子……不可教也……

  另一頭的陳凱之的確走得很急,沒辦法,他雖不是恩師肚裡的蛔蟲,可畢竟相處了這麼些日子,怎會不知他心裡想什麼。

  可是沒法交流探討啊,這雖是平行世界,將別人的東西摘抄來,不會妨礙別人的利益,可終究在陳凱之心裡不是什麼光彩的事,讓他拿著這個不曾有過的心得去誇誇其談,實在有點……

  他匆匆信步回到家裡,想到府試的事總算塵埃落定,心裡總算是落下了一塊大石。卻忍不住又想到了朱縣令的事,頓時覺得後脊有些發寒。

  朱縣令太高深莫測了,這個人,不一般啊。

  納尼……陳凱之陡然想起,自己的洛神賦居然上達天聽,這不知是福是禍,不過想來對於那高入雲端的人物來說,他們看中的只是洛神賦,還有洛神賦背後的意義,自己終究只是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理應也不會被關注。

  還是好好努力吧,發奮讀書才是硬道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3 12:25 PM

第四十一章:深不可測

  到了次日清早,陳凱之一覺醒來,本是想要去學裡,誰料還沒出門,就聽到周差役已在外頭喊了:“陳老弟,陳老弟。”

  陳凱之連忙走出去,見周差役精神奕奕地站在外頭,頗有幾分風騷。

  周差役笑著道:“昨日的事,我聽說了,了不得啊,小子,你不是要預備府試嗎?我家裡有一些書,本是給我那不成器的兒子買的,指望著他能上進,誰曉得這廝是扶不起的爛泥,我心裡想著或許你用得著,這便送來了。”

  說著,便將身上背著的一個包袱往陳凱之跟前遞過去。

  陳凱之倒不扭捏,邊接邊連聲說謝,包袱掖開一個角,卻見這些書都是簇新的,陳凱之心裡就明白了,這哪裡是周差役家裡的藏書,分明就是新買來的。

  周大哥讓人很感動啊,剛剛聽說自己有前途,轉手就來送書了,這份情商,都要蓋過自己了。

  陳凱之又是謝過。

  周差役打了個哈哈,道:“謝個什麼,自家的兄弟,好好用功吧,你周大哥等你高中。好了,我還要當差,走了啊。”

  很尋常的樣子,沒有絲毫矯揉造作的痕跡,揚揚手,走了。

  陳凱之將書收拾起來,也來不及細看,猛地想到,自己是不是該去縣裡走一遭,去見一見朱縣令。

  是呢,雖然朱縣令和楊同知發飆是別有圖謀,可終究還是以自己的名義,面子上來說,自己算是承了他的人情,所以……好吧,走一趟,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少事需要麻煩他。

  想要在這個世界站住腳,陳凱之不介意多交朋友,何況還是朱縣令這樣將來用得上的人,交朋友嘛,無非就是跑的勤罷了。很多時候,有人總是挖空了心思去揣摩別人需要什麼,自己備好禮物,投其所好。

  陳凱之卻不會這樣說,理由很辛酸,他窮。

  窮就是原罪啊。

  當然,這交朋友和脫單一樣,終究需要臉皮厚比城牆,跑的勤,效果反而更佳。

  收拾了一番,陳凱之步行到了縣衙,通報之後,宋押司得了音訊,如沐春風地出了衙來,見了陳凱之,便道:“賢侄來了,縣令正等著和你說話呢。”

  陳凱之會意了,和宋押司寒暄了幾句,隨之到了後衙廨舍,便見朱縣令在廨舍裡用早飯,一碗小米粥,就著幾張蒸餅,顯得很樸素。

  陳凱之腦子裡立即劃過了清廉的形象,不過他人情練達,卻很快摸透了朱縣令這個人。

  這種生活樸素的人,不貪圖享受,志向反而比尋常人要高遠得多,這種人才是真正的可怕,他不為利,不在乎錦衣玉食,熬得了苦,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抵制常人無法抵制的誘惑,那麼……他追求的是什麼呢?

  上輩子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這麼多年,陳凱之只一見這場景,心裡便輕鬆起來,朱縣令這樣一絲不苟的人,是最注重禮儀的,見任何人,肯定都要擺出莊重的樣子,這叫官儀,所以將人請到廨舍來,自己卻在吃粥,這是很不常見的事,除非……他將自己當作了自己人。

  這反而是親切的表現。

  陳凱之行了禮,道謝。

  朱縣令吸了兩口粥水,似笑非笑地抬眸,只是這眼眸裡,像是幽深得見不到底。

  他嘴角微微一揚,抿了抿嘴,道:“不要說這些見外的話,本官料到你會來,宋押司,給凱之盛一碗粥來。”

  這敢情好啊,早飯省了,多吃一點,連午飯都能省。

  對於吃,陳凱之總是滿懷著期待的,忙不迭地謝過,便坐下,等粥水和蒸餅送來了,也不客氣,很雞賊地開始狼吞虎嚥。

  “凱之胃口很好,真是羨慕你們年輕人。”朱縣令抽了空,笑了笑道。

  陳凱之不覺得尷尬,只笑道:“這幾日讀書,茶飯不思,今日見了縣公吃的香甜,反而勾起了食欲。”

  很不要臉的回答,無形裝逼最致命啊。

  朱縣令露出欣賞之色:“那凱之就多吃一些,讀書固然緊要,可是年輕人身子也要緊。令師,還好吧。”

  陳凱之狼吞虎地咽著蒸餅,一面道:“好的很。”

  朱縣令道:“你的才情極好,昨日那一琴曲,可謂震驚四座,不過讀書人,該以學業為重,府試就要近了,本縣很關注你的表現,這數十年來,金陵府試前三甲的,竟沒一個出自江寧,此番本縣將希望放你身上了,你不要讓本縣失望。”

  陳凱之點了點頭,吃飽喝足,方才摸了摸肚子,敞開吃的感覺真好。

  朱縣令也細嚼慢嚥地吃完了,拿了絲絹擦拭了嘴,讓人用銅盆盛了溫水來淨了淨手,才道:“這裡有一幅畫,請凱之品鑒,宋押司,將畫取來。”

  無端端的要看畫,陳凱之滿腹疑惑,不過現在他興致盎然:“恭敬不如從命。”

  宋押司取了畫來,將畫軸展開,一幅花鳥圖便展現在陳凱之面前。

  陳凱之對古畫有些心得,文青嘛,就愛這調調,看了之後,也不禁為之叫好。

  朱縣令含笑道:“這是兩百年前,名鹿先生的大作,名鹿先生被譽為我朝十大畫師之一,他的墨寶,價值不菲啊。”

  陳凱之心裡暗暗點頭,這不是虛言,兩百年前的古畫,再加上又是名師的大作,這價值怕是幾百上千兩銀子。

  誰知這時,朱縣令卻是含笑拿起了畫,直接將這畫丟進了腳下的炭盆裡,那盆裡的木炭燙的發紅,甫一接觸到了易燃的古畫,頓時一股火焰便升騰而起,烏煙翻滾,一幅價值連城的古畫,頓時燒為了灰燼。

  陳凱之頓時膛目結舌,心口一抽一抽的疼,暴殄天物啊,臥槽,這是錢啊,若不是要裝著逼,陳凱之恨不得直接跳進火盆裡,能搶救一些是一些。

  翻滾的烏煙之後,朱縣令的面孔變得略顯模糊,可是面上的平靜和那骨子裡的淡漠卻是展露無遺,他輕描淡寫地道:“這是張家送來的,這一次,他們失策了,將寶押在了楊同知身上,呵……現在他們想要亡羊補牢,才送了這畫來。凱之啊,你看,這張家還真是捨得。”

  陳凱之頓時明白了,朱縣令是個狠人,只怕將來要對張家進行清算了。

  這實在好極了,陳凱之心裡厭透了張如玉,現在朱縣令以畫表態,更有幾分拉攏自己意思,陳凱之忙是作揖:“張家橫行鄉里,罄竹難書,縣公不貪他們的財貨……”

  朱縣令擺擺手:“本縣知道你想說青天老爺之類的話,本縣絕非青天,這華而不實的帽子,本官不稀罕。”

  朱縣令深看陳凱之一眼,才接著道:“誠如你昨日曲調中所言,男兒當自強,凱之如此,本縣亦如是也。”

  陳凱之覺得這句話信息量好大,朱縣令這個人,真是深不可測啊。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3 12:26 PM

第四十二章:誤會大了!

  看時候不早,陳凱之便向朱縣令告辭而出,宋押司則又親自送著陳凱之出了縣衙。

  這位世叔是縣令的心腹,對朱縣令的心思倒是摸透了一些,他親昵地拍了拍陳凱之的肩道:“賢侄啊,縣公很是看重你,此番府試,意義也是重大,你可千萬不可等閒視之,張家那兒,你已不必擔心了。”

  宋押司深看陳凱之一眼,言語中,帶著某種暗示。

  陳凱之道:“多謝。”他其實有點好奇,這朱縣令到底想搞什麼名堂,忍不住道:“那楊同知……”

  宋押司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楊同知已經告病了,他而今是自身難保,相信不久之後,朝廷就會有懲處來,這楊同知,不過是縣公的踏腳石罷了,眼下多半已經瘋了似地往京師裡寫書信,請人幫著說話,好獲得一個從輕發落。咱們縣公啊,不是池中之物,不過這些事,不必你來過問,著緊著自己的前途吧。”

  似乎宋押司又覺得有些冷了陳凱之的心,頓了一下,又接著道:“縣公若是能平步青雲,你我都有好處,可不該問的,就不必問了。”

  陳凱之一想也對,世途險惡,自己管這麼多罷了,自己得成為府學生員啊,在大陳朝,成了府學生員,才是真正意義的秀才,一輩子就可以得到保障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是,多謝恩公提點。”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宋押司很是感慨,接著道:“府試你切記要小心才是,這府試可是在玄武縣考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自己仔細一些,不會有錯。”

  陳凱之鄭重其事地應承下來。

  府試的規矩,他已經摸清了,這府試對於朝廷來說,既重要,卻又不重要。

  因為對於朝廷來說,真正選拔官員,是在會試和鄉試這個層級,所以這兩場高級人才的考試,才是朝廷最費心思的事。

  可府試呢,不過是選拔秀才,秀才算是有功名的讀書人精英了,屬於‘士人’的範疇之內,朝廷給予許多的特權,可是讓朝廷浪費大量人力物力去主持考試,這層級卻又差了那麼一丁點。

  所以陳朝太祖皇帝在的時候,為了解決問題,便用了一個方法,那便是考生互調。

  本地的考生,需到異地去考試,而府試錄取生員的多寡,對於地方官員來說,又是鮮明的政績,所以往往異地負責監考的官員,往往監督的十分嚴格,自己縣裡能考中幾個不重要,但是可不能讓他縣的人考好。

  於是,便出現了一個怪像,各地的考場,對於外縣的考生,可謂是極盡刁難,莫說是作弊了,不折騰你就算不錯。

  這玄武縣和江寧縣都是金陵府齊名的府治所在地,金陵城實際上就是被玄武縣和江寧縣一分為二,城東是江寧的管轄範圍,城西則屬於玄武縣的管轄範圍。

  二縣在府試上頭,明爭暗鬥,已有許多年了,雙方都是母雞中的戰鬥機,為了撕逼,什麼花樣都使的出來,說是不要臉,也不為過。

  陳凱之知道宋押司的提醒肯定不是空穴來風,心裡記下他的囑咐,又想:“想來朱縣令也想囑咐這句話的,不過他讓宋押司來說,顯然也是為了避嫌,堂堂縣令,總不能直接說臨縣的同僚都不要臉吧。”

  這一次有了收穫,回到家裡的時候,竟不自覺的接近了正午,日上三竿,那隔壁的歌樓,而今卻是安靜得可怕。

  陳凱之剛要進門,卻聽到有人道:“凱之。”

  陳凱之側眸,只見方先生正氣衝衝地看著自己。

  陳凱之汗顏,忙行禮道:“見過恩師。”

  方先生興師問罪的樣子:“府試也就這幾日了,你還有閒工夫貪玩躲懶?”

  這方先生昨夜有點氣惱,心裡卻是百爪撓心,依然還在想著曲子的事,可陳凱之不提,他也不便問,於是心裡很是期待今早陳凱之去找他學習,或許可以旁敲側擊一下這個榆木腦袋,誰曉得足足等了一上午,竟一直不見人影。

  方先生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啊。

  陳凱之辯解道:“學生去了一趟縣衙,見了縣公。”

  方先生了然了,明白了陳凱之的意思,便道:“既然來了,你開門,老夫在這裡給你授課吧。”

  陳凱之開了門,請方先生進去,方先生坐下,也不先說琴曲的事,徑直開課。

  對於這個學生,在學業上,方先生是很滿意的,這小子太聰明了,任何文字,只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自己所教授的要點,也是一點就通。

  方先生心裡有些小小的欣慰,看來此子還是可教的。

  尤其是想到自己的門生有如此才情,這令方先生老懷安慰,他決定夜裡給大弟子修一封書信,將陳凱之好生引薦給他那師哥。

  這樣一想,方先生便教得更用心,足足兩個時辰過去,竟不知覺間已到了傍晚,方先生才陡然想起一件事來。

  自己一直想問陳凱之琴曲的事,那男兒當自強是極佳之作,高山流水亦是上佳,卻不知這門生到底還藏了什麼曠世之作。

  哎呀,受不了了,今兒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方先生長身而起,既然這傢伙不開竅,那就只好不恥下問了……

  這樣一想,面皮便有些發紅,終究是老而彌辣,方先生換上了笑容:“凱之啊,為師……還是很欣賞你的。”

  陳凱之心眼可不大:“可恩師一直說學生俗不可耐。”

  “胡說!”方先生吹鬍子瞪眼,似乎又覺得抵賴不掉,索性呵呵一笑:“為師這是嚴師出高徒,不督促你幾句,你怎麼肯用功呢?”

  陳凱之心裡想:“說東是你,說西也是你,哼,真當凱哥是凱子嗎?”於是不露聲色地道:“可是……那恩師覺得學生如何?”

  方先生讚賞道:“為師遇見你,既是緣分,也是為師的……”他正待要說福氣二字,這已是他最高的讚賞了,若不是因為琴曲,這樣的話他是斷然不肯說的,他一邊賣著關子,一面踱步到了書桌前,看到案頭上有幾本嶄新的書,隨意地撿起,口裡正待說:“福……”

  可福字沒出口,臉色卻是變了,他猛地將書摔在案上,惡狠狠地道:“為師遇見你,真是瞎了眼。”

  陳凱之懵了。

  什麼狀況?臥槽,翻臉比翻書還快啊。

  方先生氣急敗壞地繼續道:“你這不成器的東西,俗,俗不可耐。”

  丟下這句話,又狠狠地瞪了陳凱之一眼,他旋身便走,再不停留。

  陳凱之還在發懵中,竟來不及追上去了。

  這又是怎麼了?

  半響後,陳凱之回神,疑惑不解地到了書桌前,卻見方才方先生翻過的書正在眼前,認真一看,這書叫《嬌妻如雲》。

  陳凱之頓時嚇得大汗淋漓,這是H書啊,誰,是誰,誰這麼沒有公德心,寫這樣的書……

  噢……陳凱之猛地想起,這書是周差役今日送的,這周大哥坑我哪這是。

  心裡頓時緊張,再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周差役極有可能是不識字的,他跑去買書,大抵也就是挑一些賣的火的書買來,畢竟許多文盲都有一種固有的觀念,凡是讀書人讀的書,都是很了不起的,至於到底讀的什麼書,他們不在乎。

  這是坑哪。

  陳凱之將這書翻了一遍,除了嬌妻如雲,便是庶子風流之類,都是市面上賣得緊俏的小H書,心裡不禁搖頭,這個誤會可大了。

  可眼下一時也解釋不清了,恩師在氣頭上,還是不要招惹他為好。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5 04:28 AM

第四十三章:府試

  府試就要開始,轉眼之間,到了六月初三。

  初六便是府試,所以陳凱之一早到了學裡,吳教諭已經在組織應考的縣學生員動身往玄武縣考試了。

  見了陳凱之來,吳教諭不再像從前的冷面孔,老臉微微一紅,居然給了陳凱之一個微笑,道:“凱之啊,這一次好好考,本官還是很看好你的。”

  這風淡雲輕的態度,就像是大家從前沒有過節似的。

  陳凱之曉得他這時是察覺到風向不對了,心裡冷笑,面上卻道:“承蒙大人瞧得起,學生慚愧,噢,怎麼不見張同窗?”

  張同窗自然是指張如玉了,吳教諭跟張家世交,可現在他也不好得罪陳凱之,顯然有些不想提張如玉,只是淡淡說道:“這個傢伙,他很頑劣,你不必理他。”

  還真是權利好使,因為他跟朱縣裡的關係好,吳教諭竟是對自己換了態度,只是也不知那張如玉得知吳教諭這樣評價他,會怎樣想。

  不過陳凱之最看重的,還是這次府試,沒心思和人勾心鬥角。

  數十個縣裡的生員集結起來,又有幾十個並不在縣學裡上學的生員,足足七八十人,接著吳教諭帶隊,會同幾個差役,便啟程出發。

  玄武縣距離這裡不遠,轉眼就到,吳教諭統一安排住宿,大致地交代了一些注意的事項。

  這裡離玄武縣的縣學不遠,客店也是專門為生員們準備的,七八十個應考的生員見吳教諭一走,頓時便喧鬧了起來,彼此呼朋喚友。

  就如那楊傑,只是來混日子的,早已是尋了幾個狐朋狗友,要見識一下玄武縣的‘黑網吧’,彼此交流心得,可謂相逢恨晚。

  似陳凱之這樣的人,當然沒什麼興趣和他們湊一塊,自然回房裡讀書,預備考試。

  到了次日一早,陳凱之起來,卻聽外頭鬧作一團,有人高聲道:“太欺負人了,抓了十幾個……”

  陳凱之忙走出去,見許多生員在議論,一打聽,才知道楊傑等人在‘黑網吧’裡被玄武縣的差役堵了個正著,連夜抓去縣衙,打了一頓屁股,到現在還沒放出來。

  陳凱之心裡惡寒,卻又忍不住想,怎麼才剛剛入住,就堵了個正著呢?看來……這是玄武縣有意為之,這一次可算是將他們三成的生員都一網打盡了,淘汰掉了兩成的競爭對手。

  楊傑這樣完全是來混日子的人倒也罷了,陳凱之記得昨天夜裡,還有幾個平時頗為刻苦的生員,磨不過楊傑這些人的熱情邀請,年輕人嘛,臨考的時候心理壓力大,所以也跟著楊傑等人去放鬆一下,結果……

  看來……要小心了。

  陳凱之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到了外縣考試,而且兩縣彼此之間還有競爭關係,人家多半早就盯上了。

  而且玄武縣已經連續很多年包攬了府試的案首,如今人家對此也是志在必得,對於玄武縣令來說,若是這一次讓江寧縣占了上風,便是失職,怎麼向玄武縣的百姓交代?

  刀光劍影啊!

  陳凱之沒有摻和進同窗們的抨擊裡去,躲入了房裡,讀讀書,寫寫字,不讓人抓住把柄即好。

  這一次考試,他是很有信心的,畢竟自己過目不忘,又有恩師提點,作個文章,倒是不成問題,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個時代並非是考八股文,某種意義來說,考官出題,生員們呢,自由發揮即可,這就使考試的難度大大降低。

  在客店裡住了兩日,期間發生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

  就在昨天夜裡,不知哪個生了兒子沒**的傢伙,居然在客店外頭放了半夜的鞭炮,陳凱之給自己的耳朵塞了棉絮,才堪堪睡去。次日一早,還是有些困頓,不過今日是考試之期,怠慢不得,陳凱之收拾了考具,一個考藍,還有一瓶墨水以及毛筆,除此之外,還有自己的戶籍以及學籍。

  墨水是必帶的,因為考試過程中,不得帶硯臺,據說前幾年,許多人將作弊的內容都用小字刻在硯臺上,然後再抹上炭泥,如此一來,帶進去的時候,和尋常的硯臺一樣看不出什麼,等進了考場,用手一抹,這字便浮現出來,自此之後,金陵的府試,一律自帶墨水。

  檢查了幾遍沒有什麼問題,這時有玄武縣學的差役來,領著大家至縣學,縣學這裡,早已是戒備森嚴,上百個差役皂隸,還有本縣巡檢的兵丁按刀而立,在此防守。

  就為了百來個考生來考試,就這樣的架勢,還真是……

  陳凱之這時候,方才知道大陳朝為何是文法治國了,即便只是府試,依舊是非同小可啊。

  進縣學需要搜身,有差役將陳凱之拉到一邊,開始搜檢衣物,考藍則是被另一邊的差役拿去翻查,等搜查完了,陳凱之重新接過考藍,接著便由人領著到了縣學明倫堂,按理來說,這時候要謁見考官。

  明倫堂裡,玄武縣的鄭縣令會同本縣縣學的諸官在此高坐,生員們魚貫來行禮。

  陳凱之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抱手作揖,朗盛道:“學生陳凱之,見過恩府大人。”

  所謂恩府,有師門的意思。誰來主考,誰就算半個老師了,不過這是不算數的,只能說是對考官的一種尊敬。

  鄭縣令眯著眼,聽到陳凱之三字,面上就笑了,捋須道:“可是那作洛神賦的陳凱之?了不得啊,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才俊,本官很是拭目以待,陳生員好好考。”

  別人來拜謁,鄭縣令都是冷言冷語,只點點頭叫一聲好,可對陳凱之的態度,卻是如此的如沐春風,羨煞旁人。

  陳凱之覺得鄭縣令笑得很親切,心裡存著好感:“是,學生一定不負所望。”

  “哈哈……”鄭縣令捋須:“有這信心就好,本縣對你的文章,還有那琴曲,都是極看重的,我是命官,我朝廷掄才,乃是應有之義。”

  陳凱之又是稱謝,這才在文吏的帶領下,走到了考棚。

  嗯……那鄭縣令人還不錯。

  在考棚裡坐下,等了幾柱香,便聽到一聲炮響。

  考試開始了。

  有差役舉了木牌,木牌上便是考題,一個個考棚的經過,接著便開始發放考卷,那木牌上清晰的寫著:“泰山何其高也。”

  高山有多好啊。

  這個考題,算是中規中矩,其實就是讓考生們寫一篇文章,來稱頌泰山之高。

  當然,這文章一定不能離開四書五經的主旨,否則就是離經叛道。

  陳凱之上輩子就有不錯的文學基礎,這幾個月來,又將許多書倒背如流,再加上方先生的指點,他滿帶信心地鋪開了考卷,心裡開始做著腹稿。

  得益於自己的用心苦讀,只片刻,文思便湧上了心頭,果然…………智商高就是好啊。

  陳凱之心裡一喜,打開了墨水匣,提筆,正待要蘸墨答卷,猛地……他覺得有些怪怪的。

  咦,墨呢?

  他再仔細搜檢,接著目瞪口呆起來,墨水匣裡居然沒有墨水,只有一點墨水的殘漬。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5 04:29 AM

第四十四章:明爭暗鬥

  陳凱之當然記得自己來的時候,是親手裝好了墨水的,還特意進行了密封,可是現在……墨水怎麼就沒了?

  他心裡頓時產生了不太妙的念頭,卻逼著自己要冷靜,於是凝神定氣,猛地想到了一個可能。最快

  自己進考場的時候,有差役取了自己的考藍去搜查,另一個差役在搜自己的身,其餘時候,這考藍都是不離身的。

  也就是說,一定是在這個過程中,有差役偷偷將自己的墨水倒了。

  臥槽……還要不要臉?

  不行,自己要去找鄭考官申訴,可是這個念頭冒出來,他的眼眸又忽明忽暗起來。

  不對,一個小小的差役,怎麼敢做這樣的事?公門裡的人,雖然有許多的齷蹉,可是一個小小的差役,敢在府試上頭做文章,除非……有人授意。

  那麼……就是那個王八蛋黑了心的鄭縣令啊!

  方才自己還覺得他是個好人,對自己態度極好,還道他是欣賞自己,可現在才明白,這鄭縣令比那臭不要臉,帶著小姨子跑了的那位浙江溫州皮革廠的黃老闆更加可惡。

  自己現在已經有了一些才名,在玄武縣裡的人眼裡,自己是這一次府試奪魁的有力競爭者,那鄭縣令一面暗中讓人倒了墨水,一面表示了對自己的欣賞,自己就算要申訴,也是申訴無門啊。

  這時候若是說有人害自己,那麼,證據呢?

  好嘛,沒有證據,你說這是鄭縣令刁難你,可這麼多雙眼看到,鄭縣令對自己關懷備至呢!

  這些官……沒一個好東西啊。

  陳凱之氣不打一處來,他定了定神,便敲了敲案牘,道:“我要求見鄭縣令。”

  這時有文吏走到了考棚來,道:“府試裡頭,哪裡能見考官的?我家大人,不需避嫌嗎?”

  是啊,你得考完了才能去見。

  問題就在於,等考完了,黃花菜都涼了。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陳凱之只好道:“那麼,學生的墨水沒了,能否請……”

  “這是你的事。”這文吏一臉鐵面無私地道:“若是人人都要墨水,這府試豈不是成了兒戲嗎?休要囉嗦,好生的考,再敢喧嘩,便將你趕出考場去。”

  陳凱之有點不信邪了,這文吏不威脅倒也罷了,可口出惡言,卻是另外一回事。

  陳凱之便道:“我要求見鄭縣令,你一個小吏,竟為鄭縣令做主,他見與不見,是鄭縣令的事,你竟敢擅自為鄭縣令做主嗎?”

  陳凱之本來就牙尖嘴利,何況近來讀了許多書,炮嘴的功夫見長,這邊一鬧,另一邊的考棚頓時便傳出喧嘩,倒是讓這文吏有些下不來台了,他猶豫一下,冷笑道:“你等著。”

  說罷,轉身而去,過不多時,又去而複返,很不甘願地道:“鄭縣令請你去。”

  陳凱之便出了考棚,舉步到了明倫堂裡,鄭縣令抱著茶盞,面帶微笑,陳凱之作揖行禮道:“學生見過恩府。”

  鄭縣令和顏悅色道:“陳生員啊,你好好考你的試,何故喧嘩?”

  陳凱之道:“學生的墨水在進考場的時候,被人傾倒了,所以請恩府賜墨。”

  這時候,一定要高聲說出你的需求,不必追究是誰幹的,現在被人倒了,我考不了試,你作為考官,置之不理,就是你理虧。

  鄭縣令卻是輕笑:“呀?墨水被人傾倒了,還是你沒有準備墨水來?這……可就難辦了,按照府試的規矩,考官是不准傳遞物件給考生的,若是傳出去,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本官舞弊呢,陳生員,你啊,就將就將就吧。”

  將就你大爺。

  陳凱之心裡就更印證了自己的想法,這件事和鄭縣令絕對脫不了關係!

  陳凱之便道:“恩府,學生沒有墨水,如何將就?”

  “這是你的事嘛,你可是才子呢!”鄭縣令依然笑容可掬。

  陳凱之突然道:“敢問學生的墨水,是不是有人故意授意人傾倒的?”

  他突如其來的一問,鄭縣令笑臉一僵:“陳生員,說話可要講真憑實據!”

  都到了這個份上,陳凱之也就不和他打啞謎了,抬眸直視著鄭縣令:“恩府是朝廷的縣令,不是一家一姓的縣令……”

  鄭縣令皺眉道:“好了,不要再說了,快去考試吧,再敢喧嘩,小心趕你出去,本官憐你有幾分才學,才和你囉嗦這麼多。”

  陳凱之為之氣結,他突然目光一閃:“鄭大人是不是吃死了我陳凱之沒有墨水,所以必定不可能過關,如此一來,你們玄武縣今年府試,怕又要大放異彩?”

  “小人之心。”鄭縣令面色一冷,終於露出真面目。

  陳凱之道:“是不是小人之心,大人心裡清楚。”

  這是玄武縣,鄭縣令並不是陳凱之的父母官,陳凱之也就索性大膽起來:“只是大人以為如此,學生今日也就放一句話,大人休想得逞。”

  說罷,他拱拱手:“告辭。”

  鄭縣令不禁惱怒,想不到一個小小生員,敢這樣頂撞自己,可細細一思量,這傢伙已經沒了墨水,勢必是考不中了,何必跟他糾纏呢?這樣反而顯得自己不夠寬宏大量,於是面上只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

  見陳凱之走了,那文吏湊上來道:“明公,這小子真是膽大包天。”

  鄭縣令卻是淡淡然地呷了口茶:“天大的膽子,考不中就是考不中,一個考不中的縣學生員,任他放肆吧。”

  府試的成績,事關到了父母官的政績,大陳朝對於官員的考核,其中教化便是重中之重,而教化最直觀的體現就在這科舉上,玄武縣已經多年來,在金陵府的府試裡名列前茅,若是這一次馬前失蹄,就顯得鄭縣令平庸了。

  鄭縣令對陳凱之頗為忌憚,能做出那篇洛神賦的人,定是個有真才實學之人,必成為此次府試,玄武縣的最大隱患。

  授意人倒掉墨水,這也是鄭縣令權衡之後的結果,他倒不擔心引來什麼後遺症,無憑無據,就想要指責一個縣令為了一己之私,而刁難考生,這怎麼可能?就算是江寧縣的朱子和來和自己打官司,鄭縣令也不怕。

  陳凱之已氣衝衝地又回到了考棚。

  當然,這氣急敗壞的樣子卻是假的,上一世在社會上經歷的人心險惡見得多了,吃過了許多虧,也栽過許多跟頭,陳凱之知道,那鄭縣令肯定會讓文吏好生‘關照’著自己,所以這時候,若是顯得冷靜,就不同尋常了,反而會使他們疑心。

  他捶胸跌足的樣子到了考棚裡坐下,心裡卻是冷靜得如古井之波,見那巡考的差役來回走動,便索性坐著不動,等那差役折身去了別的地方,他才揭開了墨水匣。

  墨水雖然倒掉了,可裡頭還有一些墨殘漬,將就著用的話,還可以寫二十幾個字,可是府試的文章,雖然不限題材,可想要作答,至少也需洋洋上千言才可,這是約定成俗的規矩。

  二十幾個字,怎麼破題呢?

  陳凱之提了筆,看著卷子只稍稍沉思片刻,接著便開始動筆,三下五除二,便將這墨水寫幹了。

  果然,真的只能堪堪寫二十幾個字啊。

  陳凱之為之鬱鬱,卻又聽到了腳步聲,忙用一張紙將試卷蓋住,不讓差役看到自己的答案,然後坐在桌前,一副怒氣衝衝,很不甘願的樣子。

  那差役見了他如此,心裡冷笑,卻假作沒有看到,又別過了頭去。

  去你娘的玄武縣,凱哥今日就跟你們杠上了。

  陳凱之一面在心裡憤憤地想著,一面開始封存自己的試卷。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5 01:48 PM

第四十五章:木秀于林

    考生在考過之後,都需封存,官府除了發放試卷之外,還會給一個信封,信封面上有考生的籍貫和姓名,還有考棚的位置,一旦考生將試卷塞進信封裡,只有閱卷的考官方能打開。

    差役回來的時候,見陳凱之已將考卷封存起來,便折身去了明倫堂,對坐在這裡打盹的鄭縣令道:“大人,江寧縣生員陳凱之封卷了。”

    鄭縣令打了個激靈,頓時變得精神奕奕起來,眼睛忽明忽暗,卻又故意漫不經心地噢了一聲。

    轉眼到了傍晚,鐘聲響起,考試便算是結束了,生員們將封存的試卷放在了案頭,陸續出考場,不過在出考場之前,所有生員都要先去明倫堂行禮,這叫謝恩。

    輪到陳凱之的時候,陳凱之依舊是氣急敗壞的樣子,很是生硬地喊了一句:“謝恩府大人。”雙手只作做了一個樣子,勉強作揖。

    “好,好,好。”鄭縣令不生氣,他是真的一點兒也不生氣……

    陳凱之越是如此,越是說明他考砸了,多半交的還是白卷,府試對於一個生員來說,是一個多難得的機會啊,這小子越是如此,鄭縣令反而顯得更開心。

    當然,為了防止這個小子跑出去四處嚷嚷,說玄武縣刁難他,鄭縣令面上的功夫做得很足,得顯出自己對陳才子關懷備至的樣子。

    他笑吟吟地道:“陳生員考試辛苦了,且去吧,此番你必定高中的。”

    高中二字,在陳凱之耳裡聽得格外的諷刺,他也懶得理會,收拾了考藍,便出了考場,回到了客棧。

    這時候要淡定,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這裡是玄武縣,當然要低調才好。

    所以陳凱之直接將自己關在了臥房裡,閉門不出。

    倒是其他的生員三三兩兩的回來,有的考得好的,眉飛色舞,有的自覺得文章寫得不好,心裡七上八下,不免議論起來,倒是有人禁不住道:“凱之呢,為何不見凱之?”

    便有人道:“我方才見他回來,就躲去了房裡。”

    大家面面相覷,倒是有人低聲道:“我方才聽人說陳凱之要見考官,說是他的墨水被人傾倒了。”

    頓然,大家終於明白陳凱之為何如此沮喪了。

    “沒有墨水,豈不是連文章都作不得?這樣一來,豈不是……”

    “他運氣不好,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之前風頭太過,現在成了人家的眼中釘了。”

    “噓,小聲一些。”

    有人為陳凱之唏噓,也有人是事不關己,一副漠然的態度,甚至心裡一喜,無論如何,少了一個競爭對手,自己的希望就大一些。

    睡了一夜,次日大家返程,陳凱之寡言少語,也沒人故意來惹他。

    等回到了縣學,吳教諭領著學裡的老師都在這裡等著生員們回來,方先生也在,見了陳凱之,頓時怒目而視,他心裡挺記仇的,還惦記著陳凱之看小h書的事呢。

    方先生心裡是真正佩服陳凱之的才情,可正因為如此,心裡就更厭惡他不務正業,居然如此齷蹉。

    吳教諭則是笑吟吟地與人攀談,問了一些考試的情況,等問到陳凱之的時候,陳凱之只輕描淡寫道:“考得不好,大人見笑。”

    吳教諭只以為他是謙虛,誰知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凱之的墨水被人倒了,連卷都答不了。”

    這樣一聽,吳教諭以及助教、方先生都是愕然。

    臨縣監考的規矩,使得這府試確實是弊病叢叢,雖然能最大程度地杜絕舞弊,卻也帶來了考官經常性刁難考生的問題。

    這種事各縣都是心照不宣,不但玄武縣有,江寧縣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像這般惡性的,卻是不多。

    吳教諭道:“被人倒了墨水,可有真憑實據嗎?”

    那說話的生員忙是搖頭。

    吳教諭就呵斥道:“沒有真憑實據,也敢亂說?”

    那生員嚇得噤聲。

    本來大家還有說有笑的,現在面上都不太好看起來,吳教諭自是不說,他和陳凱之有些矛盾,不過陳凱之畢竟是自己的生員,若是此時嘲笑,這是自己找不自在了。

    其他幾個助教,大多都教授過陳凱之學問,對陳凱之頗為看好,覺得陳凱之聰明,也肯用功苦讀,本來這一次對他抱有很大期望的,萬萬料不到這一次竟這樣沉沙折戟。

    方先生面色高深,卻看不出什麼。

    吳教諭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氣,陳凱之根本沒做題,那自己跟張家也算是有交待了,不然他都沒臉再去張家了。

    心裡暗暗想著,陳凱之風頭太甚,招人恨,真是活該,不過也是只能心裡想想,表面上還是很可惜的樣子,並且嚴肅地提醒眾人。

    “這件事,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誰也不可胡說,否則說不定會是惹禍上身。”

    交代之後,才讓諸生們各自散去。

    陳凱之收穫了很多的同情,他心裡搖搖頭,不露聲色,沒有讓人看出他心裡的焦躁。

    等他收拾了東西預備回家,方先生才板著臉道:“到老夫那兒一趟。”

    陳凱之點頭,跟著方先生到了他的書齋,方先生盤膝而坐,盯著陳凱之良久,終究,他歎了口氣,道:“那些書,燒了沒有?”

    陳凱之搖頭:“沒有。”

    方先生厲聲道:“回去燒了,不許看一字。”

    陳凱之的心有些痛,其實他想賣回書店裡去,卻還是點頭道:“好,學生這就回去當柴禾燒了。”

    方先生的臉色才好看一些:“人生在世,總會有艱難險阻,有時候若是遇到了難關,也不要沮喪,這一次若是不中,也好,厚積薄發,好生跟著老夫讀書,將來遲早會高中的。”

    頓了一下,方先生深看了陳凱之一眼,又道:“現在凱之心裡,一定很難受吧。”

    陳凱之很乾脆地搖頭:“不難受。”

    “那麼……是心灰意冷?”

    陳凱之又搖頭:“學生沒有心灰意冷。”

    方先生忍不住吹鬍子瞪眼了:“少來拿這些胡話搪塞為師。”

    陳凱之只好道:“恩師,其實學生答了題。”

    方先生微楞,道:“答了題?不是說沒了墨水?”

    陳凱之道:“還有點墨渣,答了二十幾個字。”

    方先生目瞪口呆,然後看著氣定神閑的陳凱之,很鄭重其事地打量了他片刻,才道:“有時候老夫真佩服你。”

    “啊……”

    方先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一副教育失敗的樣子:“哎,這般厚顏無恥,死到臨頭了,還能面不改色之人,也是鮮見啊。”

    明明就是鎮定自若,舉重若輕,到了他的口裡,就成了厚顏無恥了……

    陳凱之覺得跟這恩師無法溝通。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5 01:48 PM

第四十六章:一張奇怪的卷子

    陳凱之從恩師那裡告辭,直接回到了家中,歌樓那兒卻有人從勾欄上探頭來問:“陳凱之,考的如何?”

    都是鄰居,這歌樓裡的女子都知道陳凱之考府試去了,這歌樓便是黑網吧,黑網吧裡的人反而對學裡的規矩了若指掌,什麼時候考試,什麼時候上學,什麼時候沐休,畢竟生員就是她們的主要客源。

    只是現在天色還早,按理這些姐姐們是不會這麼早起的,今日卻一個個探頭來問,足見她們對陳凱之學業的關心。

    陳凱之仰著頭,站在竹籬笆邊,正待要說一句尚可之類的話。

    樓下卻不知哪個公子哥路過,似乎也是這歌樓的常客,立即笑嘻嘻地道:“姑娘們可有所不知了,陳生員這一次交了白卷,考試沒有墨水,真是命啊,平時這般用功……”

    陳凱之不禁苦笑,還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歌樓上的歌女們便頓時縮了頭回去,想來也不知怎麼安慰這個可憐的小書生,又很為小書生惋惜。

    陳凱之又收穫了許多的同情,比如他剛進了房裡,那歌樓的龜奴便賊頭賊腦地來了,同時帶來了幾個煮了的白雞蛋:“幾位姑娘讓我送來的,陳生員不要沮喪,不就是考不中嗎?你年輕呢,今年不行,後年繼續就是,東街那個柳老相公,他大器晚成,年過七旬才中了榜,不照樣……哎……不說這個了……”

    這人叫二喜,陳凱之和他還算相熟,也不客氣地剝著雞蛋殼,這時考試結果還沒出來,也不便說什麼,這樣其實也蠻好,還有雞蛋吃。

    倒是為了應和,他便痛心疾首的樣子道:“是啊,時也命也,這是老天註定的事,我是看得開了,不中就不中吧。功名利祿,於我如浮雲焉。”

    適當的時候裝裝逼,其實還是很有益於身體健康的,至少等待考試結果的忐忑心情,隨著這浮雲一樣一掃而空。

    二喜心裡就跟著難受了,陳凱之若是捶胸跌足一下,痛駡幾句考試不公,他倒是覺得正常,可是功名利祿都成浮雲了,陳小生員,這莫不是失心瘋了哇。

    他嚅囁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心裡不禁越加同情起來,陳凱之的努力,這是歌樓上下都看得見的,結果沉沙折戟,這怎麼受得了?哎……

    其實也只能一聲歎息。

    …………

    各縣的試卷全部封存之後,考官便需將試卷押解至府學,府學的學正會同數個閱卷官,開始閱卷。

    對於大陳朝來說,任何的一場考試,都是不可小視的事,因為考試牽涉到了功名,而功名就意味著特權,朝廷對於讀書人的優待,是絕不可能濫發的。

    府學閱卷之後,覺得合意的卷子,便會勾一個紅圈,這便是中試了,當然,中試的卷子還需送到更高的學政去,學政衙門的主官乃是提學,位高權重,掌數府的學務,最後由他進行最後的審核,再確定名次,放出榜去。

    這裡頭任何一點疏忽,都是絕不容許的,甚至於在閱卷的地方,會有專門的書吏記錄下閱卷官之間的討論。

    張學正高坐在府學的明倫堂裡,看著這堆積如山的卷子,一篇篇的過目,幾個協助的閱卷官,也都各自在自己的案頭,或是顯得不耐煩,若是遇到了好文章,才忍不住聚精會神地多看幾眼。

    冉冉燭火照得他們面色陰沉,這些人,某種程度來說,決定了整個金陵府縣學生員的未來,可能只是起心動念之間,許多人的命運就此改變。

    今年的試題是泰山何其高也。

    這泰山何其高也,其實表面上只是讓人去描寫山峰的巍峨,可實際上卻暗藏了玄機。

    在大陳朝,泰山意寓著天命,所以天子們登基之後,都需去泰山進行封禪,正因為如此,泰山是某種精神上的象徵,正因為如此,文章對於泰山之高,必須無限的拔高,這很考驗考生們的水準。

    連續看了幾篇文章,都不甚理想,不是過於呆板,就是水準有限。

    張學正面上雖是笑呵呵的,卻是呷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眼底深處,帶著幾分失望。

    他打起精神,正待要繼續看下去,不遠處,一個考官卻是咦了一聲。

    張學正朝那考官看去,那考官卻是閉目沉思狀,良久,依舊顯得猶豫不決。

    張學正便好奇地道“怎麼了?”

    那考官便起身離坐,徐徐走到了張學正邊上,道:“這裡有一張奇怪的卷子。”

    奇怪…的卷子……

    府試關係著許多人的命運,而且若是有人敢做題的時候胡說八道,觸犯了禁忌,還會招致嚴厲的懲罰,所以考卷都是中規中矩,沒人敢放肆的。

    現在聽到了奇怪來形容卷子,卻令張學正的神色微微一變,他伸手:“我來看看。”

    乍一看,這整頁幾乎都是空白的試卷確實堪稱奇怪了。

    張學正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震怒,他繼續看去,這試卷寫的不是文章,居然是一幅畫,沒錯,一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畫,只一筆一個起伏,便畫出了山巒的形狀,而在山腳之下,也只是幾個勾,居然畫出了雲層。

    這……

    拿畫來做題?

    張學正真是覺得考生大膽放肆。

    可是再細細端詳,卻又沉默了。

    只這幾筆的畫,居然破題了。

    說是神奇,還真是一丁點都不為過,你看,這題目是泰山何其高也,泰山有多高呢?畫裡的山很高很高,因為雲層不過在其的山腳,這不就是峰高入雲嗎?不對,峰高入雲還比不過這山之高,因為人家是山腳踩著雲端,這山,得有多高啊。

    何其高也。

    就是這樣的高。

    張學正哭笑不得,敢在試題裡畫畫,這肯定是要嚴懲的,可是這畫,偏偏又契合了題意,只這一幅畫,其實就吊打了無數之乎者也,狗屁不通,說了半天,也無法形象說出泰山有多高的文章了。

    可問題又出現了,雖然破了題,可這不合規矩啊。

    難怪那閱卷官猶豫不定的樣子。

    而且……這畫之下,還有一行字跡模糊的小詩,張學正費了很大的勁,方才認清了這兩行詩。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

    這詩,只寫了一半,後頭……沒了。

    而且即便辨認出來的詩,也是字跡模糊,看不甚清,很用心才能根據模糊的筆劃看出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張學正看到這裡,頓時有一種非同小可的感覺。

    只這第一句,就將張學正震撼住了,齊魯大地縱橫幾百里,可是無論在哪裡,那青翠的山頭都沒有盡頭,幾百裡外,能看到山峰,這山……有多高?

    這第二句,卻是太陽落山了,於是陰陽割昏曉……張學正嘴皮子忍不住哆嗦,這個牛逼吹的響啊,因為大山擋住了太陽,所以整個齊魯大地,居然被山分割,一面是陽光普照,一面卻是陰霾。

    到了第三句,望層層雲氣升騰,令人胸懷蕩漾,看歸鳥迴旋入山……

    嗯?

    就這樣沒了?

    詩的前篇,就已將張學正震撼住了,張學正主管學務,對詩詞文章,本就涉獵頗多,心裡被這首詩所震撼,知道這勢必是萬里挑一的佳作,可是……下面沒了……

    他心裡知道,詩詞這東西,最後的收尾才是全詩最點睛的地方,心裡不禁遺憾萬分。

    他抬起頭,卻發現自己在不知覺的功夫,其他的閱卷官聽到他嘖嘖稱奇的聲音,也都忍不住離坐而來,眾人聚在一起,看著這奇怪的試卷,都是面面相覷。

    “諸位怎麼看?”壓住心裡的震撼,張學正抬眸。

    “大人,這篇試卷實在可疑。”先前送卷的閱卷官忍不住道:“試題中的畫,足以算是破題了,而這半截詩,也足見考生別具匠心,是極有才華的人物,如此驚世駭俗之人,明明此番能必中的,可是,卻不肯循規蹈矩,莫非他志向不在科舉,所以……”

    張學正搖頭道:“不對,世上哪有人志向不在科舉的。我看他後頭的字跡模糊,似乎有什麼蹊蹺。”

    “那麼這卷子,圈定還是不圈定?”有人忍不住道。

    是啊,題是破了,才華自然不必說,而且府試考的也不是八股文,非要限制你在條條框框裡,本朝並沒有要求你考試寫多少字的文章,答題較為自由。

    只不過寫文章,乃是約定成俗的規矩,幾百年來大家都這樣寫,現在一幅畫,還有這半截詩,該怎麼辦呢?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7 02:54 PM

本帖最後由 wendar 於 2017-7-7 02:55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吃一塹長一智

  在場的閱卷官都感到為難,若是直接判定違規,心裡不禁覺得可惜,因為此人很有才華,學正乃是金陵府的學官,對他來說,巴不得自己治下多幾個才子,將來去考鄉試的時候,金陵府都幾個人中榜,他這政績也就妥妥的來了。

  可這樣的試卷若是送上去審核,只怕上頭的提學大人見了,怕是要見罪的。

  而且,所有的閱卷官此時心裡都惦記著一件事,這半截詩後頭是什麼呢,哎呀,下面沒了啊,大家心裡挺著急的。

  其實這些讀書人出身的學官,見了一首好詩,有了前頭,卻沒下一截,心裡不免遺憾,此時大家心裡是百爪撓心,卻又不便說出來。

  最終,有人打破了這尷尬,一個閱卷官道:“大人,該生以畫破題,又以半截詩證明瞭他的才學,科舉乃是掄才之大典,既是為朝廷選材,自然要優中選優,現在有這樣的才子,若是遺落在民間,不免可惜,不如將該生招來一問,試一試深淺,如何?”

  其他人紛紛點頭,就等你這句話呢。

  這件事在程式上,是有問題的,可問題在於,這份試卷也確實有問題,寥寥幾筆的畫,人家破了題,你錄用不錄用?錄用了就是不守規矩,不錄用,可府試裡也沒明文規定,不能以畫做題啊。

  不過張學正是穩妥的人,其實朝廷在府試上,本就沒有什麼嚴格的規定,不過若是牽涉到了舞弊,就是大事,這件事有走後門的嫌疑,所以他頜首:“諸公說的是,不妨如此,我等一起見他,請文吏將該生入見的事,一字不落的記錄在案,之後再啟稟學政,請學政做主吧。”

  眾人一聽,心裡輕鬆了。

  對,就該這樣辦,這樣就沒有後遺症了,反正這一份試題交上去,也不說錄取,再召見這個生員,問一問事情的緣由,為何要以畫破題,府學這裡只負責進行如實稟告,至於提學大人如何判定,就不是他們的事了。

  說再難聽一點,如果提學大人都做不了主,他也可以繼續向上稟奏嘛。

  現在大家只好奇這下半截的詩。

  張學正說著,揭開了試卷下注的考生名字,陳凱之……

  這人……倒是有一些印象。

  他咳嗽一聲,道:“來,傳江寧縣學生員陳凱之……”

  …………

  初夏時節,暴雨總是驟然而至。

  陳凱之在家歇了兩日,也無處去,索性在家練習行書,可惜筆墨太貴了,只好拿著木棒在地上寫寫畫畫,倒也自得其樂。

  正午吃過了飯,宋押司卻是親自來了,他穿著蓑衣,渾身濕噠噠地進來,道:“縣公請你去。”

  朱縣令想必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從宋押司心急火燎的樣子,看來是很急。

  陳凱之不敢怠慢,卻無蓑衣,只好尷尬地撐著他的破油傘,宋押司見他窘狀,不禁道:“過兩日,我送一件蓑衣來。”

  “多謝。”陳凱之沒有拒絕,人情嘛,只有欠著,關係才能進一步,宋押司是縣裡的實權派人物,很多時候,縣裡的事他出面甚至比高高在上的縣老爺更加輕易。

  匆匆趕到了縣衙,那破油傘沒什麼作用,陳凱之不出意外的渾身濕透,行至前衙的廊下,卻見一老者陰沉著臉,領著一個相熟的人來。

  陳凱之眼尖,一眼就認出了張如玉。

  而走在前的中年男子,一身錦衣華服,四旬上下,顧盼自間,使人凜然。

  張如玉在那中年男子的耳畔耳語了幾句,接著便直勾勾地瞧著陳凱之。

  這男子陰沉著臉,道:“是陳生員?”

  陳凱之駐足,對於和張如玉有任何關係的人,他的態度都是欠奉:“敢問是哪位?”

  “我是張如玉的父親,呵……陳生員,咱們張家倒是當真該謝謝你才好。”

  張父眼眸微眯著,目中帶著滲人的氣息。

  陳凱之也只是微微一笑:“噢,雖不知你想謝什麼,不過……不用謝。”

  張父一甩袖子,冷哼一聲,只是那雙眼眸裡,卻如刀一般的鋒利,只掃了陳凱之一眼,便領著張如玉揚長而去。

  江寧張家,也算是大族,不過陳凱之見他們父子氣急敗壞的樣子,心情卻很平靜,他沿著長廊,穿過月洞,到了廨舍的小廳,便見朱縣令在此久侯多時了。

  朱縣令背著手,在這廳中來回踱步,顯得焦慮,見了陳凱之進來,方才露出了幾分溫和。

  “凱之,你來了,不必多禮了,本縣問你,府試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陳凱之便將事情的經過大抵說了一遍。

  朱縣令便開始陷入深思,他顯然想找出玄武縣的破綻,可是很快發現,那位玄武縣的同僚,將事情辦得可謂滴水不漏。

  他長長歎了口氣,才道:“如此說來,你往後再努力吧,老夫料不到那姓鄭的竟會如此厚顏無恥,倒是小覷了他,你吃過了這一次虧,也算得了教訓,權且是吃一塹長一智吧。”

  陳凱之心裡想,這怎麼和吃了虧交學費一樣,看來連朱縣令也無可奈何了,想來也是,難道用莫須有的所謂罪證去和鄭縣令撕逼嗎?

  陳凱之卻是感激地道:“倒是有勞縣公操心了。”

  朱縣令只是搖搖頭,很為陳凱之可惜,這一次錯失了機會,就是兩年之後的事,兩年啊……人生有幾個兩年呢?

  他徐徐道:“方才你見到了張家父子了吧。”

  “見著了。”陳凱之道。

  朱縣令眼睛眯著,道:“張家還真是有些能耐,那張如玉,居然獲取了監生的資格,不需考試,直接便成為了秀才,以後入國子學讀書。”

  說到這裡,朱縣令頓了一下,才又道:“張家的事,只怕要放一放了。”

  他這一說,陳凱之便明白了什麼。

  朱縣令原已決心對張家進行打擊,這是因為朱縣令摸透了張家的斤兩。

  可是這一次,莫名其妙的張如玉獲取了監生的資格,這就非同凡響了。

  要知道,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能入監讀書的,除非朝中有某位大人物作保,張家極力弄到了這麼一個名額,這就形成了某種威懾。

  誰也猜測不出張家走的是什麼門路,而這個門路到底有多強大,誰也不知,這時候貿然針對張家,後果難料。

  陳凱之皺眉,心裡則是為之氣悶,張如玉幾次三番的害自己,卻依舊逍遙自在,實在讓他覺得不甘心。

  朱縣令坐下,深看陳凱之一眼,才道:“正因為如此,凱之,你才需更加努力啊,你現在只是縣學的生員,說是白身也不為過,唯有有了功名,方才是人上之人,區區張家,也就無所畏懼了。”

  陳凱之心裡想,聰明之人,總是不謀而合啊,朱縣令和我想到一處去了,他點點頭:“學生一定努力。”

  朱縣令面上笑了笑,心裡卻頗有遺憾,本以為這一次陳凱之是勢必要中的,他有方先生教授學問,據說人又聰明,文章也做的好,只是可惜……可惜了……

  終究還是折戟沉沙,錯過了這一次,兩年之後的事,誰說得清呢?

  朱縣令心裡,說不盡的遺憾,或許是因為能夠和陳凱之心裡產生共鳴吧,看著他,便想到了現在的自己,都到了人生最關鍵的瓶頸,進則海闊天空,退則庸碌無為,每每想到這裡,心裡便忍不住生出蹉跎之心,心底深處,透著無盡的悲涼。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7 02:56 PM

第四十八章:機會來了

  陳凱之從縣衙裡告辭出來,深吸一口氣,又冒雨回到家中,卻見一個文吏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門前。

  這人見了陳凱之回來,便道:“可是江寧縣學生員陳凱之?”

  這語氣,不甚好。

  陳凱之也不計較,道:“正是。”

  “學正大人請你去府學。”

  陳凱之一聽,頓時就明白了,自己的機會來了。

  事實上,當沒有墨水的時候,陳凱之便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給自己爭取一個機會,略略幾筆的畫,就是為了破題,破題的本意,是用不合規範的答題方法,卻答出題來,這樣一來,便引起了爭議。

  因為府學規矩並不嚴,怎麼答題沒有設限,那麼自己破天荒的手法答題,屬於既答對了題,又沒有答對題。至於那半截詩,是一道保險,他在賭那些學官們,見了另一個平行世界的詩聖大作之後,產生遺憾之感。

  有了遺憾的情緒,就意味著他們希望看一看下一截詩是什麼。

  陳凱之一直希望自己能夠依靠自己的能力過關斬將,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只能玩這樣的小花樣了。

  深吸一口氣,心裡有一點小激動,他很清楚,學官們對錄取不錄取自己這個小子,只怕沒有太大的驅動力,他們想要的,只是想一窺究竟,將這一首《望岳》讀完,彌補心理上的遺憾罷了。

  而自己的人生,卻在這一場賭局上。

  “煩請帶路。”

  來回的冒雨而行,陳凱之雖是成了落湯雞,可心卻是熱的,他每日都在為自己爭取機會,就如上一世,自己在異國他鄉裡來回奔走一樣,是因為什麼驅動呢?或許……只是不甘平庸吧。

  到了府學,這裡防禁森嚴,任何人都不得出入,陳凱之進去的時候,需要報上自己的姓名和籍貫,想必自己進入府學,也是需要呈報上去的。

  正因為這種敏感的時刻,學官們為了避免舞弊之嫌,所以見這個考生,才顯得格外的慎重。

  等陳凱之進入了明倫堂,卻發現外頭雖是陰霾雷雨,可是明倫堂內,卻是燈火通明。

  十幾個學官,各自坐著,打量著這位生員。

  角落裡,一個書吏開始記錄。

  張學正闔目,坐在官帽椅上,手裡拿著的,正是陳凱之的卷子。

  陳凱之道:“學生見過恩府大人。”

  張學正只壓壓手,卻是露出怒容:“大膽陳凱之,府試之上,竟敢戲弄本官嗎?”

  這叫先聲奪人。

  很常見的伎倆。

  如果是其他的小生員,見到了這麼多的大人物,被這一呵斥,只怕已嚇尿,結結巴巴的了。

  可陳凱之什麼世面不曾見過?他不卑不亢地道:“恩府大人召我來,可是要為我伸冤的嗎?”

  學官們一下子愣住了。

  你不按套路出牌呀,這時候你不該惶恐的求饒嗎?怎麼還牽扯到了伸冤的事。

  陳凱之這時激動起來,不激動不行啊,陳凱之慨然道:“諸位恩府大人,學生有冤屈,學生乃是江寧縣生員,在玄武縣府試,誰料進入考場之時,卻遭人將學生所帶的墨水潑了,沒有墨水,如何來考?學生深受其害,還請諸位大人做主。”

  呼……

  大家的臉色都變了。

  張學正這時心裡也後悔了,本來他召陳凱之來問,只是因為那半截詩,同時也想問一問,為何會寫這樣的試卷。

  誰料到這個小子,開口就狀告玄武縣啊。

  這種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一旦惹得滿城風雨,便是學正也是難辭其咎。

  若是張學正沒有聽到訴冤倒還罷了,可現在聽到了,而且這麼多人在場,不聞不問嗎?可誰曉得會不會發酵,會不會引來御史的彈劾呢?

  他與其他學官面面相覷,頓感棘手。

  “本官問的是你為何這樣做題,你先如實答來!”

  陳凱之坦然自若的道:“正因為墨水被人倒掉了,學生有筆無墨,如何做題?中途還特意向玄武縣令求告,原本這個案子,我本就想去學政衙裡伸冤,事關前途,便是粉身碎骨,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

  他說的振振有詞,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張學正等人了然了,其實這種事,他們心裡已經隱隱猜測,可能是和玄武縣有關了。

  不過認真說起來,那玄武縣只是分考場,而張學正等人才是主考官,你居然還要粉身碎骨,跑去學政那兒鬧?學政大人固然十之八九不會為你做主的,可是傳出去,不是說自己辦事不利?不但學政要怪自己惹麻煩,整個金陵府都鬧起來,質疑考試的公平性,也有礙自己的官聲啊。

  張學正很頭痛,你這傢夥,是給老夫添麻煩啊。

  他立即擺出冷面,厲聲道:“陳生員,你無憑無據,休要胡說,這等事,也是你妄自猜測,胡亂上告的嗎?”

  陳凱之再明白不過了,這便是官官相護,其實官官相護也不是張學正和那玄武縣令有什麼關係,無非就是告了玄武縣,張學正也會受影響,捂蓋子嘛,大家都怕擔責任,所以大家搶著把蓋子捂住。

  陳凱之精明無比的人,明知這層關係,其實就是擺出一個姿態,他知道就算告到學政那裡也沒用,學政大人也會捂蓋子,不過堂堂提學,卻因為下頭府縣裡辦事不利鬧出這場風波,給自己添麻煩,無論孰是孰非,都要申飭張學正等人的。

  陳凱之這個姿態,就是先聲奪人,但是如果一味不上道,就不對了。

  套路……凱哥玩了不知多少年了,專業坑黑叔叔一百年不動搖,嘿嘿……

  陳凱之語氣開始緩轉下來,自己無權無勢,既要硬,也要軟,他歎了口氣,道:“大人明鑒,非是學生滋事,實在是學生家境貧寒,能讀書,已經十分不易了,寒窗十年,只等這一次會試,能一鳴驚人,誰料居然出了這樣的事,倘若是學生學業不精,倒也罷了,可是掄才大典,居然被人從中作梗,這口氣就算咽得下,可是學生十年心血,豈不枉費?學生平時為了購買筆墨,而節衣縮食,借住了縣學的漏屋,風吹雨打,借壁鑿光、懸樑刺股,哎……學生只願憑著所學,力求上進,如此而已……”

  他說的淒涼,讓方才心裡生出警惕的張學正和學官們心裡不禁一軟。

  都是讀書人出身,境遇各有不同,可是這些為官的,能夠金榜題名,哪一個不是用功苦讀過的,陳凱之的話,他們竟能感同身受。

  張學正籲了口氣,愁眉不展起來。

  這陳生員確實有些境遇坎坷,真真是被人逼到了絕境。人家是有才學的讀書人,若真去鬧,金陵府上下都是得不償失。

  張學正想了想,便揚了揚陳凱之的試卷道:“按理,你既是沒有墨水,卻是用寥寥幾筆劃,便算是破了題,想來,你倒是有才學的,府試的目的,本身就是為朝廷掄才,既有才學,如何能委屈了你。”

  他闔目沉思,接著道:“這件事,倒是有轉圜的餘地。”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7 02:57 PM

第四十九章:點睛之筆

    此時,張學正既憐憫陳凱之,又有些欣賞他的才華,當然,更怕這傢夥捨得一身剮,心裡暗恨玄武縣的鄭縣令給自己惹麻煩,最後咬咬牙,瞥了一眼那不知該不該記錄對話的文吏,終是對那文吏道:“事關玄武縣的那一截話刪了,接下來,原原本本記錄。”

    那文吏點頭。

    張學正這才道:“不如你當即做一篇文章來,鑒於你已知道了考題,所以本官只限你一炷香之內作完,作完之後,老夫會連同你府試的試卷,一道呈上去,當然,呈送提學大人,並非是錄取你,而是將此事原原本本的奏陳,至於提學大人如何決斷,就不是老夫能做的了主的了,可是這玄武縣的事,無憑無據,你休要再提一句,否則,莫怪老夫治罪於你。”

    陳凱之大喜過望,轉機果然來了。

    其實張學正只是怕鬧事而已,再既不願惹麻煩,也不願擔責任,陳凱之早看透了這些官僚的心思。

    現在……機會又來了,這是陳凱之費了無數心思爭取來的,真是不容易。

    陳凱之立即道:“多謝。”

    張學正讓人送來了筆墨,陳凱之也不扭捏,時間有限,必須迅速答題,雖然不知道學政瞭解了情況之下,這一關能不能過,或許學政覺得違了規矩,即便文章作的再好,也不予錄取,卻也有可能提學將試卷和文章都看過之後,產生憐才之心。

    不管怎麼樣,能有這麼一個機會,已是陳凱之眼下最好的結果,他毫不猶豫,開始下筆,專心致志,將方先生的教導,還有上輩子的獨特視角以及這些日子的所學統統凝在筆尖,這篇文章,一定要做好,若是不出彩,是絕不可能打動提學的,只有比別人更加精彩,他深吸著氣,筆走龍蛇,一炷香功夫,這洋洋千言的文章寫完,也顧不得有什麼紕漏,文吏便將文章收了去。

    陳凱之頓覺得輕鬆一些,卻又自我懷疑起來,自己是知道題的,所以理論上來說占了優勢,當然,這也可以解釋為事先並沒有給自己再考的機會,不算是舞弊,其實完全都靠那位學政大人在對比了前後兩張試卷的自由心證了。

    陳凱之正待要收筆,卻廳張學正道:“且慢著,你當時是沒有墨了,所以你那詩還留了半截吧,來,寫來看看,這……也要呈上去。”

    分明是張學正和學官按耐不住,偏偏卻讓上頭的提學來背黑鍋。

    陳凱之想了想,取了白紙,將詩的最後一截寫下,擱筆,才朝張學正作揖:“學生告辭。”

    說罷,人已去遠,不作逗留。

    看著這生員的背影,學官們心思複雜,他們哪裡想到,這生員城府之深,悉心的謀劃了所有的一切。

    倒是有人忍不住探頭去看遺在案上的墨寶。

    這一看,整個人便不動了。

    其他人還等這學官念出來呢,見他不吱聲,便紛紛圍攏來看。

    張學正本想端著,想了想,還是起身離坐,等到了案前,便見那潔白紙上留下的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張學正禁不住齜牙,全無形象,腦中一片空白。

    耳畔邊,卻聽到嘖嘖稱奇的聲音:“點睛之筆啊……”

    “堪稱神作!”

    …………

    從府學裡出來,陳凱之卻一點不覺得輕鬆,現在自己已經爭取了一切的機會,可最後結果如何,卻還需看那學政的態度了。

    但願自己的文章能夠出彩吧,也算不枉所學。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覺地來到了縣學,想到這幾日沒有去拜謁恩師,便到了恩師的住處。

    在書齋裡見到了方先生,誰曉得方先生身邊還坐著一人,他看起來比方先生年輕一些,卻和方先生的眉宇有些相似。

    不等陳凱之對那人打量仔細,方先生便張眸,依舊還是嚴師的樣子,道:“凱之,你來的正好,快來給吾才師叔見禮。”

    原來是師叔,看這人的確跟恩師有幾分相像,陳凱之倒是記起曾聽人說過方先生是有個兄弟的,那麼……就是他了?

    方……還吾才……這個名字好啊,和自己的凱之相映成趣,簡直是親爹親娘給別人家的孩子取名的範本啊,都可以進入教科書了。

    陳凱之見吾才師叔一臉正氣的模樣,便恭謹地朝他作揖道:“凱之見過吾才師叔。”

    吾才師叔只微微壓手,微笑道:“早聽兄長說過你,嗯,不錯,不錯。”

    有師叔在,陳凱之有些話就不便出口了,尷尬地坐在一旁,便聽吾才師叔對自己的師傅道:“大兄,此番我來,便是圖大兄這裡清靜,來這裡安心讀書,預備來年的鄉試,大兄的書齋不錯。”

    方先生顯得倒是頗為高興,畢竟是親兄弟嘛,不過他素來愛端架子,陳凱之閉著眼睛都知道,他接下來該捋須,該作輕描淡寫狀了。

    果然,方先生下意識地捋須,舉重若輕之態道:“你有這樣的心就好。”

    吾才師叔正色道:“學海無涯,路漫漫其修遠兮,吾輩當上下求索!”

    方先生一面讓人收拾了廂房,讓這兄弟住下,一面和兄弟、陳凱之說了幾句閒話。

    倒是陳凱之無心久留,沒多久便告辭而去。

    回到家中,陳凱之依舊有些忐忑,現在自己孤注一擲,命運便交給那位提學大人了,大抵三日之後就會放榜,不知結局如何了。

    他心裡歎息,雖然以往總是自信滿滿的,卻還是覺得行路艱難。

    窮書生,傷不起啊。

    到了夜裡,陳凱之依舊還是點燈讀書,想著放榜的事,心裡略有一些煩躁,到了子夜時分,便連一旁的歌樓,喧囂也漸漸地散去,這時,外頭卻聽到一個破鑼一般的嗓子,胡亂唱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

    一開始,陳凱之也不在意,黑網吧嘛,總有幾個吃醉了酒的傢夥發一些酒瘋,陳凱之早就習以為常了。

    誰料這位卻是奇葩,一直呆在外頭沒完沒了地扯著嗓子胡唱,聲音尤為刺耳。

    陳凱之有點兒惱了,氣衝衝地走出去,便見一人扶著自己院前的籬笆牆嘔吐,只是借著月色還有歌樓的燈影,陳凱之覺得這人很面熟。

    湊近一些,愣了愣,才道:“師叔……:”

    吾才師叔抬起眼來,目光迷離,卻是吃吃地笑了,道:“都說了叫好姑娘來了,大爺我沒銀子嗎?”說著,伸手來摸陳凱之胸膛,便怒了:“沒xiong呀,胸前半兩肉都沒有,如此濫竽充數,我……我砸了你這歌樓,欺人太甚了!”

    陳凱之不禁目瞪口呆,臥槽,師叔不是說來江寧縣好生讀書的嗎?讀著讀著就進黑網吧了呀。

    這等醉酒的嫖客最討厭了,陳凱之見他糊裡糊塗的,不太想理他,可想到是恩師的兄弟,最後還是攙著他進了房裡,燒了水,拿著自己買來的劣茶泡了,給他醒酒。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7 02:57 PM

第五十章:放榜

    吾才師叔吃過了茶,似是清醒了一些,看著陳凱之,迷茫地道:“凱之?你怎會在這裡?”

    陳凱之只好解釋一通。

    吾才師叔卻是捋須,並不見羞愧,反而淡淡道:“噢,倒是難為了你,師叔呢,今兒正好和朋友在這附近吃酒,怕是吃醉了。”打量著陳凱之,風淡雲輕的樣子道:“這府試就要放榜了,你可有把握嗎?”

    “這……可說不好。”陳凱之悻悻然道。

    吾才師叔微笑道:“沒有把握,其實不打緊的,你要知道,朝廷最著緊的是會試和鄉試,唯獨這府試,就沒這麼多規矩了,凱之啊,我的兄長是個古板的人,只怕沒有給你交代一些府試的路數吧,須知這做人做事呢,卻不能學我那兄長,他名為大儒,可又有什麼用?”

    陳凱之聽了他的話,極為反感,卻懶得和他爭,只敷衍了他幾句。

    吾才師叔又呷了口茶,接著皺眉,顯是嫌這茶有些劣質,便將茶盞放下:“其實我在府學裡有幾個朋友,這一次凱之沒有把握,這不打緊,我去和朋友們打一個招呼,總會讓你中榜的,哎,誰讓你是我的師侄呢,這是應有之義。”

    陳凱之心裡說,現在府學裡的圈中的試卷都已經呈上提學那裡去了,還府學裡認識朋友呢。

    見陳凱之不為所動,吾才師叔卻是不滿地挑挑眉,又苦口婆心地道:“這是為了你好啊,若是不中,又要等上兩年,兩年之後又兩年,人生有幾個兩年呢?放心,事關凱之前途,師叔一定會出力的,不過……凱之啊,這走關係,沒錢可不成,花費不小,當然,這個銀子,師叔出了,不就是百八十兩銀子嗎?為了凱之的功名,有什麼捨不得的?不過……師叔近來手頭有些緊,你別怕,不是叫你拿百八十兩銀子,只拿十兩銀子我,其他的,師叔為你籌措,而今人心壞了呀,想要辦事,沒錢是寸步難行的。”

    陳凱之就差翻白眼了,師叔,我像個笨蛋嗎?

    好吧,陳凱之不得不承認,自己長得很年輕,又喜歡裝出人畜無害的模樣,被人誤以為是個容易上當受騙的傻小子,也是情理之中。

    不過……這套路也太低級了吧,就算上輩子自己忽悠黑叔叔,都不屑用呢。

    陳凱之不願戳破他,畢竟是恩師的兄弟,恩師對自己其實還好,總不好直接打師叔的臉,陳凱之便一副木訥的樣子,默不作聲。

    吾才師叔見他這個模樣,還以為自己只差臨門一腳了,便道:“好了,凱之,功名這樣的事,可不是輕易用錢能買來的,你不要磨蹭了,要來不及了。”

    陳凱之道:“可是師叔,若是到時不中呢?”

    吾才師叔瞪大眼睛:“我的關係硬得很,怎麼會不中?好吧,即便不中,我退你一半銀子就是。”

    給你十兩銀子,中了,你便全拿;不中,你得一半,這真是一本萬利啊。

    吾才師叔不斷催促,陳凱之終於不耐煩地深吸一口氣道:“多謝師叔的好心,只是可惜……”

    “可惜什麼?”

    陳凱之很認真的樣子,從薄唇白齒裡了吐出兩個字:“我窮。”

    吾才師叔愣了,久久不語,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是啊,他窮,什麼解數都沒用了。

    他顯得很不愉快,便起身道:“噢,那師叔走了,你錯過了這個機會,到時可別相怪。”

    他正待要走,目光卻落在了案牘上的幾本書上,接著冷冷一笑,怒道:“凱之,你看這樣的書?”

    手裡一指,卻是周差役送的《嬌妻如雲》《庶子風流》。

    陳凱之有點懵了,這幾日忙,來不及收拾起來,恩師倒是讓自己燒了,可是陳凱之還是有些捨不得啊,這時代的書都挺貴的,印刷成本高啊,那去買了,還能換回點吃飯的錢呢。

    吾才師叔卻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又是搖頭,又是失望:“真真豈有此理,你這樣也能中試,那就見鬼了。身為讀書人,那四書五經不看,卻看這等荒yin的書,師叔好氣啊,你……你面壁反省吧,哼,這些書,師叔沒收了。”

    說罷,直接將幾本書一卷,怒氣衝衝地揚長而去。

    沒……沒收了……

    陳凱之來不及送這吾才師叔,他突然發現自己智商不太夠用了,這個師叔……怎麼看著都有點……

    這真是太不客氣了吧!

    到了第二天一早,陳凱之去方先生那兒讀書的時候,等學得差不多了,方先生正待要問陳凱之琴曲的事,才見吾才師叔打著哈欠進來。

    方先生皺眉道:“吾才,日頭上了三竿,怎麼才起來?”

    吾才師叔看了陳凱之一眼,道:“兄長,我昨夜讀書到了天亮,清早只打了個盹兒。”

    方先生便露出幾分心疼的樣子:“讀書固然要緊,身子也要兼顧。”

    “是。”吾才師叔點點頭。

    陳凱之懶得去戳破吾才師叔的事,便起身要告辭。

    吾才師叔卻是笑吟吟地道:“凱之啊,我清早聽說,你府試的時候,考著居然沒了墨水,是嗎?不要洩氣,吾輩讀書人,學聖人的道理才是最緊要的,功名只是錦上添花,考不中就考不中吧。後日就要放榜了,到時師叔帶你去看榜。”

    陳凱之看了一眼方先生,心裡也是有些期待張學正他們怎麼處理自己這件事,無論如何也得給自己一個交待吧!

    他正想著,卻見方先生板著臉道:“這榜有什麼看的,不看也罷。”

    陳凱之自然猜得出,恩師這是是怕他觸景傷情。

    吾才師叔卻是搖頭道:“話不可這樣說,看了榜,見了別人高中,才可激勵自己嘛,這是盛事,不可錯過。”

    陳凱之心裡想,我本來就是要看榜的,只是……跟這師叔一道去看……心裡搖搖頭,只不溫不熱地道:“再說吧。”

    ………

    到了六月十二這天,陳凱之清早起來,剛剛洗簌,便聽外頭有人大聲道:“凱之,凱之……看榜去。”

    往外一看,只見吾才師叔和幾個人正負手站在籬笆外,陳凱之只得出去給他見禮。

    吾才師叔笑吟吟道:“再過一個時辰,府學門口就要放榜了,凱之隨我去看。”

    接著又將陳凱之給其他幾個人引薦:“這是我的師侄。”

    這幾人一看就是閑漢,其中一個,陳凱之倒是認得,是經常在附近歌樓裡流連的。

    他們便個個笑道:“原來是方先生的弟子,我們也是如雷貫耳,陳生員,你好,此番祝你高中。”

    吾才師叔別有深意地看了陳凱之一眼:“我來的遲了一些,若是早來江寧,凱之倒是必中的,不過這一次卻不好說了,諸位賢兄,你們不要這樣抬舉我這師侄,這會使他驕傲的。你們是不知,前幾日,我覷見他看雜書,哼,我狠狠批評了他。”

    眾人一聽,便都尷尬地笑了。

    陳凱之吐血,臥槽,我還見你去娘的呢。

    當然,自己是晚生後輩,也不好在外人跟前指摘他的錯誤。

    吾才師叔接著與閑漢們話別,就領著陳凱之去看榜,那樣子,就如鬥志昂揚的公雞一般。

    吾才師叔對這個師侄其實心裡是頗有怨氣的,他走了幾步:“據說你交了白卷?”

    “啊……”陳凱之想了想,道:“也不算交了白卷吧,寫了二十幾個字。”

    吾才師叔目瞪口呆,一種明顯臥槽的表情,隨即嚴厲地道:“你啊,糊塗,若是早幾日給師叔銀子去疏通,交了白卷也是不打緊的,但是你……愚不可及,呵……肯定是落榜的!”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8 12:46 PM

第五十一章:舉手之勞

  吾才師叔在旁絮絮叨叨的,陳凱之則是埋頭,只管走自己。

  兩世為人,陳凱之哪裡不知道寒門難出貴子的道理?現在自己已經賭上了自己的所有,終於到了檢驗的時候了。

  就在此時,猛地一聲驚雷,恍神間,突的雨水淅淅瀝瀝地落下來,一旁吾才師叔頓時狼狽,大叫道:“躲雨,躲雨,不對,要去看榜,哎,有錢嗎?去買一把油傘來。”

  陳凱之卻行走在雨裡,不以為意。

  吾才師叔不禁惱怒著道:“這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撐傘,要淋病的,哎呀,這下完了,我這把老骨頭,明兒肯定要病的,現在看病貴得很,那些殺千刀、昧了心的大夫……”

  陳凱之似乎已經對這位師叔的鬧騰免疫了,只繼續悶聲往前走。

  不過這個時候還早,街上倒還冷清,就在嘩嘩的雨聲中突然響起了一陣吵鬧的聲音,令陳凱之微微蹙眉。

  聞聲往吵鬧的地方看去,只見在大雨中,幾個差役正圍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惡狠狠地將那個小乞兒提起,如提起小雞一般,口裡罵道:“跑,你跑哪裡去?你的戶籍呢,戶籍交我看看。”

  “我……我沒有戶籍!”乞兒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的,被雨水浸濕的臉滿是桀驁不遜。

  “好膽!”周差役提手,直接給了他兩個耳光,厲聲道:“那麼就是流民了,我們大陳的律……”

  即使是渾身濕透了,幾人還是不願放過乞兒。

  陳凱之忍不住向前幾步,隔著雨簾看著這乞兒,乞兒的面容看不甚清,可那一雙眼睛,既有惶恐,又帶著幾分不甘願。

  就在這個時候,那雙帶著幾分憤世嫉俗的眼睛,飛快地朝陳凱之的身上掃過,可就那麼一瞬間,令陳凱之晃了晃神,在那一抹目光中,卻如被一擊重拳,擊中了身上的某處軟肋。

  陳凱之突然感覺這一幕如此的相似,就在數月之前,他也沒有戶籍,也在這金陵城裡,被人差一丁點當作流民法辦。

  那時的他,豈不也是走投無路?

  而現在的自己呢?

  陳凱之的心裡莫名地升起了幾分酸楚,現在的自己,何嘗不也總是處處碰壁?自己……比這小乞兒,不過幸運一些罷了。

  像是鬼使神差的,他快步上前道:“周大哥。”

  周差役聽到熟悉的聲音,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回眸見是陳凱之,禁不住道:“呀,是陳老弟,陳老弟怎會來這裡?”

  陳凱之上前一揖,他看了乞兒一眼,道:“周大哥,這乞兒,我看著相熟。”

  周差役愣了一下,看了這蓬頭垢面的乞兒一眼,似乎覺得乞兒和陳凱之的反差實在太大。

  他咧嘴一笑道:“認識?”

  陳凱之含笑道:“周大哥,何必與他為難,我看,就算了吧,改日,我請周大哥喝酒。”

  周差役是最曉得人情世故的,他曉得陳凱之不但和宋押司走得近,便連縣公也對陳凱之青睞有加,所以這個面子,是一定要給的。

  周差役道:“可是他沒有戶籍……”

  陳凱之看了一眼那一身淒慘的乞兒,稍一猶豫,似打定了主意:“那我來作保,就請周大哥辦一個。”

  要辦戶籍,需要保人,當年陳凱之的戶籍就是周差役做的保,現在陳凱之作為縣學生員,願意給這小乞兒作保,問題就不大了。

  吾才師叔先前還不明白陳凱之怎麼了,現在看這狀況,不禁遮著腦袋,惱怒道:“凱之,看榜要緊,管這些做什麼?”

  周差役也想到陳凱之今日是去看榜的,本想勸一句,不必多管這個閒事,這等乞兒,若是將來惹上了什麼官司,豈不是要牽累你?

  可話到嘴邊,卻沒有出口,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只看陳凱之怎麼說。

  陳凱之渾身浸透了,卻還是道:“時候還早,不妨先去衙裡走一趟。”

  吾才師叔便瞪眼道:“錯過了看榜,看你怎麼辦?”

  陳凱之已經懶得管吾才師叔了,堅持要給這小乞兒辦戶籍,周差役便只好帶著小乞兒和陳凱之到了縣衙的戶房。

  在這裡,與戶房的文吏交涉了片刻,那文吏也沒有多問,只厭惡地看了乞兒一眼,便道:“姓名。”

  乞兒已從方才的激動情緒變得漸漸穩定起來,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沒有名字,但是帶大我的人臨死之前叫我無極。”

  “沒有姓?”

  乞兒搖搖頭。

  陳凱之凝眉想了想,道:“我姓陳,那你就叫陳無極吧!”

  “哈……還是國姓。”周差役在一旁打趣。

  所謂的國姓,便是當今大陳朝的天子姓氏,當今的皇帝姓陳,所以國號才是大陳,當然,姓陳的人多不勝數,周差役不過調侃罷了。

  接著又問了大致的年齡,那文吏記下,陳凱之上去簽字畫押,一張戶籍便算是辦好了。

  那文吏將戶籍交陳凱之收好,陳凱之道了謝,那文吏便呵呵一笑:“陳生員,舉手之勞而已。”

  自然是舉手之勞,陳凱之心裡了然,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的,對於這小乞兒來說,這是攸關到性命的事,可對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同樣的道理,對於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來說,一個小小的秀才不算什麼,有與沒有都沒有大礙,可對自己,卻需要付出無數的努力。

  領著小乞兒出了戶房,到了縣衙廊下,陳凱之將戶籍鄭重其事地交他手裡,道:“陳無極。”

  小乞兒直直地看著他。

  陳凱之道:“你的家人在哪裡?”

  陳無極搖頭道:“我沒有家人,自小……便是楊道士將我養大的,他……已經死了。”

  “和我一樣。”陳凱之忍不住唏噓,自己在這世上也沒有家人。

  此時,他道:“現在有了戶籍,就好好安生立命吧,行路固然艱難,可人只要還活著,就還會有許多的機會,這是平日我對自己說的話,現在這番話送你。”

  陳無極點頭,看著陳凱之的眼裡,盡顯感激。

  陳凱之想了想,又從袖子裡取出錢袋來,裡頭的銅錢傾囊而出,除了一兩小碎銀,便是幾十個銅錢,這是陳凱之全部的家當。

  他本想取幾十個銅錢給他,可看眼前少年面黃肌瘦的樣子,最後還是咬了咬牙,將所有的銀錢都一股腦地塞到了陳無極的手裡,道:“拿好這些錢,不可揮霍,尋個地方落腳,好了……我走了。”

  錢沒了就沒了吧,我陳凱之哪裡都不能混口飯吃?

  可在旁看得真切的吾才師叔頓然又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齜牙道:“還說沒錢?”

  陳凱之卻像是沒聽到似的,借機向周差役借了傘,道:“師叔,走了,看榜去。”

  只是當他與一臉氣呼呼的吾才師叔共撐著傘朝著街道的盡頭去的時候,又禁不住回頭,見那小乞兒手裡依舊拿著那個錢袋,呆呆地站在那裡。

  陳凱之朝他笑,大叫道:“好自為之。”

  說罷,才加急腳步離開。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8 12:47 PM

第五十二章:案首

  等陳凱之和吾才師叔趕到府學門口,這裡已是人山人海了,無數看榜的人,早在此焦灼等候。

  他們好不容易地擠進去,尋了個位置,卻見差役已經貼出了一張榜單。

  榜單上有數十個名字,陳凱之心裡也是忐忑,噗通直跳,這可是事關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啊,固然兩年後還可以再考,可是兩年之後又兩年,未來的事,誰能料定呢?

  他緊張地想要搜尋自己的名字,一旁的吾才師叔卻是道:“不必看了,沒有你!”

  陳凱之不禁失望,腦子裡有些空白,終究……還是提學大人覺得不合規矩吧。

  雖然陳凱之認為自己已經付出了無數努力,在這法規的邊緣,竭盡所能,可是……

  吾才師叔面上帶著微笑,一副早教你拿銀子來疏通吧的神色,卻勉強做出感慨又為陳凱之痛心的樣子,道:“時也、命也、運也,府試哪裡有這樣容易中的?你師叔當年為了中試,也是下過無數苦功的,凱之啊,不要難過,這是命!”

  命……

  陳凱之有再強大的自信心,此刻也不禁消沉。

  吾才師叔便拍了拍他的肩,似乎謹記了自己身為師叔的職責,繼續安慰道:“落榜其實也不打緊,有了落榜的經驗,吃一塹長一智,來年就曉得變通了。”

  他刻意將變通二字說得很重:“好了,好了,走吧,”

  言外之意,便是說,你這一次考不中,是因為沒有變通,下一次,你曉得了‘變通’,找師叔去給你疏通關係,也就能中了。

  他拉著陳凱之要走,這時身邊有人喧嘩道:“又放榜了,放甲榜了。”

  陳凱之想要擠回去看看,吾才師叔卻是拉著他:“這有什麼可看的,這是甲榜,名列三甲的方能榜上有名,你交了一幅白卷,平時還看雜書,又沒有疏通,上頭能有你的名嗎?別繼續在這丟現眼了,今日你名落孫山,一定心裡不痛快,無妨,師叔陪你去吃酒,一醉解千愁,這一次本該是師叔請你的,不過師叔沒帶錢袋子出來,無妨,你先付帳,過些日子,師叔再給你酒錢,要去得月樓,得月樓的姑娘水靈,凱之啊,你不要以為這是狎妓吃酒,師叔平時不愛去這些地方,專程因為你才去,不要枉費了師叔的一片苦心。”

  老子特麼的落榜,你特麼的還想著占我便宜?

  陳凱之倔脾氣要起來了,不能忍,不跟你翻臉,我特麼的陳字倒過來寫。

  吾才師叔似乎對接下來不可描述的事很是期待,捋著鬍鬚,一面笑吟吟安慰:“不中就不中吧,師叔二十歲才中的府學生員,你年紀還小呢,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像師叔這般,少年有為。”

  卻在這時,突然人聲鼎沸,有人高呼道:“江寧縣生員陳凱之……是陳凱之,江寧縣的陳凱之……高中頭名,列為本府案首!”

  人群頓時變得瘋癲起來,須知這放出榜首,是最容易讓人激動的。

  陳凱之聽到自己名字,忍不住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

  身邊的吾才師叔身子一頓,像是突然便秘一般,似乎也有些懵。

  “說……說笑的吧……”吾才師叔吃吃的道了一句。

  這看雜書,交白卷的師侄也能成第一?當年自己府試的時候,拿出吃奶的勁,也不過是在榜末,勉強中了而已。

  吾才師叔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抽了一下。

  連忙回頭看榜,果然看到陳凱之的大名赫然在榜首之列。

  吾才師叔……眼角模糊了。

  沒天理了啊,一個看雜書交白卷的毛頭小子,也能中案首,再想想自己,年過三旬了,現在也不過是個府學生員,也就是個小秀才,頓時眼裡淚光閃閃,我自猶憐起來:“哎,時也命也運也,這是狗屎運啊。”

  陳凱之已赫然便見一副新榜上,特意用了朱筆寫著陳凱之三個字。

  陳凱之看到自己名字,再聽到師叔在邊上熱淚盈眶地叫著狗屎運,也懶得和他計較了,滿懷的心花怒放,甚至身子忍不住的顫抖。

  案……案首……竟是案首……

  其實陳凱之的希望,不過能中試罷了,這案首,還真是從不敢指望的,所謂案首,便是此次府試,金陵府十一縣的第一名啊。

  其中的榮耀,和未來光明的前途,幾乎可以預見。

  這時有人大叫:“哪個是陳生員,陳生員何在?”

  “陳凱之交的不是白卷嗎?白卷如何點為第一,不公,這不公啊。”

  “府試第一的試卷自會張貼出來,就算不公,也等陳案首的試卷貼出來再說。”

  眾人七嘴八舌的,卻早有人匆匆往江寧縣報喜去了。

  陳凱之卻已隱入了人潮,腦子裡依舊嗡嗡作響,案首……

  他忍不住笑了,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只是他抬眸,卻是覷見師叔捶胸跌足的樣子:“師叔,你這是怎麼了?”

  “我……我……我高興得流下眼淚了。”吾才師叔心裡蹉跎著,悲痛欲死。他表情凝重:“凱之,你說實在話,你走的是誰的門路?府學裡,你也認得人?否則何以交了白卷也可以中案首?”

  陳凱之此刻輕鬆了,便微笑著道:“師叔,我早說過了,我寫了二十幾個字,不算白卷。”

  “不……不算……”吾才師叔結結巴巴地念著,半響,痛心疾首道:“好,且就算如此,那麼師叔問你,你看《嬌妻如雲》那等豔書,也能高中?那書裡,盡都是不堪入目的內容,書裡的主角是叫沈傲是不是?和清河郡主同床而臥,又和那什麼小姐勾搭成奸,用詞不堪入目,你……你……”

  “我沒看啊。”陳凱之道:“師叔看了?”

  吾才師叔語塞,昂起頭:“師叔也沒看。”

  “那清河郡主……還有那什麼什麼小姐……”

  吾才師叔覺得自己抑鬱了,他青著臉,咬唇不再做聲。

  另一頭,喜報已分別傳到各縣。

  按照規矩,這個時候,本地的縣令在放榜時,理應駕臨縣學,為的就是表示對縣學的尊重,並且要對縣學的官吏進行獎掖。

  大抵就是大家辛苦了的意思。

  不過朱縣令卻顯得鬱鬱不樂,玄武縣的生員在江寧考試的時候,自己當然沒給什麼好臉色,可沒想到那玄武縣的鄭縣令做得更絕。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現在陳凱之交了白卷,多半落榜了,又因為十幾個生員在玄武縣狎妓,又取消了十幾個人的考試資格,這一次江寧縣放榜出來的成績,只怕比往年更差。

  陳凱之本來是極有希望的,可惜啊,實在太可惜了。

  朱縣令心裡鬱悶,很無奈地到了縣學,表面上是要慰勞縣學中的諸位先生,心裡卻一點興致都沒有。

  在明倫堂裡,大家都知道朱縣令心情不好,自然也都沉默。

  朱縣令呷了口茶,覺得這樣氣氛終究不好,便看了一眼落座在吳教諭一邊的方先生道:“正山兄,凱之去看榜了?”

  大家都知道,朱縣令對陳凱之一向青眼有加,所以聽到朱縣令問出這句話,也不感到奇怪。

  方先生卻顯得很尷尬,陳凱之肯定是榜上無名了,吾才這傢伙,居然還帶他去湊熱鬧,不是傷口上撒鹽嗎?

  他不由苦苦一笑道:“是啊。”

  坐在一旁的吳教諭,卻顯得很是嫉恨,這縣令心裡只有一個陳凱之,到了學裡,自己這學官,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了。

  不過唯一令他寬慰的是,陳凱之此次必是榜上無名,這個小子,仗著有幾分小聰明,早就惹得他生厭了。

  吳教諭很是不喜歡這個傢伙,雖然這傢伙若是高中,縣學的面子上也掛得住,可縣學裡也不只一個陳凱之。

  吳教諭便呵呵一笑,故作湊趣的樣子道:“縣公,說不準這一次,陳凱之真能高中呢,他畢竟是方先生的高徒,是個罕見的才子啊。”

  助教和博士們都悶不吭聲,他們能聽出一點題外話,表面上是美好的祝願,實則卻是諷刺,交了白卷,怎麼能中?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9 01:15 PM

第五十三章:報喜

  聽了吳教諭的話,方先生不禁露出羞色,心裡也覺得慚愧得很,卻索性假作喝茶。

  朱縣令則是略帶慍怒,道:“玄武縣無恥之猶,並不是凱之的錯。”

  這是給方先生解圍的意思。

  吳教諭卻道:“縣公說的有道理,不過,下官以為,這些話關起門來說倒也罷了,卻萬萬不能說出去,不曉得的人,還當江寧縣輸不起,何況,這所謂傾倒墨水的事,畢竟是陳凱之說的,無憑無據,我等也萬萬不可,因為一個小小生員的一面之詞,而鬧出什麼笑話,或者,是這陳凱之考的不好,所以故意放出這些話也未必呢?”

  朱縣令別有深意的看了吳教諭一眼,他雖然是自己的下官,可是這學官終究是學官,二人名為上下級,終究還是有別,這吳教諭竟有看笑話的意思,使朱縣令心裡生厭,他今日本就氣不順,忍不住道:“吳教諭這樣說,可是質疑陳凱之的人品了。”

  吳教諭搖頭,輕笑:“不,下官沒有這個意思,下官的意思是,成敗方才能見英雄,府試便是府試,中了就是中了,不中便是不中,這中與不中,都沒有這麼多的情理可講,陳凱之若是不中,只能說他是學業不精,有什麼可惜?”

  朱縣令想要反駁,卻又啞口無言,眼角掃了一眼方先生,方先生面上還算自若,卻也能從他一些細微動作中看出點別樣的尷尬。

  恰在這時,外頭鑼鼓喧天,看來是報喜的人來了,卻不知今年江寧縣中了幾個。

  不過多久,便見一個頭纏著紅綢的差役歡天喜地地進來,張口便道:“恭喜恭喜,恭喜大人,恭喜諸位先生,我縣今歲府試,中府試者十四人。”

  十四人……

  朱縣令的臉色不是很好看。

  吳教諭臉色也變得僵硬起來,他不在乎陳凱之,可並不代表他不在乎縣學裡有幾人中榜,畢竟他是學官啊,每一次府試,金陵十三縣,中榜的起碼有七八十人左右,看上去,一個縣中了十四人是不少了,可江寧縣是大縣啊,前幾年,可至少都有十七八個人打底的。

  朱縣令忍不住道:“玄武縣中了幾人?”

  “十五人……”

  在金陵十三縣裡,江寧縣最大的對手就是玄武縣,聽到這個數目,大家的心更是沉到了穀底,雖然只少了一個,可終究面上不好看。

  正在大家陰沉著臉色的時候,那差役又道:“本縣生員陳凱之,名列第一,被提學大人點為今科府試案首……”

  嗡嗡……

  整個明倫堂,頓時譁然起來。

  案首竟是花落江寧縣,還是陳凱之……

  方才臉色灰敗的博士和助教,面色頓然紅潤了不少。

  中試的生員少沒關係,可是案首在江寧縣啊,這案首才是展現實力的真正結果,不少博士和助教,都曾教授過陳凱之,而今與有榮焉。

  可是絕大多數人,依舊不可置信。

  陳凱之交白卷的事,當時考場上的不少人都有耳聞,尤其是陳凱之跑去見鄭縣令,求墨水不得,這事兒也早已傳開,既然如此……陳凱之怎麼會是案首?

  可是朱縣令這時卻反應了過來,平素這位端莊得體的縣令大人,居然臉色一冷,道:“來人,拿筆墨來!”

  “筆墨……”

  還在驚愕中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朱縣令,朱縣令這是要做什麼?

  有文吏取了筆墨,朱縣令提筆,匆匆寫了一封書信,接著凝重交給宋押司:“速報玄武縣鄭縣令。”

  宋押司見明公如此,曉得這是十萬火急了,哪裡敢怠慢,匆匆而去。

  方先生喜不自勝,他本是不在乎功名的,其實也很不在乎陳凱之的功名,甚至在他看來,這個小子晚兩年中試,吃一點苦頭,未必是壞事。

  可是他知道陳凱之生活清苦,急於改變命運,最重要的是,憑本事考的試,當然中了最好。

  可是見朱縣令如此,反而讓方先生覺得詫異了,怎麼,莫非縣公發現了什麼明堂?

  他忍不住憂心忡忡地道:“縣公,這是何故?”

  朱縣令面上沒有絲毫洋洋自得,卻只淡漠的道:“無事,不過是聽聞玄武縣高中了十五個生員,本縣自然要修書恭賀中和兄一番。”

  中和兄三字,叫得很是親昵,那鄭縣令便叫鄭中和。

  這是裝逼於無形啊。

  那一副滿心為玄武縣而感到高興的口吻,還有這風淡雲輕的模樣,使在場之人不得不佩服,縣令大人就是縣令大人,這背後捅人刀子的本事……

  朱縣令隨即,道:“本縣這一次,要深刻的檢討,吳教諭,興學乃是地方的第一要務,此次考的很……不好……”

  那吳教諭聽到陳凱之高中,已如遭了悶雷,現在才反應過來,忙是唯唯諾諾。

  朱縣令冷著臉道:“這第一個責任,自是本縣,可你吳教諭,也是難辭其咎……哼!”

  冷哼一聲,已是旋身走了,只是當他的面容轉過去的時候,虎著臉,突然露出了一臉暢快淋漓的笑意。

  …………

  玄武縣學裡,鄭縣令也在這裡等,等報喜的人來,先是聽了高中的生員比江寧縣只多了一個,心裡略有不滿,可那報喜的人道:“名列甲等第一的,乃江寧縣生員陳凱之……”

  鄭縣令腦子頓時嗡嗡作響,竟是目瞪口呆,一時間回不過神來。

  不對啊。

  他沒有墨水,不是交了白卷嗎?如何能名列第一?

  錯了,一定錯了,不成,他狠狠地拍案,露出金剛怒目的樣子,道:“不對,這陳凱之分明……”

  身邊的押司卻是急了,忙湊上來對著鄭縣令咬耳朵:“明公,明公……慎言……慎言啊……墨水的事,不可深究,不可深究。”

  鄭縣令的臉色頓時變得晦暗不明,他猛地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沒錯,自己不能去鬧,鬧大了也未必有好結果,本來這事兒,就是玄武縣設下的陷阱,大家心照不宣就好,這時候再鬧,反而可能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可是連續幾屆的案首,都出自玄武縣,這一次在他的任上,這案首卻是不翼而飛,地方官的政績,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興學教化,而興學教化最直觀的就是府試,雖說玄武縣多了一個生員,可是有個屁用,大家的眼睛都看著案首花落誰家,這……政績卻是白白便宜了姓朱的。

  他不服啊!

  拼命壓抑著怒火,卻又不好發作,正打算拂袖而去,卻有差役火速來報:“江寧縣送來公文。”

  鄭縣令接了,怒氣衝衝的打開來看,眼睛卻是直了。

  眾人見縣令大人身子定住,面色駭人,那押司小心翼翼的道:“明公……”

  啪!公文狠狠摔在了案牘上,鄭縣令面色駭人:“朱子和,你……厚顏無恥,無恥之尤!”

  押司嚇了一跳,又湊上來,壓低聲音:“明公,明公……官儀,官儀……”

  鄭縣令氣得渾身發抖,面色發青。

  這孫子居然來道喜,來道喜……

  好不容易平息了怒火,見那傳信的差役還沒走,正嚇得趴在地上,鄭縣令道:“還要報什麼喪?”

  “大……大人……江寧縣的朱大人……正在深刻……深刻檢討,說是這一次考的不好,興學不利,教化不彰,所以……要深刻反省……”

  鄭縣令身子一震,就差沒有一口老血噴在這明倫堂上。

  這臭不要臉的老東西!

  江寧縣如果說去年考了六十分,今年考了八十分,現在姓朱的還深刻要檢討,要反省;那麼這去年考了八十分,今年只考了七十分的玄武縣算什麼。

  “老匹夫,這老匹夫……”

  猛地,他臉色蠟黃,終是頹然地坐在了椅上,道:“撰寫公文啊,以本縣的名義,請罪,要請罪,本官要請罪,你們……”他手亂指著下頭灰頭土臉的學官:“你們也都要請罪!”

  是呢,敢不請罪嗎?人家考了第一名的,還要檢討呢,玄武縣這不如人家的,除了請罪,還能做什麼?難道還等著上官拿著江寧縣的先進事蹟來打你的臉嗎?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9 01:16 PM

第五十四章:人生贏家

  陳凱之的表現算是相對低調的,兩個縣學鬧得不可開交了,他卻趁著還沒被人認出來,匆匆地和鬱鬱不樂的師叔話別,趕緊回家。

  現在開始,必須低調。

  案首啊!

  人人矚目的對象,不低調謙虛也不成,陳凱之深諳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當你籍籍無名,就一定要創造機會表現自己,可一旦你出了名,就一定要謙虛。

  這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另一個平行世界裡,陳凱之用血淚換來的。

  剛剛到家,對面的歌樓裡姑娘們也才剛剛起來,正在梳妝,聽人說陳凱之回來了,忙開了軒窗,問道:“陳生員,可中榜了嗎?”

  陳凱之站在樓下,訕訕一笑,卻不好回答。

  低調,低調……

  那問話的姑娘卻得來責駡,只聽另一個姑娘罵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早先不是說了嗎?陳生員交了白卷,是絕不可能高中的,噓,莫要問了。”

  有人透窗朝下看,卻見陳凱之已是腳步匆匆地進了院子,閉了門。

  “真可憐。”歌樓上的女人們不免同情:“平時讀書這樣刻苦,據說在學裡學問也好,很受人青睞呢,誰曉得……”

  “他德行好,別人來歌樓裡尋歡作樂,他躲在牆角看書。”

  這樣低聲一議論,不免教人唏噓。

  卻在這時,街尾傳來銅鑼聲。

  哐當……哐當……

  整條街便驚動了。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只聽這銅鑼響,就曉得是有人來報喜了,卻不知這一次是哪個人有這運氣。

  大陳朝人崇敬讀書人,而金陵更是文風鼎盛之地,只到鑼響,頓時萬人空巷,男人們跟在報喜的差役後頭,女人們羞答答的推開了軒窗。

  報喜的是周差役,周差役頭上披著紅帶,紅光滿面地領著烏壓壓的人到了陳凱之的門前站定。

  一下子,喧鬧停止了。

  是陳生員家?難道……陳生員高中了?

  許多人不禁疑竇起來,這些都是左右的街坊,多少在之前都聽到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言。

  周差役取了紅紙,扯開嗓子道:“縣學生員陳凱之,高中金陵府試頭榜頭名,提學親點案首……”

  聲音悠揚,頓時震撼全場。

  案首……

  原以為只是高中,誰料竟是案首……

  在頃刻的安靜之下,頓時人群沸騰了,有人急急地拍門:“陳案首,陳案首………快出來。”

  陳凱之在屋裡早聽到了,反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整了衣冠出來。

  到了院落前,見外頭人山人海的,不禁咋舌,周差役等人已朝他作揖:“恭喜,恭喜……”

  一旁的歌樓,更是沸騰了,那些個歌女,原料陳凱之必定要落榜的,結果聽到了高中案首,也不禁站在勾欄上賣弄風騷,那秋相姐,更是在勾欄上拉起了自己的長裙,頓時露出兩條光潔的美腿。

  下頭的好事者頓時吹起了口哨,有爆發出了一股高潮。

  陳凱之看她拉到了臀部的位置,忙錯開了目光,要矜持啊。

  哎呀,現在都是陳案首了,非禮勿聽、非禮勿視,這……真的很重要。

  陳凱之不想中個案首還要出這樣的風頭,可現在看是想要低調也不成了。

  這時卻聽人道:“陳案首,喜錢……喜錢……”

  陳凱之方才醒悟,看著這人海中的人都是滿懷期待的樣子,往袖裡一抹,頓時額上大汗淋漓。

  深入袖裡的手,什麼都掏不到,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把自己的最後那點銀錢都給了那個可憐的小乞兒了,學裡的錢糧要過幾天才能發呢,別說現在要拿出賞錢了,就是這幾天吃飯都是個大問題呢。

  看著這擠在院裡烏壓壓的人群,就算陳凱之再足智多謀,也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啊。

  倒是這時,隔壁歌樓的龜奴二喜卻是出來,高聲叫道:“喜錢來了,喜錢來了!”

  在無數人報喜和恭維之下,二喜提著簸箕出來,那簸箕上堆滿了銅錢,他笑嘻嘻地道:“陳案首有勞諸位,有勞……”說著,直接抓了簸箕裡滿當當的銅錢,當空拋灑。

  眾人見案首大方,紛紛去撿,恭維聲就更加絡繹不絕了。

  陳凱之很感激地看了二喜一眼,心裡卻有點小小的痛,錢哪………

  等這報喜之人終是走了,陳凱之長出了一口氣,方才笑得有些肌肉發酸,卻還忍不住要感激二喜:“二喜兄,多謝,這錢,容緩一緩,我想方設法奉還。”

  “陳案首。”二喜卻是眉開眼笑的樣子,羨慕地看了陳凱之一眼,道:“這是三娘送你的,還就不必還了,是三娘的心意。”

  三娘是歌樓的老鴇,陳凱之並不曾見過。

  陳凱之卻是被二喜的話嚇了一跳,才剛中了案首,就有人來送錢?

  案首這麼吃香嗎?

  他忙搖頭道:“無功不受祿,你將我當什麼人?”

  “哪裡是無功不受祿!”二喜喜滋滋地道:“三娘特意吩咐了,咱們歌樓要發財了,這是小意思,算是謝禮。”

  陳凱之呆了一下:“謝禮?”

  “陳案首莫非不知道嗎?你想想看,陳案首住在這裡是不是,歌樓與你比鄰而居是不是?陳案首高中,高居榜首,這說明什麼?”

  陳凱之有些不好意思,雖然他也不想謙虛,因為標準答案是:凱哥文采斐然,讀書刻苦,是個好苗子。

  當然,他不好意思自吹自擂。

  二喜卻是眉飛色舞地繼續道:“這說明咱們這裡有文氣啊!”

  納尼?原來中案首是因為文氣……跟我陳凱之沒關係的?

  陳凱之尷尬地道:“是啊,是啊,有文氣。”

  二喜喜笑顏開道:“這就對了,文氣便是生意啊,你想想看,屆時多少人要沾這個光,多少讀書人要來歌樓,這是聖地啊,就如……就如……”他想了想,終於想到了什麼:“就如孔廟一般,讀書人總要去拜一拜孔廟的,江寧縣的讀書人,也總要來這兒,沾一點文氣。往後,歌樓的生意,能不好嗎?豈是這點錢能換來的,三娘說了,咱們歌樓多謝陳案首都來不及,這是謝禮。”

  居然很有道理的樣子。

  那麼……好吧,陳凱之也不好再繼續客氣了,含蓄地一笑:“那學生預祝三娘生意興隆。”

  喧鬧過後,傍晚時分,天上烏雲竟是翻滾,陳凱之的門庭終於冷清起來,可就在此時,那些得了賞錢的人卻為數不少湧入了一旁的歌樓,於是絲竹陣陣,歡聲笑語,千金買笑,那鶯聲燕語伴便隨之傳來。

  陳凱之則是孤零零地站在院落裡,遙看著燈影,陰沉沉的夜空下,心裡感慨萬千。

  真不容易啊,雖是冷清,可是很快,榮譽便要加身了,陳生員成了陳案首,一條光輝的坦途已到了腳下。

  他不禁失笑,為自己感動。

  此時,那歌樓裡傳來了歌聲:“勸君今宵醉,勸君把愁消,勸君今日一盞酒,勸君明日莫相負……”

  歌很好聽,那婉轉的音調使陳凱之也隨之微醉,卻有不和諧的音調大笑道:“莫來勸君,勸本公子沾了這文氣,來年高中,哈哈……”

  陳凱之微楞,不禁從這和諧的氣氛中醒來,他抬頭仰面,清秀的面容上,帶著幾分自嘲,低聲呢喃:“原來我竟忘了,這還是俗世呢。”

  他旋身回房,燈影下的背影有些孤零,人生贏家的路,想必定是有孤寂相伴的吧。

  現在還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時候呢。

  合上了門,將那五彩斑斕的燈火,獨擋在了門外。

  小軒窗裡,陳凱之的身影坐下,一盞油燈冉冉,青燈之下,剩下帶著墨香的書卷。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1 02:34 AM

第五十五章:一女不事二夫

  三日之後,便是入畔之禮,所有新晉的府試生員,也就是大陳朝俗稱的所謂秀才們,要入府學,隨金陵府學學正祭拜孔廟。

  這是一個大典,完成大禮之後,今年高中的生員,便算是正式的秀才了。

  為此,所有人都需沐浴更衣,最緊要的是,陳凱之需要定制一件儒衫,還要預備好綸巾。

  綸巾、儒衫,乃是秀才的裝束,這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因為無論你有再多的銀子,可是沒有秀才功名,敢穿儒衫戴綸巾,便也算是犯罪。

  據說有許多富戶,家裡都私藏著儒衫,夜裡偷偷的穿,為的就是享受這種感覺。

  靠著街尾,就是裁縫店,二喜已經過去打了招呼,會給陳凱之一個很大的優惠,歌樓本就是這家店主人的大客戶,畢竟這麼多姑娘的衣裙都在這裡定制和縫補呢,所以店主滿口答應下來。

  當然,最重要的是,陳案首在這附近的名氣已經急劇增高,誰不想炫耀一下這陳案首的儒衫是在自己這裡定制的?

  這天,陳凱之清早便上街,要去裁縫店裡量身,剛關上了柴門,卻有一頂軟轎過來,落在了門前。

  轎夫退開,陳凱之回頭一看,卻見荀小姐卷開了轎簾。

  荀小姐鵝蛋般的臉似染了紅暈,一雙宛如星辰的眸子,帶著幾分嬌羞地看著陳凱之。

  此時,她咬著唇,一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喚住陳凱之:“陳公子。”

  陳凱之莞爾笑了,看著這坐在轎中不敢下轎的荀小姐,雖是面帶著幾分羞意,卻俏生生的很可愛。

  陳凱之則是落落大方的朝她作揖道:“不知荀小姐所來為何?”

  荀小姐剛要張開小口,卻又硬生生的滯住,嚅囁著不知該怎麼說好。

  女兒家就是這個樣子,陳凱之心似玲瓏,哂然笑了:“小姐,我們畢竟坦誠相待過,有什麼話,說來無妨。”

  坦誠相待……

  讀書人就是讀書人啊,不要臉的話都說得如此文雅,分明是袒胸露Ru好嗎?

  荀小姐略帶慍怒地看了他一眼,可看陳凱之神色甚是坦然,完全看不出有褻瀆的意思,細細一思,竟也覺得陳凱之說得很有道理,都已經坦誠……相待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咬碎了銀牙一般,終是道:“我那表兄,向我娘提親了。”

  又是那個張如玉……

  陳凱之恨得張如玉牙癢癢的,面上卻不露聲色,只輕描淡寫的“噢……’了一聲。

  荀小姐不禁惱恨道:“你……覺得他如何?”

  陳凱之很能體諒,點頭道:“是啊,荀小姐怎麼嫁這樣的人。”

  “嗯?”荀小姐:“還有呢?”

  陳凱之一臉無辜地道:“完了。”

  荀小姐便略帶酸楚地歎了口氣:“你不說,我便來說,一女不事二夫……”

  “且慢!”陳凱之先是愕然了一下,而後驚訝地道:“荀小姐已經嫁人了?”

  荀小姐微楞,不由道:“你……你壞了我的名節,現在還說這樣的話……”

  陳凱之總算明白了,原來即便只是在人家的榻上,在這時代,便已算是夫了,有些怪怪的,這理論他也有些難懂,不過……陳凱之心裡倒是豁然開朗了起來,畢竟有美麗女子垂愛是一件愉快的事,陳凱之笑道:“學生真是三生有幸。”

  荀小姐的臉色倒是微微好看了一些:“我……我的意思是,若是再這樣,母親就要同意了和表哥的親事,你……你該提親了。”

  提親?

  陳凱之又愣住了,甚至稍稍分神,想了想,似有點懂荀小姐的意思了。

  陳凱之道:“敢問荀小姐,你讓學生提親,是不是想借此拒絕張如玉的親事?兩項其害選其輕?”

  荀小姐又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她倒是不曾想過:“我只認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這輩子,只與你有過肌膚之親,自然……”

  果然如此啊。

  陳凱之有些失望,卻是笑了笑道:“那……我得想一想,好了,我要去裁衣服了,告辭!”

  是呢,只因為自己曾和她有過莫名其妙的肌膚之親,而且這個過程之中,也不過是身體的少許觸碰,就要成親?

  陳凱之的心裡,並不太願意接受。

  雖然荀小姐生得很美,性子也還算是溫良,家世,自然是自己不可攀比的,可這對陳凱之來說,並不是成親的理由。

  就因為這樣,兩個人過一輩子?逗我呢?

  他說了告辭,就絕不肯留,轉過身,便踏步往裁縫鋪方向去了。

  只留下了一直看著他離開的身影,久久沒有移動腳步的荀小姐。

  而陳凱之則快步趕去裁縫鋪,只是剛到了鋪子外頭,冷不防的聽到裡頭傳出驚呼:“小賊,莫走。”

  說著,一個少年便從裡沖出來,和陳凱之撞了個滿懷。陳凱之剛要說小心一些,抬起眼來,卻是微微一愣,竟是上一次自己遇到的乞兒,噢,他有了新的名字,叫陳無極。

  陳無極見了陳凱之,一時失神,這時鋪子裡跑出氣喘吁吁的裁縫和一個夥計,那裁縫厲聲道:“陳生員,小心這小賊傷人。”

  陳無極臉色一變,他手裡扯著一匹布,轉身要逃,陳凱之一把扯住他的後襟,厲聲道:“你做了賊?”

  陳無極嚇得臉色青紫,身軀瑟瑟發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道:“見過大哥。”

  陳凱之卻是冷冷看他。

  當初救這陳無極,是因為看他無依無靠,同病相憐,萬萬料不到他竟是做賊來了。

  陳凱之厲聲質問道:“你偷了什麼?”

  “不,不是偷的,他們……他們讓我來做工,我做了半個月,卻藉故要趕我走,又不肯給我薪水,我情急了……”

  “可還是偷!”陳凱之火冒三丈,無論什麼,都不是偷竊的理由。

  陳凱之從他手裡搶過布匹,徐徐走到裁縫的面前,奉還給他。

  裁縫收了布,曉得陳凱之和陳無極似乎是相熟的,卻還是不忿,罵罵咧咧道:“這賊骨頭,早曉得他手腳不乾淨……”

  那夥計只抱著拳,在旁冷笑。

  陳無極一臉不忿的樣子,卻還是跪著,一言不發。

  陳凱之對裁縫道:“他畢竟只是個孩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倒是麻煩張裁縫了。”

  這裁縫姓張,他扯著嗓子道:“不知哪裡來的雜種,當初可憐他,讓他在這鋪子裡打下手,誰料是這樣的人。”

  陳凱之聽他罵得難聽,嘴角一撇:“張裁縫,告辭。”

  “呀。”這裁縫櫃卻是曉得陳凱之乃是本縣案首,何況和歌樓也很熟,那歌樓是自己的大客戶,忙堆笑道:“陳案首不是來裁衣的嗎?我……”

  今日真是走黴運啊,陳凱之雖然對陳無極恨鐵不成鋼,可心裡也能明白出大概,多半是這姓張的裁縫見陳無極年紀小,便糊弄他來這裡做工,仗著陳無極無親無靠,多半是不肯給付事先說好的薪水,現在又罵罵咧咧的,令陳凱之心裡很是不喜,陳凱之只一笑:“不必了,張裁縫,再會。”

  說罷,轉身便走,走了沒幾步,還跪在地上的陳無極失聲道:“大哥。”

  陳凱之心裡只是搖頭,偷竊終究是惡行,他對陳無極失望至極,並不理他。

  一路回到家裡,卻見荀小姐的轎子還在,再一回頭,發現陳無極戰戰兢兢的跟了來,見陳凱之駐足回頭來看,卻立即止步,踟躕著不敢上前。

  這還真是前狼後虎啊。

  陳凱之心裡感慨,開了柴門,徑直回家,便乾脆收起心思,認真讀書起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1 02:37 AM

第五十六章:預支嫁妝

  見陳凱之進了屋裡,陳無極到了柴門前,呆呆立著,想了片刻,噗通一聲跪在了門外,便不吭聲了。

  那荀家的轎子,還停在那裡,荀小姐卷開了簾子,她心裡也有怨氣,她自幼雖也讀過一些詩書,可還是無法理解陳凱之無端的拒絕,心裡不免有些難受,見了陳凱之去而複返,荀小姐還當他自知了錯誤,便端坐在轎裡等陳凱之來認錯,誰料這傢夥卻是氣衝衝的回了屋裡。

  吃了槍藥嗎?

  荀小姐心裡愈發的委屈,卻見一個少年跪在門前的泥地裡,大氣不敢出的樣子。

  荀小姐一時倒是反應不過來。

  她叫了隨從,吩咐幾句,那隨從上前去問了話,便回來稟告。

  陳凱之關門讀書,倒也平心靜氣起來。到了晌午,才忙不迭的下米做飯,心裡又想,自己的綸巾和儒衫還沒有準備呢,只怕又要尋一家裁縫鋪才成了,他苦笑搖頭,到院裡去尋柴禾,冷不防見陳無極還在那裡跪著。

  陳凱之心裡一軟,厲聲道:“吃了飯沒有?”

  “沒吃。”陳無極見陳凱之開始搭理他了,然後加重了語氣:“清早也沒吃。”

  陳凱之又氣又笑:“進來,幫我燒柴。”

  “噢。”陳無極一骨碌翻身而起,卻是揣著包袱,匆匆進來。

  “這是誰的東西?”見他提著包袱,陳凱之皺眉。

  “是剛才在轎子裡的那位小姐叫我交給大哥的,說是綸巾和儒衫。曉得你沒置辦,怕也來不及,所以……”

  “拿我看看。”

  接過了包袱,回屋解開一看,果然是一套用料極好、針工細緻的衣衫。

  陳凱之不由搖搖頭:“她和你說什麼了?”

  陳無極歪著頭想了想,才道:“只說把這送你。”

  哎……這是糖衣炮彈啊。

  可現在再尋裁縫,確實來不及了,最重要的是……窮!

  陳凱之搖頭苦笑,卻也能體會到荀小姐的心意,他道:“你謝了她沒有?”

  “又不是送我的。”陳無極嚅囁著道,他顯然有點害怕陳凱之。

  話糙理不糙啊,陳凱之很能理解,給人跑腿已經很辛酸了,這就好像上一世界,學堂裡專門給人代送書信的小逗比一樣,為人做嫁衣就已經很憂傷了,謝個毛線。

  陳凱之索性將衣衫試了試,將儒衫披著身上,綸巾戴頭,家裡沒有銅鏡,朝陳無極道:“合身嗎?”

  “好看。”陳無極讚歎道。

  這倒是實話,這綸巾和儒衫剪裁得體,陳凱之身材本就好,眉清目秀,此時穿在身上,翩翩如玉。

  “噢,我想起荀小姐還交代了一句話。”陳無極道。

  陳凱之自我感覺也還不錯:“什麼話,但說無妨。”

  “荀小姐說,若是陳大哥收了,便算是預支了嫁妝……”

  為何不早說?

  陳凱之目瞪口呆,逗我呢,這就是嫁妝?

  他忍不住瞥了陳無極一眼,這廝肯定是故意的,先前為何不說,等自己試過了才實言相告。

  陳無極在別人面前,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怕是沒少被人嬉笑怒駡,到了陳凱之面前,方才顯出一些少年人的俏皮,這時他識趣地忙道:“我去燒柴。”

  用過了飯,陳無極主動去幫著洗了碗筷,陳凱之的氣已消了,等陳無極討好的樣子到了自己面前,陳凱之便道:“你有什麼打算?”

  “我……我……我想跟著陳大哥。”陳無極的臉上顯得有些忐忑。

  陳凱之不禁苦笑道:“跟著我?你也該知道我窮啊。”

  “這不打緊,我可以做工。”陳無極可憐巴巴地看著陳凱之:“我沒處可去了,所有人都欺負我。”

  陳凱之又感到心軟了,這少年其實並不壞,只是處境糟糕罷了,他心裡想,等入泮禮完成之後,自己便算是秀才,官府給自己的錢糧會增加不少,生活也會比從前寬裕一些了。

  他便道:“好吧,你就暫住這裡,不過有一條,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該做的事,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做,應該做的事,就算千萬人阻撓,也非做不可。我不求你做什麼君子,但願你遵紀守法,知道了嘛?你讀過書沒有?”

  聽到陳凱之肯收留自己,陳無極喜上眉梢,忙道:“讀過一些,楊道士在的時候,曾教我認過字,可惜……他幾年前便去世了。”

  陳凱之唏噓了一聲,道:“那你也別去做工了,我想想辦法,你先在這裡讀讀書,我督促你的功課。”

  陳無極便道:“是,一切聽陳大哥的。”

  陳凱之讓他梳洗乾淨,接著出去賒了一床被褥,案首的身份很好用的,附近街坊的人都曉得陳凱之是案首老爺,陳凱之只說過些日子給錢,對方並不介意,只說:“小相公不必急著還的。”

  陳無極便算在這裡住下了,他開了一個床鋪在廳裡,平時起得也早,陳凱之起來的時候,他便已經開始燒柴下米了,這倒令陳凱之有些不好意思了。

  三日之後,陳凱之到了府學,此時新晉的秀才們,都戴著綸巾,穿著儒衫,一個個躊躇滿志的樣子,可等到陳凱之一來,眾人便自慚形穢起來,

  案首便是案首,何況陳凱之年輕,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劍眉星目,顏如冠玉,風采翩翩。

  眾人紛紛前來見禮,當然也不無嫉妒的人,陳凱之一一含笑回禮,等到學正出來,集結了人馬,接著便是銅鑼開道,一行新晉秀才,在學官的帶領之下,徑直往學廟去,沿途自然免不了有人圍看,熱鬧非凡。

  陳凱之因是案首,走在隊伍之前,不禁顯得有些尷尬,這種像猴子一般的出來展覽,還真令他有點不太適應啊。

  等到了學廟,學正主祭,諸生跨過了泮池,便向孔聖人行弟子禮,一場大禮下來,已到了日落,學正大人唱喏道:“路漫漫其修遠兮。”

  眾人附和:“吾當上下求索。”

  學正滿意點頭,道:“放魚袋吧。”

  所謂的魚袋,乃是相公的標誌,朝中的高級官員,大多佩戴玉魚袋,尋常的官員,大多是金魚袋,若是舉人,則是銀魚袋,而小秀才們逼格不太高,當然,既然已經算正式入了學,大家都是孔聖人的子弟了,這就好像另一世界,你拜了大哥,即便只是泊車小弟,無論再怎樣不起眼,也會給你一個信物。

  魚袋就是信物,雖然特麼的是銅的。

  有文吏先取了魚袋,恭送至陳凱之面前,這魚袋上還銘刻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入學的年齡和體貌特徵。

  陳凱之接過,將其系在腰上,往後行走於江湖,這便是一個身份,沒飯吃了,靠著這個,多少還能得到一些讀書人的幫助,甚至可以去文廟裡討一些米,若是遇到了官司,也可以在當地的官府,尋一些通融。

  當然,秀才是不會去討米的,一般官府都會發放米糧,還有免稅的名額,總之,雖然做不到大富大貴,可衣食無憂卻還是做到的。

  秀才們都好生佩好了魚袋,這才散去。

  陳凱之的心情還是挺好的,身份提高了,生活品質也上一個臺階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1 02:37 AM

第五十七章:上中下三策

  陳凱之往家裡走,心裡卻想著自己成了秀才,府學從此會發放更多的米糧了,這一月下來,差不多能得一千錢和五斗米。

  不過現在多了一個陳無極,倒是令他有了幾分壓力感,他不想餓肚子,也不想家裡讀書的陳無極挨餓。

  這家裡多了一個人,就不免多了幾分責任。

  不過陳凱之倒是並不後悔,怎麼說呢,來到這個世上,無依無靠的,雖然有了恩師,也認得了一些朋友,可終究身份懸殊,給陳凱之一種心理上的梳離感,可和陳無極相依為命,二人都是無親無靠,反而使陳凱之有一種彼此相依為命的感覺。

  這個時候,陳凱之正好經過一個攤子,見那荷葉雞烤得清香沁人的,不禁食指大動,便對那小販道:“這荷葉雞多少錢?”

  “五十文……”

  是有些奢侈了,陳凱之想了想:“來半隻。”

  “公子。”小販子笑了:“這荷葉雞論只賣的。”

  “呀。”陳凱之有些尷尬了,五十文,的確太奢侈了,哎,還是回家喝粥去吧,他笑了笑:“噢,一隻雞,我吃不下。”

  人窮志短啊,陳凱之生怕回頭見到那小販異樣的目光,腳步就走得更快了。

  這一路上,遇到幾個稚童,拍著手圍著頭戴綸巾、穿著儒衫,陪著魚符的陳凱之轉,口裡還叫:“小相公,小相公……”

  路邊挽紗、洗衣的女子,也不禁多看了陳凱之幾眼,帶著幾分春心萌動的眼眸,教陳凱之有些吃不消,畢竟還是臉皮薄啊,太招搖了。

  回到了家裡,陳凱之已餓得前胸貼了後背,推門而入,正想催促陳無極熬粥做飯,卻是一股肉香撲面而來,這房裡缺了一腳的桌上,竟是滿滿一桌的美味佳餚。

  陳無極不敢吃,垂涎三尺的艱難等陳凱之回來,一見陳凱之推門而入,頓時歡呼雀躍:“快,趁熱,陳大哥,吃飯了。”

  “這……哪裡來的?”

  陳無極道:“荀小姐聽說今日是入泮之禮,曉得陳大哥肯定是要空腹回來的,方才叫了人,提了這些菜來,說是陳大哥辛苦,要好好犒勞自己。”

  陳凱之眯著眼,變得謹慎起來,糖衣炮彈啊,禁不住道:“這豈不是將我當吃軟飯的?”

  陳無極很不爭氣,又帶著幾分期待的樣子:“陳大哥,我陪你一道吃軟飯。”

  陳凱之苦笑搖頭,坐下,咳嗽一聲:“君子固窮,卻是不吃嗟來之食,不過念在那荀小姐初犯,就不計較了,下次再送來,我要罵她的。好了,吃飯。”

  陳無極早就磨刀霍霍,聽到陳凱之話音落下,立即大快朵頤,陳凱之本還想表現出丁點斯文來,畢竟人前是老大哥嘛,何況現在還是秀才來著,眼見他風捲殘雲,面上也掛不住了:“慢一點。”手中筷子如戰刀,橫掃過去,長刀出鞘,必染血帶肉而還。

  吃過了飯,陳凱之倒是很享受現在的生活,酒足飯飽,剛要起身,陳無極打了個嗝:“我來洗碗。”

  陳凱之待他洗了碗,檢查他今日讀了什麼書,待陳無極給陳凱之燒了白水,陳凱之道:“你坐下,我有話說。”

  陳無極便坐的筆直。

  陳凱之凝望著他:“上次,知道為何我要打你嗎?”

  陳無極愣了一次,頓時無精打采起來:“裁縫那裡?”

  陳凱之點頭。

  陳無極小心翼翼道:“是我糊塗,我不該偷東西,可是……”

  陳凱之喝了口白水,搖搖頭:“你呀,還是不明白,那裁縫不是什麼好人,我早就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沒有實力的憤怒,一錢不值!”

  陳無極不禁道:“我……我不懂。”

  陳凱之歎了口氣:“你若是自信能討回自己的工錢,有周全的辦法,使他們無可奈何的同時,還能得到你應得的利益,那麼你無論做什麼,我都讚賞你。可你該打就該打在,分明孱弱,被人欺了,卻如此的魯莽,你可知道,那一日若不是我,你便會被當賊一般的拿住,你這一輩子,還翻得了身嗎?”

  陳無極氣衝衝道:“可是他……”

  “無極,你已不小了,活了這麼年,遇到的惡人,難道還少了嗎?遇到的不平之事,難道還不夠?至今你還不明白,這裡從來不是清平世界,更非是朗朗乾坤。”

  陳無極身子微顫,他上半生過的很慘痛,才會有這麼多的怨恨。

  陳凱之歎了口氣:“既然世道如此,而你又實力不濟,做任何事,就不能率性而為,如此明目張膽的被人當作竊賊,這一次是運氣,那下一次呢?你知道你會遭遇什麼後果嗎?後果就是,那裁縫占了你的便宜不說,還能將你拿去送官,讓你流配千里之外,誤你的一生,而他,你的憤怒,傷害不了他分毫,他依舊還是一個好裁縫,生活無憂,甚至你的行為,對他來說,不過是一件陳年舊事中的趣聞而已,不會有人記得你,不會有人同情你,現在,你還敢明目張膽的搶他東西嗎?”

  陳無極打了個寒蟬。

  陳凱之目光幽幽,凝視著陳無極道:“所以,要嘛忍,要嘛殘忍!”

  陳無極呆了一下:“怎麼忍?怎麼殘忍?”

  陳凱之風淡雲輕道:“上中下三策,如果是你,你就得忍著,因為你沒有實力,要保全自己,得忍氣吞聲,你若是下次再憤起做這樣的事,我還打你。中策嘛,你不能用,我……也不能用,得有了實力才能用,直接帶著人,去把鋪子砸了,官府那兒,要事先打點好,還得買通一個街坊裡有點面子的人,在旁看著,一切的證據,都要做的翔實,免得有什麼後患;至於這上策……我能用,你不能用……”

  “上策是什麼?”陳無極訝異的樣子。

  陳凱之又低頭喝了一口白水:“我讓隔壁歌樓一些不可描述的友人幫了忙,從此之後,不再去那裁縫鋪裡裁剪衣衫,也托人傳播了一些這裁縫偷人料子的流言;我在衙裡有個朋友,也已打了招呼,時常會去那裡‘關照’。想必用不了多久,這裁縫的生意不但要一落千丈,稍有不規矩,甚至可能還要吃官司了。”

  陳無極眼睛一亮,喜滋滋的道:“多謝……”

  陳凱之搖搖頭:“記住我的話,要嘛做個委曲求全的老實人,要嘛,你就把壞事做的聰明一些,知道了嗎?”

  陳無極想了想:“可是有陳大哥啊,我不需要去想這些,陳大哥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2 04:03 AM

第五十八章:鴻門宴

  次日一早,陳凱之便去拜訪方先生。

  而今考中了生員,自然該去謝恩,所以帶了束脩,到了方先生的住處,朝方先生面前,拜下磕頭,道:“弟子受恩師教誨,受益良多,如今學業略有小成,特來拜謝師恩。”

  方先生顯得很高興,道:“昨日你師兄來書信,也在問你此次考試的事,如今你中了案首,是你用心苦讀的結果,為師正要修書給你師兄報喜呢。”

  臥槽,怎麼感覺自己後娘養的,我來謝恩,師父你提師兄做什麼?

  陳凱之訕訕道:“是,是,要報喜,師兄一定很高興。”

  高興個毛線。

  方先生捋須,紅光滿面的樣子:“不過你的師兄,頗有才情,最愛琴棋書畫,上次,為師將你那《男兒當自強》也一併寄了曲譜去,你師兄驚為天人,凱之啊,他又來索要琴譜了,你說這個傢伙……哎……”方先生搖搖頭,歎了口氣:“一點兒也不想想自家的師弟作曲有多難,為師要嚴厲的批評他,不過……若是凱之新作了什麼曲,先彈給為師聽聽,為師編練為譜,送你師兄開開眼界,也是無妨的。”

  “……”陳凱之這時候忍不住要感慨了,恩師還真是用心良苦啊,想要騙我的曲子,兜了一個這麼大的彎子,他想了想:“學生近來只顧著溫習功課,沒有譜曲。”

  方先生頓時露出遺憾的樣子,悻悻然道:“啊?原來如此,你師兄若是得知,一定很是遺憾。”

  “……”陳凱之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倒是方先生又似乎來了興趣,道:“凱之,你來,老夫倒是受了你的啟發,作了一曲,你來品鑒一二。”

  陳凱之耐著性子,只得說好。坐在一旁,聽方先生彈琴,這新曲實在沒什麼過人之處,聽著陳凱之頗為難受。

  方先生一曲彈罷,喜滋滋的看著陳凱之:“凱之,如何?”

  陳凱之憋紅了臉,長長吐出一口氣,翹起大拇指:“彈得好,此音只應天上有,人生難得幾回聞。”

  方先生怪異的看著陳凱之,突然臉拉了下來:“你走!”

  陳凱之呆住了,訕訕道:“恩師,這又是怎麼了?”

  方先生拉著臉皮,吹鬍子瞪眼:“老夫不是聾子,新曲是什麼水準,莫非不知,本是想讓你指教,誰料你是這樣溜鬚拍馬的小人,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也!你將為師當作什麼人!”

  這就發怒了?

  溜鬚拍馬也有罪?居然還上升到了人格的問題了。

  陳凱之愣了老半天,回過神來,忙道:“學生萬死。”

  方先生冷哼一聲:“回去面壁思過,什麼時候作了新曲來,給為師看看,為師若是滿意,便原諒你。”

  “啊……”陳凱之古怪的看著方先生,終是苦笑作揖:“學生,告辭。”

  文化圈的人套路深啊,明明就是想套我的新曲,這……又是繞了一個彎子。

  陳凱之悻悻然告辭而出,誰料在這書齋外頭,吾才師叔一直探頭探腦,見陳凱之出來,吾才師叔頓時收斂起賊眉鼠眼的猥褻之色,卻是板著面孔:“凱之來看你師父了?”

  陳凱之朝他作揖:“見過師叔,師叔也是來見恩師?”

  吾才師叔道:“你中了案首,可喜可賀,恰好師叔認識了幾個好朋友,想一睹你的風采,所以今夜,宴請你我,去吃一杯水酒,凱之,不可駁了師叔的面子。”

  陳凱之心裡不太請願,道:“師叔,做東的是誰?”

  吾才師叔道:“故友而已,你休要多問,晚上留著肚子便是,到時我來請你。”

  陳凱之本要拒絕,吾才師叔加重了語氣:“師叔已經給人打了包票,你若是不去,師叔就無地自容了。”

  話說這份上,陳凱之只好點頭,告辭而去。

  秀才是該進府學的,不過那是一個月後的事,陳凱之倒也不急,想著天色不早,該到正午了,無極雖然勤快,可做的飯菜卻是味同嚼蠟,便急急回家。

  到了傍晚時分,外頭居然來了兩頂轎子,吾才師叔在外頭喊:“凱之,凱之,走了。”

  陳凱之正午將晚飯一道做了,吩咐無極熱一熱吃,這才蠻不情願地出去,看到外頭兩頂轎子的架勢,也不禁咋舌。

  吾才師叔捋須,含笑道:“走,上轎。”說著,自是鑽進了轎裡,後轎的轎夫壓了轎,請陳凱之進去,方才起轎。

  這轎子坐著,挺舒服的,陳凱之坐在轎裡昏昏欲睡,等下了轎子,陳凱之落地,卻發現這裡水光山色,心曠神怡,此時是傍晚,霞光落在粼粼湖水上,金光粼粼,遠處的山巒倒影在湖中,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帶來了些許蔭涼,陳凱之認得這裡,這是玄武湖,雖是在城郊,華燈初下,湖面上畫舫穿梭,竟是熱鬧無比。

  吾才師叔徐徐走來,含笑道:“我朋友馬上即來。”

  陳凱之也只嗯了一聲,一旁的轎夫道:“方老爺,承惠一百文。”

  吾才師叔捋須,風淡雲輕的道:“不過區區百文,不過我沒帶錢,凱之,你來結帳。”

  我……來……結……賬?

  方才還心曠神怡,轉眼之間,陳凱之下巴都要落下來了,雇轎子的是你,裝逼的是你,裝闊佬爺的還是你,你特麼的讓我付錢?

  陳凱之的臉色,很明顯不好看了,雖然一直都知道,這個師叔不是很靠譜,可是萬萬想不到,這傢伙居然連這個都要坑自己一把。

  那轎夫便笑嘻嘻的朝陳凱之看來,陳凱之只得搜了搜身,前日府學才發了一些錢糧呢,這坐轎子忒貴了,足夠自己吃兩頓好的,心裡把吾才師叔罵了一百遍,卻還是拿了錢出來,手中的零錢,已花銷了大半,接下來一個月,怕是要和無極熬粥混日子了。

  轎夫接了錢,吾才師叔厭惡轎夫的世俗,像是這等沾了銅臭味的人靠近了都玷污了自己一般,揮揮手:“快走,快走。”

  他含笑對陳凱之道:“出門在外,最緊要的是排場,你現在是案首了,可不能讓人看輕,師叔雇轎子,也是為了你好。你看,朋友們來了。”

  卻見一艘畫舫靠近了棧橋,吾才師叔領了陳凱之上船,陳凱之尾隨其後,到了畫舫上,這畫舫上築有小樓,此時早已有一桌人圍坐在此了,陳凱之還沒有文人雅士的覺悟,來不及欣賞這裡的美景,心裡卻全放在撲面而來的肉香上。

  蹭飯吃,其實還是挺愉快的呀。

  心裡這樣一想,便聽到了笑聲,船樓上的賓客俱都站起,熱情的和吾才師叔寒暄打著招呼,光怪陸離,陳凱之一時看不清這些賓客的面貌,只等笑容可掬的吾才師叔道:“凱之,來見一見諸位尊長。”

  陳凱之上前,正待要作揖,可看到了為首的人,臉就拉了下來,這不是張如玉的爹嗎?

  張父名叫張成,名字很普通,卻也是氣宇軒昂,等陳凱之微楞的功夫,他已上前一步,熱絡的道:“我與凱之是老相識了,不必多禮,哈哈,吾才兄,這一桌酒,便是專候凱之這位案首來的,凱之,來,我來引薦一下。”

  陳凱之心裡頓時不喜。

  他明白了,這一桌酒根本不是什麼朋友想要來見識什麼案首,而是張父早就設計好了的。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2 04:03 AM

第五十九章:美人有毒

  見這張父滿面紅光,陳凱之心裡警惕起來。

  吾才師叔卻在一旁道:“哎呀,張兄太客氣了,凱之能蒙諸位垂愛,是凱之的榮幸。”他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陳凱之心裡一冷,這師叔是和姓張的合謀,還是被姓張的耍了?

  陳凱之想要轉身離去,這張成似乎一眼看穿了陳凱之的心思:“方兄和凱之,來,這位是吳先生,吳先生也是一代名儒啊,剛從杭州來這金陵,聽說金陵的府試案首是個少年奇才,正想要見識。”

  那吳先生朝陳凱之溫和一笑。

  陳凱之便曉得走不了了,他不知道吳先生是什麼來路,不過看來,也是士林中頗有名望的人,自己若是拂袖而去,便是將人得罪了。

  陳凱之朝吳先生作揖:“見過先生。”

  張成又朝一個衣飾華貴的青年道:“這位乃是鎮江侯之子,姓楊名度,他也是慕名而來。”

  鎮江侯在金陵,也算是一等一的權貴了,據說他有很多兒子,楊度他非常不喜,但也絕不是陳凱之這個小秀才可以得罪的,陳凱之心裡很是不悅,卻還是作揖。

  楊度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樣子:“陳凱之,我從張如玉口裡聽說過你,果然是名副其實。”

  陳凱之故作沒有聽見,不肯去接茬。

  張成又介紹了其他四五人,有的人,陳凱之略略聽說過,非富即貴。

  眾人落座,陳凱之想了想,也忝在末席,到了這個份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且看這張父想玩什麼花樣。

  不過方才還是饑腸轆轆,現在猛地清醒,知道事情並不簡單,反而沒了食欲。

  吾才師叔坐在陳凱之一旁,面上不無得意,低聲道:“凱之,你看,做了案首,便是要和這等人交際,方才顯出本事。”

  陳凱之沒有搭腔,只是眼角不斷掃視張成,心裡不敢有分毫的懈怠,他知道張成花費這麼多心思,請了這麼多人來,肯定不是來給自己捧場的。

  張成還未舉杯,卻先是一笑:“今日這裡有山有水,有諸位知己好友,更有今歲的府試案首,而今蕩舟湖上,好不快意,不過……卻唯獨,還缺了一樣東西,諸位可知是什麼嗎?”

  吳先生一臉懵逼的樣子。

  反而是那鎮江侯之子楊度卻是曖昧一笑:“獨缺一個美人。”

  “哈哈……”張成大笑,捋須晃腦道:“楊賢侄果然是雅人,不錯……”他伸手一拍巴掌,後艙處,珠簾一卷,卻是十幾個鶯鶯燕燕擁簇著一個美人徐步而出。

  這美人乍一出現,頓時震驚四座,在陳凱之看來,她倒頗有幾分林黛玉的影子,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弱柳扶風,蓮步輕移,每一步,似乎都帶著別致。

  “奴林煙兒,見過諸位先生、公子。”林煙兒聲音動聽,在這燈影之下,膚色如玉脂,雙目含情,一顰一笑之間,我見猶憐。

  吾才師叔一看,頓時魂飛魄散,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這林煙兒,暫態石化。其餘人也多是嘖嘖稱奇,眼睛離不開這林煙兒。

  陳凱之卻是端坐不動,眼觀鼻、鼻觀心,只瞥了她一眼,目光游離開,這女子確實是動人,不過,且不說陳凱之現在心裡緊張,生怕著了張家的道,陳凱之好歹也是兩世為人,另一時空裡,在螢屏中什麼美人不曾見過?人嘛,世面見的多了,怎麼會這麼容易失色?

  張成眼角余光掃視陳凱之一眼,想看看陳凱之的反應,卻見陳凱之面色如常,鎮靜自若,眼裡雖也偶爾會去看一眼那林煙兒,卻和別人不同,並沒有露出什麼別樣,這反而使張成有些失望了。

  張成笑道:“煙兒姑娘是最有才情的,噢,對了,上一次,煙兒不是愛極了那一首《高山流水》嗎?這高山流水,便是咱們金陵的陳案首所作,你看,陳案首來了,煙兒還不來見一見。”

  那林煙兒頓時露出喜色,笑靨如花,忙是上前,朝陳凱之福了福身,眼中帶著邀寵之色:“見過陳案首,能得遇知音,奴三生有幸。”

  她眉眼兒極是撩人,眼波流轉之間,只恨不得將陳凱之的魂兒勾去。

  陳凱之心裡頓時明白了什麼。

  在座的這些人,都是金陵頗有影響力的人。

  自己剛剛中了案首,就惹來了這麼一段佳話,顯然,無論對於侯爺之子,還是大儒名士,其實都是一樁雅事。

  可自己還是在進學的讀書人啊,說難聽一些,別的讀書人倒也罷了,現在自己剛剛中了案首,在金陵頗有幾分名氣,若是明日一早,傳出自己和某某宣淫的事,會怎麼樣呢?

  大陳朝對於生員的管理,有很嚴格的規定,雖然現在學官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並不代表,堂堂案首,鬧得滿城風雨,學官還能糊塗下去。

  何況,還有這麼多朱縣令這樣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人,到時對自己的態度,怕是很不好看。

  張父還真是用心險惡,先糊弄了師叔請自己來,接著安排了這麼一個林煙兒姑娘。

  陳凱之不為所動,他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也不會隨便被人勾搭,更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欣賞你的才情,轉眼就對你一見鍾情的事。

  這件事若是處置的不好,不但聲譽遭受打擊,學裡還能還會有除分,從此之後,自己身負一個浪蕩子的風流之名,可怎麼混下去?

  面對這林煙兒那含情脈脈的目光,陳凱之只噢了一聲,道:“你好。”

  語氣冷淡,他不曾故意撇開眼去,‘不敢’去看林煙兒,反是與她目光相對,可是這目光之中,不曾有半分褻瀆之意。

  張成在旁,不露聲色,似乎察覺出了陳凱之身上的警惕,心裡想笑。

  陳凱之和自家兒子的矛盾,本是小事,誰料這陳凱之居然和江寧朱縣令熟絡起來,這就開始影響到了張家了,如今這陳凱之又中了案首,前途不可限量,張家若是再不出手,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今日這個局,自然是早已謀劃好了的,對於陳凱之來說,這是必死之局,只要今日陳凱之在這兒和林煙兒沾一點關係,明兒金陵內外,陳案首是個浪蕩子的消息就要傳遍,今日在座的,都是張家的朋友,便是‘見證’。

  林煙兒這裡,也早就是買通了的,就算陳凱之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林煙兒自然會有一套說辭出來。

  無非就是這陳凱之急色,爭風吃醋,發了酒瘋,口裡說了什麼什麼胡話,這陳案首現在風頭正經,無知百姓也喜歡傳這案首的是非,到了那時,學裡的學官們,還能無動於衷嗎?

  那時候,他再想方設法打點,這陳凱之若是革了學籍,或是挨了除分,下一步,這傢伙就成了一個白丁,再尋一些人,將他徹底解決掉。

  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小子而已,今兒竟還勞動了他親自出手,也算是這小子的榮幸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2 04:04 AM

第六十章:紅袖添香

  張成見陳凱之不為所動,不經意的呷了口酒,笑道:“陳賢侄,這煙兒姑娘如此仰慕你,賢侄怕也未必瞧得上眼,哈哈,陳賢侄啊,你卻是不知,這煙兒姑娘,不但人美,最緊要的是,天生便是三寸金蓮,不知多少人,想要拜倒在她的蓮足之下呢。煙兒姑娘,不妨給陳賢侄瞧一瞧。”

  其他人紛紛起哄:“來,瞧一瞧。”

  吾才師叔更是眼睛都直了,垂涎三尺的模樣,只直勾勾的盯著那裙下的風光一絲不動。

  林煙兒倒是不急著撩起裙子,面上反是升起一絲俏紅,欲拒還迎的樣子,更顯動人,她踟躕道:“陳案首乃是天上的文曲星,怕是瞧不上的。”

  這等奉承話,自她口裡,脫口而出,若真是一個不諳世事的人聽來,多半會放下警惕。

  可陳凱之心裡卻是緊張起了,這個局,表面上是簡單,可事實上,卻是害人前途的不二法門,歷來殺人誅心,往往都是從私德入手,而這林煙兒,也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子,她的一顰一笑,乃至於每一個自她口裡脫出的字元,都用心深刻,這一次,莫非凱哥要著了他們的道?

  林煙兒此時不待陳凱之拒絕,已撩起了裙子,露出那三寸蓮足,吾才師叔一滴口水落出來,驚訝的道:“凱之,凱之,快看,好一個三寸蓮足,哎呀,好足,好足。”他只恨不得沖上去,捧著這蓮足親兩口。

  陳凱之對這吾才師叔,恨不得直接翻臉,到了這個時候,你這糊塗蟲還不明白嗎?

  其他人,也都是嘖嘖稱奇。

  在一片頌揚聲中,林煙兒已是羞赧的放下了裙子。

  在這歡樂的氣氛之中,陳凱之卻是如臨大敵,面上還算平靜,心裡已翻起驚濤駭浪。

  他莞爾一笑,道:“林小姐花容月貌,可惜,學生今日有事,現在天色不早,我倒想起,此時該回去溫習功課了,能否容請船家靠岸,諸位尊長,學生無狀,只怕……要告辭了。”

  誰也沒有料到,陳凱之這時候才告辭。

  張成面上的笑容,卻是有些僵硬了,其實他每一步都已經預謀好了,有這麼多‘大人物’在,量他陳凱之也不敢掃興,而這林煙兒也是精挑細選過的,陳凱之是血氣方剛的少年,被自己一吹捧,就算不暈頭轉向,卻也得乖乖在這兒吃酒。

  他輕描淡寫的朝那楊度看去,楊度面上露出了怪異的笑容,殷勤道:“陳案首,這酒席才剛開始,你怎麼好走,何況,即便你要掃我們的興,莫非還要唐突佳人嗎?莫要玩笑,來來來,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日不醉不歸。”

  他開了頭,那吳先生也露出怫然不悅之色,你一個後生晚輩,今兒請你來吃酒,你轉身就走,這是什麼意思,看不起人?他捋著須,呵呵笑道:“不錯,這樣就走,豈不是教我等敗興而歸,老夫難道這一點薄面都沒有。”

  其他人紛紛勸起來,連吾才師叔都道:“凱之,這些都是尊長,怎可這樣沒有禮貌。”

  船夫們不肯將船靠岸,這邊眾人一齊施壓,倒像是陳凱之現在走了,就要成千古罪人一樣。

  張成隻冷眼看著陳凱之,他反而不開口了,陳凱之既是要走,說明已經識破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也沒必要偽裝,他真不擔心陳凱之一走了之,因為得罪了這麼一大片人,他陳凱之即便是案首,也吃罪不起。

  那林煙兒,便蹙著眉,用一種幽怨的眼眸看著陳凱之,仿彿一下子,要將陳凱之的心融化了。

  陳凱之心裡冷笑:“真是好計策啊,教我騎虎難下,陷入絕境,姓張的,你是不教我陳凱之身敗名裂不甘休了。”

  陳凱之想了想,卻依舊站著,不肯坐下,朝眾人團團作揖,道:“實在抱歉的很,學生當真有事,還望海涵。”

  我陳凱之就是要走,你們能奈何了?

  給你們面子,你們的面子和我聲譽比起來,值幾個錢?

  眾人的面色僵住,心裡都有一些惱怒了,你陳凱之算什麼東西,如此沒眼色,我等出門之外,哪一個不令人生出敬畏之心,你還真將自己當一根蔥了?

  楊度本是紈絝子弟,此時即將要撕破面皮,便突然齜牙,露出冷笑:“陳案首,也未免太目中無人了吧,怎麼,這樣瞧我們不起不成?”

  陳凱之卷袖,正色道:“學生萬萬不敢。”

  “不敢?你算……”他剛要口出惡言,張成終是一笑,故作勸解的樣子,道:“罷了,陳案首既然不願吃這杯酒,老夫怎好強留,不過……”他眯著眼,徐徐道:“在座之人,都聽說陳案首很有才情,我等得罪了不打緊,可是這林煙兒這等美人,陳案首怎好冷落了?不如就請陳案首,寫一篇文章,贈與林小姐,若是這文章作的好,既不至唐突了佳人,也讓我等開一開眼界,陳案首以為如何?”

  這傢伙的用心,實在是惡毒,要贈一篇文章給林煙兒,當然要狠狠誇獎林煙兒一番,自己是案首,一篇文章去吹捧一個煙花女子,傳揚出去,這比狎妓還轟動。

  陳凱之怎會不明白他的險惡用心。

  可現在對方不肯停船靠岸,這邊又拿著楊度這樣的人來以勢壓人,陳凱之進退維谷,已是完全沒有選擇了。

  陳凱之眉毛一挑:“若我當真作了一篇文章,當真肯放我回去?”

  見陳凱之言語鬆動了一些,許多人倒是露出了幾分期盼,他們很想知道,陳案首到底有幾分本事。

  張成含笑道:“自然,陳案首可不能敷衍了事,這文章非要林小姐滿意不可。”

  意思就是,你若是胡亂作一篇是不算數的,你得誇獎林煙兒小姐,得讓林小姐滿意。

  眾人都起哄道;“不錯,非如此,決不放你下船。”

  陳凱之道:“我急著回家,一時之間,也想不出什麼文章來。”

  林煙兒頓時便露出失望之色,我見猶憐。

  其他人見了,立即憤慨起來,太不識相了,於是生出護花之心:“你這案首莫非是舞弊來的,怎麼會寫不出?”

  “盛名之下,實在難符,從前我見了洛神賦,還道你是才子,莫非這洛神賦,也是你托夢而來?”

  陳凱之只好沉吟了片刻,露出憨然的樣子:“好,不知可有筆墨嗎?”

  有人抬了一個小案子來,上頭放了文房四寶,陳凱之朝那林煙兒道:“煙兒姑娘,能否為我磨墨?”

  他如此一說,讓張成覺得驚喜,就怕這陳凱之不和煙兒姑娘發生點什麼呢,忙是笑道:“不錯,才子佳人,紅袖添香。”

  這林煙兒便款款到了案前,俯身磨墨,裙裾便不禁被扯起,又露出了她那蓮足。

  陳凱之與她挨的很近,一股清香襲來,他心思卻全沒在這上頭,他很清楚,今日稍有閃失,自己可能就要名譽掃地,被這張家坑死了。

  所以他只是淡淡一笑,提筆,蘸墨,此時眾人圍了上來,想看看陳凱之如何誇獎林煙兒小姐。

  張成心裡更是竊喜,這文章一成,在自己運作下,明日便要在金陵傳開,到時,陳凱之今日與林煙兒之間的事,就算什麼都沒有,也百口莫辯了。

  其實……張成真正的心思,還不在這裡,他心底有一種期望,陳凱之一篇洛神賦,據說太后娘娘愛極了,現在已成了太后娘娘乃是洛神的明證,若這個時候,陳凱之卻又寫了一篇文章,去稱讚妓女,這……豈不是將太后與妓女等同?想想看,一旦上達天聽,會是什麼樣的效果?

  所以,最低的期望,張成是希望教陳凱之身敗名裂,若是運氣好,陳凱之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一道詔令下來,掉了腦袋,都不冤枉。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2 04:05 AM

第六十一章:謙謙君子

  此時陳凱之深吸一口氣,提筆。

  吳先生捋須,眼中帶著幾分嘲笑,他剛從杭州來金陵,對於這個案首,其實他是不屑的,文人相輕嘛,他是大儒,陳凱之雖是案首,可終究只是一個小小的秀才,現在眾人都等此人的大作,卻令吳先生心裡頗有怨言,他含笑著念起陳凱之筆下的文字:“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嗯?這是一篇花草文嗎?

  陳凱之又下筆寫道:“楚之屈原,獨愛菊,自我大陳而始,世人甚愛牡丹……”

  相傳屈原乃是雅人,他喜歡飲蘭花雨露,用桂酒潤身,佩戴冬梅,而最喜愛的,乃是菊花。

  這文章表面上文筆平平,卻是對典故信手捏來。

  而大陳朝,國都乃是洛陽,因此,歷代天子,都愛牡丹,甚至後妃們直接以牡丹的刺繡作為飾物,這也帶起了民間以牡丹為貴的風尚。

  可是,這傢伙,獨獨是在寫花,和煙兒姑娘,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凱之繼續寫道:“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呼……

  若說方才的文字平平,那麼到了這裡,卻突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陳凱之毫不掩飾的對蓮花進行了吹捧,這……不就是寫煙兒小姐嗎?

  煙兒小姐最大的特徵,便是一對蓮足,而陳凱之口口聲聲說愛蓮,這……是借喻啊。

  而陳凱之起筆,便是愛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煙兒小姐,本就是風塵之人,以淤泥來比喻這風塵,實在是妙。

  一個風塵中人,卻給陳凱之的印象是出淤泥而不染,這不恰恰表明,煙兒小姐在陳凱之心中的地位,絕非是尋常的煙花女子。

  誇獎一個妓女,你若是大書特書她的妖媚、姿容,這顯然是下乘的,可你誇獎她不像妓女……呃……好吧,就好像一個賣保險的,你若是誇他巧舌如簧,這…是罵人啊,可你若說他不像賣保險的,頓時就成了讚譽了,同樣的道理,一個妓女,卻不像妓女,像一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聖女,這……實乃最高的讚譽。

  只此一句,林煙兒已是喜上眉梢,她心裡不禁想,只這一句若是傳出去,就足以使自己身價百倍了。

  此時大家不得不佩服陳凱之的文思了,那吳先生也是啞然。

  陳凱之繼續將這文章收尾:“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屈原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文章落成,陳凱之擱筆,收工。

  抬起頭來,朝林煙兒看了一眼:“煙兒姑娘,可否滿意?”

  牡丹妖豔,就如風塵中的女子,大家都喜歡,正因為世人都喜歡,所乙太俗了;而菊花呢,就好像隱匿在閨閣裡的小姐,與外世隔絕。可是獨有蓮花,如林煙兒這般,既有牡丹的妖豔,出自淤泥,卻是高潔無比,這……世上還有人能寫出對自己如此讚譽的文字嗎?

  林煙兒忙道:“陳案首讚譽太過,奴家哪有不滿意之理。”

  陳凱之則笑吟吟的看向張成:“那麼……我可以走了嗎?”

  起初,張成心裡還在冷笑,請君入甕,就等陳凱之上當,前一截,陳凱之對林煙兒的讚譽,讓他心花怒放,這文章極好,正好可以流傳出去。

  可是此刻,他眼睛卻是一動不動的盯著那文章的後半截,倒吸一口涼氣,臥槽!

  蓮,花之君子……

  蓮之愛,同予者何人。

  這雖是誇了林小姐,而且算是誇的空前絕後,可這是托物言志的文啊,是表達他陳凱之不慕名利,潔身自好,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態度,同時也表達了陳凱之對追名逐利,趨炎附勢的鄙棄。歌頌了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美德,表達作者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所以,陳凱之愛蓮,他愛潔身自好,不同流合污,在畫舫這淤泥裡,他要出淤泥而不染。

  張成頓時訕訕然起來,這文章若是流出去,大家只會誇獎陳凱之雖去了畫舫,卻讚歎陳案首的人品高潔,他目瞪口呆,臉上青白不定。

  其他人有的尷尬,有的驚歎,某種程度來說,他們不得不佩服這個傢伙,那吳先生面上又是慚愧,又是驚訝,這文章精妙到了極點,他是張成的朋友,被邀請來,現在卻被這文章所震撼了,不禁道:“陳案首,不知居住何處,有閑,老夫該去拜訪一二。”

  又有人道:“這幅文章,可否贈我嗎?”

  轉眼之間,態度天翻地轉。

  便是那林煙兒,初時是被張成買通,只說要勾搭這位陳案首,可是這篇文章,卻打動了她的心,竟也殷殷期盼,陳凱之能留下來,春宵一度。

  似她這樣的煙花女子,絕不只是靠出賣色相的,自幼便要學習詩詞文章,培養才情,此時猛地意識到陳凱之的才氣,便禁不住眼波如煙,帶著朦朧,幽幽道:“陳案首佳句,扣人心弦,奴家不知是否有幸……”

  陳凱之面上冷漠,他是淡淡道:“文章已作了,就請停船靠岸吧,我該回家了。”

  至始至終,陳凱之的面上沒有嘚瑟,也不見故作出來的瀟灑,只這朦朧燈影中,搖曳的燈火之下,陳凱之面上,一副對所有人敬而遠之的態度。

  吾才師叔心裡酸溜溜的,這是自己師侄,誰曾想出了這個風頭,可惜不會做人,這麼多朋友在,非得要走,他想批評陳凱之幾句,可陳凱之冷冷的樣子,終是吞回了肚子裡。

  此時畫舫已經靠岸,陳凱之朝眾人作揖:“告辭。”

  轉身,下船,留下了一個夜色下模糊的背影,宛如在家的時候,他只關了家中的一扇門,便將門外歌樓的笙歌和歡笑隔絕在自己之外。

  船上的人,俱都陷入了沉默,沒有人舉杯,也沒有人動筷子,吾才師叔顯得很尷尬,張成目的落空了,心裡更有遺憾,他臉上火辣辣的疼,看著自己請來的朋友們,還在垂頭看這篇文章,有一種搬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咯吱……咯吱……

  似又有輕輕的腳步,踩著船板而來,眾人抬眸看去,卻見陳凱之突的又回來了。

  啊……

  他又回來做什麼?

  莫非回心轉意,想和大家切磋一下了。

  張成更覺羞憤,莫非還要耀武揚威不成?

  陳凱之走回來,道:“我方才想了想……張世叔特意請我吃酒,置辦了這麼一大桌子的酒菜,我不能辜負了他的美意。”

  你還臭不要臉了。

  張成心裡悶得慌。

  其他人卻是面露出喜色,這陳案首才情俱佳,來喝一杯酒,認識這麼個才子,不是什麼壞事。

  吳先生捋須,目中帶著期望的道;“陳案首,來來來,你我小酌幾杯。”

  陳凱之搖搖頭:“可是學生,真的家中有事,所以我想,既不能辜負張世叔的好意,那麼……打包可好?”

  打……包……

  艙中的十數人,俱都石化。

  十幾片荷葉,叫船家送了來,在眾目之中,有林煙兒小姐複雜的眼眸,有吳先生的詫異,有那位公子楊度的震撼,有張成的悲憤,還有吾才師叔的鬱悶。

  陳凱之將盤中的飯菜,俱都倒入荷葉,隨即捆起,足足包了十幾包,很遺憾的看了一眼桌上那一碗濃湯,可惜了,帶不走,也罷,總不能學鬼子一樣玩三光政策對不對,留這湯給諸位朋友們做宵夜吧。

  手裡一提溜,十幾個荷包挺沉的,陳凱之朝他們微笑:“啊……這一次真告辭了啊,幸會啊,再見。”

  這一次是真走了,沿著船板下了畫舫,自花燈之中,沒入黑暗,再沒有回頭。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3 12:50 PM

第六十二章:一日夫妻百日恩

  陳凱之回到了家時,已是子夜,圓月高懸,柔和的月光灑落在這小小的庭院裡,這裡雖無玄武湖的絲竹之樂,也無那萬千燈火的燦爛,卻給陳凱之一種安心寧靜的感覺,叩了門,裡頭窸窸窣窣了一陣,門開了,陳無極衣衫整齊,眼裡帶著幾分笑意。

  “還沒有睡?”陳凱之提著他的荷葉包,放在桌上,手臂有些酸麻。

  陳無極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那些菜肴,陳凱之聽到吞口水的聲音。

  “我……等大哥回來。”陳無極道。

  “正好,肚子餓了沒有,吃吧。”陳凱之吩咐一句,讓陳無極取了碗碟來,將菜肴統統倒入碗碟,說起來,自己現在也是滴水未進,餓了。

  陳無極問道:“大哥,這哪裡來的?”

  陳凱之心痛起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花了我一百文買來的。”

  現在想到那一百文轎子錢,陳凱之依舊覺得自己的心在隱隱作痛,不能糟蹋了啊,趕緊吃了。

  陳無極嘻嘻一笑:“那我吃了?”

  “吃吃吃。不吃明日要壞了。”

  二人大快朵頤,吃相是沒有的,沒這個講究,等到菜肴下肚,陳凱之摸了摸圓滾滾的肚皮,打了個飽嗝,忍不住感慨,有肉吃的感覺真好啊,這樣下去可不成,嘴巴要養刁了,將來那粗茶淡飯,還怎麼吃的下?

  心裡這樣一想,便開始反省起來,三省吾身啊,聖人說過的話,不反省也不成,因為窮。

  陳無極已打起了哈欠,顯然是想睡了,陳凱之道:“你且去睡,這裡我來收拾。”

  “我來。”陳無極很殷勤,道:“陳大哥是讀書人,是秀才老爺,我讀書的時候,看到書裡有一句話,叫君子遠包廚,噢,陳大哥,你什麼時候去向荀小姐提親呀?”

  這小子挺八卦的,陳凱之平淡如水:“我再想想,婚姻是大事。你急什麼?”

  一夜無話,次日將將起來,府學還有一些日子開學,陳凱之索性在家裡讀書,順便教授陳無極功課,到了正午,陳凱之出去買了幾個蒸餅回來,卻發現自家門前,又停了一個小轎。

  這是荀家的轎子,陳凱之是認得的,荀小姐來了?

  這荀小姐,是絲毫不給自己一丁點考慮的空間啊。

  笑著搖搖頭,走進去,便見荀小姐提著食盒,在和陳無極說笑。

  陳無極笑的很燦爛,顯然是被收買了。

  陳凱之咳嗽兩聲,背著手,想到當初自己曾和陳無極許諾過,要批評荀小姐的話,便道:“荀小姐來了,你好。”

  荀小姐白皙的面上,不禁又升騰起了些許殷紅,她不敢直視陳凱之,道:“無極總說你們吃的不好,我想了想,帶了一些飯菜來,你們是男子,經不得餓的。”

  陳無極立即道:”是啊,是啊,我經不得餓,現在就餓了,荀姐姐待陳大哥真好。”

  陳凱之拉下麵皮來,佯裝正人君子的樣子訓斥道:“君子不吃嗟來之食,這些話,我沒教過你嗎?一點禮數都沒有,我平日是怎樣教你的。”

  陳無極嚇得咋舌,忙是縮了縮舌頭,噤聲了。

  荀小姐則是嫣然笑著,揭開食盒,取出一牒紅燒鱸魚,一疊肉片竹筍,還有一小碗肉羹,撫了撫額前的亂髮,虎著臉,使翹起的尖鼻更顯俏皮:“這飯菜你吃不吃?”

  陳凱之沉默了,看著手裡提著的幾張幹硬蒸餅,再看看這一桌飯菜,深吸一口氣:“吃,吃啊,誰說不吃。”

  坐下,不客氣的舉起筷子,裝逼嘛,淺嘗即止就可以;何況讀書讀的多,是該補充一下大腦營養才是。陳無極也忙不迭的坐下,小心翼翼的看著陳凱之。

  陳凱之動了筷子,他方才長舒一口氣,開始動口。

  荀小姐只欠身坐在一邊。

  陳凱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無極,給荀小姐添一副碗筷。”

  陳無極忙是應好,一面要起身,荀小姐忙道:“不,我不吃了,我心裡有心事,吃不下。”

  陳凱之見荀小姐那秀眉微蹙的樣子,心裡說,你逗我,你說你有心事,茶飯不思,然後算准了我會問你有什麼心事呀,然後你就說,表哥要提親了,再然後,我就被架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我若是不去提親,從此就成了混帳王八蛋。

  心思太深了,哎……這飯吃不下啊。

  見陳凱之不語,荀小姐眼裡水汪汪的,更顯心事重重,幽幽道:“你也不問問我,有什麼心事?”

  陳凱之心裡歎口氣,一臉灰頭土臉的道:“呃,敢問荀小姐有什麼心事?”

  荀小姐方才手撐著下頜,露出思想者狀,一臉委屈的道:“表哥提親之後,家母很看重這門親事,我雖是再三不肯,可家母放了話,說是表哥知根知底,家世也過的去,品學兼優,我年紀大了,怎能不嫁,再過幾日,怕就要應下來了……我……我不想嫁表哥,陳公子……我……”

  哎,我就知道。

  陳凱之咽下了口裡的飯,狠狠瞪了一眼趁著自己沒有動筷子的時候,拼命舞動筷子的陳無極。

  陳無極嚇了一跳,忙是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大氣不敢出。

  陳凱之才道:“原來如此啊,就這幾日嗎?”

  荀小姐歎口氣,道:“是呢,至多七八日。”

  陳凱之只好道:“這飯菜,也吃了,我還是挑明著來說,你想叫我去提親吧。”

  荀小姐本想說什麼來著,可瞥眼看了一眼無極在身邊,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頜首點頭。

  陳凱之想了想:“我得去和恩師商量商量,我在這世上,也沒親人,師者如父,得經長輩才好。”

  陳無極道:“我便是他的兄弟,其實……我是願意的。我一萬個答應。”

  陳凱之瞪他一眼:“吃你的飯。”

  陳無極如蒙大赦,立即垂頭,又開始舞動筷子。

  陳凱之顯得很憂傷,他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其實並不願結婚的,尤其是這樣草草的結婚,可現在看到這一桌飯菜,真應了那句老話,吃人嘴軟啊。

  再想想張家父子那虛偽的嘴臉,荀小姐若是嫁過去肯定會受委屈的,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嫁給張如玉那種渣渣,陳凱之委實覺得可惜了。

  於是心一橫。

  大丈夫說娶就娶,扭捏個毛線!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3 12:51 PM

第六十三章:皇子

  洛陽。

  未央宮紫雲閣。

  這裡樓高十丈,宛如佛塔,在這星月之下,霧色皚皚之中,在這紫雲閣最頂層的觀星臺上,自這裡俯瞰下去,整個未央宮,便一覽無餘。

  高處不勝寒,是以當冷風襲來,遙看著星空的太后不禁身子微顫。

  觀星台四側,侍立著數十個女官,有宦官拜倒在她的腳下,道:“娘娘,夜裡涼。”

  “不是夜裡涼,是心涼。”太后側目看了這宦官一眼,明眸中帶笑,可是聲音之中,卻帶著幾分唏噓。

  咯吱……咯吱……

  有人上樓,太后的面色,變得凝重起來,一個老宦官,佝僂著身子登上了觀星台。

  太后大手一揮,女官和宦官們會意,俱都告退而去。

  那老宦官卻是上了前,拜下,叩頭。

  老宦官面上滿是溝壑,一臉滄桑,卻顯得很沉靜,當他抬起頭的時候,那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向太后,默然無語。

  “莫非……有消息了?”太后眼皮子一抬,顯出慵懶。

  “有,據說楊公公在十三年前,曾去過金陵,有人說他抱著一個孩子,此後,趙王的人馬也曾去過金陵一趟,最後似乎是無功而返。”

  太后笑了,這笑聲卻顯出了輕蔑:“十三年前,楊靜將無極抱走,既然是受了趙王的授命,為何還要去金陵?莫非……中途發生了什麼變故?”

  “這……”老宦官嚅囁了片刻:“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太后旋身背向老宦官,朝向那遠處的未央宮正殿看去,她嬌軀微微的顫了起來:“哀家就知道,無極還活著,或許就在金陵,只要查到了楊靜的下落,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張敬,你跟著哀家多少年了?”

  “十三年。”老宦官道:“自太子殿下不知所蹤起,奴婢就受了娘娘重托,這十三年來,無時無刻不在尋找太子殿下的音訊。”

  太后眼裡變得朦朧起來,她突是顯出了婦人的嬌柔之態,幽幽道:“是啊,十三年,哀家,也等了十三年,十三年來,音訊全無,可是哀家知道,無極一定還活著,昨夜,哀家還夢見了他哩。而如今,陛下已經大行,趙王得償所願,他雖然沒有兄終弟及,成為天子,可是他的兒子卻被宗室們推舉成為了皇帝,呵……螟蛉假子,真是好陰謀,好算計!每日清早,有人抱著皇帝來哀家這裡問安,哀家便想起了無極,想起了先帝,心裡有思念,還有恨!”

  她猛地側眸,那美眸波光流轉的背後,帶著凜然:“速去金陵,尋訪楊靜和無極的下落,凡是和無極有關的人,都要查清楚。”

  “奴才遵旨。不過……奴婢以為,若是無極殿下當真活著,楊靜一定不會給他取名陳無極,所以……”

  太后深以為然的頜首點頭:“那麼,先查楊靜。”

  “可是……以什麼名義去呢?趙王那兒,似乎察覺到了點什麼。”

  太后淡淡的道:“義陽公主,再過幾月,就要行笄禮了,就以為她選駙馬的名義吧,哀家會命宦官,分赴各地遴選德才兼備的男子,你……就以這個名義去金陵。”

  “奴婢,明白了。”

  此時鐘鼓聲響起,打破了夜空的寧靜,弦月當空,冷風嗖嗖。

  老宦官道:“時候不早,娘娘……該就寢了。”

  太后卻是抬頭望月:“這月,缺了一半,哀家怎麼睡得著呢。去吧……”

  …………………………

  大清早的,陳凱之洗漱之後,便穿上了綸巾儒衫,對著桶裡的水照了照,挺英俊的,身後陳無極道:“大哥是去見師父,讓大哥的師父去說媒吧。”

  “胡說,我不是這樣的人。”陳凱之起身,抬起下巴,狠狠鄙視陳無極。

  “出門了啊,昨夜的飯菜自己熱著吃,我正午可能不回來。”打了招呼,陳凱之衣冠整齊的出了門。

  今日確實是拜謁恩師的,也確實是去請恩師說媒,可當著陳無極面前承認自己去求親,面子還是有點擱不下。

  陳凱之到了縣學,在外求見,方先生的門房卻是道:“先生去縣衙裡了,說是朱縣令請去會友,好似來的人還說要陳公子同去的,陳公子在路上沒有撞到縣裡的周差役?”

  陳凱之方才知道縣令請自己去,卻不知是什麼緣故,便動身趕到了縣衙,通報之後,由差役引到後衙廨舍。

  如今成了真正的秀才,就算不再受縣令青睞,差役們見了陳凱之,也多了幾分敬畏,通報之後,陳凱之方才入內,抬眸一看,卻是張學正以及朱縣令,噢,居然連玄武縣的鄭縣令都在。

  恩師坐在一側,和張學正閒聊,彼此顯得頗為熱絡。

  陳凱之心裡想,今日倒是熱鬧啊,於是拱手,朝眾人紛紛行禮,一口一個座師大人好,一口見過恩師,一口見過縣公。

  張學正見了陳凱之來,頗為熱情,對朱縣令和方先生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陳生乃是本府案首,本府早就盼著一見了,治下有這樣的一個青年俊彥,不可多得啊。”

  朱縣令賠笑起來,其樂融融的樣子。

  方先生道:“小徒頑劣,倒是肯用心讀書,不過說到俊彥二字,倒是張兄謬贊了。”

  張學正好生打量陳凱之,似乎覺得很滿意,便笑道:“是不是俊彥,我乃一府學官,我說了算,方賢弟就莫要自謙了。”

  學正來這江寧縣,是為了視察學政的,這玄武縣的鄭縣令也來作陪,其實就是心裡咽不下這口氣,聽他們說著陳凱之,心裡滿不是滋味,可是案首的試卷,已經頒發了,鄭縣令特意的看過,實在挑不出什麼毛病,無論是那畫、那詩、那文章,無一不是佳作,既切題,又令人意想不到,他乾笑一聲:“凱之啊,你這案首,可是在玄武縣考的,你可得謝一謝本縣。”

  臥槽,你還不要臉了。

  謝謝是沒有,倒是想給他豎個中指。

  這鄭縣令又道:“前幾日,聽說凱之去了玄武湖,和一個姓林的**傳了一段佳話,這事,可是有的嗎?”

  他這一問,倒是讓朱縣令的笑臉凝固住了,什麼,你陳凱之才剛中案首,就去**了?**倒也罷了,居然還傳了一段佳話?

  方先生臉也拉了下來,嚴厲的看向陳凱之。

  張學正頓時有些尷尬了,方才還誇這小子呢,誰曉得……

  讀書人行為不檢,是可大可小的事,若是無心功名的讀書人,去了也就去了,傳出一點佳話出來,還能博得別人的喝彩,可陳凱之這樣的人不同,他是案首,本來名聲就大,現在傳出這個,是最容易讓學官為難的,手底下最好的生員,居然流連歡場,學官都做什麼吃的,也不管管嗎?

  陳凱之笑了:“是啊,朋友們非要邀學生去,學生只好去了一趟。”

  鄭縣令來了精神,這事兒,他也是有所耳聞,到底是不是事實,他也不清楚,只是一次試探罷了,誰曉得陳凱之居然滿口承認了。

  那你可慘了,他呵呵一笑:“噢,凱之一定很愉快吧。據說還作了文章,不知作了什麼文章,可否給我們瞧瞧,開一開眼。”

  空氣凝滯了。

  至少陳凱之覺得自己的恩師有想將自己吃了的衝動。

  嫖就嫖了,你還作文章留念,你陳凱之到此一遊嗎?

  鄭縣令的心情頗為愉快,似笑非笑的看著陳凱之。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4 12:40 PM

第六十四章:提親

  陳凱之心裡說,早就料到會有今天了,他沉默著,在許多憤怒的眼神之下,顯得格外的平靜,不急不忙地道:“確實是有一篇文章,學生也覺得自己作的挺好,正想給自己恩師看看呢,今日鄭縣公既然想看,那麼不妨給鄭縣公過目。”

  他果真從袖子裡一掏,陳凱之不打無準備的仗,文章早就重新抄錄好了,怕就怕有人故意扭曲自己文章,邊想著,邊將文章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鄭縣令面前。

  鄭縣令差點噗嗤想笑出來,這人倒挺有意思的,作死也不是這樣作法,你還真以為你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就能得到大家的讚賞嗎?

  這文章好壞都是其次,得看你作文章的場合,大陳朝有一句話叫品學兼優,品在學前,所以一個讀書人,品德最重要,學問次之,你再有才,若是私德有虧,呵呵……

  他好整以暇地打開了文章,笑吟吟地看著文章念道:“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嗯?這……為何寫的是花草?”

  陳凱之一看就像個不諳世事的老實人,很實誠地道:“那位貌美如花的小姐,叫林煙兒,大家都說她有一對好蓮足,學生撰文,自然以花來借喻,你看,後頭的蓮花,便是比喻林煙兒小姐。”

  鄭縣令有點懵了,這人太實在了啊,還真是問什麼答什麼,生怕別人不曉得他去風流快活了。

  方先生忍不住撫額,突然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這等有辱師門的事,你還真好意思說!

  於是鄭縣令更加來了精神,帶著調侃的語氣,繼續道:“吾獨愛蓮……”

  可是不知為什麼,他越讀,竟越是覺得不太對勁。

  這文章,怎麼越讀,越令他覺得怪怪的……

  等他念到最後:“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音量已經越來越低……

  老半天,他猛地回過了神來。

  啪……

  張學正拍案起來,忍不住搖頭晃腦道:“妙哉,以此文而明志,陳生員,老夫懂你的意思了,那一日,必定是有美人在你面前,你不為所動,寫下了這文章,既誇獎了那女子,不使其受冷落,又申明你的志向,是嗎?”

  哎呀,還是學正大人懂我啊。

  在座之人,都震驚了。

  陳凱之看著臉色很精彩的鄭縣令,朝張學正作揖,很輕鬆地道:“是啊,當時有許多的朋友,非要我作一篇文章不可,學生也是無可奈何,只好下了筆,只是學生的心思一直都放在學習上,對於這女人,歷來是猶如浮雲一般的,可也不好唐突佳人,是以以蓮來借喻那位林美女,又以蓮花的君子氣,厚顏無恥地比喻自己,借此來表明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志向,倒是教大家見笑了。”

  滴水不漏。

  眾人面面相覷,鄭縣令張大著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討了個沒趣,那張學正此時哈哈笑著向方先生道:“先生有這樣的門生,真是令人羨慕啊。”

  方先生終於大大地松了口氣,他很愜意地看了一眼陳凱之,心裡已大抵明白怎麼回事了,不得不佩服葉春秋的機智和文采,便道:“哪裡,大人謬贊。”

  陳凱之心思卻沒放在這上頭,和他們寒暄了幾句,耐著性子,待方先生起身告辭,陳凱之也借機告辭隨著方先生出來。

  陳凱之這才忍不住問道:“今日他們請恩師來此,是因為什麼事?”

  方先生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道:“不過是公主要選駙馬而已,前些日子,京中有敕命,命宦官分赴各地,擇選俊才,選俊的宦官不日就要抵達金陵,所以地方官吏希望老夫做選俊使,參與品評。”

  選個駙馬也這麼大的動靜?

  陳凱之心裡搖頭,不過他大抵也知道一些陳朝的風俗人情,其實在此之前,選駙馬是宮裡的事,一般太監們做了主也就是了,可是在二十多年前,卻有個宦官,私下得了男方的好處,暗地裡做了手腳,對某個候選駙馬各種吹捧,結果等到公主下嫁,方知此人是個禿子,而且還大字不識,於是撕破了面皮,直接告到了御前,先帝龍顏震怒,將那宦官五馬分屍。

  至此之後,選俊的宦官就不敢放肆了,不只如此,他們在選俊的過程中,還會邀請一些名士參與品評,這叫公平公正公開,就算中途有什麼差錯,駙馬最終不能得到公主滿意,宦官也可以推卸掉一些責任,表明自己並沒有徇私舞弊。

  陳凱之自然清楚,自己的恩師,雖然也不算特別富有,沒做什麼高官,卻是江南一等一的名士,現在請他出山,無非就是選俊宦官以及官府拿恩師來裝點一下門面,防止被人說成作弊罷了。

  “這敢情好啊。”陳凱之笑吟吟地道:“卻不知到時誰有這樣的福氣,能入選駙馬了。”

  方先生卻是瞪了他一眼,語帶鄙夷地道:“但凡人若是有上進之心,哪裡會想靠婚娶來求這樣的富貴?君子自求自己的功名利祿,怎可依附婦人?高攀了人家公主,只會遭人取笑。”

  方先生瞥了他一眼,接著道:“怎麼今日都見你心不在焉的,莫非有什麼心事?”

  知我者,恩師也。

  陳凱之想著方先生說的話,不禁汗顏,自己算不算高攀荀小姐呢?可……

  是荀小姐非要我去提親的呀!而且自己比起張如玉來,不知好幾萬倍呢!

  他想了想,試探性地道:“學生年紀也不小了。”

  方先生頜首,輕飄飄地道:“是啊,你年歲也不小了,老夫記得你學籍上的年紀,是十四歲吧,嗯,正是少年人讀書上進的好時候,不過讀書固然要緊,可一心想著功名也不好,太俗,要才情兼備才好。”

  陳凱之便一臉憂傷道:“可學生好像覺得,人生之中,還少了一些什麼。”

  “嗯?”方先生微微皺眉,一邊徐步與陳凱之並肩而行,一面思索道:“莫不是你自幼失孤,家中沒有雙親,所以……”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陳凱之也不好意思直說,想了半天措辭,方才道:“恩師,這個年紀,許多人都已經娶親生子了。”

  方先生呆住了,這小王八蛋,剛才還對著學正的面說,女人如浮雲,轉過頭,他就想娶妻了。

  方先生冷哼一聲道:“那是俗人!”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陳凱之就索性開門見山了:“我與荀家小姐,有過幾面之緣,對她甚是傾慕……”

  方先生卻是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想要為師厚顏去給你提親是不是?告訴你,休想!男兒志在四方,等你立了業,再成家也不遲!”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4 12:42 PM

第六十五章:萬惡之源

  雖說方先生對陳凱之說休想,可終究還是在次日的清早,拿著自己的名帖尋了陳凱之。

  他顯得一臉憂鬱的樣子,其實男兒娶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只是覺得可惜而已。

  這門生很有才情,理應把心思多放在琴棋書畫上,誰料到他滿腦子想的是女人。

  當初自己可是二十出頭才成的婚,還是父母再三催促的結果,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可又有什麼法子呢?這是自己的學生,說起來,他算是陳凱之唯一可以依靠的長輩了。

  等到陳凱之出來後,他橫瞪了陳凱之一眼,才道:“為師言明在先,你也隨老夫去,這登門求親的事,為師是頭一遭,若是出了岔子,可怨不得我。”

  陳凱之大喜過望,連忙作揖道:“是,是,是,學生慚愧,慚愧得很。”

  跟著方先生到了荀家,這荀家顯是金陵一等一的豪族,在大陳朝,有所謂經學世家的傳統,荀家曾是金陵經學八大家之一,據說族中有不少子弟都在做官。

  荀家的這座宅院占地數百畝,橫在金陵文廟寸土寸金之地,單憑這個,就可見其顯赫。

  如今回到這座闊別已久的幽森大宅,陳凱之反而覺得不太自信起來,荀家肯定是看不上自己這個窮小子的,可不管怎麼樣,他還是要提親,無論多艱難都不能讓尋小姐被張如玉給欺負了。

  此時方先生已叫人遞了名帖,過不多時,便見一位儀錶堂堂的青年徐步而來,這人和荀小姐的眉宇之間有著幾分相像,想來也是荀家的子弟。

  陳凱之心裡暗暗想,這個肯定是荀家的子弟,恩師還是很有面子的,居然有專人來迎接。

  果然,此人到了方先生的跟前,作揖行禮道:“伯父聽說方先生蒞臨,甚是高興,此時已在如意廳中等候了,方先生,請。”

  方先生只點點頭,闊步入門,陳凱之則隨他一道進去。

  等過了幾重的儀門,方才到了正廳,方先生師徒魚貫而入,便見一個三旬出頭的長者紅光滿面地從主位上站了起來,快步往方先生來,邊走邊笑容可掬地道:“久仰大名。”

  方先生朝他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冒昧而來,慚愧得很。”

  說著,朝陳凱之道:“這是劣徒,陳凱之。”

  此人便是荀家家主荀游,荀小姐的生父,世家家長,自有一番氣度,不過他心裡很疑惑,何以這方先生會來荀家呢?更有意思的是,方先生第一時間就介紹了自己的門生,這顯然是別有深意。

  他打量了陳凱之一眼,見陳凱之面目俊秀,從容不迫,朝他含笑作揖,心裡點點頭,對陳凱之的印象頗好,只是剎那間,他猛地想起了什麼,道:“可是新近的府試案首陳凱之生員?”

  這就是未來老丈人啊,葉春秋立即擺出一副謙虛的模樣:“正是學生,慚愧。”

  荀遊笑道:“哈哈,果然名師出高徒,來,方先生,賢侄,請坐吧。”

  方先生坐下,陳凱之悻悻然的樣子,也欠著身坐,這種場面,其實有點兒不太自在。

  荀遊命人斟茶倒水,才問道:“方先生今日特意登門,不知所為何事?”

  進入正題了。

  方先生嚅囁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張口,便看了看陳凱之,陳凱之連忙將目光躲閃開。

  提親啊,我的恩師,你特麼的別看我啊,我雖然是正主,可是這個時候,理應深藏不露,裝作透明人的啊。

  荀遊見狀,便狐疑地道:“嗯?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方先生在這時候,居然憋紅了臉,顯得異常的局促。

  給人提親,其實他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啊,踟躕了很久,才憋出一句話來:“凱之啊,還是你來說吧。”說罷,連忙俯身吃茶,似是借此好緩解自己的尷尬。

  臥槽……陳凱之突然有種想找一塊豆腐撞死的衝動。

  我來說?我來說就顯得不合適了啊,我是人家的未來女婿呀,我特麼的來說了,就給了人家不謙虛、臉皮厚的印象,我特麼的讓恩師你來求個毛線的親啊。

  早知如此,就該請個媒人來的!其實陳凱之也不怪恩師,只怪自己,當初是想著,既然荀小姐這兒再三邀請,索性把媒人錢也省了,哎,結果……窮是萬惡之源啊。

  陳凱之咳嗽了幾下,終於還是站了起來,朝荀遊行了個禮,道:“世伯,學生……學生是來求親的。學生對令愛甚是傾慕,以至茶飯不思,所以……”

  既然不能謙虛了,那就只好走厚顏無恥的路線了。

  荀遊頓時張大了嘴,驚訝地看著陳凱之。

  空氣凝滯了。

  陳凱之有些無所適從。

  老半天,荀遊才回過神來:“這個……這個……”

  似乎他也很緊張,不過他似乎一直在打量陳凱之,陳凱之也不知他心裡在想什麼。

  “那個……”陳凱之恨鐵不成鋼地瞥了一眼置身事外的恩師一眼,繼續硬著頭皮道:“世伯給個准話吧。”

  “此事……我看著,從長計議為……”

  荀遊的話說到一半,陳凱之的心已涼了半截,敢情殺千刀的荀小姐沒有給自己的父母通氣啊!

  臥槽,全是你自作主張!

  荀遊剛要說從長計議,只是這議字還未落下,就突然聽到有人厲聲道:“什麼從長計議,你這個混帳,糊塗了嗎?雅兒已許了張家了,還從長計議什麼?”

  說話的人,聲音急迫,疾步走進了廳堂,卻是一個三旬的婦人,生得面容姣好,卻是拉著一張臉,怒目瞪著荀遊。

  荀遊詫異著起身,明顯的沒了方才的氣度,壓低聲音道:“夫人……你怎麼來了。”

  荀遊越是低聲下氣,荀夫人便愈發的加大了音量,叱道:“我若是來遲了,天知道你要答應別人什麼。”說罷旋身,這才看向陳凱之,微微一撇嘴,道:“你是陳凱之?”

  荀遊忙在旁道:“是啊,這是陳賢侄,是今年的府試案首,他的文章,我是看過的,真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子,噢,那一曲高山流水,也是他所作,夫人……”

  “沒問你!”

  三個字,便讓荀遊乖乖地到一旁玩泥巴去了,直接是大氣不敢出了。

  陳凱之雖然給這狀況弄得有點措手不及,可心裡已在想,張如玉既是荀小姐的表哥,這麼說來,張家應當是荀夫人的親戚了,卻不知是近親還是遠親,不過這個時代,表親成婚是無礙的。

  想通了這個關鍵,荀夫人的態度就可以理解了。

  陳凱之不卑不亢,朝荀夫人行禮道:“學生見過夫人,區區正是陳凱之。”

  “我從雅兒口裡聽說了你。”她定了定神,隨即又輕描淡寫的樣子:“從如玉那兒,也略略聽說了你的事。”

  陳凱之的心猛地一沉,那張如玉既然提起過自己,怎麼會有什麼好話呢?張如玉是荀小姐的外甥,荀夫人是相信張如玉,還是相信自己?

  這一次提親,怕是註定要失敗了。

  陳凱之心裡失望,可他人情練達,面上卻沒有半分異色。

  荀夫人眼睛一挑,下巴依舊保持著抬起的動作:“你說你傾慕雅兒,倒是頗有幾分眼光,可是據說你家世不好,是嗎?我來問你,你現在來提親,若是雅兒嫁了你,她在荀家自小養尊處優,享福享慣了的,你拿什麼養活她?”

  荀游覺得荀夫人的話過於直接了,忙是咳嗽。

  “住口,你這老東西!”荀夫人猛地呵斥一聲。

  荀遊懵了,咳也不咳了,居然忍氣吞聲,更加大氣不敢出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5 11:48 AM

第六十六章:好毒的一鍋雞湯

  這一幕,看得方先生也是目瞪口呆,他腦裡頓時浮出一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種婦人,他是最怕的,臉上也是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陳凱之則是從容不迫地道:“既是提親,只是先確定親事罷了,婚娶之事,倒不必急,學生自當努力……”

  “努力?”荀夫人直接打斷,卻是笑了,很是不屑地從鼻孔裡出聲:“這就不必了,雅兒的確在我跟前說過你的一些好話,不過我看著和如玉比起來,也不過如此。今日這提親的事,便收回吧,倒不是我們荀家對你有什麼成見,只是雅兒已許了人了。”

  陳凱之不禁問:“許的是張如玉?”

  “怎麼?”荀夫人笑吟吟地看著陳凱之,眉目之中,似帶著幾分警惕。

  “噢。沒什麼。”陳凱之明白怎麼回事了,他歷來是個很識趣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些事,他懂。

  荀夫人以為此時,陳凱之定會痛哭流涕,又或者說一些感人肺腑的話。

  孰料陳凱之面沉如水,倒是令她略略失望。

  她細細打量陳凱之,雖然遭受了挫折,這少年的俊秀面龐上,卻沒有絲毫的波動,那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照例還在掛在臉上,目中幽森,似乎深不可測。

  陳凱之朝她作揖:“既如此,學生明白了,告辭。”

  他就是這個樣子,這輩子都不習慣去求人,所以一聲告辭,轉身便要走。

  “且慢著,阿福,取東西來。”荀夫人感覺有些受挫一樣,因為這少年不按常理出牌啊。

  這時有僕役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托著一個錦盒恭恭敬敬地到了陳凱之的跟前。

  陳凱之眼眸一閃,似是帶笑的樣子:“不知夫人這是何意?”

  “沒什麼。”荀夫人將眼睛瞥到一處,淡淡笑著,聲音裡滿是嘲諷之意:“聽如玉說,你家徒四壁,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卻還肯上進讀書,也實屬難得了,陳生員既然來了,這裡有紋銀百兩,這對荀家、張家來說,不算什麼,但想必對陳生員的幫助卻是不小的,還請陳生員笑納。”

  紋銀百兩,對於現在的陳凱之來說,的確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他平時的花銷,一月核算下來,也不過一千錢而已,這筆銀子,起碼足夠陳凱之數年的花銷了。

  可荀夫人擺明是想羞辱他,一個連百兩紋銀都拿不出來的人,還想娶她的女兒?簡直是做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陳凱之深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輕輕抿抿嘴,道:“財帛能動人心,說起來,真讓夫人見笑,學生確實家貧,可這銀子,還是算了吧,學生窮是窮了一些,只是骨頭有些硬,就謝過夫人的好意了,學生就此告辭。”

  說罷,陳凱之很乾脆地轉身,沒有再看那盒中的銀子一眼,便快步出去。

  等出了荀府,方先生氣喘吁吁地在後頭追出來,他看著陳凱之筆直的背影,表面上似沒什麼尋常,卻仿彿能看到此刻陳凱之受傷的心。

  他快步上前,卻一時默然無言。

  二人只默默地走著,到了街心,陳凱之才朝方先生作揖道:“先生,學生要先回家了。”

  方先生捋須,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他呵呵一笑道:“那女人,不要和她一般見識,這等婦人……”

  陳凱之搖搖頭道:“其實是學生的錯,學生家徒四壁,卻想要高攀這門親事,她為自己的女兒打算,拒了婚,也是情理之中。”

  方先生乾笑,搖搖手:“去吧,別擔心,在有的人心裡,你或許一錢不值,可是在為師心裡,你是與眾不同的,哈……為師的確是難得對你說什麼和氣的話,可這一番話卻是真的。不過你自己也要謹記著,不要自暴自棄,在你自己心裡,你該比世上所有人都珍貴。”

  好毒的一鍋人生雞湯啊。

  陳凱之居然笑了,朝方先生點點頭,才轉身離開。

  ………………

  子夜的時候,夜風習習,天空上高掛著弦月,猶如彎刀一般,一旁的歌樓,依舊是人聲鼎沸,絲竹陣陣,那千金買笑的醉客,發出一陣陣的笑聲,仿彿金陵的繁華,俱都濃縮在這令醉客們難忘是夜晚。

  卻在歌樓邊的小庭院裡,夜霧一個人影坐在石上,陳凱之已許久沒有吹他的口琴了,鼓著腮幫,口琴特有的音色便奏響起來,悠揚的口琴聲很快便被歌樓裡的嘈雜所淹沒,與之一道淹沒的,還有庭前桂樹的沙沙聲響。

  陳凱之吹罷,抬頭看月,這月如刀,月下的人,一張劍眉下,眼眸裡卻帶著幾分嘲弄,呼……他小心翼翼地將口琴收起,折身回房去。

  聽到陳凱之回來,陳無極在鋪裡窸窸窣窣的,陳凱之便道:“無極,還沒有睡?”

  陳無極自鋪裡鑽出來,道:“陳大哥,你難受了?”

  “不難受。”陳凱之很認真地一面熄了燭火,一面道:“我這輩子啊,遇到過許多事,也受過許多的白眼,從前我是難受的,現在卻極少去難受了,因為我知道,難受只會讓你更孱弱,哈……我給你灌雞湯了啊,好啦,睡覺。”

  陳凱之本意是人生雞湯,誰曉得說到了雞湯,竟有了些攙意,自己還真是嘴賤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卻是被人叫醒的。

  陳凱之趿鞋而起,聽到外頭的動靜,忙起來穿衣,借著晨曦的光線,卻見荀遊站在庭院外頭。

  他怎麼來了?

  陳凱之很是狐疑,一面走上前去,一面朝荀遊客客氣氣地作揖道:“世伯好。”

  荀游只打量著陳凱之的庭院,笑了笑,左右張望之後,方才道:“我們進去說話。”

  他的神情之中,似乎帶著某種焦慮。

  陳凱之迎他進來,陳無極靠著對荀小姐的印象,便認出了這人是荀小姐的至親,忙乖乖地去給荀遊煮茶。

  荀遊坐下後,先是歎了口氣,才道:“雅兒昨夜鬧得厲害,投了河。”

  陳凱之大驚失色,他萬萬料不到荀小姐這樣溫柔的女子,居然會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她是這樣不肯嫁給自己的表哥嗎?又或者……

  陳凱之心裡猛然地悸動了一下,他實在不敢去承認,一個女子會莫名其妙地深愛著自己,自己……似乎也沒做過什麼很令她感動的事吧。

  難道是一見鍾情?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5 11:49 AM

第六十七章:選俊

  陳凱之不露聲色,他知道荀遊還有後話。

  荀遊看了一眼陳凱之,道:“老夫打聽過你,你的文章做得很好,學問也很好,人也還算潔身自好,比那張如玉,不知好多少倍,雅兒垂青于你,其實老夫倒沒什麼異議的,老夫歷來沒什麼門第之見,我們荀家的祖上,也並非註定了是大富大貴,不也有了今日的家業嗎?張如玉那個小子,若是沒了家世,與你相比,怕是遠遠不如,現在雅兒鍾情于你,老夫心疼她,怕她再做什麼傻事,這才來尋你,望你不要洩氣。”

  “不……不要洩氣?”陳凱之目瞪口呆地看著荀遊。

  荀遊咳嗽一聲,也顯得有些尷尬,又歎了口氣道:“老夫的意思是,臉皮可以再厚一些。”

  陳凱之總算是明白了,荀游不喜歡張如玉,這其實是可以理解的,荀夫人看好張如玉是因為他們是親戚,是自己人,可張如玉這樣的人,荀游會不清楚嗎?現在荀小姐又死活不依,他依著女兒,反而更看好自己。

  終究,自己是府試案首,也算是金陵小才子,將來即便不能飛黃騰達,也絕不會太差的。

  陳凱之想了想,才道:“可是世伯,學生有一件事,很是費解啊。世伯既是荀小姐的父親,一家之主,既然不喜張如玉,直接拒婚就是……”

  這一下子,像是戳到了荀遊的痛處似的,荀遊愣了老半天,像是有難言之隱的樣子,最終才勉強地道:“家有悍妻,河東獅吼,拒了婚,從此往後,老夫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

  陳凱之雖然很鄙視荀遊,卻也能體諒他,尤其是這一句生不如死,竟有一種盪氣迴腸的澎湃之感,陳凱之腦中立即浮現出那荀夫人手提鋼鞭把荀遊打的場景,想到這一幕,陳凱之猛地打了個寒顫。

  “所以,老夫希望你不要放棄,雅兒讓老夫給你帶話。”荀遊似很艱難,也不知是不是該說,能被妻子吃的死死的男人,很難表現出什麼氣魄,他終是道:“她說,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陳凱之明白了,這是荀小姐的套路,投河是表明心跡,放出這話,是堅定立場,這是鼓勵自己即便撞的頭破血流,即便死纏爛打,即便臭不要臉,也不要放棄。

  想到這些,陳凱之的腦海裡浮現出那張既透著女子的溫柔,又有著倔強的俏臉,莫名的,陳凱之心裡的某個地方為之一軟。

  在他的記憶裡,那般的溫和嬌氣的荀雅兒,卻做出了這般決絕的事,的確令陳凱之感到震撼。

  陳凱之朝荀遊作揖道:“學生明白了,噢,伯父來這裡,不知夫人知道嗎?”

  聽到陳凱之這一問,荀遊嘴皮子顫了顫,眼裡的瞳孔渙散:“這……怎會讓她知道,為了掩人耳目,我轎子和車馬都不敢坐,多繞了兩條巷子才登門來的,你……也要小心。”

  陳凱之也不知該是什麼心情,只是看著荀遊,有些回不過神來。

  …………

  選俊使親臨金陵,而今金陵知府還未到任,同知已經抱病,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府裡的官員,正思量著如何安排,誰料這時候傳出了消息,宮裡的那位選俊使,直接去了江寧縣衙下榻。

  其實這很好理解,那一篇洛神賦便是江寧朱縣令呈上的,太后鳳顏大悅,料來這位選俊使,是猜著了上意,可見太后還記著這位朱縣令,朱縣令將來平步青雲,怕也只是時間問題。

  選俊使張公公年紀老邁,鬚髮花白,是伺候過先帝的老人,據說是太后的心腹之人,此刻他剛剛到了行轅歇下,朱縣令便連忙讓人安排張羅了。

  對於張公公的到來,朱縣令也有些意外,可這是宮裡的人,代表的乃是太后娘娘,自然不可小看。

  將張公公迎入了後衙廨舍,朱縣令先行禮:“公公遠道而來,小縣招待不周,還望恕罪。這一路旅途疲憊,下官已命人收拾了幾間寒舍,還望公公不嫌,且先歇歇腳。”

  張公公確實一臉疲憊,卻是搖了搖手,他聲音有些嘶啞,蘭花指撣了撣自己袍上的灰塵,細聲細語:“不必啦,咱奉了欽命而來,公主殿下招駙馬之事,是萬萬不可等閒的,這金陵文道昌盛,只怕有不少俊傑吧,咱已命人至各縣,收取各地的黃冊,先看看有沒有年歲相仿的少年郎再說。”

  黃冊就是戶冊,朱縣令聽了,搖頭道:“公公,若是查黃冊,只怕大為不妥吧,以下官之見,若要簡單有效,還是查一查學籍為好。”

  張公公曉得朱縣令是什麼意思,既然是駙馬,那麼肯定不是普通人都可以入選的,檢驗肯定是極為嚴格,首先,你至少得有學籍,是個讀書人,若是查黃冊的話,這適齡的少年浩瀚如海,要查到什麼時候?

  學籍就不同,直接將那些沒有入學的人剔除出去。

  張公公似乎有別的打算,沉吟不語。

  朱縣令想了想,又道:“何況,現在各縣的黃冊很是淩亂,金陵府本身人口就眾多,戶籍人口足足有百萬之數,真要查,費時費力,只怕幾個月時間,也難有頭緒。”

  這句話,似乎說動了張公公,張公公乾笑道:“是啊,咱一個月後,就要回京覆命,好吧,就查學籍,你立即將本縣的學籍統統送來咱的案頭,咱先從江寧查起。”

  張公公奉了太后之命,招駙馬是假,尋找遺失的皇子卻是真,本來他確實想在戶籍上查起,可也明白如此做不但費時費力,而且會引起人的懷疑,暗地裡,他已命人在金陵查訪當年從宮裡抱著皇子出宮的楊公公了,卻不知有沒有頭緒,這時心裡不由升起些許希望,或許……皇子在這裡,被民間收養,讀了書,進了學呢?

  時間有限,這是私訪,絕不能讓朝中某些人得知,尤其是陛下那邊的人,否則……可就要遭殃了。

  張公公不敢怠慢,風風火火的讓朱縣令先去江寧縣生員的學籍來。

  朱縣令本想勸幾句,讓張公公不急,可見張公公如此,卻也無奈。

  過不多時,學籍取來了,本縣數百名生員的名錄以及資料,厚厚的一遝,擺在了張公公面前。

  張公公叫來幾個文吏,道:“取年歲十三至十六歲的生員。”

  殿下現在十四歲,不過張公公覺得,若是他遺落在外,被人所收養,未必能確定真實的生辰,將這年齡卡在這個時間段,是不成問題的。

  朱縣令又不由道:“本縣也有一些十七八歲,尚未婚配的俊傑。”

  張公公嘿嘿一笑,意味深長第道:“這是太后娘娘的交代。”

  朱縣令便無詞了,又過了片刻,百來個適齡的人從中選了出來。

  張公公已是疲憊不堪,他連續看了幾個人的身份,這個……好像不對,他的父母兄弟都很翔實,生辰八字也很清楚,不像是被人收養的。

  這個……也不對,相貌粗獷,鬚髮如戟,這是什麼鬼,十五歲就已鬚髮如戟了,這人吃槍藥的嗎?先帝在的時候,面目俊秀,太后亦是絕美,怎麼會生出這貨?

  直到他翻到了一份資料,眼睛直勾勾的,卻是移不動了,他抬眸,道:“這個陳凱之,是怎麼回事?為何資料如此稀少?”

  聽到張公公提到了陳凱之,朱縣令愕然,張公公算是問對人了:“噢,此子是近日才辦的戶籍。”

  “嗯?”張公公眼中充滿了疑竇:“這是何故?”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6 12:28 PM

第六十八章:挑釁

  因為看重陳凱之,所以朱縣令之前就特意查過陳凱之的資料。

  而今張公公問到,朱縣令如數家珍第道:“據說是從前一直都是被人收養在山裡,年紀稍長一些,因為養父死了,方才下山,在這世上,他已沒了任何親眷,不過此子學富五……”

  張公公的眼眸已經亮了,來路不明……年紀是十六,勉強可以對得上,那個收養他的人,會不會是楊公公呢,極有可能,楊公公已經死了?他才下了山,按理來說,殿下現在應當是十四歲,可那楊公公狡猾如狐,為了掩人耳目,虛報了年紀,這個叫陳凱之的,只怕也不知情。

  有可能,極有可能……

  張公公對朱縣令所謂的才華,是一丁點都不在乎的,他腦子開始瘋狂地思索,太可疑了,尋常人,怎麼可能住在山中?尋常人,又怎麼可能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眷呢?他姓陳?是楊公公故意遺漏了他的姓氏嗎?凱之……凱之……凱有凱旋而歸之意,難道是楊公公當初希望有朝一日,皇子能夠凱旋回宮,所以特意給取了這麼一個名字?

  張公公的眼裡忽明忽暗,陷入了長思。

  “公公……公公……”

  “啊……”張公公回過了神來,轉眸看了朱縣令一眼,露出笑意道:“這個陳凱之很有意思,咱一眼就覺得和他有緣。”

  朱縣令目瞪口呆。

  張公公很乾脆地發話道:“讓他來選駙馬吧。”

  朱縣令倒是有幾分尷尬,道:“只怕他未必肯,他心裡只有進學……”

  張公公嘿嘿一笑,突然覺得心情開懷了不少,旅途上的疲憊一掃而空,道:“無論他來不來,這個名,給他報了,前幾關的遴選都不必費心了,算他直接通過,這事兒,咱交給你去辦,總而言之,他入選了,不只是入選,而且……還入了終選,到時咱再挑選一些青年俊彥,從他們之中,決定金陵駙馬人選。”

  朱縣令真是給這突然的狀況驚到了,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他自覺地,陳凱之是個極上進的人,學問又好,就算是靠著科舉,將來也有一番作為,可做了駙馬,便會束手束腳,仗著公主殿下固然成了皇親國戚,怕也未必是他的志向。

  朱縣令很為難地道:“此事,下官還是和他……”

  張公公臉色一板,不容置疑地道:“這是太后的意思,朱老弟,咱到了金陵,徑直來你這裡,便是因為太后娘娘青睞你,你總不能讓太后娘娘失望吧。”

  “此事,就算定了,咱啊,還得再查一查,噢,遴選的事,將各縣的縣令俱都請來這裡,讓有志的俊彥都來報名。”

  張公公吩咐過之後,壓抑住心裡的喜悅,便垂頭繼續去看學籍,卻留下了一臉苦澀的朱縣令。

  …………

  轉眼已是入夏,夏風習習,即便穿著汗衫,陳凱之卻還是感覺到了一股悶熱。

  府學開學了。

  陳凱之不得不先跑縣學,向方先生求學,還得去府學裡讀書,好在江寧本就是府治之地,所以縣學和府學的距離並不遠。

  方先生每到月初的時候,總要高興一場,不過今日,他卻不敢表露出高興的樣子來,上一次的求親,方先生自覺得對陳凱之的打擊太大了,他本想榨出這小子的才情出來,讓他譜幾首新曲給自己解解饞,終究還是放棄,少年人遇到這樣的打擊,想必也沒這個心情吧。

  對待陳凱之,他也多了幾分和顏悅色,卻總是鎖著眉,一副很為陳凱之憂慮的樣子。

  此時還是天罡拂曉,方先生講了一些《尚書》裡的內容,陳凱之便準備起身告辭,要往府學去讀書了。

  行禮作了揖,陳凱之道:“恩師,不是每到月初,師兄都會來信嗎?”

  他也覺得奇怪,恩師這些日子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啊……來了……”方先生作苦瓜臉。

  來了你還哭喪著臉?陳凱之心裡搖頭,便道:“不知師兄的書信中說了什麼?”

  方先生面色古怪起來,不曉得是不是該笑一笑,笑吧,不妥,這關門弟子受了很大的打擊呢,自己怎麼能笑?可不笑……

  方先生道:“你師兄聽說原來高山流水是你譜的,很為你高興,說是他日你若是入京會試,定要好生見見你,你是伯牙,他是鐘子期。”

  伯牙與鐘子期是一對千古傳誦的至交典範。伯牙善於演奏,鐘子期善於欣賞。此後鐘子期因病亡故,伯牙悲痛萬分,認為世上再無知音,天下再不會有人像鐘子期一樣能體會他演奏的意境。所以就“破琴絕弦”,把自己最心愛的琴摔碎,終生不再彈琴了。

  陳凱之笑起來,道:“若有機會,學生一定要好好拜會師兄。”

  方先生的心卻在淌血,忍不住想,老夫更想做鐘子期啊。

  可惜這番話,他是說不出口的,很沒精神氣地揮揮手道:“你且去吧,府學那裡耽誤不得。”

  陳凱之嗯了一聲,便收拾了書箱告別而去。

  …………

  府學占地比縣學要廣大的多,這裡有專門的生員宿舍,提供給外縣的生員住,陳凱之本也想搬來這裡,可惜因為身邊多了一個陳無極,索性還在原來的住處。

  此時到了開課的時間,生員們三三兩兩,紛紛聚在明倫堂,陳凱之已來上過幾次課,對他們印象都頗好,同學之間,雖也有攀比,可陳凱之兩世為人,這種小孩子般的攀比,對飽經世故的陳凱之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所以他總是顯得很謙和,同窗們也愛和他打交道。

  不過今日陳凱之進了明倫堂,卻發現這裡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卻見張如玉正與幾個生員說笑,他瞥眼見到了陳凱之來了,便笑起來:“我們的陳才子來了。”

  這話裡的語氣明顯帶著調侃,也有挑撥離間的意味。

  一些生員心裡不太舒服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人相輕的事再平常不過了,何況都是年輕生員。

  陳凱之見眾同窗的臉色,便不露聲色,默然地到了自己的案牘,放下了書箱。

  張如玉卻顯得很得意,繼續道:“陳才子,你我當初在縣學裡同窗,今日卻怎麼將我忘了?哎呀,你太不仗義了,我現在是監生,過些日子,就要去國子學裡讀書,這裡有我不少朋友,今日趁此機會,來探望大家。”

  他顯得很熱情,大家都看在眼裡,若是這個時候陳凱之顯得過於孤傲,只怕會引發其他人的猜想。

  陳凱之心裡想,小子,跟我玩這種把戲,你還嫩著呢。

  陳凱之露出了淺笑,他的笑容,可不似張如玉這般偽善,他起身朝張如玉作揖道:“蒙張兄惦記,陳某三生有幸。”

  客氣是要客氣的。

  陳凱之喜歡背後捅人刀子,與其和這樣的人做口舌之爭,不如繞到他背後,給他後腦勺來一下。

  張如玉本就是想激怒陳凱之,好讓這小子惱羞成怒,讓人瞧一瞧這小子的醜態。

  誰料他如此氣定神閑,張如玉的心裡更是暗恨,便故意嘻嘻笑道:“怎麼會忘記你了,你是才子嘛。噢,諸位兄台,你們是不知道吧,陳才子前幾日,還去荀家求親了,這荀家,和我乃是親戚,本來我的姨母已經應下要將表妹許給我,陳才子,我那姨母,可差點沒笑死,噢,我記起來了,她說你連自己都養不活,竟想娶我那表妹。哎,陳才子,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什麼?陳才子有這樣的志氣,何必惦記著我那表妹?前幾日不是要公主殿下要遴選駙馬嗎?你不妨,就去參加選俊,到時,說不準鴻運當頭,真有機會得到選俊使的青睞呢?”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6 12:28 PM

第六十九章:怒極

  當聽到張如玉說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話的時候,陳凱之目光一閃,那凝起的目光裡,多了一些鋒利。

  陳凱之壓抑住了怒火,平時他這個人很隨和的,即便見了不喜歡的人,也總能以禮相待,因為這是禮貌,可面對張如玉這等尖酸刻薄的話,陳凱之心裡怒火中燒。

  同窗們先前還都笑呵呵的,可聽到張如玉說起了荀家表妹,臉色頓時古怪起來,有和陳凱之關係好的,不禁露出慍怒之色,也有人抱手旁觀,幾個平時眼高於頂的富家公子,不禁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原來陳生員還有這樣的糗事,他倒是心大,荀家乃是金陵數一數二的豪門,那荀家小姐,更是不知多少人想要一親芳澤,據說是美若天仙,那荀家,怎麼瞧得起你這寒門子弟,那荀小姐,又如何看得上你陳凱之?

  尤其是最後,張如玉一句你怎麼不去參加選親,更是讓人覺得可笑。

  這宮中選俊,早已惹得整個金陵震動了,若是真能通過遴選,便有機會進入決選,最後便有機會入京,請宮中做出最後的裁定,做了駙馬,從此便是生生世世的榮華富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因而,不知多少人,對這選親趨之若鶩,今日這明倫堂裡的生員,十之八九,都去報了名,只是可惜,這選親的條件極為苛刻,第一輪是年齡,其二是相貌,便連你面上有一顆小痣的都不要,除此之外,便是調查家世,祖宗十八代都要給你查一遍,若是家族中有什麼歹人,那就是想都別想了。

  這些還只是開胃菜,後頭又要經過幾輪的複試,最後入圍的,整個金陵府,也不過區區四五人而已,明倫堂裡的生員統統都被刷了下來,在他們心裡,想要入選駙馬,難如登天。

  陳凱之繃著臉,張如玉徹底惹怒他了,他目光閃爍著,卻是鎮定地道:“我不想做駙馬。”

  丟下六個字,陳凱之已坐回了自己的書桌跟前,而方才所說,是他的實話。

  只是在臨末時,陳凱之目光在張如玉面上一撇,張如玉記得真切,這深邃的目光裡,一閃而過的鋒利,卻令張如玉突然有一種心有餘悸的感覺。

  他一呆的功夫,卻猛地咀嚼著他的話,突然失笑起來。

  天下人誰不想做駙馬,你陳凱之居然說不想?

  “哈哈……是,是,陳才子不想做駙馬。”語氣之中,夾帶著萬千的譏諷。

  有不少人聽了,也都失笑,這一次陳同窗的牛吹的太大了,讓人覺得有點死鴨子嘴硬的意味。

  不想當駙馬?是沒那個機會吧,真是搞笑了,明明癩蛤蟆一隻,非要裝高尚,簡直讓人噁心。

  其中玄武縣的一位秀才跟陳凱之一直不對眼,此刻有羞辱陳凱之的機會,自是不會放過,他朝張如玉擠眼,笑嘻嘻地說道:“有些人真是沒臉沒皮,一個窮小子,一無所有,叫花子一個,誰看得上你呢,還一副清高樣,我看這種人簡直是腦子有問題。”

  哈哈……

  一下子,生員們哄堂大笑。

  “叫花子他只想做荀家女婿,可是我家表妹是看不上你的,以後少舔著臉去騷擾我表妹了。”張如玉的面色微微一沉,從鼻孔裡出聲,再也毫不掩飾,直接咬牙切齒地威脅陳凱之。

  “若是你不聽勸告,那就有你受的。”

  “哎,張兄,何必跟這麼他一般計較,一個喜歡做白日夢的人,不用你動手,他自會知難而退。”

  那玄武縣的秀才,平時就一直都沒給過陳凱之好臉色,現在和張如玉你一言我一語的嘲諷起來,看陳凱之的眼色就像是看笑話一樣的,帶著深深的鄙夷與不屑。

  “噢,是了,我竟忘了,人家是連公主殿下都瞧不上的人,失敬,失敬……”

  這些話,顯然已經觸犯到陳凱之了,就算脾氣再好,也是怒不可遏。

  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對付這種嘴賤的人,陳凱之已沒心思和他們講道理了,他們也不配講道理,他站了起來,冷冷地看著張如玉。

  張如玉一看,卻是樂了,他突然往陳凱之跟前伸臉過來,嘲諷地笑著道:“怎麼,陳才子是想動手打人嗎?好啊,你打啊,朝這兒打啊。”

  陳凱之握緊了拳頭,臉色從沒有過的難看,就在這個時候,學裡的博士來了,生員們忙坐定,陳凱之冷冷地壓低聲音道:“張如玉,走著瞧。”

  陳凱之知道,若是剛才博士晚一點來,他極有可能就動手了,雖然他被張如玉氣得至極,但是現在冷靜下來,自然明白動手並不是最好的良策。

  來日方才,張如玉可恨,總有他回報張如玉的時候。

  那博士看了諸生一眼,詫異地看著陌生的張如玉,道:“你是誰?”

  張如玉頓時換了一副嘴臉,文質彬彬的作揖道:“學生乃是國子學的監生,不日就要入國子學讀書,今日特來訪友,不知先生能否讓學生在此聽一堂課?”

  博士聽到是國子學的監生,不由多看了張如玉一眼,目中帶著敬意,頜首道:“坐下吧。”

  張如玉朝陳凱之擠了擠眉,便坐定了。

  這一堂課,陳凱之少有的心不在焉,他想著要投河的荀小姐,想著她的惡母,想著可惡的張如玉,心裡竟有些亂。

  今天,他再一次領教了張如玉的無恥,若真讓荀小姐嫁給了這樣的人……

  想到這個,陳凱之的心裡莫名的一陣難受。

  一堂課講畢,已到了正午,博士夾著戒尺一走,明倫堂裡頓時傳出許多如釋重負的聲音,張如玉笑呵呵地道:“今兒幸會了這麼多朋友,正午我來做東,請大家吃一頓好的,不知可願意賞光。噢,陳才子,你也要去,你可是不想做駙馬的人。”

  諸生聽說有人請客,頓時喜上眉梢,學生嘛,其實很容易收買的,只是張如玉又提到了駙馬的典故,大家又都忍俊不禁起來。

  許多人心裡,對陳凱之看輕了幾分,他學習倒是好,不然怎麼能成為案首呢?可惜的是口氣太大了,只有死讀書的榆木腦子,沒有真正的聰明。

  恰在這時,卻突然有人進了明倫堂,竟是宋押司。

  宋押司心急火燎地進來,等看到了陳凱之,方才松了口氣:“幸好你還沒下學,否則又得到別處尋你了,凱之,快快快,朱縣令請你去縣裡一趟。”

  陳凱之下午還要上課,這時聽到朱縣令要請自己去,心裡詫異。

  倒是其他的同窗,都不免好奇,他們倒是聽說過江寧縣令看重陳凱之,卻想不到,看重到這個地步,上學期間也叫人來找。

  陳凱之不徐不慢地將書本和筆墨裝入書箱,一面道:“恩公,不知縣公尋我何事。”

  “選俊的事,你自己不知嗎?”宋押司愣了一下。

  其他人俱都呆住了。

  張如玉立即道:“陳凱之,你不是說你沒有參加選俊嗎?”

  他似乎尋到了陳凱之的漏洞,此時聽了宋押司的話,正好揭破陳凱之的虛偽。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8 05:16 AM

第七十章:東窗事發

  不等陳凱之開口,宋押司便道:“雖沒有參加,也不曾報名,可是選俊使一眼就相中了凱之,早已放了話,說是陳凱之不需參加遴選,直接進入決選,現在通過遴選的有五人,凱之就是其中之一,明公請凱之去,就是為了這個!”

  空氣凝滯了。

  所有人都腦子有點發懵。

  這是什麼鬼?

  這麼多人報了名,三下五除二就被劃拉了下來,他陳凱之名都不報,閉著眼睛,選俊使,那位據傳是太后娘娘身邊的心腹,居然……對這位素不相識的陳秀才青睞有加。

  宛如重錘,狠狠的砸在了張如玉的心口。

  張如玉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疼。

  沒天理啊這是。

  還有王法嗎?

  陳凱之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他不喜歡包辦婚姻,即便是與荀小姐,那也是在多次接觸後,感動于荀小姐對他的好,再加上二人慢慢熟絡,若說情愫,自然是有一些的,可是這沒來由的公主,讓自己去選駙馬,你特麼的是逗我?

  對待自己的終身大事,陳凱之是自然是小心的,他立即搖搖頭道:“此事為何我事先不知?恩公,這不是小事,學生對選俊,一丁點興趣都沒有,恩公請回稟縣公,學生蒙選俊使垂愛,卻志不在此,這選俊,我絕不會參加的。”

  所有人又給驚得呆住了。

  這傢伙……居然當真拒絕了。

  要知道,這傢伙可是進入了決選,只要能入圍,成為駙馬的把握可就不小了。

  不少人不禁為之惋惜起來,大家只恨不得一齊發出吶喊,放開那個陳凱之,讓我來。

  張如玉一屁股癱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裡五味雜陳。

  陳凱之的話,猶如兩道耳光,啪啪的打在他的臉上,縱使他臉皮厚,這時候也露出了羞色。

  你不是說人家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你不是說人家高攀不上荀家嗎?

  你不是說陳凱之不如去選駙馬嗎?

  張如玉不甘地歎息,自己家世是他的千倍百倍,可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這好事,卻都落在了這個傢伙身上。

  耳邊聽宋押司勸說著什麼。

  又聽陳凱之毅然決然地道:“凱之,縣公何嘗不想問問你的意思,可是選俊使說了,這是太后的意思,既是鳳命,縣公也是難違啊。凱之若是不肯,明公那裡,只怕難以交代。”

  太后?居然牽扯到了太后,太后的意思……

  此起彼伏的,是倒吸涼氣的聲音,撞鬼了,他何德何能啊。

  張如玉的臉上,驟然間像是沒有了生氣一樣,居然從心底深處生出了悲憤的感覺,方才的嘲諷,如今全數落回了他的身上。

  陳凱之猶豫起來,終是歎了口氣,不甘願地道:“好吧,那學生先去見見縣公,再作回絕的打算。”

  說罷,他背了書箱,留下無數心如刀割的人,揚長而去。

  他還跑去找縣令,商量著怎麼回絕?

  張如玉如鯁在喉,坑爹呢這是。

  等他抬起眸來,見有人看向自己時,便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也再不提請客的事了,匆匆地離開了這傷心之地。

  …………

  陳凱之隨宋押司到了縣衙,這一次,朱縣令沒有在後衙的廨舍見他,而是選在了公房,據說後衙已成了選俊使行轅,連朱縣令都搬出來住了。

  陳凱之見到了朱縣令,箭步上前道:“學生見過縣公。”

  朱縣令和顏悅色地道:“凱之,你來的正好,來坐下說話。”

  態度頗有親近長者的風範。

  陳凱之心裡想,分明是想忽悠著我去選駙馬,張口想說什麼,朱縣令壓壓手,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他歎了口氣道:“其實老夫早知你的志向,所以當那張公公提出的時候,老夫是為你擋了的。可惜胳膊拗不過大腿啊。老夫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凱之啊,無非是決選而已,你若是當真不請願,決選時裝聾作啞就可,想要從俊彥中脫穎而出不容易,可想要平庸,難嗎?”

  挺有道理的樣子。

  陳凱之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感覺,知道若是再拒絕,就是不識好歹了,便頜首點頭道:“是,學生明白了。”

  朱縣令松了口氣,心裡又和陳凱之親近了幾分,不禁道:“說來也怪,這張公公,只看了你的學籍,便對你青睞有加,起初,老夫以為是你那篇文章起得作用,可旁敲側擊,卻又不是這麼回事,這個張公公,有些古怪。不過這不是你關心的事,你有鴻鵠之志,不屑于做這駙馬,便更該比別人更加努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

  陳凱之訕訕一笑,其實有時候,他覺得朱縣令這個人有些讓他摸不透,總感覺此人的城府太深了,可今日與他攀談,卻覺得親近了不少。

  只是人家是縣令,自己是個秀才,縱然對方欣賞自己,陳凱之也沒有逾越什麼規矩,眼看時候不早了,便告辭而去。

  背著書箱回家,心裡雖有煩惱,可日子卻還要照舊。

  回到家中,見陳無極還在讀書,陳無極其實是個很乖巧的孩子,雖然只比陳凱之小一歲多,可在陳凱之的心理年紀比他多得多,所以是將他當孩子看待的。

  “餓了沒有?”陳凱之放下了書箱,一面雲淡風輕地問。

  陳無極放下書,旋即道:“陳大哥,方才那位荀伯父來了。”

  “又來了?”陳凱之微微皺眉。

  陳無極歪著頭,努力地組織著語言:“他是一瘸一拐來的,說什麼東窗事發了,哎呀,要小心什麼的。”

  “還說了什麼?”陳凱之的表情愈發的古怪,一瘸一拐,誰揍了他嗎?東窗事發,莫不是被那荀夫人抓住他胳膊肘往外拐?

  陳無極咂舌,笑呵呵地道:“後來……就跑了。”

  “噢。”陳凱之只淡淡應了一聲,沒有太放在心上,人家的悍妻揍老公,關自己屁事。

  轉眼便是決選的日子,陳凱之穿得很樸素地出門,無極閑來無事,陳無極也跟著一道去。

  外頭下著霏霏細雨,金陵多煙雨,陳凱之早已習以為常了,撐著一柄油傘,傘面朝陳無極那邊斜了一些,自己的左肩卻是打濕了,陳無極是很乖巧的孩子,見狀之後,不禁道:“陳大哥,我不怕淋雨的。”

  陳凱之朝他溫和一笑道:“我也不怕,待會兒,打濕了也好,顯得狼狽一些,今日我是去劃水的,嗯,叫什麼呢?對了,叫做重在參與,也沒必要出彩,你年紀小,不要淋病了。”

  陳無極沿著長滿了青苔的石路裡徐行,突的眼睛一紅,道:“從前雖是楊道士將我養大,可是我很不喜歡他,他性子陰晴不定,時好時壞的,後來……他死了,我浪跡在市井,別人都瞧不起我,欺負我,唯有陳大哥對我好。我……”

  陳凱之總是淡然處之的樣子,這是氣度,這年輕輕的軀殼之下,卻藏著一個八面玲瓏的心,正因如此,他總能很理智的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不應當做什麼,他是理性的,可唯獨面對和自己一樣,在這世上孤苦無依的陳無極,他心裡也有柔軟的一面。

  陳凱之很自然地道出一句話:“因為我是你的大哥呀。”

  因為我是你哥,所以對你好是應當的。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8 05:17 AM

第七十一章:眼見為實

  陳凱之的這個解釋,無疑可以給一百分了。

  陳無極破涕為笑,二人並肩而行,便低聲地聊天說笑。

  孰料這時候,一輛馬車經過,如今細雨濛濛,地上積攢了水窪,那馬車極快,濺起了泥水,陳凱之猝不及防,一地的泥水便濺在他的身上。

  陳無極見狀,不由大怒,厲聲要罵。

  那馬車卻是停了,從車窗裡,鑽出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來,這人勾唇而笑,道:“喲,原來是凱之啊,哈哈,今兒是去駙馬決選嗎?正巧啊,我也正趕去呢。”

  陳凱之被弄了一身狼狽,自然慍怒,可是見到說話之人,卻是微微一愣。

  又是張如玉?

  這孫子居然也來了!

  據陳凱之的記憶,張如玉壓根就沒有參加所謂的駙馬招親。

  可是……他何以會進入決選?

  張如玉顯得十分得意,看到葉春秋一身泥水,狼狽不堪的樣子,心情自然大好。

  金陵的張家公子,還需要參加初選嗎?呵呵……

  他父親早就疏通好了關係,那姓張的太監倒是油鹽不進,可是選俊使下面的官吏,卻沒一個不愛錢的。

  若是能成為駙馬,張家可就算是真正的發跡了,而且據說那位公主殿下,在洛陽也是出了名的美人。

  本來張如玉還很是忌憚陳凱之,可是看陳凱之今日穿得樸素,現在又是一身狼狽之態,便放下了心,心裡愉悅無比。

  陳凱之身邊的陳無極氣呼呼的要衝上來,卻被陳凱之攔住了。

  陳凱之壓住怒火,面上不露聲色,他一直都知道,要整人,最不明智的就是動拳頭,面對可惡至極的張如玉,他能忍耐到今日,也只不過是等待時機罷了。

  他一身的土星子,語氣不善地對張如玉道:“不是聽說張家去向荀家求親了嗎?”

  張如玉滿不在乎地道:“只是決選而已,若是我中了駙馬,表妹讓給你又何妨?可若是不中,我再娶表妹不遲,人不能自毀前途啊,所以,你好生保佑我做駙馬吧,哈哈,走了,走了。”

  那馬車已不再停留,絕塵而去。

  陳無極怒火中燒,啐了一口,道:“陳大哥,他……”

  陳凱之面上淡然,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背:“記住我一句話,沒有實力的憤怒毫無意義。所以,平常心。”

  陳凱之淡定地前行,不為張如玉所影響,心裡卻想:“這個人渣想娶荀小姐,只怕就是看中荀家的家世吧。撕逼?你一個富二代公子哥,凱哥撕了你。”

  ………………

  此時,在荀府裡,荀小姐正心疼地看著鼻青臉腫的荀遊。

  輕輕地給他擦拭著額上的青腫,荀遊齜牙咧嘴,忙道:“輕一些,輕一些,哎,這婆娘,下手真夠狠的,聖人誠不欺我,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荀遊大發感歎,顯得很是惱火。

  荀雅微微蹙眉,身子微屈著,小心地給荀遊敷了藥,看到父親的處境,想到自己眼下懸而未決的事,心裡不禁酸楚。

  母親這次是鐵了心要將自己嫁給表哥,可是……

  自那一次,陳凱之從天而降,他們有了肌膚之親,她從惱怒,到慌亂,到後來二人漸漸瞭解熟悉,直到她發現自己總忍不住地想著他。

  雖在身在這大富之家,心裡竟總是對那草廬茅舍裡的那個傢伙牽腸掛肚。

  可是無論如何抗爭,終是無用,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親倒是很心疼自己的,也在外打聽過陳凱之,曉得是個才子,父親愛才,心裡倒是默許,奈何這家卻是母親全權做主。

  卻在這時候,荀母風風火火地進來,一臉的容光煥發,道:“雅兒,雅兒,快,換了衣衫,跟為娘走。”

  荀游一見了荀母來,呀的一聲,兩腿發軟,也不知方才那句小人與女子難養的話是不是被她聽了去,頓時渾身萎靡,魂不附體。

  荀雅沉眉道:“娘,要去哪裡?”

  荀母看也不看荀遊一眼,道:“去縣裡,看招親,我方才得了消息,那個陳凱之,他去招親了,呵……早就知道這窮書生是想要攀高枝的,見咱們荀家富貴,便來求親,後來見了公主要招駙馬,便又想攀更高的枝。所以說啊,這婚姻大事,非要門當戶對才好,你看你那表兄如玉,我是瞧著他長大的,家世和學問都是極好,人也踏實,何況還連著親,他心裡只惦記著你,打死也不肯去做駙馬的,幸好我消息靈通,否則雅兒,你真要被那姓陳的給騙了。”

  荀雅滿是詫異,她記得陳凱之當初是不肯來求親,就是因為他覺得對她不夠瞭解,是她一直不願放棄,甚至放下了女兒家的矜持,和他接觸多了,才好不容易才令他對她有了憐憫之心。

  這樣的他,怎麼可能會去招親?這公主殿下,他就瞭解嗎?

  荀雅憋紅了俏臉,忙不迭的搖頭道:“不,娘一定是聽錯了。”

  荀母冷笑一聲道:“聽錯了?怎麼會錯?這事兒,是板上釘釘的,我就知道你不信,你年紀這樣小,怎麼會曉得人心險惡呢?所以才叫你親眼去瞧一瞧,縣裡那兒,我已買通了,今日乃是決選,會請本地士紳名流去做個見證,本來我們荀家是沒下帖子的,怕是縣裡覺得咱們荀家礙於身份,不會去,今兒啊,就讓你好好去看看,看看那陳凱之的醜惡嘴臉。這個人呀,就是隔肚皮,看不到真心,說來說去還是知底知根的人好,如玉就是不錯的孩子,一直都對你很是上心,絕不會做出辜負你的事來。”

  說罷,荀母橫瞪荀遊一眼:“老不死的,你說是不是?”

  荀遊心裡本也想說,我也見過陳凱之,應當不是這樣的人。又見女兒聽了這話,肝腸寸斷的樣子,心裡有些不忍,想安慰她,可荀母這眼神如電光一般在他身上閃過,他心裡一哆嗦,猛地一拍大腿:“賢妻所言甚是,字字珠璣,發人深省,只此一言,便教愚夫醍醐灌頂……”

  荀母便發了話:“車轎已備好了,走吧,什麼事都要眼見為實,不親眼見了,料來你也不會死心的。”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8 05:29 AM

第72章:出題

  陳凱之和陳無極已到了江寧縣衙,不過這兒氣氛卻已從前不同,除了縣裡差役,便連本地巡檢司的兵丁也參與了防守,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陳凱之領著陳無極抵達的時候,卻是一個面生的兵丁領著,直接到了戶房,戶房這兒,所有的差役和文吏一個都不見,卻是一個從知府衙門裡抽調來的堂官坐著,他抬頭看了一眼滿身泥垢的陳凱之,露出鄙夷之色,不消說,這個人,肯定是個奴僕了。

  反而是陳無極,雖然穿著的只是布衣,可好歹還算乾淨,他徐徐的朝陳無極道:“你是陳凱之?”

  陳無極忙是道:“不,我是陳……”

  這堂官顯得不耐煩:“少囉嗦,就你們來的最遲,方才你們的學籍,咱看過了,來,領著陳凱之生員,前去驗身,張公公有令,要脫光了查驗,得看看,這身上,可有沒有什麼胎記或是生了什麼暗瘡。”

  陳凱之剛想上前一步,說學生才是陳凱之,一聽要被剝光衣服,腳步就止住了,一臉同情的看著陳無極,這眼神裡是說,無極啊,你就受點委屈吧。

  反正……自己是來打醬油的。

  陳無極急的臉色發紅,幾個兵丁就來拉扯自己,想要解釋,陳凱之那目光移過來,他又好氣又好笑,乖乖跟著人去了。

  那堂官似乎有急事,打了個哈哈,正眼也不去看陳凱之。

  陳凱之倒是很識趣,自己渾身髒兮兮的,衣襟上都帶著泥,也不指望人家瞧得上自己。

  過了一會兒,陳無極方才出來,他一臉委屈的模樣,仿佛受了極大的侮辱,陳凱之拍拍他的肩:“乖,沒事了,晚上回去切一斤肉回去吃。”

  陳無極方才又愉快起來。

  小孩子,還真好哄啊。

  陳凱之感覺來到了這個時代,和同齡人相比,自己智商上,確實有太多的優越感。

  ………………

  張公公一直在後衙的廨舍,等待招親的准駙馬們驗身,驗身的事,歷來都是抽調來的差役們負責的,他只和金陵府的官員們在廨舍裡吃茶,說著閒話。

  這麼多日子來,至今沒有那楊公公的下落,而至於皇子殿下,更是一丁點消息都沒有,張公公已經失望了,他心裡知道,現在的希望實在太過渺茫,等聽到外頭銅鑼聲響,張公公方才起身,他領著眾官出了廨舍,面上雖是笑容可掬,心裡卻是出奇的失落。

  倒是這時,一個小宦官從一邊快步行來,到了張公公身邊,壓低了聲音,道:“公公,趙王的人,也到了金陵。”

  張公公心裡咯噔了一下,趙王的人也來了?

  趙王乃是當今陛下的父親,在朝中握有實權,乃是太后的心腹大患,甚至太后懷疑,當初抱走皇子的,就是這個趙王所指使,可能是因為中途出了什麼差錯,那受趙王命令的楊公公,卻突然抱著皇子跑了,不知所蹤。

  太后在找皇子,這趙王,又何嘗不在盯著太后和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莫非……趙王起了什麼疑心?

  若是如此……張公公倒吸了一口涼氣,不能繼續追查下去了,選完了駙馬,就立即回京。

  張公公心情跌到了穀底,十三年,自己整整找了十三年,可到現在,卻還是沒有一丁點的眉目。

  等到了前衙,這裡已是佈置一新,左右兩邊,都安排了座位,有官員的,也有一些本地的士紳名流,大家見了張公公來,都起了身,向張公公行禮。

  張公公笑吟吟的壓了壓手:“諸位不必客氣,
咱奉太后之命,來為公主殿下選夫,而今倒也挑選了幾個才俊,今日,乃是決選之日,為以示公平公正,咱請諸位來,好生看著。”

  荀小姐和荀母就坐在士紳們後頭,荀家乃是金陵一等一的世家,只是這荀遊鼻青臉腫的帶了女眷來,卻還是引人側目。

  荀母卻不在乎,反正這金陵人俱知荀家有只母夜叉,荀家的女人,一個人能頂三十個男人還有餘。

  何況這時代,男女大妨也是有限,承襲的乃是漢時的風氣。

  荀母知道很快,人便要來了,一時得意非凡,柳眉揚起,握著荀雅的手:“今日便讓你知道,什麼叫做狗不如的東西。”

  正說著,便有人唱喏:“請諸位決選的青年入堂。”

  有差役開始唱名:“陳凱之……”

  陳凱之一身邋裡邋遢的進去,脫光光的時候,陳無極倒是可以替代,下頭的差役和小吏,反正也只是敷衍,可這登堂入室,還非要凱哥親自出馬了。

  眾人見了邋遢的陳凱之,頓時露出不喜的樣子。

  荀雅見果然是陳凱之來,俏臉微凝,心猶如刀鈍,屏住呼吸,不可置信的在人群中看著陳凱之,手心已是浸出汗來。

  天哪!

  他居然真的來了,真的如母親所說那樣,三心二意,貪圖富貴,看來真的是自己有眼無珠,看錯人,表錯了情。

  荀母坐在一旁,握著荀雅的手,低聲道:“瞧見了嗎,可瞧見了嗎?我是你的母親,難道還會害你不成?這等人,真是可恥,雅兒,現在知道你的表哥多踏實可靠了吧。這如玉呀,是我看著長大的……”

  荀雅耳邊嗡嗡響,早已經悲痛如死,不知道荀母在自己耳邊說些什麼,眼眸裡霧水騰騰,俏挺的鼻子微動,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拼命隱忍。

  早知道就不該來了,直接嫁給表哥了,這樣也不會這麼丟臉了。

  荀母輕輕歎了口氣,心裡軟了幾分:“為娘的都是為了你好啊。”

  這時又有人唱名:“張如玉……”

  卻在這時,一身光鮮的張如玉徐步入堂,顯得風流瀟灑的模樣,和陳凱之灰頭土臉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如驕傲的小公雞一般,行雲流水的朝張公公行了個禮,口裡道:“晚生得蒙欽使垂愛,選入決選,不勝榮幸。”

  他想要給張公公留個好印象。

  荀雅便覺得母親輕撫自己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一股疼痛傳來。

  居然張如玉也來了。

  他為何隻言片語都沒有說?

  荀母勃然大怒,自己的親外甥,居然都背叛自己,只是這個場合,她卻不能發作,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著張如玉。

  四五個進入決選的人俱都來了。

  張公公卻只打量著陳凱之,他覺得這個陳凱之,極有可能和皇子有關係,可是細細打量,又覺得和先帝並不像,這令他不禁有點兒失望。

  或許……只是碰巧把。

  而今趙王殿下的人已經來了,眼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決選之後,立即回京。

  張公公咳嗽一聲,便道:“噢,今日便要從爾等之中,取出一個候選駙馬入京,爾等都是百裡挑一的俊傑,難分高下,咱就索性出一個題吧。”

  在座的諸官和士紳紛紛點頭。

  只有荀雅在人群背後,默默的忍著淚不要流出來。原來張如玉也不是東西,不過陳凱之好像比張如玉好那麼一點,至少他沒那麼虛偽。

  不過不管怎麼樣,荀雅內心悲痛的情緒無法平復,此刻只覺得陳凱之當初拼命拒絕自己,不肯去提親,口口聲聲說什麼是彼此不瞭解,可現在,卻覺得無比的諷刺。

  起初,她欣賞陳凱之的才華,後來,原以為自己只是希望陳凱之提親,免得被表哥娶去,可到了後來,竟不知怎的,每日開始牽腸掛肚這個傢伙,原以為,自己對他好,他的心也和自己一起,誰曉得,竟是這樣負心的人。

  荀母這時,竟也想落淚了,這張如玉……如玉……真真不是東西啊,虧得自己這樣待他。

  只有荀遊,鼻青臉腫的臉左看看,右看看,感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大氣不敢出。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8 05:31 AM

第七十三章:拼了!

  張如玉聽到張公公要出題,他其實最忌憚的就是陳凱之,自知自己學問不如他,所以心裡發虛,卻還是故作瀟灑的道:“不知欽使要出什麼題?”

  張公公聽罷,反而有些為難了。

  此前他將心思都放在了尋找皇子下落上頭,對他來說,這招親,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讓他出題……有些難。

  他能有什麼文化呢?

  沉吟再三,他卻看到了案頭上的一部花名冊。

  這花名冊是當初招親時候錄入的所有候選人,足足數十人之多,裡頭呢,又記錄了所有人的身高、籍貫、學籍,特徵,家世等等。

  花名冊,足足有洋洋數千字,既然只是敷衍,那就隨便出一個題吧。

  張公公呵呵一笑,四顧左右,智珠在握的樣子道:“不妨,就行書吧,你們呢,都將這本花名冊抄錄一下,全數抄錄之後,再讓咱和諸位們品評一下你們的書法,噢,對了,還得看誰抄的更快,大家以為如何呢?”

  張公公沒什麼文化,不過畢竟也在宮裡這麼多年,各地進奏的奏疏還是瞧過不少的,雖然他自己行書不怎麼樣,可是對行書的鑒賞卻頗有心得。

  他話音落下,眾官紛紛點頭,更有人一拍大腿,討好的道:“張公公所言甚是,真是高明啊,行書之道,最是能看出讀書人的苦功,那些能作詩詞的,可以靠著天賦,唯獨行書,卻是無法投機取巧的,非要長年累月不可,少年郎若是行書好的,無一不是耐得住寂寞,安心讀書之人,以此來為公主殿下招夫,妙,實在是妙,妙不可言。”

  張公公也不過是臨時抱佛腳,誰曉得這隨口一說,居然還有人給他翔實了理論基礎,不禁多看了那官員一眼,笑著點頭。

  說幹就幹。

  張公公帶來的隨從們已是搬來了案幾,一人一案,筆墨紙硯俱都擺放在了案牘上。

  這不但是比行書,還要比速度,誰先抄完,誰即佔據了先手。

  張公公將花名冊一擺,這隨機讓他們來抄錄花名冊,也是以示公平,因為在此之前,沒有人見過花名冊,可若是尋找什麼書來替代,是為了防止有人已經事先背誦出了這書。

  如此一來,心裡默記的人,優勢就很明顯了。

  四五個決選少年,包括了張如玉,都焦急萬分,半刻都不敢耽誤,有小宦官將花名冊在他們面前橫起,將自己當作了‘牆壁’,使每一個人,抬頭可見。

  已經有人不敢遲疑了,忙是取筆蘸墨。

  抬頭看一眼,記住一句話,接著下筆,張如玉生很謹慎的看了陳凱之一眼,卻發現陳凱之竟沒有動,他不免詫異,卻顧不得這麼多了,忙是抬頭,接著落筆。

  其實這種抄錄最大的麻煩是抬頭的過程,因為本身就極緊張,所以剛剛記住了一句話,正待要落筆,卻發現忘了一些,生怕出什麼差錯,又不得不抬頭去看,等覺得自己記牢了,才落了筆,抬頭再對比一下,是不是抄錄錯了,接著是下一句。

  有時候,張如玉又忍不住要警惕的看看其他人到了什麼進度,雖是知道這樣會耽誤些許功夫,卻還是管不住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看客們看著這場別開生面的比試,也覺得有趣,可是等他們仔細去看,卻發現了異象。

  那陳凱之,竟只是坐在案牘前,並不去動筆。

  察覺到的人,忍不住輕呼,此人是怎麼回事,一點也不當決選是一回事嗎?

  卻見陳凱之悠閒的坐在這裡,他是真的不想動筆,凱哥說好了要娶陳小姐來著,人要信守承諾,否則自己和張如玉這樣的下三濫又有什麼分別?

  他不願攀什麼高枝,也不稀罕什麼公主,沒有前途,自己可以爭取,沒有錢財,自己可以想辦法創造,唯獨不能忍受的,就是指望著攀附女人。

  所以他這時心情反倒輕鬆了,你們去比嘛,和我沒關係,我是被拉了壯丁來的。

  張公公見了陳凱之如此簡慢,心有不喜,他方才本是小心打量過陳凱之,也覺得眉宇之間,並不像先帝,想來是一場誤會,見他輕慢,心裡便怫然不悅了。

  官吏和士紳們,免不得竊竊私語。

  “這人是誰?”

  “是陳凱之。”

  “好大的架子,連這決選都不放心上。”

  “或許,是行書不堪入目,所以知難而退罷。”

  於是有人便低聲恥笑起來。

  陳凱之不在乎別人的目光。

  此時那荀雅正是渾渾噩噩,眼眶微紅,泛起淚光,早沒注意場中的情況。

  反是荀母心裡既是憎惡陳凱之,又是恨這外甥不爭氣。她剛剛回神,耳畔聽到那竊竊私語的聲音,禁不住咬牙切齒的冷笑,仿彿又挑到了什麼錯處,低聲道:“你看,有想做駙馬的心,卻連行書都不敢比,這樣的人,可恥又可笑。”

  似乎她還是意猶未盡,又道:“這樣的人,我荀家就算是讓女兒去做尼子,也絕不嫁他。”

  很快,已是兩炷香過去,張如玉已寫完了一半,禁不住抬頭去看其他人,許多人的進度,似乎比自己稍慢一些,他卻一點都不覺得輕鬆,在他心裡,他的心腹大患乃是陳凱之,忙是朝後看了陳凱之一眼,卻見陳凱之竟是一筆未動。

  呼……

  張如玉長長的松了口氣。

  這一次,是勝券在握了,他心裡忍不住狂喜,不曾想贏的如此輕易。

  他二話不說,趕緊加快了速度,又突然覺得,這陳凱之是不是有什麼陰謀,便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

  陳凱之呢,對他不予理會,朝他投去鄙夷的目光。

  張如玉自小便被人捧著,而今處處被陳凱之壓制,心裡早就積攢了無數的怨氣,現在觸碰到陳凱之的目光,感受到這股輕蔑,心裡不禁火起,他齜牙咧嘴的朝陳凱之瞪了一眼,嘴角動了動,仿彿在說:“走著瞧吧。”

  陳凱之倒是很大方,張如玉很謹慎,可是他對這決選一丁點也不在乎,自己是秀才,有功名在身,所以也不擔心觸怒了誰,這決選,他也不在乎,所以就算有人要趕自己出去,他也不怕,陳凱之正色道:“張如玉,你總是瞧我做什麼?”

  方才還是鴉雀無聲,陳凱之一句話,瞬間打破了平靜。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朝張如玉瞧去。

  張如玉想不到這傢伙這樣的大膽,既羞又憤,面上發紅,不禁道:“我……我見你至今沒有動筆,陳凱之,你就這樣輕慢欽使大人嗎?欽使大人,可是代表了太后來這金陵,為的是公主殿下選夫,你是什麼東西,目中無人,怎麼,你還想將你的壞脾氣,帶到這裡來?”

  好一頂大帽子。

  就差指責陳凱之欺君罔上了。

  陳凱之眼眸裡掠過了一絲厲色,眼角的余光看向張公公,張公公果然面色極不好看。

  這傢伙,還真是夠狠的。

  口長在別人身上,張公公是宮裡的人,他說你大不敬,你就是大不敬。

  陳凱之想了想,心裡歎了口氣,知道這是非要動筆不可了。這張如玉,真是令人生厭啊。

  陳凱之心裡默念:“姓張的,現在可別怪我,你自己找死,惹到我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9 01:48 PM

第七十四章:絕技

  陳凱之露出一臉溫良的模樣,朝張公公徐徐施禮道:“學生孟浪,只好盡力一試,爭取力爭上游,不過……公公,學生若是得了第一,能否請公公答應學生一個小小的要求?”

  他說出這話,立即引來滿堂的譁然。

  “別人都已抄了一半,他竟還說要力爭上游?口氣還真夠大。”

  “即便是鬼畫符,怕也是追不上。”

  眾人竊竊私語,不免心裡恥笑。

  張公公臉色愈冷,拉長著臉,朝坐在一側的朱縣令招呼了一聲,壓低聲音道:“這陳凱之,是不是太狂妄了?”

  朱縣令哭笑不得,陳凱之確實太托大了,哪有等人家已經完成了一半,還敢來大放厥詞的?

  他感受到張公公的不悅,忙道:“公公,少年人難免輕狂,是下官教化不彰……”

  張公公只點了點頭,不悅地對陳凱之道:“你若當真得了第一,自然隨你。”

  陳凱之如蒙大赦,又朝張公公行了禮。

  眾人只是好奇,這個小子到底為何有這樣的底氣。於是不免聚焦在陳凱之身上,可是陳凱之卻令人失望了,因為他只是抬頭盯著花名冊。

  荀母鄙夷地看了陳凱之一眼,忍不住低聲道:“真是故弄玄虛,嘩眾取寵。”

  荀雅下意識地想要為他辯解,可隨即想到陳凱之今日來此為的就是選駙馬,又一股酸楚湧上心頭,只是呆呆地看著堂中聚精會神的陳凱之,雖是白晝,可堂中昏暗,所以點了油燈,陳凱之只佇立著,抿嘴不言,那深邃的眸子,在燭火照耀下,仿彿剎那之間,使這俊美少年猛地如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輝,令荀雅又驟然失神。

  荀雅微微一呆,她依稀記得當初陳凱之吹奏高山流水時,也是這個模樣,渾然忘我,沉浸其中,如孤獨的夜行者,雖在人群之中,卻仿彿將自己隔絕在俗世之外。

  陳凱之細緻地盯了花名冊片刻,直到他連續默讀了兩遍花名冊,而耳邊不免聽到許多人低聲的嘲笑,這可以理解,張如玉這些人,盯了片刻,接著就抄錄一句,他倒好,盯了這麼久,卻不動筆!

  陳凱之不以為意,只有他知道,在這半柱香的功夫,自己已經將洋洋千言悉數默默記在了心裡。

  開動……

  陳凱之提筆,蘸墨。

  一手握筆筆尖落入白紙,另一隻手,很是優雅地提住了袖子,筆如龍馬奔騰,眼睛專注的看著筆下。

  “咦!”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

  竟然……陳凱之至此之後,再沒有抬頭去看花名冊。

  寫下了一句,兩句,筆尖沒有停歇,只有偶爾蘸墨的時候,方才小小的停頓,可是……陳凱之自始至終不再抬頭。

  抄寫的人大抵都知道,抄寫最麻煩之處就在於不連貫,看一眼,再寫一句,有時心思一散,下筆就更慢了。

  同樣一篇文章,即興寫出,和抄寫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陳凱之就是在即興下筆。

  他的筆下,瞬間化作了無數的文字,一雙眼眸,只關注著自己的筆,還有筆下的字,方才默誦的花名冊,現在都如印記一樣,悉數浮現在自己腦海。

  好一個過目不忘!堂中的人都呆住了。

  這傢伙,居然再沒有看過花名冊!令人不得不懷疑,莫非方才只短暫的功夫,他就將這花名冊背熟了嗎?

  有人忍不住,竟是站了起來,翹首想看看陳凱之抄錄得對不對。

  也有人認為陳凱之這樣速寫,這行書肯定是潦草的。

  張公公也不由升騰起了好奇之心,卻還是顧著顏面,不好移動半分。

  張如玉一直認真地抄寫著,一行一抬頭,一筆一劃,終於,這花名冊的抄錄進入了尾聲,他長長松了口氣,心情輕鬆起來,正要寫下最後一個字,這時,耳畔聽到有人道:“稟公公,學生幸不辱命,抄錄完畢!”

  張如玉本以為自己已經領先了所有人,可聽到這個聲音,他頓時面如豬肝,手裡一哆嗦,最後一個字,竟在筆下化作了墨團。

  這……怎麼可能?

  自己明明占盡了優勢啊。

  他焦躁地抬眸,卻見陳凱之大大方方地拿了自己的行書奉送上去,轉交給了一個文吏,那文吏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是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覺得匪夷所思。

  張如玉心裡暗恨,又忍不住想:“這一定是陳凱之抄得急,只想著比拼速度,至於這行書,肯定是潦草無比,不登大雅之堂的。”

  他這樣心裡安慰自己。

  其他人,也大抵都是這樣的心思,都覺得陳凱之求快,這行書嘛,只怕不堪入目。

  張如玉見狀,連忙寫下最後一個字,邀寵一般道:“學生也作完了。”

  他忙不迭地將行書奉上。

  如此一來,反而張如玉的行書疊在了陳凱之的行書之上。

  張公公拿起了兩張行書,先看了張如玉的行文,似乎覺得不錯,不禁稱讚:“不錯。”

  不錯二字,對於宮裡的人來說,已是很了不起了,畢竟張公公見多識廣。

  他這一稱讚,張如玉喜上眉梢,忙道:“學生蒙公公垂愛,實在是愧不敢當,學生雖遠在金陵,卻久聞潁川公主殿下大名,心中甚為傾慕,而今因緣際會,若是能蒙公公舉薦,成為宮中東床之婿,公公對學生便是恩同再造,堪比再生父母。”

  這番話,很不要臉。

  可這對張如玉來說是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太誘人了,駙馬啊,他自認自己才華、家世、相貌都不差,今日遇到這樣的機會,怎麼能放過呢?

  他話說完,便有一個小太監小心翼翼的到了張公公身邊,低聲說了什麼。

  想必這個小太監,是從中收受了張家的好處的,趁此機會美言幾句,張公公聽了點頭,像是對張如玉的印象不錯。

  只是這番話,卻差點沒把荀母給氣死,因為她記得,這番話張如玉也曾對自己這個姨母說過。

  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外甥……竟會說出這樣的話,荀母的身軀氣得發抖,心裡失望到了極致。

  張公公朝張如玉道:“果然是少年俊傑,好得很哪。”只頓了頓,面上還帶著些許的微笑,揭過了張如玉的卷子,便開始欣賞陳凱之的行書。

  只是這一看……張公公的眼睛卻是直了。

  臉上的笑容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錯愕和震驚。

  諸官和士紳是最擅長察言觀色的,這一看,便又有人低聲議論:“張公公面上似是不悅。”

  “這倒是的,莫不是這陳凱之,敷衍了事,所以……”

  “是啊,他寫的這樣快,行書肯定不過爾爾,張公公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京中多少名家的真跡他不曾看過,這陳凱之……”

  許多人覺得陳凱之方才太托大,心裡反而生出了看笑話的心思,何況張家久在金陵,神通廣大,樹大根深,不少人對張如玉有很大的期許,自然就左右看陳凱之不順眼了。

  張公公卻像是見了鬼似的,只是將眼睛深深地埋在這行書裡頭。

  張如玉反而急了,不禁道:“公公……公公……這陳凱之,一味求快,功利心太重……”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19 01:49 PM

第七十五章:震驚四座

  “住口!”

  張公公突然厲喝一聲。

  張如玉猛地給嚇得打了個哆嗦。

  張公公似乎這才回過神來,敢情方才是神遊去了,可他的眼睛,卻依舊如一束電光般的落在紙上。

  這……字……

  真是獨特啊。

  張公公渾然忘我的抬眸,眼裡空洞,口裡喃喃念:“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轉折處可明顯見到藏鋒,露鋒等運轉提頓痕跡……用筆暢快淋漓,鋒芒畢露,富有傲骨之氣,如同斷金割玉一般……這……這是什麼行書?”

  張公公的這番話,分明是朝陳凱之問去的。

  事實上,陳凱之大抵對這時代的行書也有一些瞭解,這時代的行書,依舊還處在漢朝的行書風格上,雖然此後幾百年也有推陳出新,卻還是萬變不離其宗,依舊還保持著這個風格。

  這時代沒有鐘繇、沒有王羲之,當然也不可能會有董其昌。

  而陳凱之所選擇的,則是宋徽宗的瘦金體。

  大陳朝的書法名家最是推崇是瘦體行書,而宋徽宗的瘦金體,可謂翹楚。

  看來這張公公,倒是識貨之人,陳凱之朝他一禮:“這是學生所習的瘦體。”

  張公公眼若燭火:“從哪裡習來的?”

  也難得張公公激動,實在大陳人都將琴棋書畫看得最高大上的,這琴棋畫尚且還可以說是玩物喪志,可行書卻是宮中和達官貴人拿來彰顯自己的一項說的過去的娛樂,若是出了什麼名家,歷來會在京中生出一些波瀾的。

  甚至張公公看了這行書,自己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單憑這個瘦體,就足以讓人稱道了。

  陳凱之毫不猶豫地道:“學生……夢中偶得。”

  又是做夢……

  做夢是玄學,因為它無法證偽,陳凱之說自己做了夢,你還能破開他腦袋嗎?

  張公公愣了一下,不禁哂然,他踟躕了一下,將這行書交給身邊的小宦官,讓這小宦官拿下去傳閱。

  官紳們接過了行書,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這瘦金體,他們是前所未見的,這陳凱之先是過目不忘,接著又寫出這樣的字,這行書雖然有許多生澀的地方,可單憑這別具一格的瘦體,就幾乎吊打張如玉了。

  張公公見眾人看得差不多了,看著一臉沉醉的官紳道:“其餘的俊傑,寫得太慢,且就此罷了。倒是這張生和陳生,哪個行文最佳?”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張公公如此問,顯然是顯示公平公正罷了,想來他的心裡已有了答案。

  朱縣令便道:“這兩個生員,都在下官治下,下官斗膽而論,陳凱之最佳。”

  其他人紛紛點頭,其實分明是吊打,朱縣令說出這番話,已經很給張如玉面子了。

  張公公笑了起來,眼睛落向陳凱之,道:“那麼就這麼定了,陳凱之,你收拾一下,預備著隨咱去洛陽吧。”

  眾人無不讚歎i看著陳凱之,稍稍帶著幾分小嫉妒。

  荀母聽了,方才還嫌陳凱之是故弄玄虛,想不到他竟真成為了駙馬最大的候選人,心裡有些酸溜溜的,卻又冷笑著低聲道:“去了也好,他自攀附他的富貴,也省得令雅兒心性不定。”

  雖是這樣說,心裡卻酸不溜秋的,再看張如玉,氣不打一處來,這個外甥,太不爭氣了。

  荀雅聽到陳凱之要去洛陽,想著他要攀附那什麼公主,她自知自己雖是出身大族,卻無法和公主相比的,心裡也不知如何想,只咬著唇,並不作聲。

  張如玉如遭雷擊,臉色發青,這一次為了駙馬的人選,張家在背後沒有少運作,花費的金銀乃是天文數字,居然……又被這陳凱之……

  他滿腔的不甘,頓時大叫道:“不公,不公……”

  他這樣一叫,便立即令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了。

  張公公頓時顯得不喜,身邊的一個小太監也變得焦慮起來。

  陳凱之看在眼裡,心裡了然了,張如玉還是太年輕啊,張公公已經一言九鼎,他大叫不公,不是打張公公的臉嗎?

  陳凱之揶揄似地看了張如玉一眼:“不知張兄,怎麼不公了?”

  張如玉臉色慘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朝張公公磕了個頭:“張公公,這陳凱之,或許還有一點才學,可是學生要揭發,陳凱之此人,行為不檢,他……他無恥下流,他……品行不端,公公,駙馬的人選,才學固然要緊,可是品行,卻也是重中之重啊,這陳凱之,最善於攀附權貴,城府深不可測,是個無恥小人,還請公公明鑒。”

  話一出口,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攀附權貴、卑鄙無恥。

  而且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了出來,這一手夠狠。

  因為一個有品行敗壞嫌疑的人,誰敢將此人帶到京裡去推薦給公主殿下,將來一旦有什麼差池,這可是要掉腦袋的。

  張公公皺眉,想不到一次選俊,竟會惹來這麼多麻煩。他現在只想快刀斬亂麻,趕緊的結束金陵之行,免得被趙王的人偵知到了什麼。

  正在他踟躕的時候。

  陳凱之卻是笑容可掬地道:“公公可還記得學生動筆之前,曾和公公有過約定,若是學生得了頭名,公公便答應學生的小小要求嗎?”

  張公公心裡翻江倒海,一時拿捏不定主意,抬眸去看陳凱之,卻見陳凱之在惠譽之下,竟是面色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這份鎮定的勁,倒是讓張公公有些疑惑:“那麼,你有什麼要求?”

  陳凱之不屑地看了張如玉一眼,道:“學生要求只有一個,那便是學生若是能有幸脫穎而出,請公公恩准學生不去洛陽,學生身份微薄,起於阡陌,哪裡配得上公主殿下。”

  嗡嗡……

  整個正堂,頓時沸騰起來。

  你……不想做駙馬?

  張公公突然覺得今日要消化的東西有些多,他不由道:“你不想做駙馬,為何來這裡選俊?”

  你特麼的是逗我呢?

  陳凱之正色道:“學生也不願來,是公公非要點學生來的。學生一開始也不想比,所以打算交一份白卷,卻又是公公非讓學生下筆不可,否則就是大不敬之罪。”

  “……”

  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張公公這才想起了什麼,神色凝重起來,這不等於是此次的選俊成了一個笑話?

  張如玉本是跪著,心裡在想如何坐實陳凱之人品卑劣的事實,可聽到陳凱之辭去駙馬,連忙冷笑道:“張公公,這陳凱之伶牙俐齒,這駙馬誰不想做,他這樣說,不過是以退為進,此人心機,深不可測,張公公萬萬不可信啊。”

  經張如玉提醒,大家醒悟過來,噢,原來如此。

  陳凱之卻是慨然一笑道:“我一介布衣,家境貧寒,高攀不上公主殿下;至於別人信不信,又有什麼妨礙?何況學生早就有傾慕的女子,恕學生不敬,在學生心裡,這女子在學生心裡的分量甚是重要,學生與她也早在私下定了終身,就更加無法入京了。”

  “……”

  堂中又是沸騰。

  連這話都說出來了,陳凱之這是鐵了心不肯進京了。

  張公公不禁色變:“什麼,私定終身?卻不知是哪家的女子?”

  陳凱之坦然道:“荀家的荀雅小姐。”

  此言一出口,震驚四座。

  與此同時,眾人都不禁朝荀家之人看去。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0 01:22 PM

第七十六章:代表月亮消滅你

  陳凱之一點兒也不擔心壞了荀雅的名節,既然荀雅已經決心想要嫁給自己,寧可用跳河去和父母抗爭,那麼自己要做的,就是想盡一切辦法,和她在一起,既然如此,別人怎麼看,又有什麼關係呢?

  荀母臉都變了。

  哎呀,這女兒……嫁不出去了!

  這是她腦海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姓陳的你烏龜王八蛋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都說了私定終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自家女兒和你陳凱之發生了什麼,以後誰還敢上門提親?

  她正待要豁然而起,辯解什麼,可一想,如何辯解呢?

  只在這踟躕的功夫,身邊的荀雅已是驚呼一聲,面上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她明眸裡仿彿煥發了光來,這結局她是萬萬預料不到,俏臉上的淚痕還未擦拭乾淨,陳凱之做出如此勇敢的舉動,見許多人朝自己看來,心裡又是羞怯,又是驚喜。

  張如玉已是氣暈了過去,他忍不住瑟瑟發抖,方才自己還罵他攀附權貴,人家就鄙棄權貴給你看看,這反倒是顯得自己成了誣告。現在公主沒了,這陳凱之,竟還大庭廣眾,說他和表妹有染,他頓時瑟瑟發抖,身如篩糠。

  誰也想不到,事情到了最後,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張公公板著臉:“陳凱之,公主殿下,難道在你眼裡,一錢不值嗎?”

  陳凱之躬身朝他一禮,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軀,又得宮中教養,必定是才貌雙全之人,學生父母早亡,家境貧寒,在這金陵,上無片瓦,腳無立錐之地,便連三餐,有時也無以為繼。學生自知,若是能蒙公主殿下青睞,承蒙不棄,成為駙馬,自此便可平步青雲之上,享一世富貴榮華,可惜,可惜……”

  張公公面色更加古怪:“可惜什麼?”

  陳凱之娓娓動聽道:“學生讀書時,聽說過這麼一個故事,春秋之時,齊國有個人叫陳不占,這個人膽子很小,聽說國君有難,要奔赴救援。要去的時候,心裡恐懼,吃飯拿不住飯勺,上車抓不住車軾。他的車夫便問他‘像這樣的膽小,去了有什麼用?’,陳不占卻說:‘為國君犧牲,是道義的準則,膽小怯弱,是我個人的事,不能因私害公。’於是就去了,這到了戰場,他聽到了兵器碰撞和廝殺的聲音,陳不占還未殺敵,就已經嚇死。”

  陳凱之笑了笑:“這位先秦時的陳公,雖然膽小怯弱,卻是學生的榜樣。所謂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該當做的事,便是槍林箭雨,也需要去做。可若是學生這般,心裡已有了佳人,也早已和人私定下了終身,怎麼可以為了區區富貴,便忘記從前的承諾呢?陳不占膽小如鼠,戰戰兢兢,也要赴君難,學生無法和他相比,可是學生唯一能做的,便是信守自己的承諾,不去辜負心儀女子對自己的美意,學生有萬死之罪,還請公公見諒,若公公因此而加罪學生,學生亦無怨無悔。”

  一番大道理出來,冠冕堂皇,陳凱之用赴君難的典故,來為自己解釋,其實是別有意圖的。大陳朝推崇的乃是忠孝禮信。自己不背棄荀小姐,這是信。而舉出這個陳不占的事例,卻是忠,就算張公公想要秋後算帳,怕也會遭人非議,因為……這本就是大陳朝的至高美德,難道就因為人家不做駙馬,想做一個忠誠、守信的人,便因此要責罰嗎?

  這就叫套路,永遠站在光明之下,代表月亮消滅別人,偉大光明和正確加諸於身,既是大義凜然,也可以保護自己。

  堂中鴉雀無聲,只剩下了沉默。

  陳凱之朝張公公微笑,隨即一禮:“公公,學生告辭。”

  輕描淡寫之色,居然旋身,朝向大堂的一側走去,他早已看到了荀雅坐在角落,穿著男裝,可是這綸巾儒衫,卻掩不住她的眉毛,尤其是那閃動著淚花,卻又驚喜的眸子。

  陳凱之走近,伸出手。

  荀雅詫異了一下,這……是要……

  大庭廣眾呢,他還真是……膽大包天,也不怕人笑話。

  可是……荀雅驚喜之餘,看著這溫和的男子,那從袖中伸出的手,雖是細嫩,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扎實可靠。

  坐在一旁的荀母如遭雷擊,聽了陳凱之的話,心裡只想著一個後果,她忙不迭的想要阻止什麼,徹底的慌亂了。

  這是坑啊。

  到了明日,整個金陵怕都要知道,自家的女兒和陳凱之有了苟且之事,你這小子,方才還改善了對你的印象呢,辭了選俊,確實需要勇氣,可是……

  這時,荀雅卻也已伸出了手,將芊芊玉手輕輕的搭在了陳凱之的手心。

  這……

  荀母暴怒,卻見無數目光朝這兒看來,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去,其實大陳朝還算開放,就算女子也可以拋頭露面,可大庭廣眾之下,男女牽手一起,就是犯禁了。

  陳凱之懶得理會荀母殺人的目光,眼睛落在荀雅身上,她羞怯卻又鼓著勇氣的樣子,很是悅目,將她的手握緊,陳凱之道:“走了,這裡悶氣的很。”

  “好。”荀雅回答的很乾脆。

  一男一女,就這麼拋下所有人揚長而去。

  荀母的目光要殺人,氣的發抖,完了,全完了,自家的女兒,不嫁陳凱之是不成了。

  天,荀家沒有一丁點底牌了!

  她頓時怒容滿面,偏偏荀雅已是去遠了,於是如金剛怒目,一雙眸子,如刀子一般落在荀遊身上。

  荀遊心裡咯噔一下,傷痕累累的臉上,頓時露出了怯意,下意識的道:“我……我冤枉,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

  一場選俊,鬧到了這個地步,讓人好氣又好笑。

  張公公心中鬱鬱,拂袖到了後衙廨舍,皇子依舊沒有蹤跡,反是趙王那兒起了警覺,現在選俊的事又停滯了,那個陳凱之,真是可氣啊,這傢伙添什麼亂?

  他心裡惱怒,事後細想,又覺得這傢伙來添亂,本該是讓他吃點苦頭的,偏偏這傢伙長篇大論,將忠義抬了出來,無懈可擊。

  “嘿……小小年紀,這樣深的城府。”張公公眯著眼,不禁冷笑。

  外間,一個小宦官卻是連滾帶爬進來:“義父……義父……”

  張公公眉毛一凝,手裡抱著熱騰騰的茶盞,露出不悅。

  宮中的規矩森嚴,這小宦官乃是自己的義子,自然是張公公的心腹,可這傢伙如此手足無措,失心瘋了嗎?

  “什麼事?”

  小宦官激動的不能自己,氣喘吁吁,左右張望之後,卻又變得謹慎起來,他壓抑著嗓子道:“公公,三顆痣,三顆痣的人……找著了。”

  “什麼?”

  “找著了。兒子……兒子……”小宦官語無倫次的道:“兒子方才查閱了文吏們驗身的文牘,那叫陳凱之的,身上便有三顆痣。”

  “陳凱之!”張公公驚訝的張開了嘴,他喉結不斷滾動,起初他就覺得陳凱之最有嫌疑,因為此人來歷可疑,年紀也是相仿,現在這三顆痣,就更加是明證了。

  本以為他相貌不似先帝,讓張公公希望落空,可是這三顆痣……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0 01:23 PM

第七十七章:殿下

  張公公突的眼眶發紅,眼淚便滂沱雨下。

  十三年啊,這十三年來,自己四處奔走打聽,原以為希望已經渺茫,現在……竟真正看到了希望。

  “義父,是不是……”

  “不可!”張公公來不及收淚,當機立斷道:“不可以驚動任何人,趙王的人,天知道藏在何處,我們在找,他們也在暗中打探,現在唯一做的,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要驚動了他們,否則……”張公公微紅的目中,掠過了一絲冷冽:“否則皇子殿下的性命可就堪憂了,定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件事,你知我知,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張公公倒吸口涼氣,粗重的呼吸著,卻盡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只要趙王這邊,不知這陳凱之的真實身份,就一切好說,這皇子殿下,咱今日見識過,城府深不可測,又是生員,眼下,並沒有什麼憂患,咱得趕緊入宮,請見娘娘,此事,萬萬不可張揚,知道了嗎?”

  “兒子明白了。”

  張公公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子還在顫抖,他萬萬料不到,陳凱之就是皇子。

  他想了想:“他的三顆痣,生在哪裡?”

  小宦官從袖裡抽出一份文牘,張公公看了文牘中的記錄,正在腰上,呈品字形,這……就沒有錯了。

  他忙不迭的去喝了一口茶,才使自己平靜,顫著嗓音道:“這是皇天護佑,先帝有靈啊。”

  他的淚水又是滂沱如雨下,找了十三年,終於把皇子找到了,張公安激動的不能自己。

  ………………

  煙雨的金陵,因清晨的濛濛細雨,因而罩上了一層薄霧,陳凱之牽著荀雅,漫步在這清淨的路上。

  陳無極很是愉快的提著一隻荷葉雞,亦步亦趨的跟在身上,有雞吃,其實……做電燈泡還是很愉快的。

  街上人煙稀少,可荀雅卻依舊是紅暈著俏臉,她也不知方才是什麼勇氣,只知道陳凱之伸出手,她下意識的搭過去,陳凱之的手心滾燙,很暖和,令她安心。

  既然陳凱之都在大庭廣眾之下,昭示了私定終身,荀雅心裡便想:“這便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想到了雞和狗,側目悄悄去看陳凱之,心裡不禁噗嗤想笑,若是他知道自己將他喻為雞犬,或許,會很生氣呢。

  “嗯?你瞧什麼?”陳凱之握住荀雅的手不放,沒什麼大不了的,外人怎樣看自己這一對大膽奔放的男女,陳凱之不在乎,人得為自己活著。

  荀雅露出窘態,忙不迭的道:“我想,母親一定會很氣惱。”

  “不會。”陳凱之只一笑,笑的很溫和:“伯母大人善解人意,溫良儉讓,怎麼會責怪我們。”

  “呀……”荀雅驚詫的看陳凱之。

  陳凱之卻是信步向前,他總是這個樣子,天塌下來時也保持著樂觀,將荀雅送回了府邸,荀家的門房見自家的小姐被陳凱之牽來,眼睛都已經直了,陳凱之不以為意,朝荀雅抱手作恭:“再會,請雅兒不必擔心,一切有我。”

  “嗯。”荀雅微微頜首,面上染著紅暈,陳凱之卻已旋身,領著陳無極漸漸隱入薄霧。

  荀雅癡癡的瞧了許久,方才收回了目光。

  ……

  生活總要照舊,對於陳凱之來說,他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荀家那邊也傳來消息,只要他中舉人,他和荀雅的婚事,荀母便同意。

  因此陳凱之愈是發奮的苦讀,這世上再沒有人比陳凱之更渴望得到功名了,不僅僅是為了荀小姐,更為了自己。

  接下來,便是鄉試,若是能中鄉試即是舉人,徹底改變人生,從一個生員,跨入舉人老爺的行列。

  可是要中舉,何其難也,運氣和實力都是缺一不可。

  陳凱之不相信運氣,所以他只好寄望於實力。

  初夏時節,子夜的梆子聲敲響,無極已是睡了,可是這漏屋之中,卻依舊還是油燈冉冉,陳凱之的眼裡佈滿了血絲,這豆大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裡,而他的眼睛,則落在白日向恩師求教時作下的筆記上。

  他低聲的念誦:“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

  每一個文字,每一個講解,陳凱之務求做到將這一切,都牢記在心上。

  直到三更,方才睡去,等到了次日清早,陳凱之匆匆而起,交代了陳無極幾句,便背了書箱,先去恩師的書齋求教,接著,便又要趕去府學。

  這幾日天氣愈發的悶熱,夜裡蚊蟲多,陳凱之睡得不踏實,可畢竟是少年人,開了門,迎了曙光,整個人又神采奕奕起來。

  只是……今日陳凱之覺得似乎有些不同,街上的行人,顯得寥寥了許多,沿途,似乎多了不少的差役。

  這是怎麼回事?

  陳凱之心裡生出疑竇,他加急了步子,本要靠近縣學的時候,卻被幾個差人遠遠截住,為首的正是周差役。

  周差役顯得很焦慮,見了陳凱之,道:“凱之,往哪裡去?”

  陳凱之上前幾步,朝周差役行禮道:“要去謁見恩師。”

  “不能去了。”周差役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顯得凝重:“昨日傍晚出了事,在夫子廟附近,出現了天瘟,一夜之間,有數百人出現了諸多症狀,而今,縣公已經下令,封鎖這一帶的街巷,嚴防死守,決不可將疫情感染出去。裡頭的人,一個都不准出,而外間的人,也一個都不許進。”

  陳凱之不知道什麼是天瘟,可只一聽,便曉得必定是極厲害的傳染病。

  陳凱之驚詫的道:“可是周大哥,恩師……”

  周差役搖頭,突然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樣子:“凱之,現在就算是縣公的父親在裡頭,也是決計不能出來的,你可知道,就在十五年前,一場天瘟,橫掃江南,感染者百萬之巨,病死的足有十萬人,天瘟出現,若是不能遏制,就是這樣大的傷亡,無數田地荒蕪,人間煉獄啊,因此,為了防微杜漸,縣公下了死令,便是一隻蒼蠅,都不得飛出來。”

  他這般一說,陳凱之立即理解了,如此恐怖的危害,這對於朝廷來說,不啻是一場巨大的政治危機,而對於地方官府來說,在防疫的過程中,稍稍出現一丁點的差錯,都可能遭來滅頂之災。

  可是……恩師……

  平時陳凱之遇到任何事,都能保持從容,可是現在,卻是慌了。

  他哪裡想到,一夜之間,發生這樣的事。

  明知這時候周差役不可能通融,可陳凱之想了想,道:“我去見縣公。”

  恩師……可萬萬不能有事啊,雖然這老頭兒脾氣古怪一點,更偏心於自己那個傳說中的師兄,可陳凱之心裡,早將他當作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半個父親,現在他急的跺腳,再沒有半分矜持了。

  周差役似乎能理解陳凱之的感受,心裡卻又知道,陳凱之無論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卻還是好言道:“縣公現在去同知廳了,眼下金陵知府還未到任,那楊同知前些日子‘抱病’,如今出了這樣大的事,連夜命各縣的官吏前去同知廳聽用。不如,你去縣衙裡等一等,只是卻不知什麼時候縣尊大人回衙。”

  陳凱之哪裡等著急,他心急如焚,心裡像是猛地抽搐了一下,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那個脾氣古怪的老頭兒,對自己這般重要:“我這就去同知廳外頭等。”

  說著,心急火燎的朝同知廳疾奔。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1 02:05 PM

第七十八章:天譴

  同知廳外,早已是停了許多轎子。

  而楊同知上一次觸了黴頭,這個老狐狸,頓時察覺不對起來,他與朱縣令的矛盾已經公開化,據說在朝中,甚至已經有人開始彈劾他了。

  此時的他,風雨飄搖,如今索性稱病,等候著朝廷的處分。

  可誰曾想到,一場大疫會在這個時候露出了苗頭。

  這種大疫,可不是稱病就能躲得過的,楊同知清楚地記得,十五年前的天瘟肆虐,死者十萬,橫掃江南,事後,朝廷秋後算帳,江南州縣的官吏,抄家滅族者數十人之多,秋後問斬和罷黜的官吏更是不計其數。

  說穿了,死了這麼多的人,朝廷一定要給萬民一個交代,既然如此,就必須得有人來背這個黑鍋,這樣嚴懲,不過是借此平息民憤而已,沒有半分道理可講。

  金陵闔府上下的官吏,個個緊張起來,各縣的縣令,連夜趕到了同知廳,在廳中濟濟一堂。

  楊同知正待去前廳升座,卻有文吏來報:“大人,京裡來人了。”

  “京裡?”楊同知呆了一下,前腳這裡發生了災禍,轉眼京裡就來了人?

  這又是哪一路的神仙?

  但凡是牽涉到了京裡,楊同知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忙道:“什麼人?”

  “說是北海郡王府。”

  楊同知眉頭一擰,神情略顯緊張。

  北海郡王,這是皇親國戚,據說還和趙王殿下關係匪淺呢,他頓時打起精神道:“快快請進來。”

  過不多時,便見一讀書人模樣的人進來,看樣子,此人不是官身,可是舉手投足,在楊同知面前,卻是眼高於頂的模樣,只微微欠身,便算是給楊同知行了禮。

  楊同知反而不敢怠慢他,朝他深深作揖道:“敢問足下是何人?”

  “不要多問。”這人態度很不客氣:“我奉北海郡王之命,本是來金陵有一樁公事,今早才知道,金陵居然起了瘟疫,聽說……除了江寧縣,便是玄武、棲霞、浦口諸縣,也有人染病了,而今是人心惶惶,是嗎?”

  楊同知縣焦慮地道:“是,是,是,下官正預備召集各縣官吏,做好防瘟的準備。”

  這人面上沒有表情,只冷漠地看著楊同知:“天瘟是人力可以阻止的嗎?”

  楊同知沉默了。

  十幾年前,江南天瘟橫行,各州各府,也確實做了無數的工作,可有什麼用呢?瘟疫一起,大夫們根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方法。而官府能做的,就是一村出現了瘟疫,便封鎖一村,一縣生了瘟疫,就封鎖一縣,可即便如此,依舊還是防不勝防。

  這人冷笑道:“你如今是一府之長,如今出了天瘟,這天瘟是天災,還是人禍呢?”

  楊同知忙道:“是天災,是天災。”

  當然得是天災了,若是人禍,那麼這人禍是誰造成的呢?

  這人的一雙眼眸卻是洞若燭火,只淡淡一笑道:“既是天災,那為何上天會發怒,降下這滔天的災禍?”

  楊同知愣住了。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

  此人便又道:“你死到臨頭了,還想裝聾作啞嗎?天下的災禍,都是上天降下來的警示,古往今來,多少天子因為災禍而下詔罪己,現在突然出了天瘟,這便是為政者的疏失!”

  “先生的意思是……”楊同知惶恐地伸出手指捅了捅房梁:“是陛……”

  “住口!”此人勃然大怒,獰笑道:“陛下年幼,與他何干?我來問你,如今主政者是誰?”

  楊同知面色慘然:“是太后……”

  此人呵呵一笑道:“太后做了什麼事,引發了上天的警示呢?”

  “這……”楊同知愈發惶恐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極為錯綜複雜的局面,他打了個寒戰:“可是……”

  “不用可是,我來告訴你,就在數月之前,金陵府有一生員,寫了一篇《洛神賦》,詐稱太后乃是洛神,太后雖是貴重,可終究只是一個婦人,一介婦人,卻偽為神明,想來,正是因為如此,上天才發怒的吧。莫非,同知大人不曾讀過董公的《天人三策》嗎?”

  楊同知快要站不住了,雙膝有些發軟,差點就癱到地上了。

  董公便是武帝時期的董仲舒,他的天人三策,最中心的思想便是‘天人感應、君權神授’,在肯定君權神授,皇帝為上天之子的同時,提出了‘災害天譴論’,因此提出,為政者若是無道,國家必定會有巨大的災禍,上天會以天象和災禍以此來示警。

  此人嘲諷地看了給驚得差點沒了魂的楊同知一眼,道:“現在楊同知已是必死無疑了,這場瘟疫根本無法控制,而控制不住,意味著什麼呢?楊同知,莫說你官位不保,朝廷到時為了平民憤,勢必,會教你粉身碎骨。現在,郡王殿下雖在京師,可是我……卻可以代北海郡王,為你尋一條出路。將這災禍,都栽在那陳凱之身上。唯有如此,北海郡王,甚至是趙王殿下,都可以保你平安。”

  楊同知卻是一丁點都沒有如蒙大赦的心思,反而身如篩糠,他很清楚,這些人是想借打擊陳凱之來動搖太后的地位。

  “何去何從,你自己選吧,學生告辭。”此人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淡然地朝他一禮,便揚長而去。

  楊同知卻是雙目無神,整個人再也撐不住地,直接癱坐於地,直到有文吏來催促,見大人如此,忙小心翼翼道:“大人……這……外頭的縣令們,已等久了。”

  楊同知才反應了過來,忙不迭的起身,不安地走到了前廳升座,看著各縣的縣令,他心如亂麻,卻是猛地一拍案牘:“天瘟害民,這是天譴,乃是上天降下來的警示,本官聽說,有一生員,名叫陳凱之的,居然著鬼神之事,妖言惑眾,這場天瘟,必是此人所起,因此,除了各縣嚴防死守,本官立即簽發拘牌,捉拿陳凱之,以順天命!”

  廳中各縣的主官,頓時目瞪口呆起來。

  他們和尋常人不一樣,畢竟都是主政一方的大員,只聽楊同知的口氣,便曉得事情不簡單。太后自居洛神,這是人盡皆知的事,甚至有些地方官,為了討好,甚至要修築洛神廟;可是楊同知說陳凱之妖言惑眾,豈不是直接否認了太后呢?

  大災當前,突然提出如此敏感的問題,這……

  “楊大人。”朱縣令已豁然而起,厲聲道:“一個同知就可以決定天命嗎?“

  楊同知早料到朱縣令會如此,他板著臉道:“這陳凱之,乃是你治下之民,本官命你速速拿人,否則,就休怪本官不講情面了。”

  朱縣令自然心知楊同知其實是想借這一次的災禍做文章,不禁笑了:“這樣大的事,請大人拿旨意出來,又或者請知府大人做主。”

  聽著朱縣令的話裡諷刺意味十足,楊同知惱羞成怒道:“你果然和那陳凱之狼狽為奸,鄭縣令,你來辦!”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1 02:05 PM

第七十九章:殺人滅口

  楊同知自然是早有預案,這朱縣令和陳凱之本就是一夥的,沆瀣一氣,而玄武鄭縣令,卻和陳凱之頗有仇怨,讓鄭縣令來辦自然是更為穩妥。

  先拿下陳凱之,再安個罪名辦了!

  楊同知清楚,自己現在已成了北海郡王乃至於趙王的一柄刀,陳凱之不過是個小角色,真正傷的卻是朝中太后,自己在賭,賭趙王殿下會力保自己。

  鄭縣令聽罷,不禁笑道:“下官遵命。”

  朱縣令冷哼一聲:“大災當前,不思賑濟,諸位大人們卻在此想著如何害人,天災這是要釀成人禍嗎?”

  楊同知眼中掠過一絲殺機,道:“朱子和,這陳凱之的文章能呈送進京師,你也有一份吧,呵……你朱子和也難逃其咎,來啊,請朱大人且先在這同知廳裡,暫先圈禁起來,正因為有了大災,才需找到災禍的源頭,這源頭,就是你朱子和,還有那陳凱之。”

  “你……你敢!”朱縣令豁然而起,他感到一絲不對勁了,按理來說,楊同知是沒有這樣膽子的,是誰給了他這樣的勇氣?

  洛神和太后已經息息相關,在這上頭做文章,將洛神賦與災禍聯繫一起,這是大不敬啊,他的背後,究竟是什麼人?

  此時,楊同知冷冽一笑道:“一切後果,本官一力承擔!”

  到了這個地步,楊同知已清楚自己再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鄭縣令,你且先去拿人。”

  鄭縣令不敢怠慢,忙起身告辭,剛剛出了同知廳,鄭縣令正待要帶著差役離去,卻正好見陳凱之心急火燎地朝這裡來。

  鄭縣令面上露出了冷意:“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來人,將那人拿下。”

  他手一點,幾個差役已看向陳凱之的方向,而後如狼似虎地撲過去。

  陳凱之已經急紅了眼睛,這一場災禍,他實在沒有預料到,現在只想著從朱縣令那裡,打聽一些消息,不妨幾個差役迎面而來,直接將自己拿住,也不問情由,若是換做其他人,勢必要大喊,我乃生員,誰敢拿我之類的話。

  可是陳凱之卻沒有喊,對方顯然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喊這些話沒有意義。

  那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越過了差役,看到了躬身鑽入轎中的鄭縣令,卻還是不太明白,自己和鄭縣令的確是不對付,可仇怨還沒有到不死不休的地步,那麼……朱縣令呢?

  陳凱之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識到,這一場災變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這樣簡單。

  “不要動手動腳,若是貴縣有什麼公幹,我自隨你們去。”

  陳凱之顯得坦然,要冷靜,要沉得住氣,恩師在疫區,生死未蔔,瞧現在的狀態,朱縣令多半也遇到了什麼麻煩,正是因為如此,眼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靠自己了。

  陳凱之的冷靜,讓幾個差役覺得匪夷所思,陳凱之畢竟是生員,不好過於得罪,於是領頭的道:“請吧。”

  玄武縣衙距離這裡並不遠,只一柱香便到,緊接著,鄭縣令升座,命人帶陳凱之入衙堂,一見到陳凱之,立即齜牙咧嘴,拍案而起:“堂下何人?可知罪嗎?”

  這先聲奪人,帶著肅殺之氣。

  陳凱之鎮定自若,沒有被嚇倒,其實他心裡倒是憂懼交加,可是外表上,卻絕不會顯出怯意,陳凱之行禮道:“學生江寧縣秀才生員陳凱之,見過玄武縣縣公,敢問大人,學生非大人治下之民,大人何故拘問學生?”

  反將了鄭縣令一軍。

  鄭縣令獰笑道:“到了如今,還想找死!現在上頭已查實你妖言惑眾,壞人心術,行這巫蠱之事,江寧朱縣令,也牽涉其中,如今自身難保,本官奉命,特來拿你,陳凱之,你可知道,你現在所犯何罪嗎?”

  陳凱之心裡咯噔了一下,果然出事了,事情比自己想像中更加麻煩,按他依舊努力地保持著冷靜,鎮定自若地道:“是非曲直,自然會有人還學生一個公道。”

  “哈……”鄭縣令笑了:“如今災情緊急,上天不仁,已經降下了警示,都到了這個時候,誰還會給你討什麼公道,本官現在拿了你,立即要稟明楊同知,楊同知隨時就會有回復,陳凱之,這可怪不得本官了,只怕你活不過今日!來,帶下去。”

  要殺人滅口了!

  陳凱之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只是……

  不對,一個同知,就算有再大的仇,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到底這問題的環節出在哪裡?

  幾個差役已是很不客氣地將陳凱之拖了下去。

  陳凱之第一次意識到,這世上原來有一種事,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

  “真的是要草芥人命嗎?”關押在這陰暗潮濕的獄中,陳凱之沒有大鬧,心裡轉了無數個念頭,如今大難臨頭,他現在應該做的,絕不是痛哭流涕,也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理清楚這瘟疫還有楊同知已經自己所接受到的所有關係。

  到了傍晚時分,牢房的門,卻是開了。

  有人提著燈籠進來,這裡本是伸手不見五指,可是轉眼,那燈籠的光線照耀,陳凱之覺得眼睛一花,便見一個黑影進來。

  竟是鄭縣令。

  鄭縣令板著臉,左右打量著獄房,見陳凱之沉默的模樣,道:“死到臨頭,還在睡大覺嗎?”

  陳凱之見了鄭縣令,異常的平靜,起身朝他一禮道:“見過大人。”

  鄭縣令冷笑道:“聽說你在獄中不吵不鬧,倒是一點都不像囚徒。”

  陳凱之對他的諷刺置之不理,只是道:“大人來此,只是為了口上占一點便宜嗎?”

  鄭縣令將燈籠掛著,背著手,躊躇滿志的樣子道:“同知廳裡已經有回音了,楊同知已頒出了告示,將這場天瘟都推在了你的頭上,說是你觸怒了天上,也已擇定了日期,等天微微亮一些,便拉你去菜市口問斬了。”

  陳凱之對此,倒是一點意外都沒有,他反是苦笑道:“好一個殺人滅口,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為自己辯護的,既然楊同知已讓縣公拿人,那麼問斬只是遲早的事。”

  鄭縣令覺得奇怪:“你料到了?”

  陳凱之籲了口氣:“難道大人真以為學生在睡大覺嗎?遇到這樣大的變故,學生怎麼能睡得了覺呢?”

  鄭縣令哂笑,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傢伙有點摸不透了。

  “那麼,你在做什麼?”

  “在思考!”

  “思考什麼?”

  陳凱之眸子一張:“思考事情的前因後果,思考學生還有沒有救?”

  “想明白了嗎?”

  陳凱之點頭,他的目中掠過了一絲精光。

  “可有答案了?”鄭縣令冷笑著。

  陳凱之道:“有!”

  鄭縣令越來越古怪起來:“嗯?”

  陳凱之正色道:“楊同知要殺人滅口,他的目標,直指的乃是太后,他一介同知怎麼敢做這樣的事,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授意指使他這樣做,什麼人敢針對太后呢,想必鄭縣令心裡,也知道答案,這些人一定權勢滔天,甚至實力不在太后之下,否則楊同知,哪裡來的膽子?”

  鄭縣令面無表情,目中卻是殺機重重。

  陳凱之又道:“楊同知要殺人,為何不親自動手,卻是讓大人這玄武縣令來?這就說明,楊同知雖然在豪賭,可是這一場賭局,他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正因如此,他得為自己留一條後路,借刀殺人。大人就是這柄刀。”

  鄭縣令冷哼一聲,只是一雙直直地看著陳凱之的眼眸在燭光下,顯得異常幽深。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34 AM

第八十章:豪賭

  陳凱之此時腦中已是無比的清明,死亡距離自己越近,卻仿彿自體內湧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

  他無畏地看著鄭縣令,意味深長地繼續道:“可是鄭縣令呢?鄭縣令打算怎麼辦?對鄭縣公來說,學生就是一個燙手山芋,若是真按楊同知的意思,殺了,將來秋後算帳,鄭縣公必是難辭其咎。可若是頂住了壓力,保住了學生,那便是直接得罪了楊同知,甚至是楊同知背後的人,這兩方面的人,哪一個都不好惹。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學生是小鬼,縣公乃一縣之長,本是金貴,可實際上,又何嘗不是小鬼呢?”

  鄭縣令緩緩地眯起了眼眸,只是從那眼縫裡掠過了一絲精光:“那麼,你猜本縣會怎樣做?”

  陳凱之道:“學生與縣令,雖有些過節,卻還不至不死不休,所以學生的猜測是,縣公會放了我,不過不是明放,而是暗放,只有如此,才能做到兩不得罪。”

  “你猜錯了!”鄭縣令冷笑著道:“你在獄中呆了這麼久,只想到了這些?真是可笑,一點小聰明,便自以為自己運籌帷幄,掌握了所有人的心思。”

  錯了?

  陳凱之頓時頭皮發麻。他很清楚錯了的後果,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難道這鄭縣令本就是楊同知的心腹?又或是,這傢伙睚眥必報,索性也要和楊同知一樣,進行一場豪賭?

  “學生錯在哪裡?”

  鄭縣令盯著陳凱之,使陳凱之渾身發寒。

  鄭縣令慢悠悠地道:“本官會放了你,也會偷偷放了,你錯就錯在自以為聰明,結果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驕傲地抬起下巴,繼續道:“本官放你出去,固然也有你所說的緣故,可是真正的根本,卻是本官雖也偶爾收受人錢財,在外養了幾個外室,可本官還是個好官,是一個好人。”

  陳凱之微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著鄭縣令。

  鄭縣令清高地道:“滾吧,不必謝本官,本官只是在做一件對的事,本官再如何不好,但是屈打成招,草芥人命的事,本官是不屑做的。”

  陳凱之頓了一下,最終點點頭,抬腿要走。

  “回來!”

  陳凱之頭發麻,從鄭縣令說話的口氣來看,這人……神經病,聽他叫喚自己,陳凱之以為他又改了主意。

  鄭縣令瞥了陳凱之一眼:“你出去之後,立即逃得遠遠的,逃出金陵,隱姓埋名吧。盤纏可夠嗎?本官倒是可以施捨你一些銀兩。”

  遠走高飛?

  陳凱之站定了,幾乎沒有權衡,便道:“多謝縣公……只是,學生不打算走?”

  “嗯?”鄭縣令皺眉。

  陳凱之道:“莫說學生蒙受了不白之冤,絕不肯一輩子躲躲藏藏,做一世的逃犯;何況學生的恩師還在疫區生死未卜,學生怎麼能走?師者,父也;恩師平日待學生雖然嚴苛,可是學生既已拜入他的門牆,而今恩師有難,學生怎麼可以遠走高飛了之?縣公,有人想要害我,同時在這金陵,一場巨大的瘟疫就要蔓延,此時此刻,學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什麼路?”鄭縣令覺得很詫異,他想不到陳凱之這個傢伙如此的‘膽大’。

  陳凱之深看他一眼,眼眸中閃過了決然:“迎難而上,誰想我死,我便十倍百倍奉還;但是我不會丟下我的恩師不管,同時,若是有辦法,我也不會對這金陵萬千百姓的性命置之不理。”

  鄭縣令不禁失笑:“你……口氣太大了。”

  陳凱之朝他一禮,而後道:“不試過,怎麼會知道呢?即便因為如此而死在這裡,那也是命,學生其實已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再死一次。可是比死還難受的,卻是讓陷害學生的人,依舊逍遙法外;讓逆賊的奸計得逞;還有……因為這一次的災荒,而無數人流離失所,無數人死於非命,大難當前,若是不做一些事,卻捨棄一切,逃之夭夭,學生一輩子都不可能心安,與其這樣悲哀和愧疚地活著,不如……學生也來賭一把,縣公,後會有期。”

  說罷,陳凱之沒有再猶豫,身子一閃,已是沖出了這囚籠。

  鄭縣令背著手,燈籠的光線給他拉了一個長長的影子,這影子紋絲不動,甚至鄭縣令的面部表情,似乎也僵硬著沒有動,沉吟了良久,他輕聲喃喃道:“但願……後會有期吧。”

  站了半響,提著燈籠,鄭縣令才腳步輕快地走出了縣牢。

  門口一個獄卒朝鄭縣令行了個禮,鄭縣令朝他使了個眼色,這獄卒會意,頓時大叫道:“來人啊,來人啊,逆反陳凱之逃了,來人……”

  在這道衝破夜色的叫喊聲中,鄭縣令已不疾不徐地消失在了月下。

  ………………

  月色如鉤。

  只是三更的梆子聲已經響起,天即將要亮了。

  陳凱之從獄中出來,迎著晨露,臉色凝重,仿彿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很明白,自己即將要走一條極艱難的路。

  固然這個時候,他可以選擇逃出金陵,改名換姓,重新開始,可是誠如他方才對鄭縣令所言,有些事,他放不下,有些人,他不能枉顧。

  還有一些人……

  想到那楊同知,陳凱之的心裡湧出了一股恨意,他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謀害自己,草芥人命,倒也罷了。可在大災當前,他卻只是顧著私人恩怨,只想著剷除異己,而不將心思全意地花在那些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無辜百姓身上,這種人豬狗不如。

  那麼……

  “你就別怪我陳凱之不客氣了。”陳凱之邊走,邊喃喃低語。

  遇到任何事,陳凱之下意識便開始思考,上一世他也曾遇到過無數的挫折,早已練就了遇事冷靜的習慣。

  現在,有人拿著所謂‘上天警示’的名義,借此想要置自己於死地,大災當前,上天的警示,某種意義來說就是大義。因為老天爺是不會真的能開口說話的,可在這種時代,老天爺恰恰又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它甚至超越了皇權,正因為如此,在這個時候,若是有人提出這麼個大義,誰能證偽呢?

  不能證偽就意味著,陳凱之已經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除非他死,否則誰也說不清這一場大災,是不是與他有關。

  “這些人,真是心狠手辣!”陳凱之知道,對方這些人,個個位高權重,甚至連那楊同知,也不過是小魚小蝦,他們要對付的人,絕不是自己,自己不過是一個他們借此發難的一個導火索而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可是……自己必須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別人更好。

  他們現在佔據了大義,那麼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秀才,憑什麼抵抗呢?

  可在轉瞬之間,陳凱之已經有了主意。

  他也可以有一個大義,只有用這種大義來對抗這些人的大義。

  念及于此,陳凱之卻不急,腳步穩健,並不匆匆,在這黎明之前,一個人若是走得急,是極容易引起人警覺的。

  他現在雖是逃犯,卻一丁點逃犯的覺悟都沒有,卻仿彿是一個習慣了晨走的讀書人,腳步不緊不慢,徐步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35 AM

第八十一章:赴難

  在大陳任何一個城市,文廟永遠都處在城池的中心位置。

  即便此時天微微亮,天邊只翻起了魚肚白,曙光出露,可是此時,許多貨郎已經擺好了攤子,文廟這裡永遠是最熱鬧的所在。

  雖然近來疫情流行,不過疫區已經封鎖,足足有四個街坊,對於尋常百姓們來說,日子總要繼續過下去,也有一些讀書人憂心于疫情,也願來此憑弔孔聖。

  衍生公,乃是大陳朝的圖騰,但凡國家有難,總有無數的讀書人,在此流連陳告。

  三三兩兩的讀書人已是到了,人人面色憂心忡忡,等到陳凱之出現的時候,不少人露出了錯愕的表情。

  “陳凱之不是被拿了嗎?”

  “他怎麼會出現?”

  尋常的百姓,或許消息並不靈通,可是讀書人的消息,卻是靈通無比的。

  有人禁不住躍躍欲試,想要協助官府拿人,卻又踟躕了。

  畢竟雖是聽說陳凱之被拿了,可現在他大大方方地走進來,或許……是官府放了他也未必,自己何必做這壞人?畢竟都是讀書人,做人留一線。

  只見陳凱之到了殿中,越過了亞聖們的石像,走到了衍生公的坐像之下,陳凱之抬眸,看著這享受香火的人像,緩緩拜下,而後口裡朗聲道:“衍生公在上,門生陳凱之泣血陳告。”

  他頓了頓,便又道:“門生出身微薄,卻銘記衍聖公教誨,一日不敢荒廢學業,門生拜入方正山前輩門牆之下,得他教誨,今日他慘遭不幸,人在疫區,至今生死不知。如今這金陵舉目上下,瘟疫橫行,生靈塗炭,門生勢單力薄,身無尺寸之長,只是衍生公教誨,門生依舊銘記于心!”

  陳凱之的眼中露出毅然決然之色,他抬眸,看著這石像,提高了音量,此時他氣血翻湧,想到遭人構想,想到自己陷入了絕境的恩師,不禁雙目微紅,振振有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又曰:天下先賢,乃至明王聖主,無不尊師重道。而今恩師有難,弟子豈有坐視之理,學生今日,欲與恩師共赴天瘟之難,叩首,叩首,唯請至聖先師保佑,保佑金陵軍民百姓,能免遭罹難,保佑恩師,化危為安,學生再叩首!”

  赴難?

  許多讀書人呆住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而且陳凱之只請那至聖先師保佑軍民百姓,保佑他的恩師,唯獨沒有請這先師保佑他陳凱之……

  卻見此時,陳凱之雙目微紅的站起,左右顧盼一眼,朝他們無聲地作了個揖,有人是認得陳凱之的,若是一炷香之前,或許因為礙于逃犯的身份,會有所避諱,只是現在,卻也是鄭重其事地回禮,道:“凱之,欲往哪裡去?”

  陳凱之坦然一笑道:“去尋恩師。”

  說罷,人已匆匆去遠,只留下了文廟之中,不少震撼的讀書人。

  只是……

  去尋恩師?他的恩師乃是方先生,方先生乃是名士,不是早聽說人在疫區裡嗎?那他……要去疫區?天,這是九死一生啊,要知道這天瘟厲害無比,一旦沾染,就是九死一生。

  為了尊師重道,這傢伙,竟有這樣的勇氣。

  不少人的心裡自歎不如起來,須知對讀書人來說,尊師和忠孝,都是至高無上的品質,而這三者之間,則是互有聯繫的,尊師的人,一定是至孝之人,而至孝之人,一定忠君,天地君親師,對恩師尚且如此,何況其他呢?

  有人不禁嘀咕起來:“聽說同知廳裡,昨日頒佈榜文,痛斥陳凱之不敬神明,才惹來此禍,現在看來……只怕是那楊同知栽贓陷害。”

  “我聽聞,楊同知和陳凱之,早有嫌隙。”

  “真是可惡啊。”

  這時,似乎是官差們得知了消息,他們搜了一夜,得知陳凱之來了文廟,幾個差人匆匆而來,口裡大叫著:“莫走了陳凱之,陳凱之何在?”

  讀書人們個個默不作聲,有的偏過頭去,置之不理,有的則是面帶慍怒之色:“尋陳凱之,怎麼尋到這裡來?滾開,莫髒了文廟。”

  那幾個差役哪裡敢在讀書人面前耀武揚威,只得悻悻然的告辭而去。

  …………

  已是靠近了疫區,陳凱之所經之處,越是靠近這裡,越是沒有什麼人煙。

  他深吸一口氣,快步走過去,此時,幾個差役正倚牆假寐,他們的主要職責,是嚴禁疫區中的人出來,卻絕不會擔心有人會往疫區裡去,要知道,這裡頭現在可是人間地獄,慘不忍睹啊。

  他們冷不防看到有人朝這裡走來,以為自己看錯了,可是等擦了擦眼,果然看到有人要走過去,於是大叫道:“瞎了眼……”

  話不及出口,卻見那人側目而來,朝他們一笑,這笑中帶著平和:“我進去尋恩師,請代我向周大哥問好。”

  是陳凱之……

  不等幾個差役反應,陳凱之已是踱步進去。

  差役們想要追,可是陳凱之已是越過了雷池,他們哪裡敢向前一步,這疫區裡頭,他們本就半步都不敢踏入。

  陳凱之拋下身後的人,信步進入這幾條熟悉的街巷,遠處,能聽到隱隱的哀嚎,他腳步加急,朝著縣學的位置去,沿途上,見有人衣衫襤褸地靠著牆根,好奇地打量著自己。

  街道上,只餘下了破敗的痕跡,他們已經被官府放棄,各處的街頭,據說都預備了弓手,任何人想要走出去,立即格殺,陳凱之之所以無恙,不過是因為他是走入疫區,而非離開罷了。

  絕望的人,此刻一個個雙目無神,甚至在街道上,可以看到幾個無人管理的屍首。

  一切……都是觸目驚心,陳凱之看得頭皮發麻。

  心裡卻想,自己上一世,可是打過許多疫苗的,也不知來到這個世界,疫苗還有沒有用,他心裡又擔心恩師的安全,腳步越來越急,等到了縣學,這裡仿彿荒蕪了一般,不見人煙。

  陳凱之心裡大急,連忙沖到恩師的住處,啪啪地敲門。

  門竟是開了一條縫,卻見吾才師叔不耐煩地探出頭來道:“是誰?說了這裡沒有藥了。”

  只是他一見是陳凱之,像是見了鬼似的道:“凱之,你來做什麼?”

  陳凱之懶得理會他,直接沖了進去,慌不擇路地往書齋走,身後的吾才師叔叫道:“在臥房,在臥房。”

  看他中氣十足的,理應還沒有染病,不過聽說這個時候恩師在臥房裡,陳凱之的心裡咯噔了一下,忙不迭沖進臥房去,果然看到恩師臥床在榻,面上生出了許多紅疹,甚是可怕。

  陳凱之箭步上前,竟不知怎的,雙目紅了起來,恩師算是他現在在這個世上的親人了,看到恩師如此,他怎會不難過?

  他臉上露出既憂心又憂傷的神色,拜倒在塌前,口想要說點什麼,卻是哽咽,好不容易才擠出話來:“學生拜見恩師,學生來遲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36 AM

第八十二章:威脅

  原是一直閉著眼睛的方先生,終於張眸,只是目光顯得有些渙散,他努力地打量著陳凱之,而後訝異地道:“是凱之?”

  陳凱之點了點頭,淚眼婆娑道:“是,恩師,你不打緊吧。”邊說,他邊更靠近方先生一些,好使自己耳朵離得近一些,讓恩師說話少費力一些。

  方先生沉默了,良久,本是身子虛弱的他,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掙扎著坐起,舉起手,便是給陳凱之一個耳刮子,厲聲道:“你……你來做什麼?你糊塗啊,老夫……已五十有三,即便是染了病,這輩子也是活得夠了,你明明在疫區之外,卻來這裡作死嗎?你……你不是說你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你不是要娶那荀家的女兒,你……不是要求取功名,你……真是糊塗啊。”

  陳凱之心裡難受得緊,臉上火辣辣的痛,卻是不敢反駁,只是道:“學生知錯了,只是恩師在此,學生不得不來,恩師,我先給你看看病吧。”

  方先生像是因為方才的劇烈舉動,一下子抽空了他所有的氣力,又無力地癱了下去,長歎了口氣,才憂心忡忡地道:“不必了,老夫也略知一些醫術,這天瘟,在十五年前就曾肆虐江南,造成十室九空,想當初,多少御醫和名醫在尋找救治之法,尚且無計可施,老夫……自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本來還幸在你和你的師兄,總算在外還能平安,可是想不到,你這樣的糊塗,你……還年輕啊……”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道:“別人治不了,不代表學生沒有機會,即便退一萬步,現在這疫區裡,數以千計的人染病,與其坐以待斃,為什麼就不能試一試呢?恩師,就讓學生來試一試吧。”

  方先生的眼眸總算有了一點帶著希望的光芒,道:“你懂治病?”

  陳凱之搖頭道:“學生不是很懂,但是倒是聽說過一些偏方。”

  他哪裡有什麼偏方,當初他背井離鄉,去了非洲大陸,在那裡因為醫療簡陋,整個大陸,甚至連基本的防疫體系都不曾建立,各種瘟疫橫行,作為客居在外的人,陳凱之就曾遭遇過不少大規模的疫情,也正因為如此,他對一般的傳染病,多少有一些瞭解。

  方先生則只是一聲歎息,目光裡又恢復了那濃濃的憂心。

  ………………

  在同知廳裡,楊同知半夜得到了玄武縣的奏報,忙將那鄭縣令叫了來。

  一見到鄭縣令,楊同知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興師問罪道:“鄭縣令,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轉眼之間,那陳凱之便逃了?”

  鄭縣令躬身行禮道:“是下官失職,還請大人嚴懲。”

  楊同知面帶冷笑,失職,嚴懲?這老東西,其實是明知道自己不能拿他怎麼樣,自己已經處置了一個江甯縣縣令,難道連這玄武縣令也一併處置掉嗎?

  他盡力地使自己平息怒火,假作鎮定地道:“本官已經派人去捉拿了,他是插翅難逃。”

  鄭縣令道:“大人運籌帷幄,區區一小小生員,比是難逃大人反掌一握,想來定是手到擒來,全不費功夫的。”

  這口氣,聽著怎麼像是諷刺?

  楊同知坐下,呷了口茶,道:“而今防疫之事,非同小可,江甯縣的朱子和,本官已命人將其看管起來了,這江寧縣的防疫,本官親自過問,江寧縣乃是疫情的重災區,可是你那玄武縣,卻也不可心存僥倖。”

  鄭縣令連聲說是。

  楊同知說了幾句,覺得沒什麼意思了,正待要打發鄭縣令走。

  這時,卻有人急匆匆來稟告:“大人,大人,陳凱之,今兒清早在文廟裡出現,他在那陳告,說是恩師在疫區,請至聖先師庇佑,接著……接著……他就進了疫區……”

  “什麼!”楊同知臉色一變,下意識地豁然而起。

  進了疫區,陳凱之固然是死定了,這天瘟厲害無比,何況一旦封鎖,那裡就是死地,即便沒有染上天瘟,裡頭的存糧也是不夠,所謂天災之後,勢必會導致人禍,官府是不可能因為你沒有染病,就放你出來的,因為誰也不能確保絕對的安全,可是陳凱之送死倒也罷了,卻先去了文廟祭拜,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楊同知冷冷地道:“這個賊囚,想做什麼?”

  這文吏道:“學生……學生也不知,只不過……據聞浦口縣那邊,已經撤銷了大人的文榜。”

  楊同知猛地打了個激靈。

  文榜是昨日下發各縣張貼的,無非是指斥陳凱之乃是一切禍亂的根源,通緝捉拿逆犯陳凱之。陳凱之這邊告了孔廟,轉過身,就進去了疫區,浦口縣距離金陵不遠,就在城外,屬於郊縣,這縣令和自己的關係不好不壞,可是聽到這風吹草動,立即撤下文榜,意思就再明白不過了。

  因為尊師重道!

  為官的人,即便是禮敬神佛,對老天爺有敬畏的心理,可是終究,每一個人都以衍聖公的門生而自詡,對於所有讀書出身的官員們來說,尊師重道是至高的美德。

  現在你楊同知說陳凱之做了什麼事,觸怒了上天。可是一個奮不顧身走進疫區去救師的人,一個具有如此品德的人,會傷天害理,這……說的過去嗎?

  浦口縣的動作很快,顯然不只是因為這位縣令大人對陳凱之產生了敬意,多半也是有其政治的考量,畢竟他們是儒生,儒生敬鬼神而遠之,雖然尊敬上天,但是卻不必過於理睬,那位浦口縣令本就是大儒,出身自經義傳家的詩書之家,絕不會做什麼辱沒門楣的事。

  想明白了裡面的關節,楊同知頓然暴怒,厲聲道:“姓張的,竟如此率性而為!”

  鄭縣令深看了楊同知一眼,心裡也忍不住佩服起陳凱之,陳凱之這傢伙,簡直就是用生命在和這楊同知對著幹啊。

  鄭縣令的臉上一正,好整以暇地道:“大人,浦口縣令並沒有錯。”

  楊同知瞪了他一眼:“怎麼,你有什麼高見?”

  鄭縣令心平氣和地道:“天地君親師,尊師者,無不至孝,至孝者,無不忠君,忠君者,無不敬畏天地。陳凱之尊師貴道,這是大德,大德之人,怎麼可能會觸怒上天呢?大人,請恕下官無禮,這便告辭,回到衙裡之後,立即撤除榜文,也免使到時群議洶洶,士林清議沸騰,才改弦更張嗎?到了那時,已是遲了。”

  楊同知不禁錯愕地看了鄭縣令一眼,但更令他心裡深感意外的是,那陳凱之臨死之前,竟玩出了這麼一手。

  下一刻,他冷冷一笑道:“鄭縣令,你以為這件事是老夫一人的主意嗎?”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這是在告訴鄭縣令,這件事沒有這樣簡單。

  鄭縣令卻依舊面不改色,抬頭迎上楊同知那陰冷的眼眸道:“下官宦海沉浮,有些事怎麼會看不透呢?這件事的背後,的確遠沒有這樣簡單,可是陳凱之不進入疫區倒也罷了,他本可以逃之夭夭,卻為了恩師步入死地,如此大德,此等勇氣,實令下官佩服不已,下官既然明知道有些事錯了,若是此時,下官還一意孤行,如何對得起良心?”

  “良心?”楊同知氣極反笑:“你別以為老夫不知道,你在任上貪墨了多少錢財,你也配談良心?”

  鄭縣令沉默了,他似乎在權衡什麼,最後他正色道:“下官或許不是一個好官,但是下官還是有一些些的良心,雖然不多,卻也足夠提醒下官要做一件正確的事。下官在此拜別,大人,請恕下官先行告辭。”

  楊同知看著鄭縣令遠去的背影,心裡震怒,同時在他心裡生出了一絲不妙的念頭。

  他原以為一直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沒想到,頃刻之間,金陵的輿論和人心居然翻轉。

  “好,很好,那麼就看這金陵是誰做主。”他低聲喃喃念著,隨即道:“來人,傳本官的命令,下一份公文給金陵神策衛,因災情緊急,請該衛指揮急調兵馬,固守疫區週邊,一隻蒼蠅都不許飛出來!”

  頓了一下,才又道:“陳凱之啊陳凱之,你這是死到臨頭,還想背後捅本官一刀啊。”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36 AM

第八十三章:噩耗

  一封封奏疏,火速送至了洛陽。

  洛陽已是滿朝震動,十五年前,那一場橫行江南的天瘟,實在給了太多人深刻的記憶了。

  但凡是朝中的老臣,都曾經歷過從南方報來的一份份觸目驚心的數字,而這裡頭每一個數字的背後,更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而在當時,所引發的朝野震動,也足以讓人記憶猶新,災難所帶來的人心惶惶,還有那無數的流言蜚語,最終,先帝所採取的措施,便是罷黜無數的官員,抄沒無數的官紳,借此,來平息民憤。

  每一個人都能意識到,當初那場巨大的震盪,將會在現在再一次重現,只是最終誰會做這替罪羊,這一次的傷亡又會到何等恐怖的數目,卻是未知。

  而眼下,每一個人能做的,就是盡力做好防災的準備,雖然金陵那裡,上陳的奏疏中聲稱已經隔離了患者,可是誰都清楚,天瘟最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是無孔不入的,上至朝廷,下至官府,根本就沒有任何防範的措施。

  在洛陽宮的承德殿裡,已經連續舉行了十幾次朝議,為的還是這一次的瘟疫之事。

  今日……照例,朝議進行。

  繈褓中的天子,此刻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抱著在金殿的一側,而太后娘娘,此時也被驚動了,在這裡已設了珠簾,坐在珠簾之後。

  金陵給她帶來了亦喜亦憂的兩個消息。

  她唯一的兒子,陳無極終於有了下落了,張敬選俊回來,如實相告,這確實給了太后一個極大的驚喜。

  從出身到身上的三顆痣,無一不與自己的兒子一模一樣。

  可是……一場席捲金陵的天瘟,卻又令太后憂心忡忡起來。

  張敬弓著身,站在太后的身側,面上掛著微笑,只是這微笑的背後,似乎透著某種隱憂。

  他瞥了一眼太后,太后靠在椅上,後頭枕了軟墊子,用手輕撐著面頰,似在假寐,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直到外頭百官高呼萬歲之後,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張,似乎穿過了珠簾,看到了百官朝拜的景象。

  張敬便扯著嗓子道:“太后有旨,都平身吧。”

  太后依舊紋絲不動,外間則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半響,終於有人道:“陛下,臣欽天監監正曾玉有事要奏。”

  陛下尚在繈褓,自然無法回應他。

  太后只給張敬使了個眼色,張敬隔著珠簾道:“有事早奏。”

  這曾玉顯然是老邁,說話一喘一喘的:“近日,金陵大災,臣夜觀天象,見白虹貫日星兆,暈者,攻也,日暈的出現和陰陽交和有關,陰陽相協,則萬事俱順,而陰陽顛倒,乃陰氣攻純陽之故也。所謂暈不時見,女謁亂公,此……”

  太后猛地鳳目張大,那鳳目,愈發的幽深不可見底。

  “住口!”張敬也是嚇了一跳,陰陽顛倒,這預示著什麼,當今雖有天子,可是天子年幼,朝政幾乎出自太后,這曾玉好大的膽子,借著這一場金陵的瘟疫,居然敢說是上天警示,是因為陰盛陽衰,豈不是暗示,這是太后主政的緣故嗎?

  那曾玉聽罷,忙歎口氣道:“臣死罪,死罪。”

  太后卻是朝怒氣衝衝的張敬使了個眼色,而後嫣然笑了起來,她徐徐自座上起身,側立兩旁的女官會意,躡手躡腳地卷起了珠簾。

  太后一身鳳裝,徐徐踱步而出,便見這滿朝文武,一個個都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太后風淡雲輕地道:“陰盛陽衰,才惹來這場災禍的,是嗎?”

  曾玉嚇得魂不附體:“臣不過是以天象而論……”

  太后卻壓根不理會一個小小的欽天監的監正,美目似是會傳情一般,含著笑意一閃,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一人身上:“趙王殿下以為呢?”

  趙王已是年過三旬,相貌堂堂,身段修長挺拔,一身蟒衣,玉帶束腰,顯得器宇軒昂。

  趙王只淡淡道:“娘娘,臣弟不懂天象。”

  太后只是笑了笑:“是呢,曾卿家方才是內行,這種話,當然要借著曾卿家之口才能說。”

  百官都噤若寒蟬,一言不敢發。

  趙王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不過臣聽說,金陵那兒有奏,說是有一個叫陳凱之的生員胡言亂語,以鬼神之說,牽強附會,以至上天降下警示,才釀成今日這樣的災禍,金陵同知楊校已經下令捉拿那陳凱之,誰料到此生員膽大包天,竟是逃之夭夭,進了疫區……”

  聽到這裡,太后的嬌軀已微微一顫。

  陳凱之這個名字,太后已是化作了灰燼,她也記得了。

  只是她萬萬想不到,他竟……進入了疫區。

  那天瘟的可怕,太后豈會不知?

  趙王一面說,一面看著太后的臉色。

  太后卻很快恢復了平靜,只是輕描淡寫地道;“噢,還有呢?”

  “沒有了。”趙王的眼底不禁露出了失望,他很希望這個嫂子勃然大怒,因為陳凱之的鬼神之說,正是洛神,現在在這裡提出,動搖的正是這皇嫂的名分。

  “哀家……知道了……”太后只輕輕地應道。

  就仿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太后只嫣然一笑,便又徐步回到了珠簾之後。

  張敬便扯著嗓子道:“議事吧。”

  朝議繼續在進行,已有人開始振振有詞地抨擊楊同知了,自然,也有人反唇相譏。

  這朝堂上,歷來都是鬧哄哄的,回到了珠簾之後的太后,俏臉卻是瞬間陰沉了下來,她不露聲色地靜聽,直到朝議結束,百官告退。

  在這終於變得安靜下來的宮殿裡,太后抬眸,冰冷冷地道:“張敬留下,其餘人……都退下去吧。”

  宮娥和女官們隨之行禮,告退而出。

  這裡,便只剩下了太后和張敬。

  張敬立即拜倒,惶恐不安地道:“奴才萬死,奴才……早就該將殿下帶回京師來的,若是如此,何至於……”

  太后像是一下子變得疲倦不堪起來,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而兩行清淚,直到這時候,才自眼角流淌下來。

  她的聲音少了方才的淡然,帶著極少在外人跟前顯露的憂傷道:“這是噩耗啊,完了,一切都結束了,那是哀家唯一的孩子啊,找了十三年,十三年啊,這十三年來,哀家無一日不是在日思夜想,哪裡想到,剛剛才有了喜訊,最終……得來的卻是如此噩耗。”

  方才還不怒自威的臉龐,此刻已是淚珠滿臉,令這個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下子多了幾分柔弱。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39 AM

第八十四章:救命

  張敬在宮多年,自是早就練就了一顆玲瓏之心。

  聽了太后的話,便明白了,太后並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娘娘方才為何不借此機會震怒?”張敬心裡稍安一些,小心翼翼地繼續道:“那金陵同知,真是該千刀萬剮。”

  太后的眼淚如梨花雨下,卻只是哽咽,沒有肆意地放聲大哭,她的指尖,已是掐入了手心,殷紅的鮮血,自手心流淌了出來,她嬌軀不禁打了個寒蟬:“因為哀家不能,這一切……顯然都是有預謀的,從金陵同知借著洛神賦做文章,再到欽天監,說什麼陰陽顛倒,呵……哀家難道會不知道有些人在打什麼主意嗎?這些人已經等得開始不耐煩了,他們巴不得哀家勃然大怒才好,哀家……怎麼會讓他們得逞。”

  她眯起眼睛來,又道:“這個時候,哀家要做的,是該冷靜,定要冷靜,天塌下來,哀家也要比他們更加坐得住。你還沒聽明白嗎?這件事是誰報來的?是趙王。一切的奏疏,本來應當通過內閣,轉通政司傳遞入宮的,可是為何趙王會先得到消息?”

  說到這裡,太后的眼眸猛地一張,這眼眸突然銳利的如一把尖刀,她的目中雖然帶淚,可是深邃的眸底深處卻暗藏著無數複雜的情緒,她不屑于顧地冷冷一笑道:“這說明消息走漏了,是在內閣走漏的,內閣乃是中樞,在裡頭辦公的大臣,無一不是我大陳朝的棟樑,能查閱金陵奏報的人,更是鳳毛麟角,那麼……這其中是誰敢冒這樣大的風險,給趙王傳遞消息呢?”

  太后的眼睛落在了張敬身上:“他……這是在向哀家示威,讓哀家看看他的厲害,他在告訴哀家,這朝野內外,有多少‘他’的人,他能把手伸到金陵,伸到內閣,那麼……還有多少地方,乃至於衛戍宮中的羽林衛,他又伸了多少呢?”

  張敬打了個寒顫,不禁擔憂起來:“那麼太后……”

  太后搖搖頭,道:“這一場災難,讓他們膽子大了起來,天瘟……天瘟……問題就在這天瘟上頭,一旦天瘟肆虐,死傷不計其數,到了那時候,天下臣民,無不抱怨,現在哀家聽政,這些怨氣自然都將直指哀家。”

  “哀家……現在要忍,要伺機而動,不能急,決不能急,只是……”她抬眸,她太清楚有些人想借著這場天瘟,想要動搖她的根基,打擊她的合法性,她努力地使自己冷靜,突然又苦笑:“可是……忍了又能怎麼樣呢?哀家的無極……已是絕無倖免了……絕無倖免了啊。”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笑中帶著絕望:“哀家的兒子,哀家等了他十三年,這十三年來,每一個夜晚,哀家都夢見他,可是……他終究……又沒有了,自此之後,真正的是天人相隔了,哀家……也沒有什麼指望了。”

  只是,說完了這些,她的臉上突然地露出了殘忍之色:“哈……哀家之所以忍,是因為……哀家要剷除掉這些害死了哀家兒子的人,哀家絕不會讓他們好好地活著,他們,一個……都不留,再等等吧,哀家已經不怕等了。張敬,你立即派人去金陵一趟了,固然無極……現在生死未蔔,哀家……雖已不抱任何期望,可是……”她抬眸,鄭重其事地看著張敬:“哀家希望,他還活著。”

  張敬心裡一沉,他很清楚,皇子殿下其實是必死無疑的了,卻還是乖乖地拜倒,叩首道:“奴婢遵旨。”

  太后揮手,張敬才徐步悄然地告退而出。

  女官和宮娥們躡手躡腳地入內,此時太后早已收斂了淚,眼裡雖還留了一團朦朧,如煙似幻,卻難以讓人想像,現在這麼笑容可掬的娘娘,方才經歷了何等的錐心之痛。

  太后雙目似是含情,左右四顧:“夏日炎炎,金陵的災情,也不免令人焦躁。聽說……暢春園的蘭花俱都盛開了?”

  女官回稟道:“是。”

  太后便伸出手,忙有女官架起了手,太后的柔荑輕輕搭在她的臂上,一如既往的雍容華貴,她輕啟朱唇:“走,去賞一賞吧。”

  …………

  一炷香之後,一個小宦官疾步到了一處偏殿,偏殿幽森,細細而看,只見那陰影下,盤膝坐著一個人影。

  小宦官拜倒在地,戰戰兢兢地道:“娘娘去暢春園賞花了。”

  人影僵硬著不動,宛如磐石。

  良久,這人才輕歎了口氣:“知道了,退下吧。”

  偏殿的門又重新緊閉起來,只留下這偏殿中一盞油燈,盤膝而坐的人依舊還在陰影下,看不到表情,只聽到他那低沉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宮殿裡低聲呢喃:“她還有心思賞花,莫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了今日……她還有什麼底牌?不,不對勁,越來越不對勁了。”

  …………

  此時,在金陵的那縣學裡已是荒廢下來。

  疫區之中,到處是無人過問的屍首,還有那不知從哪裡鑽出的野狗,一陣破敗。

  方先生是略通醫術的,所以他能很清晰地說出自己的症狀。

  陳凱之認真細聽,一一記下。

  大抵,他對這所謂的天瘟,心裡已有一些數了。

  當初陳凱之在黑叔叔那裡,遭遇過許多傳染病,如流行感冒,如瘧疾,這些在後世的小病,放到了這個時代,可能就足以致命了。

  從方先生的敘述中,陳凱之大致能判斷出,這理應是一種類似於登革熱的病症。

  所有人都以為,所謂的瘟疫,完全是依靠人與人的接觸傳染,可事實上,這登革熱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是通過蚊子來傳染的。蚊子無孔不入,其實登革熱的致死率理論上並不高,可是傳染率卻是驚人,而且無孔不入,這就極容易引發恐慌。

  而一旦恐慌蔓延,幾乎所有的病患,根本就無法得到有效的救治,甚至直接被遺棄,許多人何止是病死,因為大面積的營養不良,以及各種恐慌帶來的後果,反而使死亡直線上升。

  陳凱之坐在方先生的榻前,心裡思索著,忍不住道:“敢問恩師,十五年前,是不是也在這個時節發的疫情?七月,還是八月?”

  方先生一副病入膏盲之狀,氣若遊絲,還是勉力地張口道;“是七月半。”

  陳凱之心裡暗想,這就沒有錯了,果然是登革熱,登革熱只在七八月份流行,等到天氣轉涼,立即銷聲匿跡,可即便如此,這種無孔不入的疫情,所造成的隱患和傷亡,也足夠恐怖,即便是在上一世,莫說是黑叔叔,便是基礎較為完善的臺灣地區,一個登革熱,亦能造成數十人的死亡,何況是這個時代?

  眼下要預防這疫病,首要的是防疫,所謂防疫,便是除蚊;否則就算這裡隔離了,用不了多久,整個金陵,乃至於半個江南,亦可能造成巨大的災禍。這其次,便是下藥了,陳凱之看著處在高熱的恩師一眼,心裡知道,恩師是自己第一個救治的物件。

  陳凱之想了想,便長身而起,冷不防撞到了身後的吾才師叔。

  原來吾才師叔一直站在身後,仔細一看,滿臉膽戰心驚的樣子。

  陳凱之便道:“這裡有藥沒有?”

  “沒……沒有的。”吾才師叔忙搖頭。

  陳凱之卻看出了他的心虛,便板著臉厲聲道:“這是救恩師的命!”

  吾才師叔才訕訕道:“我偷偷備了一些,有備無患……”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40 AM

第八十五章:救人就是救己

  其實這種疫情,人為的被渲染大了,與其說是瘟疫,其中只怕還夾雜著不少人禍,就比如官府根本不知這所謂的天瘟是依靠蚊子傳染,下懿旨的進行隔離,哪裡出現了病患,立即隔離幾條街巷。

  這樣一來,隔離區裡的人,便免不了人心惶惶,物資又不充足,一旦染病,莫說救治,尋常人都不敢挨近,怕是連口水都沒得喝,能救活的,就這樣被拖死,本不該染病的,偏偏在這種環境之下非要被感染不可,感染的人數越多,恐慌越大,恐慌越大,死傷癒多。

  “這就是古代啊。”陳凱之心裡搖頭,恩師顯然已經出現了登革熱急診的症狀,已經不能再拖了。

  陳凱之一臉正色地對吾才師叔道:“趕緊去取藥,我知道一個方子,這些藥都要配齊。”

  吾才師叔不禁道:“凱之啊,你懂醫術?”

  陳凱之知道,這位師叔其實是在質疑他。

  這個時候,必須得讓人信服不可:“師叔,我昨夜做了一個夢,可以救恩師的,你信不信?”

  “啊……”吾才師叔微微一愣。

  這便叫對症下藥,陳凱之若說自己懂醫術,吾才師叔也未必肯折服,因為懂醫術的人多了,這時代,但凡是讀書人,都略懂一些醫術的。

  可若是托夢就不同了,這是神跡啊,師叔這種貨色,多半就信這個。

  “嗯?”吾才師叔似乎有點明白陳凱之話裡的意思了,狐疑地看他。

  陳凱之面不紅心不跳,這便是混社會的本能,說瞎話首先就得連自己都信,假的說的必須跟真的似的,他正色道:“夜裡,我夢見了至聖先師,說是不忍江南赤地千里,賜我一個良方,教我救治百姓,眼下先救恩師,不要囉嗦,耽誤不得了。”

  吾才師叔當然不敢全信,可現在他也在疫區,這幾日一直在惶恐不安中度過,陳凱之的話,不啻對他來說是救命稻草。

  只遲疑了一下,他便忙道:“你開方子,我抓藥。”

  陳凱之沒有怠慢,直接就地鋪了紙張,寫下了藥方,這些藥方他依稀記得一些,不過是上一輩子窮極無聊看過的,都是中藥,他記憶力極好,有過目不忘之能,自然早就牢記在心。

  寫好了藥方,方才道:“你速去安方煎藥,我預備熱水,噢,拿毛巾來。”

  得了登革熱的人,必須降溫散熱,還需通風。

  而恰恰,因為是傳染病,所以導致這個時代,對於這種病症,卻多是採取隔離處理,病患被捂在密不通風的房裡,這反而加重了病情,使死亡率直線飆升。

  陳凱之顯得很篤定的樣子,使吾才師叔不得不信服。

  陳凱之已不理他了,火速去將門窗統統打開,接著去打了井水,拿了巾布浸濕,敷在恩師額上,同時燒了開水,等涼透了,再給恩師服下,至於被褥之類,統統掀開,便連恩師的裡衣,陳凱之起先還有些猶豫,可細細一想,這也算是自己的半個父親,索性直接將他衣衫脫下來,方先生還留著一些清醒的意識,禁不住道:“你……你要做什麼?”

  陳凱之突然有一種成就感,哈,哥們也是剝過恩師衣服的人啊。

  雖是這樣一想,其實心裡並不輕鬆,因為陳凱之也不知這個法子有沒有用,不過唯一令陳凱之慶倖的是,這場瘟疫,只是登革熱而已,與其說這場瘟疫是天災,還不如說是人禍,等方師叔煎了藥來,他親自喂恩師服下。

  伺候著恩師睡下,等陳凱之抬起頭來,方才覺得自己疲憊不堪。

  吾才師叔不敢靠近床榻,生怕被感染,反而是陳凱之與他的兄長多有接觸,吾才師叔像看怪物一樣看陳凱之,不禁問道:“如何,還要做什麼?”

  “不用了。”陳凱之搖搖頭,道:“師叔,你得現在放出一點消息去,這疫區的人,也有數百上千吧,告訴他們,就說我在給恩師治病。”

  “這……”方師叔有些不敢,嚅囁道:“你治好兄長就可以了,何苦去惹麻煩?”

  陳凱之拉下臉來,道:“師叔,平時的時候,我都讓著你,因為你是我的長輩,可現在是非常之時,卻不容你任意妄為了。”

  見吾才師叔依舊不為所動,陳凱之便厲聲道:“師叔,救人就是救己!且不說什麼懸壺濟世,也不說什麼心懷萬民,我來問你,就算救治好了恩師,這裡乃是疫區,外頭都是官兵和差役把守,任何人想要走出去,無論是誰,還未踏出一步,便是萬箭穿心,師叔莫非以為,就算沒有染病,或是病情痊癒,就可以走出去嗎?”

  吾才師叔呆了一下,可不得不承認,陳凱之的這番話的確提醒了他,沒錯,自己就沒染病,可是走得了嗎?

  “這個時候,必須團結一心,想要活命還早著呢,你速速去吧,通知十幾家人就知道了,這裡只是幾條街坊,很快就會傳開的。現在……就等恩師這邊的效果了。”

  吾才師叔只得勉強點點頭。

  陳凱之回眸看了方先生一眼,心裡不禁捏了一把汗,如今,全看今夜的了。

  若是能熬過今夜,那麼就能救恩師和這裡許多的人了,同時……自己才有機會——報仇雪恥!

  他是個閑不下來的人,與其坐在這裡翹首以待,倒不如索性找一些事做,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於是讓方先生在此熟睡,自己卻是去書齋裡尋了幾本書來,低聲誦讀。

  方先生的書五花八門,無一不是精品,陳凱之想不到恩師還私藏了這麼多寶貝,起先還心浮氣躁,可是細細去誦讀,便渾然忘我起來。

  不自覺的,便到了夜深,屋裡油燈冉冉,窗外卻是伸手不見五指,陳凱之凝視著窗外,見那皎潔的月兒當空,他猛地想到,中秋佳節似乎快要到了,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自己的故鄉在哪裡呢?

  這裡……就是自己的故鄉吧,陳凱之這才意識到,在此地此時,這裡已經多了形形色色自己關切的人,有些人,已經是割捨不掉的了。

  他旋身回到了案邊,鋪開了一張白紙,提筆蘸墨,在這紙上龍飛鳳舞,片刻功夫,在這敞開的門窗灑落下來的幾片月光和油燈冉冉之下,一行墨蹟未乾的字留在了此:“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當晨光初露的時候,臥在案頭的陳凱之猛地抬眸,他已記不清自己昨夜是什麼時候睡的了,條件反射似的,走向榻前,試著試了試恩師額上的體溫。

  燒退下來了……

  呼吸……似乎也比之均勻了許多。

  呼……

  陳凱之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身子微微顫抖……

  他的確是很激動,因為那方子顯然是有效的!

  恩師得救,這疫區裡的人也就能得救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41 AM

第八十六章:活命

  陳凱之激動得渾身越加顫抖,想到這兩日來的東奔西跑,此刻心裡莫名地一酸,眼眶裡竟有些濕潤。

  恩師……終於痊癒了。

  方先生已經察覺出了異樣,微微地睜開一線眼睛,他顯得有些茫然,看到直直地盯著自己,卻是熱淚盈眶的陳凱之,乾癟的嘴唇嚅囁了一下:“凱之……這……”

  陳凱之呼出一口氣,動容地道:“恩師,痊癒了。”

  “什……什麼……”

  陳凱之道:“這根本不是什麼天瘟,而是人禍,自然,雖然這瘟疫確實是非同小可,可是只有尋到了病根,方才能對症下藥,恩師,你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啊……”方先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面上的疹子顯然少了許多,額上也沒那麼發燙了,就是還覺得有些虛弱,只是垂頭一看自己赤身,頓時臉憋紅了:“胡……胡鬧……簡直就是胡鬧,你……哎……有辱斯文,為師丟人了,丟了人啊。”

  在小輩面前袒胸露乳,方先生覺得無地自容,就如失貞的婦人。

  陳凱之鄭重其事的道:“恩師,不要在乎這些小節,我們還有大事要辦。”

  方先生抖了抖嘴皮子:“斯文喪盡,天崩地裂,嗟乎。”

  陳凱之有時真是煩了這個恩師的性子,跟個老婦女似的,他收了淚,一本正經地道:“恩師,現在還有許多病患需要拯救。”

  方先生這才反應了過來,忙裹了錦被,方才道:“噢,這是大事。”

  陳凱之將事情說了:“現在恩師最緊要的是,活蹦亂跳地出縣學裡走一走,讓這疫區裡的人都看看,這疫病是有救的,只有如此,我們才能下藥。”

  方先生頓時明白了,這叫立木為信,於是忙翻身而起,竟也顧不得了這麼多了:“拿衣帽來,拿衣帽來……快,治病如救火,可緩不得啊。”

  方先生匆匆穿了衣帽,也顧不得身子孱弱了,陳凱之本想攙他,他卻揮手道:“為師孑身一人去,不必你攙扶,你已傳出了消息,說老夫染病了吧?老夫這樣出去,才算給了他們希望,否則戰戰慄栗,弱不經風的樣子出去,誰敢相信這疫病是能治的呢?”

  陳凱之皺眉,恩師大病初愈,現在卻還要爭強好勝,這……是用生命來裝逼啊。

  可話又說回來,對於這個恩師,雖然陳凱之很多時候有些嫌棄,可是對他的高尚品格,卻還是欽佩的,陳凱之朝他深深一禮道:“恩師,有勞了。”

  方先生回眸看他一眼,這目中,有些別有深意。

  這個門生,雖然情商有些低,可是深入疫區,救治自己,惺惺念念著救人,倒是心術正得很,已經很接近他的師兄了。

  他欣慰地點了點頭道:“走了。”

  方先生出去走了一圈,這個效果,比之任何辦法都要有效,緊接著,便由吾才師叔前去熬藥,陳凱之負責燒水,用不了多久,便有許多老弱由人攙扶著來。

  這本是清冷的縣學,頓時熱鬧起來。

  來的人,個個目中帶著希望的光澤,有人到了陳凱之面前,便納頭拜下:“請陳生員施救……活命之恩……”

  陳凱之反顯得有些局促了,平時和人撕逼習慣了,讓他接受感謝,反而有些不習慣,可還不等陳凱之開口,吾才師叔便義正言辭地站出來,別紅著臉道:“治病救人,乃是應有之義,凱之是我兄長的門生,是我的師侄,我與師兄言傳身教,一直就教誨他,君子懸壺濟世,乃應有之義也,我輩讀書人,莫說是扶危解困,便是為了治病救人,捨身喂狼,亦是理所應當,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矣。哎呀,老人家,不要如此,快快請起,我叫方正乾,有我在,我向大家保證,凱之一定會悉心給大家救治的。”

  臥槽……搶我臺詞!

  陳凱之偷偷擠眉弄眼,卻還是沒有拆他的台,只是道:“師叔,快去煎藥,我探問一下病情。”

  吾才師叔意猶未盡,咂了咂嘴,凜然正氣地道:“這是當然,煎藥是辛苦一些,可是這樣辛苦的事,師叔自然該身體力行,凱之,你好好待客,知道嗎?不要偷懶。”

  似乎有些怕陳凱之‘胡說’,他話一落下,便腳底抹油,溜了。

  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救人,陳凱之再不多想,認真地開始探病。

  …………

  雖是進行了隔離,可是如陳凱之所猜測的一樣,這天瘟,乃是靠蚊蟲傳播,因此所謂的隔離,很快成了笑話,不久之後,官軍之中發現了幾例疫情,緊接著,玄武縣亦發生了幾例疫情。

  恐懼已經開始蔓延了,此時金陵內外,已是人心惶惶,如十五年前一樣,依舊還是官府使用了一切的方法,終究還是沒有擋住疫病的迸發。

  而真正恐怖的就在於,誰也不清楚,到了明日,又會增加多少感染者,可能是十人,可能是一百,可能是一千,甚至是上萬,更恐怖之處在於,誰也不能保證,明日不是自己發疹,緊接著出現病症,又或是自己的家人。

  整個同知廳,已是焦頭爛額,各縣的縣令,不得不又重新召集起來,楊同知當著諸縣令的面,臉色陰沉,這件事實在太嚴重了,嚴重到他雖然得到了上頭某些人的庇護,一開始心裡能稍安一些,現在卻又開始提心吊膽了。

  他眼中充血,扶著案牘,厲聲質問:“鄭縣令,為何玄武縣亦是爆發了疫情,竟然有數十人之多?”

  鄭縣令沉默地坐在位上,他已有一宿不曾睡,此時他實在沒有心思和楊同知爭吵,良久,他才道:“十五年前,江南各府縣,為了應對天瘟,也曾築起籬笆牆,想要禁絕與患者的接觸,可後來如何,後來還不是席捲江南,無一倖免?當時早就有人有過定論,說是劃出疫區,隔離患者,根本無法阻止其蔓延,這一次天瘟又至,江寧縣設了疫區,本也無可厚非,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可這一次,又一次得了印證,大人,眼下當務之急,想再設其他法子,賑災防疫才是。”

  楊同知陰沉著臉掃視四周,見其他諸人俱都暗暗點頭,顯然也認為此時斥責沒有意義。

  楊同知便冷聲道:“這樣說來,鄭大人是已有了賑災防疫之法了嗎?”

  “死馬當活馬醫,防疫,終究是大夫們的事,玄武縣已經召集了縣內的醫者,繼續在想法子。至於賑濟,便是官府的事了。除此之外,下官以為,既然這疫情防不勝防,那麼江寧縣的疫區,還是撤了吧,這麼多差役和官兵在那裡嚴防死守,不但徒費人力,也是於事無補。”

  楊同知心裡已升騰起滔天怒火,那陳凱之之前被這滑頭的鄭縣令給放了,如今陳凱之就在疫區,這鄭縣令竟還想著放人?

  他森然一笑道:“不可以。”

  鄭縣令似乎早料到楊同知會否決,卻還是道:“這是何故?”

  “因為誰也擔不起這個干係,莫非鄭大人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若是撤了人馬,疫情不會更糟嗎?”他挺起胸膛,嚴詞厲色道:“鄭大人倘若敢拍胸脯保證,本官還擔不起這個干係呢,這千斤重擔,如今俱都壓在本官身上,本官怎麼豈容任何閃失。”

  鄭縣令頓時默然。

  楊同知這時故作地露出一些輕鬆之態,哂然道:“更何況那疫區就算撤了,裡頭的人,只怕也死得差不多了,撤與不撤,都是要死的,鄭大人,怎麼就這麼上心了?莫非那兒,可有鄭大人的故舊嗎?”

  “我……”鄭縣令一時語塞。

  楊同知轉而鐵青著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眼下我等身負何其緊要的干係,這可是數十萬軍民百姓,到了這個時候,你竟只念著自己的故舊,這要讓軍民百姓們得知了,該怎樣的寒心?我等現在是要救萬民,是要力挽狂瀾於既倒,區區數百染了疫病的人何足掛齒,為政一方,最切忌的是不可因私廢公!”

  正說著,卻有人倉皇進來道:“大人,大人……疫區傳來了消息,說是……說是陳生員得了救治之法,如今大多數患者都已痊癒,他們還說……還說……眼下金陵肯定已經開始出現疫情,說要出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5 10:42 AM

第八十七章:心狠手辣

  這個突然而來的消息,顯然實在太過出乎大家的意料了,一下子的,整個大堂裡鴉雀無聲起來。

  陳凱之有救治之法?

  這……怎麼可能?

  不,絕不可能的,想當初這天瘟,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那麼多名滿天下的名醫尚且找不到辦法,他一個陳凱之,何德何能?

  大家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覺得可笑。

  楊同知起先是心裡咯噔一下,他以為陳凱之進了疫區是必死的,可現在又聽到陳凱之的消息,令他心底深處的不安不禁又濃了幾分。

  那傢伙可是先去拜了文廟方才進的疫區,現在頗得人心,若是他能安然無恙的出來,這……豈不是……

  可是很快,他就氣定神閑下來,不可能!這絕對是天方夜譚。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可笑,老夫早知這個小子包藏禍心,諸公,這便是明證啊,天瘟若是能有辦法救治,何須這個小子來,難道我大陳沒有御醫嗎?我金陵沒有名醫嗎?老夫明白了,他這是從疫區出不來,便不顧金陵軍民的死活,詐稱自己有了救治之法,想借此機會,逃離疫區,呵……呵呵……此人真是好城府,好算計。”

  楊同知話音落下,各縣縣令們也不由暗暗點頭了,讓他們相信渺小的陳凱之有這治病的能力,他們更相信這是騙局。

  楊同知厲聲道:“傳本官的命令,給本官嚴防死守,本官早說了,一隻蒼蠅都不得自疫區出來,若是有人敢冒險,越過雷池一步,立殺無赦,給本官再增派數十個神弓手,隨時候命。”

  楊同知似乎還不解恨,眼角的餘光瞥了鄭縣令一眼,道:“不,這事關係重大,和這防疫息息相關,我看那些染了疫病的刁民,絕不會肯輕易甘休,本官要去那兒一趟,在親自在那督陣,本官倒要看看,這些小賊,可有膽闖關。”

  楊同知雷厲風行,下令各縣繼續防疫,自己則親自帶著人火速到了疫區的週邊。

  這些日子,他無一日不是焦慮的,其中這陳凱之,更是讓他憂心忡忡,因為他很清楚,陳凱之是‘觸怒上天’的人,自己給他戴了這頂帽子,這個人就絕對要死,若是此人當真能在疫區活下來,將來遲早會是一個隱患。

  那就借此機會,殺了他。

  楊同知打定了主意,早有官軍中一個校尉前來迎接楊同知,楊同知如沐春風地道:“辛苦了諸位將士。”

  緊接著,他登上一處樓宇,自上俯瞰疫區,便見疫區週邊,似乎有人朝著這邊高喊什麼。

  楊同知回頭,含笑道:“那人是誰,想做什麼?”

  校尉道:“大人,那人自稱是縣學裡的博士,被隔在疫區,如今幸得陳凱之相救,方才……”

  “他是說陳凱之能治好這天瘟嗎?”楊同知失笑道。

  校尉作禮道:“是這樣說的,此人一直都在這裡喋喋不休。”

  楊同知眼皮子垂下,接著道:“人之將死,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不肯放過,能治好天瘟,呵……”

  猛地,楊同知扶住了樓裡的闌幹,眼眸飛快一張,道:“傳令,命神弓手,射殺此人。”

  “這……”校尉踟躕了:“卑下接到的命令是,一隻蒼蠅不得飛出來,可是……此人並未跨越雷池。”

  楊同知冷漠地道:“妖言惑眾,死不足惜,殺!”

  校尉踟躕片刻,終究是命了人來,一個神弓手就位,手持牛筋長弓,片刻之後,飛箭離了弓弦,只在下一刻,那在禁區內的博士驟然射倒。

  楊同知將目光瞥到了一旁,背著手,對此視而不見:“再有人敢靠近,也照此例,如今災情緊急,確實不該繼續耗下去了,預備稻草和火油吧,這裡是瘟疫之源,舍這數百人,金陵的軍民百姓就多添一些活下去的希望,今夜預備引火,將這裡燒個乾淨。”

  楊同知說罷,面上帶著詭異的笑,他的眼裡,仿彿已經開始倒映著熊熊火焰,像是下一刻,便可將這一切令自己所厭惡的東西付之一炬。

  …………

  縣學裡已經炸了鍋。

  有人踉踉蹌蹌地走進來,慌亂地道:“不妙了,秦博士被官軍射殺了。”

  陳凱之將縣學當做了臨時的醫館,如今他在災民之中,已到了一呼百應的地步,陳生員已經成為活命的希望,尤其是陳凱之下了藥之後,次日便藥到病除,治好的人,十之七八,這活命之恩,哪個心裡不存感激?

  秦博士是陳凱之叫去的,他大致預料到金陵內外,疫情肯定已經開始蔓延了,現在這裡已經找到了救治的方法,自己還是及早出去為好。

  可是秦博士的噩耗傳來後,陳凱之一下子從方才的飄飄然裡,變得震撼起來。

  自己也曾在縣學裡聽過秦博士講課的,這秦博士平時是個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對待自己還算不錯,現在想到不久之前,還和自己說話的人,如今卻已成了冰冷的屍首,陳凱之不禁打了個寒顫。

  陳凱之不是畏懼,而是憤怒。

  “官兵為何射殺?不是早就交代了,讓秦博士不要越過禁區嗎?”

  “秦博士沒有越過禁區。”

  事有反常即為妖,直到這時,猶如一盆冰水直接灌頂,陳凱之徹底地清醒和冷靜下來。

  這縣學的院子裡,已經開始嘈雜起來,方先生和秦博士也是相熟的,此刻氣得跺腳,這些方才還沉浸在喜悅中的災民,現在也變得惶恐起來,交頭接耳。

  那見人就高談闊論的吾才師叔,倒是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陳凱之閉上眼睛,他能體會到其他人的恐懼還有憤怒。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摻雜這樣的情緒,大風大浪,他都曾見識過,要活,就必須冷靜。

  官兵會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嗎?理應不會,秦博士乃是讀書人,只要他不越雷池,官兵何必觸這個黴頭?

  理論上來說,只要疫區的人宣稱這瘟疫可以救治,就算不信,如今天瘟理應已經開始蔓延開來,也會有人想要試一試,畢竟,想要檢驗結果不需要花費太多的精力。

  可是……對方卻是想讓疫區中的人死。

  是誰……如此想要疫區中的人殺之而後快呢?

  陳凱之眼簾一抬,心裡似乎已經有了主意。

  又在這時,有人匆匆而來:“官軍……官軍在疫區外搬運稻草和火油,不妙了,不妙了,他們……他們這是想要將我們都燒死啊。”

  整個縣衙裡又驟然沸騰了,有人破口大駡,有人憂心忡忡,有人滔滔大哭。

  殺人滅口來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6 11:18 AM

第八十八章:滔天大罪

  陳凱之的心裡湧現出滔天的怒火,卻在這時冷靜地道:“靜一靜!”

  沸騰的聲音總算稍稍削弱了一些。

  陳凱之道:“事已至此,再怎樣痛駡也沒有用,官軍在堆砌火油和乾柴,尚需一些時間,我們必須出去,若出不去,那就是死了。”

  “對。”吾才師叔戰戰兢兢地道:“不可以死,我……我們沖出去。”

  卻有人道:“沖出去?外頭到處都是官軍,上百張大弓蓄勢待發,只怕還沒有走出去,便統統被射死了。”

  這……是實話。

  吾才師叔其實已經驚得渾身顫抖,臉色發白起來,他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陳凱之的身邊,陳凱之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還是道:“吾才師叔說的一點也沒有錯,我們必須沖出去,時間已經不多了,現在通知各家各戶,先將人集中起來,刻不容緩,諸位叔伯,諸位兄台和嫂嫂,請儘快吧。”

  陳凱之說罷,朝他們作揖。

  他面上平和,總算讓人懸著的心,放鬆了一些。

  陳凱之知道,這個時候必須得有一個人站出來,給這些驚慌失措的人一點信心。

  現在……他們已經陷入了死地,陳凱之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

  總算是陳凱之治病救人時積攢了一些威信,很快各家各戶扶老攜幼都集結起來。

  看著這些老弱病殘,陳凱之四顧苦笑,他很清楚,指望這些人沖出去,絕無可能,不過是浪費一些官兵的箭矢而已。

  若是自己會功夫就好了,指不定還能單槍匹馬的沖出去尋求生機,可惜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

  從許多人的眼裡,陳凱之也看出了擔憂。

  陳凱之卻沒有心思再多想,他厲聲道:“將那門板拆下。”

  這是縣學的大門,門的扇面不小,眾人顯得遲疑起來,有人不禁道:“難道拿這門板擋箭矢嗎?”

  眾人都是狐疑的態度,更多人的眼裡只剩下了絕望。

  擋住了箭矢,然後呢……

  即便擋住了箭矢,可是沖出了禁區,還是死,那麼,又有什麼意義?

  卻還是有幾個青壯去卸下了一扇門來,陳凱之才又道:“來,取筆墨來,對了,墨用朱砂。”

  待筆墨取來,陳凱之拿著大筆開始揮毫,片刻功夫,便在這門板上寫了殷紅的幾個大字,緊接著,他直起腰大聲道:“出發!”

  一說出發,無數目光複雜的人不禁動了,這時代識字率並不高,鮮有什麼讀書人,可是方先生和吾才師叔看到了門板上的字,卻不禁色變。

  陳凱之對此並不在乎,他知道,自己必須活著走出去,帶著自己的恩師,這些街坊,這是救人,也是救自己。

  浩浩蕩蕩的人徐徐走上了街道,青壯們將門板豎起,可是絕大多數人卻是畏畏縮縮的。

  陳凱之則是闊步向前,有他領頭,眾人膽子大了一些,也蜂擁相隨。

  那雷池已越來越近,遠處,官兵的面容已經清晰可見。

  顯然那在屋脊塔樓上的神弓手們見到了異常,紛紛引弓搭箭,個個如臨大敵,只等校尉一聲號令。

  楊同知遠遠看到這浩浩蕩蕩的隊伍,先是錯愕,旋即冷笑,低聲道:“這是找死。”

  他將那校尉喚來:“做好準備,絕不准一人走出疫區,走出一步,殺無赦……”

  他已可以看到陳凱之了,面上浮出冷笑,目中也掠過了殺機。

  這個小子,果然還活著啊,真是可惜了,讓你多活了幾日。

  不過……你這小子的好運氣只怕要到此為止了!

  校尉聽罷,已是高呼:“預備!”

  刀劍出鞘,長弓滿弦。

  仿彿只要這些災民再多走一步,接下來便是一場殺戮。

  見此情景,災民們又發生了騷動,許多人已經踟躕著不敢前行了。

  陳凱之昂頭挺胸,依舊一步步前行。

  一步……兩步……三步……

  楊同知眯著眼,居高臨下,眼眸聚焦在陳凱之的身上,那眼眸裡,是戲謔的眼神,像貓戲老鼠。

  他心裡轉了一個念頭,可是突然,他看到了陳凱之身後的巨大門板,這門板實在過於顯眼,尤其是那殷紅的大字。

  楊同知方才還得意洋洋得面上帶笑,可是下一刻,他的身子不禁微顫,神色緊繃。

  那幾個大字……

  “太祖高皇帝之靈!”

  門板上,就是這麼幾個字。

  楊同知眼珠子瞪大,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門板,這幾個字……沒有變。

  太祖高皇帝之靈!

  呼……

  他深吸一口氣,禁不住道:“此子,好大的膽子,他……這是謀逆,是造反!來人,來人啊!給我……”

  話說到了這裡,卻突然又戛然而止!

  對方確實是謀逆造反啊,居然膽大妄為到,用門板製造一個太祖高皇帝的靈牌,這大陳的太祖高皇帝,乃是大陳的締造者,是歷代大陳天子的祖宗,可是這陳凱之……這陳凱之……

  他本想喊出殺無赦,可是這三個字,他不敢出口。

  殺……

  怎麼殺?

  陳凱之這傢伙,他是作死啊,是作大死,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可是……自己下令射殺,若是有弓箭不小心射在了門板上呢?

  那麼……陳凱之死了倒也罷了,現在這門板,已經寫上了這太祖高皇帝靈位幾字,無論它是否代表太祖高皇帝,可任何人對它拔刀相向,或是彎弓射箭,那麼……這算不算是大不敬之罪?

  一旦如此,這豈不也是抄家滅族?

  楊同知瞪大著眼睛,腦中已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他難以下定這個決心。

  更何況,身邊的校尉似乎也察覺出了異樣,他不可置信的樣子,不等楊同知的命令,立即高吼:“松弦,松弦!將刀劍放下,統統放下,違令者斬!”

  很顯然,就算楊同知下令格殺,校尉也絕不敢冒著這麼大的風險陪著楊同知發瘋了。

  楊同知鐵青著臉,雖有無數不甘,卻最終還是一言不發。

  陳凱之步出了禁區,而官兵們非但不敢拔刀相向,甚至紛紛後退。

  陳凱之進一步,無數的官軍不得不後退一步。

  明明雙方勢同水火,而且近在咫尺,可是卻仿彿陳凱之有了魔力一般。

  其實陳凱之的心裡已經捏了一大把汗,他很清楚,自己這一次實在是在玩火,只是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既然身後就是萬丈深淵,那麼……不妨就尋一個活命的機會吧。

  楊同知已經帶著校尉匆匆下了樓來,分開了無數的官軍,楊同知瞪大著眼睛,惡狠狠地看著陳凱之,氣得嘴皮子發抖:“陳凱之,你這是謀逆大罪。”

  他距離陳凱之很近,二人的四目相對,都從對方的眼眸裡,看到了那瞳孔中的殺意。

  隨即,楊同知獰笑道:“滔天大罪,萬死莫恕!”

  陳凱之很平靜地看他,正色道:“我知道。”

  這輕描淡寫的三個字,卻令楊同知一呆,因為他所見到的陳凱之太過冷靜了,冷靜的不像話。

  陳凱之不在乎!

  他只管前行,官軍們只能一窩蜂的向後退,楊同知也不得不尾隨著人流後退,顯得狼狽不堪。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6 11:20 AM

第八十九章:神跡

  陳凱之的方向就是同知廳,這時候他反而顯得輕鬆起來,等他到了同知廳裡,各縣正準備離開的縣令們,此刻卻又統統被快馬追了回來。

  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整個金陵已經震動,各縣縣令,如何還能袖手旁觀?

  一頂頂的官轎又回到了同知廳門外,有人下了轎子,不由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從未見過有人膽大包天如此。

  陳凱之領著人,將這門板直接送進同知廳正堂,楊同知會同幾個武官,以及各縣縣令,也只好隨之入內。

  這門板被陳凱之親自安放在了正大光明的匾額之下,而門板一離開陳凱之的手,幾個武官頓時唰的一下,抽出了腰間的佩刀。

  鏗鏘一聲,金鐵交鳴聲傳出。

  可是這時候,陳凱之沒有去在意那些帶著殺氣的刀鋒,而是拜下了。

  拜在了門板之下。

  他這一拜,卻像是提醒了所有人,見了太祖高皇帝之靈,你們怎麼能站著呢?

  這便是傳說中的套路,兩世為人,陳凱之太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了,越是這個時候,自己就絕對不能有任何的錯誤,一丁點都不能有。

  自己需要控制住整個場面,說錯了一句話,甚至動作上的缺失,都可能讓自己身首異處。

  “想整死我是嗎?”這一具文質彬彬的軀殼之下,仿彿包裹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野性,這野性的聲音在陳凱之的內心回蕩:“那就來試試看吧。”

  堂中之人,不得不烏壓壓地隨之拜倒,連那幾個準備動手的武官,也不甘願地又將刀劍收回了鞘中,乖乖拜下。

  大堂裡落針可聞,這不起眼的門板,如今仿彿成了神明。

  陳凱之抬起頭來,看著這朱漆大字,緊接著道:“江寧縣生員陳凱之,不辱太祖高皇帝與至聖先師所望……”

  文武官員們雖是跪著,此刻卻都是面面相覷。

  不辱所望?竟還不辱太祖高皇帝和至聖先師所望?

  話說,人家和你有關係嗎?

  可陳凱之說得振振有詞,口裡緊接著道:“天瘟橫行金陵,無數軍民百姓,即將生靈塗炭,太祖高皇帝陛下,在天有靈,心憂百姓蒼生,托夢于學生……”

  托夢?

  又是托夢?

  那楊同知已經忍不住在心裡冷笑,這個小子,怕是瘋了,你以為托夢,就能解釋今日的事?可笑,真是可笑啊。

  看來這小子還不知道大逆不道四個字該怎麼寫。

  陳凱之的聲音,繼續響起:“托夢于學生,向學生傳授救治天瘟藥方,對學生諄諄教誨,學生深受太祖高皇帝教誨,更能體察太祖高皇帝愛民之心,而今,學生已治癒感染天瘟者,百餘人矣,此非學生之功,俱都是因太祖皇帝陛下有好生之德,而今江南百姓,不再受天瘟荼毒,學生代江南百姓,叩謝太祖高皇帝恩典,萬歲萬歲萬萬歲!”

  “什麼……”

  若說一開始,這堂中的所有人還覺得陳凱之的言行可笑。

  這傢伙真真是作死啊。

  楊同知甚至頗有些期待,這陳凱之接下來被抄家滅族的下場。

  可是現在,他懵了。

  太祖高皇帝托夢給他,這當然是一件可笑的事,反正嘴長在他的身上,是沒有人信的。

  可若是陳凱之當真能治癒這疫病呢?

  那麼……陳凱之的話就值得商榷了。

  這麼多大夫都無計可施,一個小小的生員,怎麼可能救治,這藥方哪裡來的?

  似乎……有一點讓人覺得可信了,托夢之事,其實這時代的人都是將信將疑的,可人家若是當真能展現出‘神跡’,這就是另外一回事。

  楊同知終於忍不住了,道:“陳凱之,少來裝神弄鬼,本官就不信你真能治癒疫病!”

  陳凱之朝這靈位行了大禮,方才起身,含笑道:“大人,有沒有治癒,問一問我的恩師便知,對了,隨我來的數百疫區中的百姓,不都在外頭等候嗎?其中染病的有百餘人,大多人身體都已康復,大人要證明,不過是舉手之勞。”

  方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這太祖皇帝的靈位上,現在經陳凱之提醒,大家才猛然想到了什麼。

  對啊,方才進來時,看到陳凱之身後的人,無一不像是染了疫病的。

  須知染了疫病,莫說行走,便連躺著都費力,何況得了疫病一般都會出紅疹,可是方才似乎沒有看到有人有那可怕的紅疹出現。

  當真……能救治!

  堂中之人,有人禁不住驚呼起來。

  楊同知不知悲喜,突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鄭縣令已是大喜過望,想到若是當真有了救治的法子,縣裡可還有幾個重患能得救呢,連忙道:“凱之,當真能救?若如此,這真是天大的恩德啊。”

  陳凱之正色道:“不。”

  他一說不,眾官的心裡又咯噔了一下。

  敢情你陳凱之是在忽悠啊!

  陳凱之將頭微微抬起,仰角四十五度,眼睛落向房梁,雙手朝天一禮:“學生不過是受太祖高皇帝所托,哪裡敢以廣施恩德自居,這莫大的恩德,皆賴太祖高皇帝陛下,高皇帝愛護百姓,雖已登入極樂之境,卻心系人間百姓,此等仁厚,真是萬民楷模,堪稱千古一帝!”

  呼……

  所有人都是倒吸涼氣的聲音。

  鄭縣令忙正色道:“凱之說的好,太祖高皇帝萬歲。”

  這時候他又朝這靈牌拜下。

  其餘人哪裡敢怠慢,話都說這份上了,只得再表現一下敬仰之情。

  話又說回來,這太祖高皇帝都已死了五百年了,從不見顯現聖靈,倒是破天荒的托夢了。

  雖是這樣想,大家卻已知道,陳凱之已經徹底的安全了。

  托夢之事,大家信嗎?

  信!不信也得信!不信,怎麼顯得太祖高皇帝的仁德?不信,能活下來的江南百姓,還感激誰去?

  朝廷會認嗎?

  一定會認,就算陳凱之現在改了口,朝廷也定會一口咬定,這就是高皇帝托夢,不是托夢,就抽得你下半身不能自理你信不信?一切的功勞,歸於太祖高皇帝,就等於是歸於皇家。

  那麼問題又來了,既然朝廷肯定會認托夢,絕對無人敢唱反調,那麼,陳凱之因陋就簡,弄一個簡單的太祖靈牌,帶著得到救治的百姓抬著太祖皇帝的靈位走幾圈,歌頌一番,有錯嗎?

  准不會有錯的,這絕不是大逆不道,這是臣民百姓們發自肺腑的感激,這有什麼錯呢?

  陳凱之沒有錯,那麼是誰錯了?

  楊同知打了個激靈,他嗅到了一絲不太好的意味,想到此前種種,一股寒氣自體內升騰而起,他陰沉著臉,愈發的感覺到不安了。

  陳凱之現在卻顧不上他,正色道:“太祖高皇帝有好生之德,如今委學生救濟金陵百姓,如今災情緊急,刻不容緩,諸位大人,我這便寫出藥方,請各縣縣公即刻熬制湯藥,以備不時之需,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患者的注意事項,是了,只怕還需勞煩諸位大人,安排人手,著手滅蚊,各縣人口聚集之地,那些水窪較多的地方,都要小心了。”

  防疫如救火,多耽擱一刻,便會多幾分風險,陳凱之不敢遲疑,取了筆墨,便開始動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7 01:36 PM

第九十章:逃之夭夭

  此時此刻,各縣的縣令大喜過望,都不禁長長鬆了口氣,他們自然清楚,這一次天瘟的橫行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重則自己染病,死在任上,即便僥倖活下來,境內死了這麼多人,這個黑鍋,你不背,誰背?

  現在陳凱之既然有防疫和治疫之法,這對他們來說,不啻是雨露之恩,紛紛點頭說是。

  楊同知陰測測地看著陳凱之,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算盤都已落空了,如今算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他掃視了眾人一眼,悄然地自人群中退出去,心急火燎地回到了自己的後衙廨舍裡,對一個僕人道:“請那位先生來。”

  那位先生,當然是北海郡王的門下,如今楊同知已是六神無主,心知要大難臨頭了。

  誰知他話音才剛落下,外間便有人報:“大人,北海郡王殿下的人來了。”

  楊同知心下稍安,他最怕的就是北海郡王那兒眼看大勢已去,會給他來一個落井下石,現在聽到消息,後腳就來了,也可見對方的耳目靈通。

  那人徐徐踱步進來,表現得很是淡然,可是面上卻很冷峻。

  楊同知冷汗淋漓,忙行禮道:“先生,下官……”

  “呵……”此人冷冷地看著楊同知,道:“為何事先沒有控制住那個人?如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你可知道,你惹來了多大的麻煩?”

  楊同知已經有些魂不附體,忙道:“下官知錯,只是……下官……”

  “你這烏紗帽,已經保不住了。”此人的目中沒有絲毫的波動,繼續道:“這一次,你鑄了大錯。”

  “可是,下官也不曾想到,那太祖高皇帝當真托夢給了陳凱之啊。”楊同知為自己辯解。

  這人只冷冷一笑:“你相信是托夢?”

  楊同知猶豫了,不是托夢,又是什麼呢?否則那傢伙小小年紀,哪裡來的藥方?多少名醫都無計可施的病症,他一個陳凱之,何德何能?

  這人突的歎了口氣,才又道:“可無論是不是托夢,誰也不敢質疑他的話,現在朝中已經有了麻煩,而你……北海郡王在京中還來不及傳遞消息來,我在金陵,代郡王行事,現在你大禍臨頭,這時候理應趕緊藏匿起來,想必用不了多久,明鏡衛就要動手拿人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躲……躲到哪裡去……”楊同知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艱難地道:“下官……真的沒有生機了嗎?”

  “你先躲藏起來吧,既然是為郡王殿下辦事,殿下豈會不給你一條後路?眼下風聲正緊,你火速走吧,尋個地方,先躲起來,你的族人,郡王那兒總會想方設法保全的,躲個兩年,等避過了風頭,到時你再改頭換面,尋個差事你,也不是什麼難事。”

  楊同知這才心安了一些,他便忙朝這人作揖:“下官明白。”

  這人只風淡雲輕地一笑:“本來陳凱之只是一個小蝦米,不過是上頭謀劃的一個突破口,哪裡想到他卻成了至關重要的人,還真是百密一疏啊,噢,你記著,你要藏匿好了,切莫讓人發現了行藏。”

  楊同知點著頭,謹慎地道:“是,是,下官知道該怎麼做,趁朝廷的處分還未來,一定立即安排。”

  …………

  在另一頭,交代了所有的事項,陳凱之已是疲憊不堪,這一次風險實在太大了,可想到能救活許多人,心裡方才稍安一些。

  他不敢表現的得意洋洋的樣子,兩世為人,他太清楚少年人切忌鋒芒太露的道理,有的風頭可以出,可是有的風頭,卻是萬萬出不得啊。

  所以……這是托夢!

  他咬死了這是托夢,誰質疑自己,自己可是要批評他的。

  拜別了所有人,陳凱之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了家裡。

  街市上已是冷清了許多,便連隔壁的‘黑網吧’,也沒了往日的笙歌,門窗緊閉。

  陳凱之覺得有些欣慰,無論如何,自己似乎救活了許多人,能幫助到別人,總是一件愉快的事。

  推開了柴門,進了屋,陳凱之掃視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愣。

  無極呢,無極去了哪裡?

  家裡異常的乾淨,廚房裡似乎也不曾有過近來炊煮的痕跡,陳凱之在家裡走了一圈,陳無極卻仿彿一下子憑空不見了。

  陳凱之心裡擔憂起來,那小子不會出了事吧?

  不對,他也不算小了,理應不會出事,只是這個時候,他能跑去哪裡,而且看起來幾日都不曾回來?

  陳凱之心裡微微有些不安,卻又不斷地安慰自己,卻在此時,外頭傳來聲音:“陳公子,陳公子……”

  是荀雅的聲音……

  陳凱之連忙往外走,果然見荀雅俏生生地站在庭院外,依舊還是那般含蓄的樣子,只是那似若星辰的雙眸,直直地看著陳凱之,似乎在確定陳凱之是否一切安好。

  陳凱之快步上前,朝她行禮道:“荀小姐怎麼來了。”

  荀雅卻是眼眶發紅起來,道:“前幾日,傳來了公子的噩耗,我……我急得不得了,偷偷出來,想從無極那裡打聽一些消息,可是……怎麼也找不到無極,只聽……聽人說,是跟著一個道人走了,我……我擔心著你,幾宿不敢睡,聽你平安回來,所以來看看。”

  陳凱之這才注意到荀雅臉上那明顯的憔悴,心裡不禁浮出一絲感動。

  陳凱之忙道:“是學生的錯,學生行事太孟浪了,令你擔心。”

  “我是偷跑出來的,見你平安,心裡也就安了,我要趕緊回去了。”荀雅嚅囁著道。

  陳凱之卻在心裡想著,無極跟了道人走了,是哪個道人,人販子嗎?似乎也不對,無極已是半大的小子了,人販子拐他做什麼?他定是心甘情願跟那道人走的,罷了,他已經這麼大了,遲早還會回來。

  陳凱之雖然多少還是憂心陳無極,可現在的情況看來也是無從尋找。

  陳凱之便對荀雅道:“那麼荀小姐還是趕緊回去吧。”

  “嗯。”荀雅很想穿過籬笆,再細細看看陳凱之是否完全無恙,卻又踟躕著不敢上前,終是旋身朝轎子方向去。

  陳凱之知道她不舍,便也別過身去,心裡對她頗為感激,瘟疫流行的時候,她尚且敢出府尋自己下落,但凡一個不為目的對你這麼好的人,也難以令人反感。

  想起二人的過往,陳凱之也沒有發現,此時他的眼眸裡多了一抹少有柔和,卻是有股想沖上前挽留荀雅的衝動。

  只是陳凱之歷來知道那位‘伯母’的手段,倒理智地止住了自己的腳步。

  若是被那位伯母察覺了什麼,多半荀家又要雞犬不寧,哎,少給未來老丈人添亂了吧,雖然沒有胸口碎過大石,沒有跪過搓衣,可是想必一定很不好受,權當是日行一善得了。

  只是剛剛轉身行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頭,想再看一看那教自己心儀的背影,不妨,荀小姐竟也去恰好回眸看來。

  四目相對,荀小姐先是愕然了一下,隨即嫣然地笑了,歡喜顯而易見,道:“我走了。”

  “好啊,不送。”

  荀小姐笑著道:“不許再回頭看了。”

  “好啊,誰回頭誰是烏龜。”

  荀小姐臉上的笑容不禁更顯燦爛,在陳凱之的眼中越加盛輝。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7 01:38 PM

第九十一章:自食其果

  楊同知不知所蹤,可是金陵上下,卻沒有人管顧得上,各縣都需要賑濟,何況他畢竟現在是金陵的最高長官,誰也奈何他不得。

  朝廷沒有旨意,即便他犯了天條,誰又奈何得了他?

  到了次日清早,在陳凱之家的外頭傳來嘈雜的聲音,陳凱之還在睡夢之中,咕噥著道:“無極,去開門看看。”

  沒有響動,他方才一骨碌翻身而起,茫然地看著這空蕩蕩的屋子,心裡一股淡淡的失落湧上心頭,無極……到底去了哪裡?

  他一定會回來的,這一點,陳凱之深信!

  聽著外頭的聲音越加吵雜,陳凱之連忙起床穿衣,戴了巾帽,理好了儀容,拉開了門,便見這小小的庭院外,竟是水泄不通。

  只見許多人挎著籃子,有人抱拳作禮:“陳生員,多虧了你啊。”

  “我爹的病已是痊癒了……”

  陳凱之深吸一口氣,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啊。

  他心是有些虛的,忙跨前一步,朝眾人團團作揖:“這不是學生的功勞,乃是太祖高皇帝。”

  結果他的聲音很快被無數的聲音淹沒,納尼?我才是主角好不好,既然來謝我,難道不該聽我把話說完嗎?

  倒是這時,周差役帶著衙裡的公人來為陳凱之解圍:“陳生員,縣公請你到縣裡去一趟。”

  陳凱之便抱歉的朝眾人行了禮,連說抱歉,由差役們護衛著到了縣衙。

  江寧縣後衙廨舍裡,朱縣令紅光滿面,他本是被軟禁起來,昨日傍晚被人放出,卻是不曾想到,陳凱之這個傢伙居然鹹魚翻身,而自己也跟著水漲船高。

  見了陳凱之來,不待陳凱之行禮,朱縣令便率先鄭重其事地朝陳凱之行禮道:“本官帶江寧縣二十三萬百姓,多謝賢侄。”

  陳凱之連忙側身避過,回禮道:“學生萬萬不敢當,這都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聖德。”

  朱縣令只淡淡笑了笑,道:“嗯,不錯,這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聖德。凱之啊,本官已經預備好了一份奏疏,預備快馬發出去,細細想了想,還是決心給你看看。”

  說著,他漫不經心地拿起一本紅色的奏本,要轉交陳凱之。

  陳凱之知道,這份奏疏是奏報金陵的災情,裡頭肯定添油加醋的說了自己許多的好話。

  陳凱之心裡想,朝廷命官,要上奏疏,卻讓自己先行過目,朱縣令的意思,不言自明啊。

  當然,陳凱之可以接過去,好好看一看,然後說一聲,多謝大人美言。

  可是陳凱之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他擺擺手道:“大人,學生還是不看了吧。可是學生還需多謝大人。”

  朱縣令微楞了一下,隨即卻是笑了。

  朱縣令給他看,是拉攏陳凱之,你看,陳凱之我可說了你不少好話呢。另一層意思,則是顯出朱縣令對陳凱之的信任,朝廷命官預備發出的奏疏,居然給一個生員看,這若是傳出去,可是容易遭致非議的,而朱縣令破這個例,就表明了對陳凱之的絕對信任。

  陳凱之不看,乍看上去是不近人情,可是後頭一句多謝大人,卻表現出了很聰明的一面,大人,其實我不看,也知道大人為學生說了不少好話,學生不看,也是出於學生對大人的絕對信任,因為學生信得過大人,所以這奏疏即便不看,也知道大人一定費盡心機的為學生美言。

  這……就是戰略互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戰略夥伴關係。

  朱縣令很有深意地看了陳凱之一眼,跟這個年輕人說話,真的不費力啊,倒是自己,顯得有些落入俗套了,他笑呵呵地將奏疏收起,便道:“同知楊進,已是不知所蹤了。”

  陳凱之道:“他知道大禍臨頭,定是會逃之夭夭的。”

  “是啊。”朱縣令笑了笑,滿不在乎地道:“真是可惜,不過此人這一逃,如喪家之犬,也算是自食其果。”

  陳凱之眼眸一閃,道:“縣公,他還活著?”

  “嗯?”朱縣令抬眸,帶著狐疑地看著陳凱之。

  陳凱之道:“他只要還活著,就不算自食其果。”

  朱縣令哂然一笑:“可又如何呢?”

  陳凱之也一笑:“是啊,人去樓空,不知所蹤了。”

  拜別了朱縣令,已到了傍晚,陳凱之回到家裡,卻見庭院裡堆放了不少臘肉、雞蛋,這想必是感激自己的百姓送的,足足幾十籃子,陳凱之一拍額頭,哎呀,可惜沒有冰箱,臘肉倒還好,直接可以懸在屋簷下,雞蛋該怎麼辦?難道孵出一窩小雞,養著等它們長大了下蛋?

  好吧,未來幾日都得吃蛋了,蒸蛋、煎蛋、蛋餅、蔥花炒蛋、蛋湯。

  收拾得差不多了,夜幕降臨,陳凱之卻無心讀書,他似在等待什麼,到了子夜時分,外頭傳來了細碎的腳步,接著,便有人叩門。

  陳凱之開門,外頭是幾個差役模樣的人,陳凱之朝他們笑笑,行禮道:“吳大哥,鄭大哥……”

  這幾個差役,當初都在疫區裡,結果瘟疫爆發,他們也陷在裡頭,幸虧陳凱之施救,否則現在早已成了皚皚白骨。

  吳差役乃是縣裡的捕快,朝陳凱之行了個禮,敬重地道:“陳生員,人已尋到了。”

  陳凱之面上沒有表情:“煩請帶路。”

  說罷,便隨著幾個差役出了門,月如圓盤,瘟疫雖已經控制,金陵已恢復了人氣,可是在這子夜時分,除了狗吠之外,不見人煙。

  踏著灑落街上的細碎月光而行,陳凱之腳步並不快,幾個差役,也沒有和陳凱之說什麼,引著他穿過許多小巷,緊接著,便到了城郊的位置。

  這裡雖隸屬于金陵城,卻主要負責供給金陵蔬果,附近多是田埂和農地,陳凱之一深一淺地走著,心裡沉默。

  到了一處農舍,幾個差役朝陳凱之點了點頭,陳凱之朝他們作揖:“是這裡嗎?”

  “是的。”

  陳凱之道:“多謝幾位兄台,你們就送到這裡吧。”

  “這……”吳差役微微一愣:“陳生員,這不妥……”

  陳凱之淡淡一笑道:“這是私事。噢,能否借利刃一用。”

  月下,陳凱之提著陌刀,已走入了農舍。

  農舍雖是拴住了,可幾個差役一腳便踹開。

  裡頭傳來驚呼。

  陳凱之一步一搖地步進去,便見一個穿著裡衣的男子自榻上翻身而起。

  這裡很簡陋,卻還算乾淨。

  而這個年近五旬的人,正是楊同知。

  楊同知駭然地看著陳凱之:“你……”

  陳凱之不疾不徐地道:“楊同知,我們又見面了。”

  楊同知面色冷峻:“你是……是如何尋到這裡的……”

  “很簡單。”陳凱之鎮定自若地在屋裡坐下:“我從疫區出來的時候,就料定,你大勢已去,那時候,想必你應當會逃之夭夭吧。所以,出了疫區之後,便有幾位朋友,一直盯著你。這裡……倒是個藏匿的好去處,別人都以為,你已逃出了金陵,萬萬想不到,原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誰會想到,在這果園深處,會藏匿著一個曾經的金陵同知呢。”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8 02:08 PM

第九十二章:至死方休

  聽了陳凱之的話,楊同知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不等楊同知說話,陳凱之歎了口氣,又繼續道:“你以洛神賦的名義,來針對我,而實際上,真正打擊的,卻是太后娘娘,你一個小小的同知,怎麼會有這份勇氣,居然敢和太后娘娘做對。想來,楊同知身後的人,來頭也是不小吧。”

  “你……”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陳凱之很平靜,平靜得完全不像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他淺笑起來,依舊是那樣的彬彬有禮:“所以我想,你背後的人,將來遲早會給你安排一條後路,從那時起,我就注意了同知大人。”

  楊同知不自覺地退後一步,後腿撞在榻上,口裡道:“可這又如何,朝廷旨意沒有下來,老夫依舊還是同知,金陵上下,誰能奈老夫何?”

  陳凱之吁了口氣:“是嗎?楊同知確定?”

  楊同知吞了吞口水,目光落在了陳凱之的刀上,努力地睜大眼睛,瞪著陳凱之道:“你敢?你是讀書人,你小小年紀,有這樣的膽子?”

  “沒什麼不敢的!”陳凱之風淡雲輕地道:“正因為我是讀書人,方才記得聖人的一句話,叫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楊同知,你三番五次想要害我,我可以不計較,人都有私心,這是私仇,我陳凱之,無話可說。可是大災當前,數十萬人的生命懸於一線,你身為同知,不思防疫,心思卻俱都放在你的私恨上,若是連你這樣的人,都可以逍遙法外,若是你這樣的人,都可以因為你背後的人有通天之能,還可以東山再起,那麼……這世上還有公義嗎?”

  “呵……公義與否,那是朝廷的事!”楊同知獰聲道:“還有……你可要考慮清楚,你今日若是殺我,事泄出去,固然老夫已是完了,可是你這殺人之罪也逃不了關係。”

  “哎……”陳凱之憐憫地看著他:“你還是不明白。我殺你,正是為了救自己啊。”

  “什麼?”楊同知震驚的看著葉春秋。

  葉春秋步步朝楊同知緊逼:“你給人當了槍使,你背後的人正是希望利用你去逼宮。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天上的神仙,任何一個人都是高入雲端的人物,你和我,在他們眼裡,不過是棋子,就像螻蟻一樣。如今天瘟已除,他們的算盤落空了,他們留下你,不過是免使他們其他的黨羽心寒,而太后勢必會下旨,全天下按圖索驥,要捉拿你,你……對於你的黨羽,對於我來說,都是一顆不定時的火藥彈,只要你還活著一天,若是不幸,被人察覺,那麼……有司必定審問,到了那時,會是什麼後果?”

  楊同知呆住了。

  陳凱之繼續道:“到了那時候,這件事就會被追究,你牽案其中,你背後的人也會被影響,到了那時,他們勢必魚死網破,而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生員,也勢必席捲其中,一旦捲入,我一個小小生員,就會粉身碎骨,因為這件事繼續下去,你背後的人或許不能拿太后如何,可為了要湮滅一切對他們不利的東西,要碾死我,卻如掐死一隻螞蟻這樣容易。”

  “而我若殺了你,你背後的人,怎麼會追究,怎麼會過問呢?這金陵的所有官員,即便有人察覺出什麼,又怎麼會插嘴呢?現在,每一個人都在想捂住這個蓋子,每一個人,其實都在巴不得你死,包括了你背後的人,包括了金陵所有的官吏,也包括我,因為……你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這場陰謀,才能到此為止!”

  楊同知不相信,或者說,他不能去相信,可是,他一下子癱在地上:“你就不怕萬一。”

  “不怕。”陳凱之搖了搖頭,他緩緩的抽出了陌刀,刀的分量很重,好在陳凱之年輕力健,單手持刀,這小小儒生平靜的外表下,湧出殺意。

  “你真敢?楊同知厲聲道。

  陳凱之步步向前,道:“不可以做的事,粉身碎骨,我也不能去做,該去做的事,刀山火海,做了又何妨?”

  楊同知這時才真正意識到,這個陳凱之不是在嚇唬自己!

  他後退一步,道:“你是個讀書人,怎麼可以……”

  楊同知的話還沒說罷,陳凱之已是上了近前,楊同知想躲,陳凱之卻是一手將他揪住,握刀的手有些顫抖。

  楊同知似乎感覺到了陳凱之的顫抖,猛地,他下意識地認為陳凱之這理當是心虛了,連忙掙扎,一面大叫道:“你若殺我,我做了厲鬼,也絕不放過你。”

  陳凱之目中露出猶豫,事實上,他沒殺過人,可聽到這些話,竟是笑了:“爾此去泉台,若真能化身為厲鬼,他日我到了泉下,再斬你一次!”

  就在此刻,手如閃電,陌刀狠狠的插入楊同知的肋骨,嗤的一聲,一股血霧噴出,楊同知驚恐地看著陳凱之,劇烈的疼痛令他身子劇烈的顫動,他獰聲道:“你……陳凱之……”

  那本是帶著憤恨的瞳孔,卻是突然開始散起來,在他身下,鮮血泊泊,衣衫已濕了一片。

  陳凱之急促的呼吸,緩緩地抽出了刀,可那一腔熱血,終究還是隨之噴吐在了陳凱之的身上。

  看著這倒在血泊中的屍首,陳凱之舔了舔嘴,也不知是激動還是畏懼。

  將刀隨意的棄於這農舍之中,陳凱之若無其事般地走出了農舍。

  幾個差役在外望風,其實他們都以為陳凱之不過是洩憤而已,頂多就是打上一頓,其餘的事交給他們來辦便可。

  可陳凱之一身血衣踱步而出,幾個差役面面相覷。

  陳凱之抿了抿嘴,雙手抱起,深深朝他們作揖。

  吳差役等人錯愕過後,忙回禮。

  陳凱之笑著道:“勞煩幾位兄台處理善後了。”

  吳差役很快就回了神,笑道:“乾柴和火油都已預備好了,陳生員且先回吧。”

  陳凱之只點點頭,早有人給他預備了一身衣衫,將血衣換下,陳凱之孑身一人,朝月兒的方向徐徐而去。

  很快,身後火焰席捲著漫天煙塵沖向天空,將陳凱之的前路照射的通亮,陳凱之這時,方才將一顆不安躁動的心徹底地放下。

  殺人的感覺,有些緊張,緊張到自始至終,在這個過程,陳凱之仿彿失去了意識一般,沒有了嗅覺,只看到眼前都是殷紅的。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殺不可,為了當初被迫害的自己,也為了那位遭受無妄之災的秦博士。

  也為了徹底地了結這件事,將朝中的那些陰謀和自己隔絕開,他只是個小人物而已,不能再有什麼牽連了。

  今夜之後,一切到此為止。

  自己現在所求的,也不過是在這世上能有個立足之地罷了。

  折騰了一晚,他覺得體力有些不支,雙腿猶如踩在棉花糖上,軟軟的無力,陳凱之心裡不禁生出一絲疲憊,看來在這個時代生存,單有腦子是不夠的,應該學點功夫才是。

  深深歎了一口氣,背著手,朝向熟悉的方向而行。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8 02:13 PM

第九十三章:步步為營

  在洛陽宮裡。

  一場場的朝議,沒完沒了,為了防止金陵疫情擴大,朝廷不得不做好所有準備,戶部奏報各州府調撥的錢糧,刑部需嚴防疫民流傳,至於禮部,已是預備祭天祈福的事了。

  可問題在於,眼下一樁大事,卻是遇到了麻煩。

  但凡有大災大難,大陳的皇帝,多是要下詔罪己。

  這本是走走過場,也算是安撫一下民心,大陳沿襲著兩漢的制度,而兩漢之中,漢武帝武功赫赫,大陳君臣,心甚嚮往之。

  論起罪己,就再沒有漢武帝時期的輪台罪己詔更出名了。

  可是如今,一場爭議卻掀起了波瀾。

  既然是皇帝下詔罪己。可現在的情況卻不同,當今皇帝還在繈褓之中,根本就不曾親政,這上天的懲罰,怎麼就輪得到這年幼的皇帝身上?

  那麼……太后若是罪己,其實也無妨。

  可是罪己,卻需去太廟,當著太祖太宗的面,承認自己的過失。

  只是……女人是不得進入太廟的。

  滿朝的文武,為此爭的面紅耳赤,吐沫橫飛,自那欽天監監正一句陰陽失調,各種言論更是甚囂塵上。

  任誰都知道,無論這個爭議要持續多久,所傷害的都是太后的合法性。

  而在今日,這連綿十里的宮城,在此時此刻,卻充斥了一股肅殺之氣。

  無數的宮娥和女官,都是躡手躡腳,百官們已凝重地各就其位。

  在這承天殿裡,所有人大氣不敢出。

  許多人偷偷瞄向那珠簾,露出隱晦之色。

  在珠簾之後,太后慵懶地靠在龍鳳石玉軟塌上,眼眸微微眯著,似是對外界的事並不關心。

  可是陪侍在一旁的幾個宦官,卻臉色陰沉,一個個露出忌諱莫深的模樣。

  有人碎步入殿,腳步匆匆,掀開了簾子,隨即拜倒在了鳳榻之下,低聲道:“娘娘,龍門學宮的王先生昏厥過去了。”

  “只是這些?”太后張眸,冰冷一笑。

  這宦官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聲。

  太后說得輕巧,這龍門學宮,乃是大陳至高學府,不但招募天下英傑,更有無數達官貴人的子弟深造,從儒學至於天文地理,再至兵法和弓馬,那兒聚集了大陳無數的精英。

  可是,當龍門學宮的儒學大師王先生帶了人,跑到了洛陽宮外一跪。整個洛陽,就已經轟動了。

  王先生所請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當今金陵天瘟橫行,既是上天預警,那麼太后理當從善如流,安陽清福,而至於國政,其實是可以委託給宗室有能力的人,共同維護的。

  他帶著上百名弟子在外上書,請求太后一見,已是跪了足足一個上午。

  而在這朝中,所有的大臣也選擇了沉默。

  有的人,巴不得朝中的格局變一變,太后退居幕後。

  而即便是太后的黨羽,此時也不好冒頭,既然這牽涉到的乃是天意,就不得不謹慎了,免得,遭致群起圍攻。何況那位龍門學宮的王先生,名滿天下,朝野內外,不知多少學生和故舊,被譽為龍門學宮一等一的大儒,他的一言一行,不知多少儒生都在看著,現在出頭直接和那位王先生抬杠,實在是不智。

  太后的態度,自是堅決無比。

  可是王先生在這烈日之下暴曬了一上午,他年紀老邁,身子本就不好,真有個好歹,可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太后突然道:“來,給王先生,送一些酒食去吧。”

  宦官猶豫了一下,道:“娘娘,此前禦林衛就曾送過,他拒絕了。”

  太后的臉上依舊波瀾不驚,輕描淡寫地道:“是嗎?那麼……哀家若是不答應他,他便打算以死抗爭?”

  官宦打了個激靈,嚅囁著不敢回答。

  太后籲了口氣,道:“哀家記得,想當初,先帝駕崩的時候,朝中論禮,這位王先生,也是被趙王請進了宮來,口口聲聲說,立趙王子克繼大統,哀家幕後聽政,正順了天意。怎麼這才一兩年功夫,哀家就不順這天意,這位譽滿天下的王先生,便要哀家退居後宮,不涉國政了呢?”

  太后幽幽歎了口氣,道:“人心難測啊,哀家聽他講經義的時候,他總是說的頭頭是道,卻何以,如此自相矛盾?”

  自然,沒有人敢回答她的話。

  太后長身而起,徐徐步到了正殿。

  正殿裡,百官鴉雀無聲。

  太后道:“宮外的事,你們想必都知道了吧?”

  姚文治巍顫顫地站出來:“稟娘娘,臣略有耳聞。”

  太后嫣然一笑,道:“這個王先生,哀家倒是頗敬仰他,聽說他……與趙王相交莫逆,趙王,是嗎?”

  趙王只躬了躬身:“娘娘,臣弟和他確實有些私交。不過相交莫逆四字,卻是言重了。”

  “哎……”太后又幽幽歎了口氣,才道:“平時哀家盡心竭力的為先帝和皇帝守著這個基業,一介女流,殫精竭慮,真是不容易啊。可是呢,你們平日裡都說,我大陳大體安康,是哀家的功勞。可是轉眼之間,遇到了災禍,就全都成了哀家的錯了,哀家聽說,這外間都在說,哀家逆天而行,所以這老天降下了災禍,這些,可是有的嗎?”

  百官訕訕不敢答。

  趙王笑吟吟道:“娘娘,臣弟以為,這絕非是娘娘所致,而是有一個金陵的生員,叫陳凱之的,逢迎討好娘娘,讒言媚上,滿口妖言所致。”

  雖是好像為太后開脫的樣子,可殿中人誰人不知,趙王是以陳凱之為切口,打擊的還是太后。

  太后若是沒有神聖可言,那麼就和其他婦道人家沒有區別了,正因為如此,太后才更需要神性,一旦這個神性動搖,甚至成了天下人眼裡的笑話,那麼,太后一個婦道人家,憑什麼垂簾聽政呢。

  大司空姚文治正色道:“殿下此言差矣,娘娘與洛神賦中的洛神不謀而合,這便是徵兆,何況……”

  趙王不疾不徐,笑了笑:“可是為何,自從有了洛神賦,時隔十五年不曾見的天瘟,又來了呢?”

  有御史正色道:“十五年前,也曾有過天瘟,莫非那時候,也是洛神賦的緣故嗎?”

  一場爭吵又似乎有開啟的苗頭,殿中的人個個劍拔弩張。

  太后眯著眼,卻是顯得極為沉默,只是她的心裡,卻沒來由的一陣焦躁。

  無極……怕是已經沒了,他身在金陵,天瘟只怕已經蔓延,此時此刻……

  她已許多天不曾睡過好覺,每個夜裡都總聽到那孩子的哭聲,哭得太后的心都要碎了。

  而這一次借著大禮的發難,使她心裡更為警惕,許多不甘寂寞的人,平時大氣不敢出,可是現在,這一場天瘟,卻是給了他們足夠的勇氣。

  自己若是寸步不讓,內有欽天監以上天之名矛頭直指自己,在外,則是學宮中的王先生為首逼宮,自己一味強硬,天下人會怎樣看呢?

  可一旦後退一步,就滿盤皆輸。

  不,她的孩子已經沒了,她更不能讓這些人得逞!

  太后正待要張口。

  卻在這時,有內臣急匆匆的入殿。

  “急奏,金陵來的急奏!”

  這內臣聲音嘶啞,步伐如風。

  殿中一下子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看向內臣,一份紅色的奏本,被他高高拱起。

  因為金陵的災情緊迫,按照往年的規矩,凡事大事,該地的奏疏,尤其是急奏,都需隨時呈報,無論是任何時間,任何的地點,即便是夜半三更,也絕不可怠慢。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9 02:15 PM

第九十四章:大吉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金陵的急奏終於還是來了。

  想必這時候,瘟疫已經開始蔓延,天瘟開始肆虐了。

  許多人的臉上都沉了下去,也有人心裡活絡開了,這一場天瘟,無疑會給整個洛陽帶來一場極大的震動。

  趙王殿下面沉如水,其餘的大臣們也都露出了忌諱莫深之色。

  聽到急奏二字,太后的心一緊,她最害怕聽到的,怕是陳凱之的噩耗了。

  呼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般,太后抿了朱唇道:“念吧。”

  內臣行了大禮,方才戰戰兢兢地站起,這可不是好差事,若是傳來巨大的噩耗,自己就極有可能不幸地成為出氣筒,他身如篩糠,輕輕地揭開了奏本,方才結結巴巴地道:“臣江寧縣令朱子和稟奏:是歲,月初,天瘟肆虐,江寧縣告急,臣憂心如焚,竭力防疫……”

  殿中的人,個個仿彿失去了呼吸,一個個木然不動。

  這內臣又道:“不足數日,天瘟愈演愈烈,金陵內外,感染者數百過千,此等凶疫,臣等雖竭盡所能,亦難以遏制。”

  “滋有江寧縣生員陳凱之者……”

  啪嗒……

  太后聽到了陳凱之這三個字,方才還氣度雍容,卻是猛地色變,臉色蒼白如紙,手中所撚著的玉佩失手落地,太后覺得天旋地轉,紅唇幾乎要咬破了。

  說也奇怪,內臣開始還念得磕磕巴巴,心裡極是恐懼,可是他繼續看下去,一下子,精神一震,面色紅潤起來,聲音頓時提高了少許,昂首擴胸地道:“茲有江寧縣生員陳凱之,其恩師染疫,乃孤身入了疫區,當日,突得一夢,夢中竟得太祖高皇帝陛下親臨。”

  嗡嗡……

  本來所有人以為,這個陳凱之理應就是替罪羊。

  可誰料到,後頭竟然還有這樣的操作,你特麼的開始講故事了,而且還特麼的是玄幻故事?

  大殿之中,立即傳來了竊竊私語。

  “太祖高皇帝感念陳凱之為救恩師,當夜,疫區之上,突聞仙樂陣陣,天上五彩祥雲頻現,便見太祖高皇帝,駕馭龍車乃降。乃曰:我朝以孝治天下,陳凱之捨身救師,正合吾意,吾問天瘟降世,為禍人間,不忍子民侵害,乃傳授陳凱之治瘟之法,於是陳凱之一夢醒來,太祖高皇帝已駕龍車而去,翌日,陳凱之依法施救,疫區染病的百姓,無一不得以康健……”

  太祖高皇帝出現了……

  這……是笑話吧。

  國朝五百年,各種所謂的仙人下凡的事,可謂不勝枚舉,可絕大多數,都是裝神弄鬼。

  這種東西,騙一騙無知百姓也就罷了,就如同祥瑞一樣,朝中的大臣,哪一個不知道祥瑞是怎麼回事?他們不只知道,自己還炮製呢,長頸鹿他們敢說是麒麟,鱷魚敢說是水龍,蛇蟲敢說是蛟龍,天上出了一朵特別的雲彩,哎呀呀,這是奇跡啊,是國家大興的徵兆啊。

  江寧縣令這一套把戲,可謂是班門弄斧。

  趙王只面上帶笑,露出不屑之色。

  倒是那欽天監的監正曾玉厲聲道:“真是可笑,簡直就是一派胡言。若是太祖高皇帝托夢,何不托夢給太后,不托夢給我等老臣,何故要托夢給一個小小生員。”

  欽天監,乃是這一行當裡的正統,幾乎所有的祥瑞,都是需欽天監來認證的。

  曾監正,便是av界裡的鑒黃師,屬於權威機構裡的權威人員。

  這內臣則是繼續念道:“不幾日,金陵各縣按該生藥方,天瘟盡去!”

  什麼……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天瘟……沒有了?

  太后一聽陳凱之無恙,再聽天瘟已除,竟是愣在當場,驟然失態。

  “大吉,大吉啊!”姚文治第一個反應過來。

  天瘟盡除,那麼就不是裝神弄鬼了,你裝神弄鬼來看看?

  現在,牽涉到了太祖高皇帝。

  此前坊間都在流言,說這陳凱之妖言惑眾,一個洛神賦,才引來的災禍。

  那麼,若是此人是妖言惑眾,太祖高皇帝,又怎麼可能專門托夢給他呢?

  難道太祖高皇帝,連這樣的識人之明都沒有嗎?

  因為陳凱之救師,這救師,便是忠,便是孝,這是大陳朝推崇的至高美德,所以,太祖高皇帝托夢,這既是因為被陳凱之所感動,那麼還有一個緣故,就是因為太祖高皇帝愛民啊。

  與其說,這江南的百姓,是被陳凱之救的,不如說,這是太祖高皇帝救的。

  姚文治大喜過望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太祖高皇帝,聖德齊天,臣等,國家稍有凶兆,太祖高皇帝好生之德,消除災厄,臣……感激涕零……”

  說罷,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那欽天監的曾監正,卻是呆住了。

  臥槽,這還怎麼反對?

  雖然他身為欽天監的監正,可是現在也明白,無論這個所謂的祥瑞裡有多少匪夷所思,同時值得懷疑的內容,他也不能反對了。

  其一:天瘟居然真的控制住了,若非神跡,如何解釋。

  而真正可怕之處就在於,這事牽涉到了太祖高皇帝,這個版本的祥瑞裡,是太祖高皇帝拯救萬民於水火之中,你反對看看,打不死你!

  不等他反應過來,趙王殿下已是拜倒,道:“兒孫們不孝,惹來這等禍事,總算高皇帝顯靈,為人子孫,乃至天下臣民,無不懷念太祖大德。”

  百官們轟然的拜倒,紛紛稱頌。

  太后只感覺一陣眩暈,至今還沒有回過勁來,所謂關心則亂,這些日子,她每每想到自己的兒子身在水深火熱之中,早已憂思不已,可又不得不一直掩藏著自己的情緒。

  可現在……陳凱之竟還活著。

  居然還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托夢。

  是啊,太祖皇帝為何托夢呢?為何不托夢給趙王,不托夢給其他宗室……這……這……

  她激動得顫抖起來,這不就證明了凱之就是陳無極,而陳無極,乃是真正的龍子龍孫嗎?

  她心裡激動不已,踏足走了一步,身子竟是搖晃,邊上的宦官眼明手快,連忙將她扶穩。

  “這個孩子,品行倒是很像先帝,先帝待人寬厚,而凱之為了救自己的恩師,居然敢冒這樣的風險,真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啊。”

  太后心裡想著,淚水便忍不住想要湧出來,她抬眸,使這熱淚盡力在自己眼眶裡打轉,不肯讓它們落下來。

  看著滿地拜倒的文武大臣,即便是趙王還有其他一些平日裡桀驁不遜的人,現在都心服口服。

  是啊,不是說洛神是假的嗎?可洛神的托夢是假的,那麼太祖高皇帝的托夢豈不也是造假?

  可是……太祖高皇帝的托夢,絕不可能是假,你趙王或是其他宗室敢質疑,就是不肖子孫,哪裡有自己的子孫質疑自己的祖宗降下恩澤,拯救萬民的?

  現在……是該有個決斷了。

  太后道:“命禮部,立即預備好告祭太廟的禮儀,三日之後,哀家將與皇帝,一道前去宗廟,謝太祖高皇帝恩典。”

  此時有人想要質疑什麼,太后乃是婦人,婦人怎可去宗廟呢?

  可是現在,那些質疑的人,此刻竟是不敢冒頭。

  太后又道:“欽天監曾玉,身為監正,竟是失察,罷黜他的官職。”

  人群之中,曾玉打了個冷顫,幾乎癱了下去。

  太后眼眸微眯,道:“趙王,這個陳凱之,該怎麼處理?”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7-29 02:15 PM

第九十五章:賞賜

  突然問到了趙王頭上,趙王心亂如麻,卻知道大勢已去,決不可再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了。

  他的確有些被這突然的情況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哪裡能想到,好端端的,那令人聞風喪膽的天瘟,居然就消彌了個一乾二淨呢?

  他努力地令自己鎮定下來,艱難地道:“太祖高皇帝既是托夢給此生,可見此生人品貴重,臣弟一時失察,還請恕罪。”

  太后面色一冷,道:“既是人品貴重,那哀家還記得,金陵同知竟是誣陷他妖言惑眾,可有這件事吧,來人,拿金陵同知!交有司嚴懲!”

  趙王等人紛紛道:“娘娘聖明。”

  “至於這陳凱之……”太后徐徐道:“諸卿,可是什麼意思?”

  姚文治搶先道:“陳凱之居功也是至偉,臣以為,理當旌表,敕封官職,以彰顯他的功勞。”

  太后卻只是一笑:“吏部尚書何在?”

  下一刻,便有人出班:“臣在。”

  “趙卿家以為呢?”

  “臣以為,姚公所言甚是。”

  太后卻是淡漠地道:“可他終究只是一個小書生,若是重賞,也是不合時宜,何況這一次,仰賴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洪恩大德,哀家看,就算了吧,好了,明發詔書,昭告天下吧。”

  “遵旨。”

  眾人轟然應諾。

  太后擺駕至明月閣,今日她的心情,一下子豁然開朗,本是堅硬如鐵的婦人,現在卻突然多愁善感起來,眼裡又忍不住淚水打轉。

  在明月閣裡坐下,她命人取了那份奏疏來,看了又看,看到那陳凱之的名字,便禁不住香肩微顫,等那張敬給她斟茶來,太后淡淡道:“不相的人,退下。”

  明月閣中的女官、內官俱都告退,在這裡,獨獨留下了張敬。

  張敬喜不自勝地道:“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太后壓了壓手:“現在高興還早,這是老天的庇護啊,不,是列祖列宗的庇護,太祖皇帝至今,只留下凱之這麼個嫡系晜孫,這是太祖高皇帝顯靈,也是無極吉人自有天相。”

  張敬笑吟吟地道:“奴才也是萬萬不曾想到呢,只是……聽說姚公請封陳凱之,可是娘娘卻是拒絕了,這……是何意?”

  太后呷了口茶,雲鬢低垂,眼簾也拉下,眼裡只看著茶中蕩漾的茶沫,淡淡道:“洛陽有太多太多的風險了,現在趙王之子是皇帝,宗室們更是和趙王狼狽為奸,現在哀家能穩住朝局,是因為趙王這些人等得起,他們可以等五年,也可以等十年,等到趙王的兒子年長了,哀家還政給他的兒子。”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某些人,雖然時常小打小鬧一下,卻終究也只是小打小鬧而已。可是一旦哀家認了無極呢?”

  張敬恍然大悟。

  太后冷聲道:“若是認了他,那麼許多人就等不得了,因為他們不能保證,將來趙王的兒子,是否還能做皇帝?因此,原先還能大體保持平靜的朝堂,頓時就會大亂,如此,便是一場戰爭不可避免,便是持續的動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張敬忙道:“娘娘思慮深遠。”

  太后露出了幾分疲態,繼續道:“可既然不相認,哀家怎麼能保住這孩子的安全呢?趙王那兒,可盯著緊呢,若是今日,哀家顯得對凱之過於看重,趙王難保不會把心思放在這孩子身上,這孩子終究還是太弱小了,哀家寧願在這裡,細細謀劃,暫時讓他流於市井,這總好過,讓他捲入這險惡的境地。是以,哀家方才故意不在意,哀家不在意,就是讓某些人不在意,他們輸了一局,需要重整旗鼓,也顧不上這孩子。”

  張敬感歎道:“娘娘這番話,實顯舔犢之情,只是奴才是否調幾個明鏡衛的武士……”

  “不必。”太后搖頭:“現在不要讓人察覺出半分端倪,日子還長著呢,哀家現在至少有了個盼頭了,從今日起,哀家還有許多棋需要佈置。眼下不可有任何驚人之舉。可惜了,那孩子是文弱書生,若是是習武之人,危難之際可以保自己周全,哀家也就不會這麼擔憂了。”

  說著,太后深看了張敬一眼:“因此我們現在要忍耐。”

  “可……”張敬卻依舊有些提心吊膽,他實在是被這場天瘟嚇著了。

  太后淡淡一笑,道:“只是也不能完全沒有作為,這一次,太祖高皇帝托夢給了這孩子,正好是一個機會,哀家不封不賞,卻還需賜他一樣東西。”

  張敬道:“太后所賜何物?”

  太后道:“太祖高皇帝駕崩之前,曾餘下一柄寶劍,一部《文昌圖》,這一劍一書,都乃太祖高皇帝的遺物,太祖高皇帝駕崩的急,沒有交代下任何隻言片語,這劍,如今已供奉於太廟,唯獨這《文昌圖》,卻是無人能夠看懂,而今束之高閣,便藏在麒麟閣裡,只供後世的子孫緬懷。”

  太后一笑:“這孩子既然在夢中受了太祖高皇帝的教誨,說是太祖高皇帝的半個門生也沒錯,既然如此,那麼將這部書,賜給陳凱之,也算是對他的褒獎了,反正這書無人看得懂,可這畢竟是太祖高皇帝的遺物,只要轉賜給他,對這孩子來說,不啻是身上貼了一封護身符,更是免死的丹書鐵劵,哀家……只求他能平平安安,你取《文昌圖》,命人前去金陵,頒賜給這孩子吧。”

  賜書……

  張敬眼睛猛地一亮,不錯,這本書沒有多大的作用,可是流出了宮裡,意義就不小了,對陳凱之來說,等於是一種變相的保護。

  只是……他猶豫地道:“可這《文昌圖》雖然在麒麟閣中無人問津,卻終究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遺物,若是頒賜,只怕……”

  太后淡淡道:“這件事,哀家會給宗室們打招呼。這書,反正也是無用,他們個個都說自己是太祖子孫,言必稱太祖太宗,可是有幾個是真正把太祖太宗們放在心裡的呢?”

  “明白了。”張敬朝太后行了個禮。

  太后站了起來,她抬眸看著明月閣外那無數的美景,忍不住感慨道:“上天,實在是給了哀家一個太大的驚喜了,張敬,哀家真是感覺眼前,色彩也繽紛了許多。”

  張敬笑著道:“那是娘娘心裡歡喜,噢,還有宮城之外,還跪著龍門學宮的王先生。”

  太后眼眸裡掠過一絲凌厲:“下詔,王之政妖言惑眾,趕出九龍學宮,令其返鄉,不得再踏足洛陽一步。”

  這位鼎鼎大名的王先生,號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怕也沒有想到,自己運氣這樣差,本想裝一把大名士的風采,結果卻是遇到了如此離奇的事。

  張敬想了想,道:“娘娘頒賜《文昌圖》,是否讓奴才親自去一趟。”

  “不必了。”太后柳眉舒展:“凡事都不可過,本身頒賜《文昌圖》倒有正當的理由,可即便如此,哀家還怕遭人懷疑,若你再去,豈不是平白讓人生疑?隨便譴一個內官去即可。”

  “娘娘思慮深遠,神鬼難測。”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8-1 03:03 AM

第九十六章:接詔

  這一趟做了一回小英雄,陳凱之的境遇得到了極大的改觀,不過即便如此,他卻依舊每日按時去方先生那讀書,照例還去府學裡上學。

  讀書已成了他的習慣,正因為讀書,方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大陳朝的歷史,以及各種風土人情,更不必說,還有它的內核。

  每一個王朝,都有其銘刻在骨子裡內核,比如大陳朝,雖然沿襲了大漢的道統,可大陳朝的太祖高皇帝,據說只是一介尋常的百姓,卻能突然崛起,短短十年,平定天下,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太祖皇帝,據說創造了無數的奇跡。

  自然,陳凱之對於經史,卻是不敢深信的,對於這些事蹟,他也絕不會去深究,只是在學習的過程之中,心裡漸漸有數罷了。

  這一日,他照舊清早起來,預備動身去縣學拜謁恩師。

  誰料剛走出家門,便見到迎面來的宋押司。

  宋押司邊走到他跟前,邊道:“凱之,凱之。”

  平時若是縣裡有事,都是周差役來傳命的,宋押司是縣公的左右手,事務繁忙,怎麼他今日來了?

  陳凱之微微皺眉,心裡倒是頗為周差役擔憂,莫非周大哥病了?

  等和宋押司見了禮,卻見宋押司平時不苟言笑的臉上竟是平添了幾分喜意:“凱之,先恭喜了,朝廷來了欽使,要頒恩詔,快隨老夫去縣衙接旨。”

  恩詔來了?

  陳凱之倒是早就想過有這個可能,這事自然是不能怠慢,連忙隨宋押司動身。

  路上,陳凱之道:“這防疫的事,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功勞,太祖高皇帝居功至偉,學生不過是跑個腿罷了,如何有恩旨來?”

  宋押司卻是奇怪地看著陳凱之道:“怎麼,你沒看那奏疏?”

  陳凱之訕訕道:“縣公想請學生看,學生怕此事傳出去,會對縣公官聲有礙,說縣公因私廢公,所以拒絕了。”

  宋押司含笑道:“奏疏乃是老夫草擬的,這裡頭,雖是太祖高皇帝居功至偉,卻是沒少為你潤色。”

  宋押司似乎興致勃勃,更樂於和陳凱之親近,於是道:“這草稿,老夫現在還記憶猶新,不妨老夫念你聽聽。”說著他一面和陳凱之並肩而行,一面聲情並茂的念起來。

  陳凱之一聽,臥槽,宋押司有寫玄幻的天資啊。

  轉眼,二人到了縣衙,便見這衙外,竟有明光鎧的禁衛持戈衛戍。

  宋押司先行進去通報,過不多時,便有人請陳凱之進去,入了大堂,有內官板著臉道:“陳凱之,接詔。”

  陳凱之讀過書,曉得禮法,只得心裡不情願地拜倒道:“臣江寧縣秀才陳凱之接詔。”

  內官鄭重其事的舉了詔書,念道:“敕:茲有秀才陳凱之者,助太祖高皇帝平定瘟疫,雖無尺寸之功,卻有風霜之勞……”

  呃……有點尷尬啊。

  陳凱之臉色不太好看了,什麼叫雖無尺寸之功,這功勞雖然是都按在了太祖高皇帝頭上,可也不至於說這樣傷人心的話吧。

  這內官繼續念道:“況乎該生尊師貴道,此大德也,念其曾供太祖高皇帝夢中驅策,且受太祖高皇帝言傳身教,特此頒賜太祖高皇帝遺物一件!欽此。”

  來的時候,陳凱之的心情其實還算不錯,本還想著改善一下生活,既然是有賞,皇家理論上不會小氣,誰料居然送來個遺物。

  陳凱之腦子有點發懵了。

  那內官卻是鄭重其事地將詔書恭送至陳凱之手裡。

  陳凱之接過,打開看了看,心裡想,怎麼令他感覺像是上一世學校裡頒的小紅花或是好孩子獎狀一樣?

  隨後,一個宦官提了一方錦盒來,看上去這盒子頗沉,顯得很費力的樣子,將盒子交到了陳凱之的手裡。

  陳凱之接過了盒子,也不揭開,而是謝了恩,那內官卻是站著不走。

  陳凱之曉得他的意思,多半是想索要一點好處,想了想,歎了口氣,太監真特麼的腐敗啊,咬了咬牙,取了自己的全部家當,總計三十七文錢,顛了顛,很不舍地道:“公公辛苦,喝口茶水吧。”

  這內官見陳凱之識趣,起先還如沐春風,一看這銅錢,臉就變了,大義凜然地大袖一甩,道:“拿開,誰要你的錢,咱是辦皇差,盡忠職守,職責所在。”

  還是個清官,陳凱之嘖嘖稱奇,正好,錢省了,晚上可以加一個雞蛋吃,便一副由衷感激的樣子道:“公公兩袖清風,學生佩服。”

  內官只得悻悻然地走了,顯然也懶得跟這種書生計較。

  陳凱之抱著錦盒,問宋押司道:“不知縣公在不在?”

  宋押司道:“縣公下鄉去了。”

  陳凱之道:“本想拜謁,既然不在,學生就回了。”

  抱著錦盒,回到家中,關了門,賜書一本,這錦盒理應比書值錢吧。

  不管如何,陳凱之還是頗為好奇的,打開了錦盒,裡頭果然躺著一部書,只是……這書說來也怪,質地古樸,可一摸,不像是紙張,質地頗為堅硬,陳凱之取了書,書面上蒼勁的‘文昌圖’三字。

  文昌圖……卻不知是什麼樣的儒家經典。

  陳凱之隨手翻開,不禁啞然失笑。

  裡頭的文字嘛,有點玄乎,頗有幾分道家的玄學,字句呢,生澀難懂。

  不過聽詔書裡說,這書……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遺物。

  嗯?

  陳凱之猛地想起文昌圖的典故來了。

  這是他從經史中太祖實錄中知道的故事,太祖死時,就留下兩樣東西,還專門頒了遺詔,除了一柄劍,便是這部書。

  這書……難道有什麼不同嗎?

  陳凱之愈發的覺得蹊蹺,當然,朝廷對此,是有解釋的,所謂的書劍,太祖的深意便是,讓子孫們一手持劍,懾服不臣,一手持書,教化天下。

  這解釋,沒毛病。

  而教化天下的書,便是這部《文昌圖》了。

  莫非,是有文道昌盛的本意嗎?

  陳凱之哂然一笑,今日怕是不能去上學了,索性安心坐下,捧書來看。

  可是越看,陳凱之就更加的覺得蹊蹺了。

  還是覺得不對勁呀,若是文道昌盛,可是這書裡,除了生澀難懂的玄學之外,並無所謂的經史啊,這書名為文昌,倒更像是雜書,太祖你老人家逗我陳凱之是吧,按照大陳的儒學大家的說法,這部書,簡直就是雜書嘛,拿這個來自詡文昌,難怪後世的皇帝,都將這所謂的遺物,束之高閣了。

  可陳凱之越是如此,越是好奇,他一遍遍看下去,越看越覺得匪夷所思,因為一開始,這文字生澀難懂,可是看著看著,若是後文聯繫前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些奇妙的聯繫。

  這一部書,也不過六七萬字而已,陳凱之足足花費了一天的時間,便將整部書看完。

  而後,他就陷入了思索。

  似乎這書……很有意思。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8-1 03:04 AM

第九十七章:道別

  將這部《文昌圖》看完之後,陳凱之感覺腦袋更清明了一些,似乎自己摸到了一些東西,可細細去體會,又像是摸不著。

  陳凱之能過目不忘,正因為過目不忘,所以他體會這書中的內容時,腦海裡便不由浮現出了許多的文字。

  嗯?

  陳凱之的眼眸不禁落在窗外,不自覺的,天竟已黑了,猛地,他腦海中冒出書中的一句話:“寒暑代謝,日夜旋轉,否終則泰。”

  一下子,精神一震,陳凱之突然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

  否終則泰。

  他又想到在書中第三篇,所謂‘人有氣耶,相依相生。’

  氣……相依相生……

  氣是這樣生的嗎?

  嗯,在人身上?

  陳凱之沒來由的,覺得一陣燥熱,疾步出了屋,想不到此時已到了子夜,天上的月兒和星辰點綴夜空,陳凱之愕然抬頭。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原來這文昌,根本就不是文道昌盛,書名的所謂文昌,根本就是天上的文昌星。

  所謂文昌星,便是文曲星。

  這樣一推理,書中的疑惑豁然開朗。

  無數的文字,仿彿一下子灌入了陳凱之的識海。

  氣……相依相生……文昌運氣……

  這不是文道昌盛所以有運氣,而是文昌的詭計,文昌星的軌跡……

  陳凱之抬眸,看著文昌星如鬥一般的位置。

  而在此時,一股氣,仿彿自體內油然而生,這氣生機勃勃,讓人頓時覺得四肢舒暢,妙不可言。

  這……是一本氣功的書……

  陳凱之也聽說過,在這大陳朝,有許多的隱俠,甚至大陳朝的龍門學宮以及明鏡衛中,還有許多匪夷所思的高人。

  他是市井小民,對此,不過是置之一笑罷了,經史之中,也涉及到了一些這樣的記載,什麼百五十年的壽命,以一克百,對於這些話,陳凱之一向當作是誇大其詞。

  可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這所謂的文昌圖,本質上,竟是太祖高皇帝留下來的一本武功秘笈。

  汗……缺德啊,什麼不好叫,偏偏叫文昌圖。

  可是……既然如此,世上有如此秘術,歷代的天子,卻又為何多是體弱多病呢?

  陳凱之匆匆返回屋去,拿起這部書,一下子,有了明悟。

  這本秘書,想要有所感應,需要倒背如流,因為前後文的每一個都有聯繫,唯有對這部書中的數萬言記得一清二楚,方能結合所有的文字,得到感應。

  而太祖高皇帝留下這本秘書,他的子孫們得到了,想必一開始也視作是珍寶,肯定也有人讀過,只是可惜,這文字生澀難懂,讀的也是無趣,大家乍看之下,沒有從書中得到什麼好處,自然也就將他束之高閣了。

  可對自己而言,一方面是自己已培養出了讀書的愛好,所以能耐下心,將這部書從頭至尾的讀完。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能夠過目不忘,唯讀一遍,便將裡頭的所有文字都記得一清二楚。

  可對於那些皇家子弟們而言,誰有心思去將這書讀通讀透呢?即便是有,那也絕不會有人做到倒背如流,憑著他們的記憶力,這需要讀多少遍啊。

  而自己……

  陳凱之心裡不禁大喜。

  他又想起關於太祖皇帝奪天下時,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戰爭描述。

  原先他是不信的。

  可是現在……

  陳凱之突然起心動念,忍不住想:“莫非……太祖高皇帝所創造的奇跡,與這部書有什麼關聯?”

  陳凱之只感覺自己的體內仿彿有一股氣息在流動,如涓涓溪流,這氣所到之處,給自己帶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看來這個平行的世界,還有許多的隱秘。

  陳凱之不由一笑,突又覺得一股巨大的倦意襲來,索性埋頭便睡。

  這一夜,陳凱之睡得很是深沉,竟到了次日日上三竿,方才起來。

  陳凱之一骨碌起來,整個人感覺輕盈了不少,卻忍不住苦笑,今日……又沒辦法上學了,方先生那兒,肯定會責駡自己吧。

  他又想起那部書,此時肚中也不饑餓,所以再讀讀看。

  這些日子,他除了閉門讀這怪書,便是前去方先生那裡。

  一連過去半月,轉眼已到了十月初,天氣變得微寒了一些,府學裡發了錢糧,陳凱之預備著買一件過冬的衣衫。

  這半月來,一直琢磨那文昌圖,竟發現每讀一遍,就會有一種新的感受,說來十分奇妙,第一次倒背如流的時候,明明感覺林自己領悟了什麼,可看到第二遍,卻發現又有了新的領悟,及至第三遍、第四遍,每一次都是新的感受,明明這書是同樣的文字,一絲一毫都沒變,可自己的意識,仿彿都在變一樣。

  而自己的身體,竟也不知覺的比之從前好了許多,那股氣流逐漸壯大了一些,可這到底是什麼,陳凱之又說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的體力相較於從前,不知好了多少倍,渾身仿彿有使不完的精力。

  他開了門,預備出門,可是門一開,卻發現門廊下安靜地躺著一封書信。

  顯然,這是有人從門縫裡塞來的。

  陳凱之頓時心裡生出一股寒意,是什麼人悄無聲息的進入自己的門庭,在自己沒有察覺的情況之下夾了一封書信來呢?

  他撿了信,打開一看,微微愕然,竟發現是陳無極的筆跡。

  陳大哥,我要遠行了,或許三五年後方能回來,大恩大德,將來再報。無極敬上。

  這是無極給他的道別信?

  他究竟要去哪裡?

  陳凱之心裡滿是疑竇,他既然確定自己三五年後會回,那麼理當不會有什麼危險了?

  陳凱之搖頭苦笑,無極這個傢伙,還真是奇怪啊!

  陳凱之無奈地將書信收好,接著便趕去縣學。

  只是還未進入書齋,便見吾才師叔興致勃勃地從裡頭出來,一見到陳凱之,喜滋滋地道:“凱之,凱之,有好事。”

  陳凱之對這位吾才師叔,歷來是敬而遠之的,這傢伙心術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吾才師叔已習慣了陳凱之的冷漠,卻也不在意,笑嘻嘻地道:“今夜,京裡有個大人物,哈,說出來嚇死你,此人曾是龍門學宮的大儒回鄉,嗯,他家裡便是玄武縣,這個人很了不起啊,在洛陽,是譽滿京師的人,如今因為直言犯上,而被罷黜回鄉,我們理應去拜謁。”

  陳凱之覺得吾才師叔很不靠譜,上一次就被他坑了,自然不理他,只是道:“學生算什麼,哪裡配登門。”

  吾才師叔眼睛一瞪:“你懂什麼,小子,這是機遇,你千萬別小看這位王之政先生,他久在京師,又在龍門學宮被禮聘為大儒,和京裡不少達官顯貴相交,凱之啊,雖然你是秀才,可是將來若是能得到他的垂青,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

  “何況。”吾才師叔笑吟吟道:“你可知道,若是能得到這樣人的好評,你的命運也就改變了。大兄與此人,倒有過幾面之緣,你若是求大兄帶你去,有百利而無一害。”

  陳凱之曉得吾才師叔的意思,從漢朝開始,一些名士和大儒,就有評價別人的毛病。

  眼下最流行的便是一些名士對當代人物和詩文進行品評、褒貶,無論是誰,一經品題,身價百倍,世俗流傳,以為美談,因而聞名遐邇,盛極一時。

  如東漢時就有許劭兄弟主持的‘月旦評’。

  等到大陳建立,雖然建立了科舉制度,可是這種大儒的評價依舊是十分流行,得到好評者,頓時成為人們妒忌的目標,就算不參加科舉,依舊成為人們仰慕的對象。可若是獲得了差評,即便是金榜題名,高中了進士,卻也會成為人生中的污點。

  當然,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評價別人的,可是聽吾才師叔的口氣,這位王之政王先生,似乎很有這個資格。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8-1 03:06 AM

第九十八章:拜訪名士

  陳凱之也只是一笑置之,對於這種事,他沒多大興趣摻和。

  陳凱之更功利一些,反而不在乎名,更在乎利,自己安心科舉就可以了,何必讓人說三道四呢?

  於是他道:“師叔,我還要進去聽恩師教導,先失陪了。”

  說罷,便直接進了書齋,只留下了不太高興的吾才師叔。

  方先生正在書齋裡修他的琴弦,坐在鋪墊上,小心地拿著夾子夾著斷弦。

  陳凱之行了禮:“恩師,這琴斷了嗎?”

  “是啊。”方先生一臉心痛的樣子,感歎道:“得修一修,這……便是為師的孩子啊,孩子身上有疾,為師是一宿都沒有睡好。”

  陳凱之心裡突然很想吐槽,臥槽,前幾日還聽恩師說自己是他孩子呢,轉眼之間,恩師你的孩子這麼的多,一方琴也成了孩子,莫非我還要叫他哥不成?

  心裡雖是對自己的恩師的一些怪癖很是無語,但陳凱之還是訕訕道:“請個琴匠來修即可,何必恩師勞心。”

  方先生搖搖頭道:“不可,不能沾了俗氣。”

  陳凱之覺得已經無法和這恩師溝通了,便道:“既如此,學生來修吧。”

  “你?”方先生放下了夾子,看了一眼陳凱之,猶豫了一下,道:“還是為師自己來修吧。”

  這言外之意仿彿是說,你俗氣重,只想著功名,別讓這琴染上了這毛病。

  陳凱之無言,只得拱拱手:“那學生今日就不討教了,先去府學裡上課。”

  說罷,陳凱之便轉身要走。

  方先生卻是叫住他道:“你回來。”

  陳凱之只得旋過身,行禮道:“恩師還有什麼吩咐?”

  方先生盯著陳凱之,目光露出幾分怪異,道:“你和從前不一樣了,像是煥然一新一樣。”

  陳凱之微愣:“是嗎,哪裡不同?”

  方先生皺著眉:“老夫也說不清,只是這幾日的感覺而已,仿彿身上變了許多。”

  陳凱之心裡想,莫非是體內氣息的緣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伐毛洗髓?

  陳凱之笑了笑嗎,道:“或許是這些日子睡得好。”

  方先生只點點頭:“今日傍晚,你到這裡來,隨老夫去訪友。”

  陳凱之知道,方先生是一向不太愛和人打交道的。

  自己這個恩師,脾氣有些怪,現在聽說要帶自己去訪友,陳凱之不由道:“莫非是師叔口裡說的那位王之政先生?”

  方先生頜首,淡淡道:“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雖然老夫並不太喜歡他。”

  原來恩師並不喜這個人。

  可是方先生又道:“不過此人,歷來眼光獨到,最擅評人,得到他好評的人,無一不是身價百倍。凱之,你跟著為師也讀了這麼久的書了,你師叔說的不錯,是該讓你去見一見更大的世界,此人和老夫有些交往,想來也會賣老夫一些薄面,給你一個好的評價,這對你將來有莫大的好處,就這樣吧,你先去府學讀書。”

  陳凱之沒想到恩師也湊這個熱鬧,心裡卻知道恩師的想法和師叔不一樣,師叔是純粹的勢利,哪裡有臭腳他就捧著,絕不放過任何機會。可是恩師,卻是真心是在為他這個弟子謀劃打算的。

  陳凱之不禁道:“卻是不知師兄曾去參加過評議沒有?”

  提到這個,方先生的神情一下放鬆了許多,微微笑道:“你那位鄧師兄,倒是被幾位大儒都評為俊傑之士。”

  陳凱之點頭:“學生明白了,學生先行告辭。”

  背著書箱,陳凱之去府學讀了書,到了傍晚時分,便又來拜見恩師。

  方先生卻沒有在書齋,而是在庭院裡瀟然淚下,在這庭院裡,明顯堆砌起了一個小墳包。

  陳凱之嚇了一跳,急忙上前關切地道:“恩師,師叔……怎麼了?”

  方先生眼中帶淚:“你胡說什麼?哎……是……為師葬的乃是琴。”

  臥槽……

  陳凱之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小墳包,敢情那琴沒修成,‘死’了?

  方先生淚眼如珠,任風吹幹了淚,悲痛地道:“吾琴已死,吾心亦死。”

  真死了啊。

  陳凱之反而如釋重負的樣子,心情輕盈起來,道:“這麼說,今夜不必隨恩師去訪友了?”

  “誰說不去?”方先生瞪了他一眼,他此時還是難以理解,那麼好的曲子,怎麼會從陳凱之那兒作出來?偏生,這個傢伙卻總是能做出煮鶴焚琴、大煞風景的事。

  陳凱之則是汗顏,卻還是乖乖地向自己的恩師點頭應是。

  方家早就預備好了車馬,方先生和陳凱之同車,馬車竟是出了金陵城。

  陳凱之看天現暮色,天邊晚霞光怪,忍不住道:“恩師的這位故友,莫非住在鄉里?”

  方先生似乎還在為他那‘死去’的琴傷心,還是感覺沒有多大的精神氣,只淡淡地道:“他久在京師,剛剛回來,自然住在老宅,何況他理應也不是貪慕虛榮之人,自然不喜歡鬧市。”

  陳凱之也就沒有再多問了,他對這些所謂的名士,印象都不太好,理由呢,卻也簡單,因為恩師就是名士,他自然沒有腹誹自己恩師的意思,可是有時候看著恩師,總不免會有大膽的念頭冒出來——神經病!

  走了足足半個時辰,這幾日天氣悶熱,陳凱之悶在車裡,已是大汗淋漓,等馬車停了,他先下車,方才攙扶著恩師下來。

  不遠處,一座依山傍水的宅院出現在了陳凱之的眼前。

  門前有湖,宅邸占地數百畝,背後依山,只是那後院,似乎在營建什麼,顯得光禿禿的,理應是有人在砍伐樹木。

  土豪的生活,陳凱之果然不懂啊,這麼大的宅院,居然還嫌不足,竟還想擴建宅邸。

  方先生下了車,便有門子來給恩師行禮,道:“可是方先生嗎?主人虛位以待多時了,請吧。”

  方先生點點頭,隨著那門子領著陳凱之進入這大宅,不知越過了多少的門樓,最終,這門子領著二人到了一處精舍前停下。

  方先生領著陳凱之進去,便見裡頭早有人候著了,席上人不少,有七八人之多,其中兩個,陳凱之是認得的,一個是縣學的吳教諭,不過吳教諭只能忝居末席。

  陳凱之感到詫異,吳教諭這樣的人,竟也只是末席嗎?

  只見在首位上,是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看似老邁,卻還顯得頗為精神,手裡抱著茶盞,自有一番風度。

  這便是王之政,王大名士了吧。

  倒是坐在王之政身邊,卻有一個穿著蟒服之人,此人頭戴銀冠,年紀輕輕,一副狂傲的樣子。

  蟒袍?

  這人莫非是個皇親嗎?

  這樣身份高貴的人也出現在這裡?
作者: wendar    時間: 2017-8-1 03:06 AM

第九十九章:亂世禍害

  方先生上前去和那王之政見禮。

  王之政爽朗大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哈哈,原來是正山兄,正山兄,上次一別,已是三年了,來來來,且坐下。”

  王之政往一處席位一點,請方先生坐在副席。

  等方先生落座,王之政便指著那蟒袍青年道:“這是東山郡王。”

  方先生向這東山郡王行禮。

  東山郡王卻像是還沒有睡夠的樣子,打了個哈欠,很不在意地道:“不必多禮,本王不興這一套。”

  王之政尷尬一笑,道:“東山郡王拜老夫為師,如今老夫回鄉,東山郡王藩地恰在金陵。”

  方先生便笑著道:“東山郡王殿下聰明伶俐,想必定是王兄的高徒了。”

  他說話的功夫,這東山郡王竟拿起了案牘上的蘋果,哢擦哢擦地啃起來,渾不在意的樣子。

  哎呀,似乎很尷尬呀!

  陳凱之看得目瞪口呆,他倒是聽說過,金陵裡有一個郡王,乃太祖第九子之後,想不到今兒在這裡撞見了。

  這個王之政,果然非同小可,連郡王都要拜他為師。

  接著,便開始飲茶,陳凱之坐在方先生的一側,過不多時,便有僕役斟茶來,方先生見縫插針道:“王兄,這是劣徒。”

  陳凱之會意,忙站起來道:“學生陳凱之,見過王先生,久仰大名。”

  王之政抱著茶盞,輕飲一口,聽到陳凱之三個字,似乎動容,他抬眸,深深看了陳凱之一眼,令陳凱之有些不自在,旋即笑道:“陳凱之?倒是略有耳聞。”

  陳凱之道:“哪裡,賤名不足掛齒。”

  王之政便也一笑,道:“好了,在座的都是金陵賢達、俊傑,老夫……”

  “且慢!”場面話說一半,突然有人將王之政的話打斷。

  王之政愣了一下。

  那東山郡王卻是道:“這話不對,本王不是賢達和俊傑。”

  眾人訕訕笑起來,這位郡王殿下挺耿直的。

  東山郡王昂首,驕傲地道:“本王要做,就要做大將軍!”

  只聽鏗鏘一聲,這郡王居然腰間還佩著寶劍,猛地一下,拔劍而起,英姿雄偉地道:“要率千軍萬馬,斬殺敵酋!”

  王之政看著眼睛都呆了,不禁有些氣惱:“郡王殿下……”

  東山郡王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看著許多人錯愕地看著自己,便訕訕笑道:“哈,戲言耳,本王方才只是胡口亂說。”

  接著一副乖寶寶的樣子,收劍回鞘,跪坐在案下,解釋道:“氣氛有些沉悶,方才只是想讓大家打起精神罷了,本王好讀書,更愛讀好書,本王拜在王先生門牆,絕不是因為母妃強迫,而是出自真心實意,本王學業有成之後,定要做個好賢王。”

  說罷了,轉過頭朝王之政笑道:“王先生莫氣,噢,還有,方才的事,萬萬不可和母妃說。”

  王之政的臉都僵了,老半天才舒緩過來,強笑道:“在座諸位都是賢達和俊傑,老夫這裡,聊以幾杯清茶代酒,請諸公莫嫌。”

  他當先喝了茶,其他人紛紛飲茶。

  這茶水清香沁人,連陳凱之都不免多喝了幾口。

  這時席中有人道:“此番王先生仗義執言,雖失了學宮中的博士資格,卻也是令人敬佩啊,只是金陵距離京師,畢竟山長水遠,消息不暢,卻不知先生直言的何事?”

  王之政卻只搖搖頭,眼眸卻像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陳凱之一眼。

  陳凱之被看得一頭霧水,你老玻璃嗎?

  王之政這時道:“哎,這樣的俗事,就休要提了,老夫既遠離廟堂,自此只談風月詩詞,不提朝堂上的瑣事了。”

  眾人都嘖嘖的稱讚王之政清高。

  飲過了茶,王之政道:“老夫久不回鄉,卻是不知,金陵近來可出了什麼好文章?”

  重頭戲來了。

  陳凱之偷偷看一眼方先生。

  恩師把自己叫來的目的,就是希望這位元王之政給自己一個好評吧,唯有如此,將來自己的路會比從前順暢許多。

  金陵俊傑,陳凱之也算其一。

  方先生呢,卻只是淡笑。

  這時候,他不宜說話,讀書人嘛,怎麼可以不端著呢?要沉得住氣。

  果然,席中一青年道:“學生近來寫了一篇文章,還請先生過目。”

  他碎步上前,取出一篇文章交給王之政。

  王之政打趣地道:“天下十分文氣,金陵占了八成,青年俊彥,不可小看。”

  眾人都笑了。

  接著王之政認真地看起文章來,良久,他方才道:“以字觀人,以文而知人,你的文章,剛而不折,可見品德。老夫久不評人了,不過今日卻頗為興趣,今日便給你一個評語吧。”

  這青年頗為緊張局促,忙道:“還請先生示下。”

  王之政笑呵呵地道:“我見你氣宇軒昂,行書如刀,必是剛烈之人,而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必得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這評語,已算是優中之優了。

  青年大喜,道:“學生慚愧。”

  有了這個評語,就等於是他的履歷多了光彩的一筆,連王先生都如此看好他,那麼將來一旦他進了京師,不少高官和大儒,只怕對他都會多有提攜。

  陳凱之知道,這個評語制度,絕不只是胡說八道,這裡頭是有其背景的,能下評語的人,往往是天下知名的人,這樣的人本身就有巨大的人脈,而一旦某人得到了他的好評,人生的道路上,就多了不少的貴人,將來的前途,怎麼會不限量呢?

  大陳沿襲了漢制,雖然科舉成為主流,沒有淪落為上一世歷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這種品評制度的尾巴,卻還留存下來,頗為風行。

  那青年激動不已,就像是得了三好學生獎狀似的,千恩萬謝,方才退回席中去。

  這時有人道:“今日恰好,還有一位俊傑,王先生說,從前曾聽說過陳凱之,這陳凱之,確實是我金陵頗有文氣的才子,此番他中了金陵府試案首,更是在天瘟橫行時出力不少,連朝廷都有恩旨旌表,今日凱之就在這裡,不妨就請先生品鑒一二。”

  方先生的面上,已經露出了笑容。

  陳凱之朝說話的那人看去,這人……呃,有點眼熟,似是某次,他曾拜訪過方先生。

  這是托啊。

  方先生當然不會自己跑去說,我這門生好,哥們,咱們給個好評唄。

  所以,這話得由別人來說出口,這個人,想必早就和恩師暗通款曲了。

  而恩師和王之政本就有點交情,恩師這一趟,說穿了,就是讓自己來鍍金的。

  想到這裡,陳凱之不禁有些感動,無論怎麼說,他知道恩師是很厭惡這種行為的,可偏偏,卻還是帶了自己來,還安排好了這一出,只希望自己這俗不可耐的功名之路,能夠順暢一些。

  陳凱之站起來,道:“慚愧得很,學生當不起這樣的誇獎。”

  王之政打量陳凱之,道:“陳凱之,你就不必將你的文章拿來了,你的文章,老夫也略看過,在洛陽時,就有人抄你的文章給老夫品鑒過,你上前來。”

  陳凱之上前,卻見那東山郡王朝自己擠眉弄眼,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

  陳凱之不理會他,朝王之政行禮道:“學生還請王公賜教。”

  王之政捋須,呵呵一笑,打量了陳凱之片刻,便道:“賜教的話,就言外了,不過老夫評人,歷來還算公允,嗯……老夫要開始說了,你仔細聽著。”

  陳凱之點點頭。

  王之政突然眼眸一張,道:“你的文章,投機取巧,看似中規中矩,實則卻是劍走偏鋒,老夫再瞧你面向,隱有奸邪之相,若是天下太平,則註定碌碌無為,可若是在亂世,則勢必攪弄風雲,禍害蒼生……”

  方才,所有人都含笑。

  無論怎麼說,這種場合,一般都是賓主盡歡的,即便是王之政對陳凱之不看好,至多也只是用平庸之類的評語罷了,何況陳凱之的恩師方先生還是他的故友,所以大家一開始心裡揣測,覺得這評語,至少也該是中上。

  可誰知,一句治世庸碌無為,亂世遺禍天下的評句,卻令所有人驚愕之餘,皆是啞口無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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